缓步走了两步,他目光一转,心中突又一怔,那床边的小几上,竟放着一个尺许长的白木灵位,灵位上面,赫然写着:“金丸铁剑,杜守仓总镖头之灵”!而灵位前面,却放着一盘金光闪烁的弹丸,和一柄寒气森森的长剑。

  黯淡的微光,照着这灵位、这金丸、这铁剑,也照着这悲凄号哭的少女不住起伏的肩膀,使得这充满哀痛之意的房间,更平添了几许凄凉、森冷之气。管宁只觉自己心胸之中,沉重得几乎透不过气,伸手一抹泪痕,沉声低语道:“姑娘,囊儿虽死……唉,姑娘令尊的深仇,小可虽然不才,却……”

  他期艾着,心中思潮如涌,竟不能将心中的话说出来,但他此刻已经知道,这姐弟两人的身上必定隐藏着一段血海深仇,而他也下了决心,要替他们让这段深仇得报。

  哪知这少女哭声突地一顿,霍然站起身来,拿起几上的长剑,笔直地送到管宁面前。管宁失神地望着剑尖在自己面前颤动,也感觉到面前的森森剑气,但却丝毫没有移动一下,因为这少女此刻纵然要将他一剑杀死,他也不会闪避的。

  暗影之中,只见这少女轩眉似剑,瞪目如铃,目光中满是悲愤怨毒之色。管宁不禁长叹一声,缓缓地道:“令弟虽非在下所杀,但却实因在下而死,杜姑娘若要为令弟复仇,唉——就请将在下一剑杀却,在下亦是死而无怨。”

  他自忖这少女悲愤之中,此举必是已将囊儿惨死的责任怪到自己身上,哪知他语声方了,眼前剑光突地一闪,这少女手腕一抖,长剑凌空一转,打了个圈子,突然伸出拇、食两指,电也似的捏住剑尖,这长剑竟变成剑柄在前,剑尖在后。管宁怔了一怔,只见这少女冷哼一声,却将剑柄塞在自己手里,一面冷笑着道:“我姐弟生来苦命,幸蒙公子收留,才算有了托身之处。囊儿惨死,这只怪我不能维护弱弟,又怎能怪得了公子?”

  她语句虽然说得极为凄惋,但语声却是冰冷生硬的,语气中亦满含愤意。管宁不禁又为之一呆,他从未听过有人竟会用这样的语声、语气,说出这样的话来。

  只听她语声微顿,竟又冷笑一声,道:“只是杜宇却要斗胆请问公子一句,我那苦命的弟弟是怎样死的?若是公子不愿回答,只管将杜宇也一并杀死好了,犯不着……犯不着……”

  说到此处,她竟又忍不住微微啜泣起来,下面的话,竟不能再说下去。

  管宁不禁大奇,不知道她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沉吟半晌,沉声道:“令弟死因,方才在下已告知姑娘。此事在下已是负疚多多,对姑娘所说,怎会有半字虚言?姑娘若是——”

  他话犹未了,这少女杜宇却竟又冷笑接口道:“公子是聪明人,可是却未免将别人都看得太笨了。公子既然想帮着她将我们杜家的人都斩草除根,那么……那么又何必留下我一个苦命的女子,我……我是心甘情愿地死在公子手上……”

  手腕一送,管宁连退两步,让开她笔直送到自己手上的剑柄,呆呆地望着她,只见她面上泪痕未干,啜泣未止,但却又强自将这份悲哀,隐藏在冷笑中。她为什么会有这种神态呢?管宁只觉自己心中思潮纠结,百思不得其解,不禁暗问自己:“‘她’是谁?为什么要将杜家的人斩草除根?”

  抬目望去,杜宇也正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她一双秋波中,竟像是缠结着不知几许难以分化的情感,不禁长叹一声,沉声说道:“姑娘所说的话,在下一句也听不懂,只是在下却知道这其中必定有一段隐情,姑娘也必定有一些误会。姑娘若信得过在下,不妨说出来,只要在下有能尽力之处,唉——刚才在下已说过,便是赴汤蹈火,亦是在所不辞的。”

  杜宇星眸微闪,却仍直视在管宁面上,像是要看透他的心似的。

  良久良久——

  她方自一字一字地缓缓说道:“囊儿是不是被那和你一起回来的女子杀死的?”

