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宁大惊之下,定睛一看,夜色之中,只见这大汉已经穿得发黑的白羊皮袄的背心上,竟渗有一片鲜红的血渍,那扮成店伙样子的贼党,背后亦有一片鲜血,而这两个人之间的雪地上,却赫然有八个像是用剑尖划出的潦草字迹:“如此疏忽,真是该死!”

  方自稍住的雪花,已将此刻划颇深的字迹,掩得有些模糊不清。管宁出神地望着字迹,一时之间,心中满是惭愧自责,不觉呆呆地愕住了。

  他知道这两人定必是在自己和吴布云停留在那跨院中时,偷偷溜出来,要看看这两辆大车中所载是何财物。等他们见到大车中只是两个病人,自然大失所望,甚至还要对车中之人加以杀害,而就在这时候,却有一人突然掩到他们身后。他们背后的伤口,不用说,自也是被这人所创。

  这人暗中救了公孙左足和那神秘的白衣人,自然就不免要恨管宁和吴布云的疏忽,是以便在地上留下字迹,以示儆戒。

  “但这人却会是谁呢?”管宁呆立在凛冽的寒风里,暗问自己。

  他想到三天以前,书斋中突地穿窗飞来的两剑一刀,以及昨晨桌上赫然出现的桑皮纸包——包中的人耳,便又暗中寻思:“这件事看来是同一个人做出来的。他如此维护于我,但却又不肯与我相见,到底为的是什么呢?”

  “只有凌影——”他低低地,有如呻吟一般自言自语着:“凌影,凌影,真的是你吗?你你……为什么要对我如此,却又偏偏不肯见我呢?”

  藏首缩尾的马,被惊得“唏聿聿”昂首不住长嘶。

  管宁心头一惊,伸手打开车门,白衣书生仍然静卧如昔,另一辆车中的公孙左足也在沉沉睡梦中。他心中一叹,觉得这位浪迹风尘的武林异人,在身受重伤之后还能如此沉睡,的确是种福气。

  他却不知道,公孙左足此刻还能沉睡的原因,却仅是因为吴布云以和缓的手法,点了他的“睡穴”而已。

  他见了车内的两位武林异人都安然无恙,方自透了口长气,突地觉得天地间此刻竟是沉寂如死,方才的马嘶声、呻吟声,已全部停顿,除了呼呼的风声外,四下里连一丝声音都没有了。

  在如此寒冷的冬天,在如此寂寞的深夜,他突然发觉,静寂,有时真是一件可怕的事。

  于是他便干咳一声,但咳声一住,四下又复寂然。他无可奈何地暗叹一声,将一辆马车从马厩中牵出来,可是——

  当他再去牵第二辆大车的时候,一条淡青人影,突地如飞掠来,灵巧地掠上马车前座。

  接着——第二条人影,也自掠来,这人影来势之速,更远在第一条人影之上。

  已被第一条倏然如飞的人影惊得怔住的管宁,耳边只听得一连串环佩的叮当微响,停留在院中的大车已由这家客栈敞开的大门向外驰去。一个娇柔清脆的口音,仿佛在喊道:“暂时借马车一用……”

  下面的语声,便已全被辚辚的车声,和两匹健马的长嘶掩住。

  这一个突然的变故,从发生到结束,不过仅仅是眨眼间事。

  大惊之下的管宁,根本不知道如何应付这突生之变,等到他定过神来,大喝一声:“慢走。”

  一个箭步掠出大门的时候,这辆大车在沉沉夜影中,已变成了一个朦胧的黑影。

  此刻,他甚至还未来得及想这变故的严重性。他知道驾走这辆大车的,必定是那罗衣少妇和她的女婢。这样的人物,莫说驾走他一辆车,便是驾走他十辆马车,他也不会觉得心痛。

  但是——他突然想起大车里卧病的人来,他也想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于是他感到一阵虚弱的感觉,自脚跟发散,转瞬便蔓延全身。你若是也曾经历过一些突然发生的严重打击,你便也能明了这种感觉的滋味,如若不然,便是用尽世间所有的词汇来形容,只怕也不能形容出这种感觉的滋味。

  大地上的一切,眨眼之间,便都变成为一团虚空。

  他大喝一声,转身扑向仍然停留在马厩内的另一辆马车边,拉开车门一看,那至今仍是谜一样的白衣人,安静地卧在温暖华丽的锦衾里。他不禁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但是——