  语声之缓慢沉重,生像是她说出的每一字,都花了她许多气力。

  管宁心中却不禁为之一震,脱口道:“姑娘,你说的是什么?”

  杜宇目光一转,又复充满怨毒之色,冷哼一声,沉声说道:“她叫凌影——”

  语声一顿,瞪目又道:“是不是?”

  “凌影”这名字出自杜宇之口,听入管宁之耳,管宁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只觉杜宇在说这名字的时候,语气中之怨毒之意,沉重浓厚,难以描述,心中大惊忖道:“她怎的知道她的名字?”

  这第一个“她”指的是杜宇,第二个“她”,指的自然是那已和他互生情愫的凌影了。

  心念一转,又忖道:“难道她与她之间,竟有着什么仇恨不成?”

  目光抬处,只见杜宇冷冷地望着自己,一字一字地接着又自说道:“你知不知道她是谁?”

  管宁茫然地摇了摇头,杜宇冷冷又道:“她就是杀死我爹爹的仇人——也就是杀死囊儿的人——是不是?”

  这三句话说的语气越发沉重缓慢,管宁听来,只觉话中句句字字都有如千斤铁锤一般击在自己心上,只听她冷冷再说了一遍……

  “令弟确非她所杀……令弟怎会是她所杀……她怎么会杀死囊儿……”

  此刻他心中紊乱如麻,竟将一句意义相同的话,翻来覆去地说了三次。杜宇突地凄然一笑,无限凄惋地说道:“你又何必再为她隐瞒?我亲眼见她杀死了爹爹;虽非亲眼见她杀死囊儿,但——”

  管宁定了定神,知道自己若再如此,此事误会更深,干咳一声,截断了杜字的话,一挺胸膛,朗声说道:“管宁幼读圣贤之书,平生自问,从未说过一句欺人之话,姑娘若信得过管宁,便请相信令弟确非她所杀死——”

  杜宇微微一愣,只觉面前这少年语气之中,正气凛然,教人无从不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目光一垂,低声道:“真的?”

  管宁坚定地点了点头,又自接道:“至于令尊之死——唉,她年纪尚轻,出道江湖也没有多久,只怕姑娘误认也未可知。”

  他一叹之后,说话的语气,便没有先前的坚定,只因他根本不知其中的真情,说话便也不能确定。

  杜宇双目一抬,目光连连闪动,泪光又复莹然,猛听“呛啷”一声,她手中的长剑已落到地上。

  暮色已重,房中也就更为阴暗,她呆呆地伫立半晌,忽然连退数步,扑地坐到床侧,凝目门外沉重的阴影,凄然一叹,缓缓说:“七年前一个夏天的晚上,爹爹、囊儿和我,一起坐在紫藤花的花架下面,月亮的光,将紫藤花架的影子,长长地映在我和爹爹身上,妈妈端了盘新开的西瓜,放在紫藤花的架子上,晚风里也就有了混合着花香瓜香的气味。”

  管宁出神地听着,虽然不知道这少女为什么突然说出这番话来,但却只觉她话中充满幸福柔情、天伦的乐趣。他虽然生长在豪富之家,父母又对他极为钟爱,但却从未享受过这种温暖幸福的天伦之乐,一时之间,不觉听得呆了。

  只见杜宇仍自呆呆地望着门外,她似乎也回到七年前那充满柔情幸福的境界中去了,而将自己此刻的悲惨之事暂时忘去。

  一阵暮风,自门外吹来,带人了更沉重的暮色。管宁目望处,却已看不清杜宇的面目,只见她斜斜倚在床沿的身躯,像是一只柔驯的猫一样,心中不禁一动,立刻泛起了另一个少女那娇纵天真的样子,却听杜宇已接着说道:“我们就慢慢地吃着瓜,静听着爹爹为我们讲一些他老人家当年纵横江湖的故事。妈妈靠在爹爹身上,囊儿靠在妈妈身上,大大的眼睛闭了起来,像是睡着了,爹爹就说,大家都去睡吧,哪知道……哪知道……唉——”

  她一声长叹,结束了自己尚未说的话。管宁只觉心头一颤,恨不得立刻夺门而出,不再听她下面的话。因为他知道她下面要说的话,必定是一个悲惨的故事,而生具至情至性的他,却是从来不愿听到世上悲惨的事的。

  但是他的脚步却没有移动,而杜宇一声长叹之后,便立刻接着说道:“哪知爹爹方自站起身来,院子外面突然传来冰冰冷冷的一声冷笑,一个女人的声音缓缓道:‘杜……’”

  她没有将她爹爹的名讳说出来,轻轻咬了咬嘴唇,才接着说道:“那个女人说要爹爹快些……快些去死。我心里一惊,扑到爹爹身上。爹爹站在那里动都没有动,只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叫我不要害怕,但是我却已感觉到爹爹双手已有些颤抖了。”

  她眼睑一合,想是在追溯着当时的情况,又像是要忍着目中又将流下的泪珠。管宁也不禁将心中将要透出的一口气,强自忍住,像是生怕打乱她的思潮,又像是不敢在这沉重的气氛中,再加上一分沉重的意味似的。

  杜宇又自接道:“这声音一停,许久许久都没有再说话。爹爹一面摸我的头,一面低声叫妈妈快将我和囊儿带走。但是妈妈不肯,反而站在爹爹身旁,大声叫院子外面的人快些露面——你知不知道,妈妈的武功很好——”

  她语声一顿,凄然一笑,像是在笑自己为什么说出这种无用的话来。

  但是她这一笑之中,却又包含着多少悲愤哩。

  只听她沉重地喘息几声,又道:“哪知妈妈的话还没有说完,院子外面突地吹进一阵风,院子里就多了两条人影。那天晚上,月光很亮,月光之下,只见这两人都是女的,一个年纪大些,一个却只有我一样的年纪,两人都穿着一身绿色的衣裳。我一眼望着墙外,可是却也没有看清她们两个人是怎么进来的。”

  管宁心中一寒:“绿色衣裳!”

  只听杜宇一口气接道:“爹爹一见了这两人,摸在我头上的手抖得像是更厉害了,但仍然厉声道:‘翠袖夫人,来此何干?’那年纪很小的女子冷冷一笑,从怀里拿了个黑黑的铁弹出来,砰的抛在地上,一面冷冷地说道:‘我叫凌影!’爹爹见了铁弹,听了这名字,突然一言不发将我举了起来,往外面一抛。我又惊又怕,大叫了起来,身不自主地被爹爹抛到墙外。”

  管宁忍不住惊呀一声,杜宇又道:“爹爹这一抛之力,拿捏得极有分寸,再加上我也练过些武功,是以这一跤跌得根本不重,我立刻爬了起来,哪知道又是咚的一声,囊儿也被抛了出来,被抛在地上。那时他年纪极小,只学了些基本的功夫,这一跤却跌得不轻,马上就放声大哭起来,而院子里却已响起爹爹妈妈的叱喝声,和那女子的冷笑声。我想跳进墙去,但囊儿怕得很厉害,我那时心里乱得不知怎么才好,想了想,就先扶起囊儿叫他不要哭,然后就拉着他一起跳进院子里。”

  此刻她说话的语声仍极缓慢,但却没有停顿,一口气说到这里,管宁只道她还要接着说下去,哪知她一顿,隔了许久,却又失声哭了起来。

  然而,她纵然不说,管宁却已知道她还没有说完的故事。

  一时之间,他木然而立,只觉自己全身都已麻木,再也动弹不得,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话。

  夜色已临——

  这豪富之家的四周,都亮起了灯火,只有这个角落,却仍然是阴暗的,而那白杨木制的灵牌,在这阴暗的光线中,却更为触目。

  这触目的灵牌,在管宁眼中,像是一个穿着白袍的鬼魅精灵似的,不停地晃动,不断地扩大,纵然他闭起眼睛,它却仍然在他眼前。

  而杜宇的哭泣之声,生像是变成了囊儿垂死的低诉——

  此刻他也了解了囊儿垂死前还未说完的话,他知道囊儿要说的是,要自己为他爹爹复仇,不禁迷茫地低喟道:“他为我死了……我又怎能拒绝他临死前的请求呢?何况……何况我已立誓答应了他。”

  但是,这仇人,却是曾经给了他无数温情,无限关怀,无比体贴的人,若是老天一定叫他们之间的一人去死,他一定毫不考虑会选择自己。而此刻,为着道义、为着恩情,为着世间一切道德的规范,他应该去杀死她吗?他!他该怎么办呢?

  他望着地上的长剑,又一次陷入无限的痛苦之中。杜宇缓缓地抬起头来,任凭自己的泪珠,沿着面颊流下,抽泣着道:“我不说,你也会知道,就在那短短的一刻之中,她们已杀死了我爹爹和妈妈。自此,我虽然没有再见过她们一面,可是她们的面容,我却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最后的一句话,虽只短短数字,然而在她口中说来,却生像是有十年那么长久,等到她将这句话再重复一遍的时候,管宁只觉身上每分每寸的肌肤,都为之冻结住了,几乎无法再动弹一下。

  他垂下头,再抬起来,黑暗中的人影,仍然静静地坐在床侧,就生像是在等待着他的回答一样。

  但是,他却不知道自己该回答什么。

  两人面面相对,虽然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但却听到对方的呼吸、心跳之声,只因此刻在斗室之中,正是静寂如死。

  但是——

  房门外突地滑进一条人影,有如幽灵一般地漫无声息,脚步在门侧一顿,突又掠起如风,倏然滑向管宁身侧,手掌微拂,纤纤指尖在管宁腰边“期门”穴上轻轻一扫,掌势回处,却托在管宁肋下,身形毫不停留,竟托着管宁掠向墙边,轻轻放在一把靠墙的椅上。

  这一切事的发生,确是眨眼间事,管宁只觉眼前人影一现,腰边一麻,便已坐到椅上,等到他想惊呼反抗的时候,他已发觉自己不但真的无法再动弹一下,而且甚至连出声都不能够了。

  杜宇一惊之下,长身而起,脱口惊呼道:“你是谁?”

  暗中的人影冷冷一笑,缓缓道:“你连我是谁都认不出了吗?你不是说我的面容你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吗?”

  杜宇面容骤变,后退一步,却又碰到床沿,扑到床上,随后又长身而起,一个箭步,掠出五步,疾伸双手,拾起了地上的长剑,手腕一抖,脚步微错,目光笔直地瞪向仍然依墙而立的人影,大声道:“你是凌影!”

  黑暗中人影冷冷一笑,缓缓道:“不错,我就是凌影!就是杀死你爹爹的人。”

  杜宇失声一喊,纤腰微扭,剑尖长引,突地一招“长河出蛟”,黑暗中犹见寒光的长剑,便电也似地向凌影刺去。

  凌影轻轻一笑,脚步微错,婀娜身影,便曼妙地避了开去。杜宇剑势未歇,“噗”地刺到墙上,凌影又冷冷一笑道:“就凭你这点武功,要想报仇,怕……哼哼,还嫌太早哩!”

  杜宇此刻目眦欲裂,早已忘记自己是个女孩子,扭身掣剑,刷刷又是两招,口中大骂道:“你这贱人……你这贱人……快赔我爹爹的命来。”

  纵然如此,恶劣之言,她还是说不出口,一连说了两声“你这贱人”,才将下面的话说了下去。

  刹那之间,她已电射般发出数招。“金丸铁剑”杜守仓昔年主持江南“大甲镖局”,剑法暗器,一时颇负盛名。此刻杜宇急怒悲愤之下,所施展的剑法,虽仍功力稍弱,但却已颇有威力。

  哪知凌影却将这有如长河出蛟,七海飞龙的剑法,视如儿戏一般,口中冷笑连连,身形腾挪闪展,在这最多丈余见方的小室中,竟施展出武林中最上乘的轻功身法,将招招剑式都巧妙地避了开去。

  管宁穴道被点,无助地倒在椅上,只见眼前剑光错落,人影闪动,根本分不清谁是杜宇,谁是凌影!却知道这两人其中之一,毋庸片刻,便会倒下一个,而这两个不共戴天的女子,却是一个对他有恩,一个对他有情!

  一时之间,他但觉心中如煎如沸,恨不得自己能有力量将她们制止,但他此刻却有如泥塑木雕,除了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动手之外,便根本没有其他办法。

  突地——

  又是“呛啷”一声,杜宇手中的长剑,竟又落在地上。

  只是这次却并非因她自己心中激动,而是因为凌影一招“金丝反手”,令她无法抵挡。

  她惊呼一声,连退三步,哪知面前的凌影,却如影附形般迫了上来,手掌一伸,眼看明明是拍向她的胸膛,她举手欲架,哪知腰边却已一麻,原来凌影的手已又先点在她的“期门”穴上。

  冷笑道:“你也躺下吧。”

  脚步微伸,双手微托,身躯一转,竟将她也托在管宁身侧坐下,拍了拍两人的膝头,忽地低声唱道:“排排坐,吃果果,好朋友,真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