  这口气还未透出一半,他的呼吸便立刻又像是窒息住了。

  他想起另一辆大车中,是伤势极重,亟待求医的公孙左足——

  他来不及再想别的,又自狂吼一声,扑向大门。但门外夜色沉沉,寒风寂寂,不但没有车马的影子,就连马车的声音都没有了。

  但是这沉沉的夜色,这寂寂的寒风,此刻却像是泰山巨石般的,当头向他压了下来,他也仿佛承受不住,身形摇了两摇,虚软地倚在门边,于是刹那之间,夜色也消失了,寒风也消失了,在他眼中,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大地又变成了一片虚空和混沌。

  这件变故发生后所造成的严重后果,他不敢想像,更无法弥补。他紧握着一双拳,在自己胸口狠狠地捶了两下,暗中责备自己的愚蠢。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将那辆大车牵出来。假如他先将公孙左足抱到另一辆大车,不是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吗?纵然将两辆大车都一齐牵到门口,又有何用?一个人,又怎能同时驾驶两辆大车呢?

  于是他紧握着的双拳,又在自己的胸口上狠狠地捶了两下。

  就在他深深自惭自愧,自责自疚的时候,暗影中又突地缓缓地踱出一条人影来,一面在独自冷笑着。寒风,将他这森冷的笑声,传入管宁的耳里。他下意识地转目望去,瘦颚谭菁已自踱到他身侧来了。

  他眼中虽然接触到这条人影,心里却仍然是空空洞洞的。瘦颚谭菁奇怪地打量了他两眼。这终南的名剑手,虽然早已知道他师兄“乌衣独行”已在四明山庄遭人毒手,是以便兼程北来,想在北京城中,寻访那传言已被一个富家少年带回北京,并且也受了重伤的凶手,但是他却不知道,此刻站在他眼前的少年,便是他自己此来寻访的人物。

  他无意之中,遇着多年以前,在黄河江船上,使完全不识水性的他受尽折辱而几乎丧生的仇人,报却了久久郁积于心的深仇,又以冷言热讽,将那罗衣少妇说得五内焦急,立刻冒着风雪赶走。一夜之间,他一连做了两件得意的事,此刻便不禁有些飘然的感觉,恨不得能找个人来分享他此刻的快乐。

  于是他便停下脚步,缓缓地道:“人生百年,拍掌来去,身外之物,更是生不能带来,死不能带走,你不过只是失去了一辆马车而已,又何必如此愁苦?”

  语声微顿,抬目望处,却见这少年仍是呆呆地望着自己,就像是根本没有听见自己的话似的。他的双眉微皱,沉声又道:“少年人,我说的话,你可听到没有?”

  管宁目光一瞬,缓缓垂下头,低语道:“这该如何是好——”

  他心中一片茫然,想到自己明日与那少年吴布云之约,更不知该如何交代,竟真的没有听到这瘦鹗谭菁究竟在说些什么,又自喃喃低语:“我真是该死!我真是该死……”

  谭菁双眉一轩,但瞬即放声大笑起来,伸手从怀中取出了一锭原本已放在“铁金刚”手里,此刻却又取回的金锭,大笑着道:“想不到你这少年人竟然如此想不开。来来来,拿去,拿去,这一锭黄金,想来已足够买回你的马车了。”

  这狂笑之声,使得管宁神志为之一震,抬起头来,呆望了他两眼,又摇了摇头,方自缓缓说道:“我与阁下素不相识,阁下这是干什么?”

  瘦鹗谭菁伸手一捻微须,大笑又道:“是是,我与你虽然素不相识,你的车马更不是我所掠走,但这锭金子,你却只管取走——”

  他又自仰头长笑几声,接道:“若非是我三言两语,那沈三娘又怎会如此匆忙地赶走?你可知道她是为着什么——哈哈,她是生怕自己去得太迟,那厮会被别人害死!唉——”

  他故意叹息着:“如此风霜严寒,一个妇道人家还要如此奔波,也真难为她了。”

  管宁呆呆地望着他,他说的话,管宁根本一点也不懂,当下干咳一声,道:“阁下到底在说什么?小可实在愚昧,难以了解。至于这锭金子,小可更是不敢接受——”

  瘦鹗谭菁笑声顿住,突地面色一沉,截断了他的话,说道:“这黄金你只管拿去。反正你的马车,既然被那人驶去,你纵然想尽办法,也不能取回了。”

  管宁心头一凉,脱口道:“真的?”

  谭菁冷哼一声,点首道:“老夫岂会骗你!”

  双眉一扬,神气间突然又变得十分得意,接着又道:“你可知道驶去你车子的那个女子是谁?”

  管宁茫然地摇了摇头,谭菁又道:“那女子便是江湖人称‘绝望夫人’的沈三娘!武林中人遇上了别人,凡事还能有三分希望,但遇上了这沈三娘么——嘿嘿,什么事都只好任凭她摆布了,几乎连半分反抗之力都没有,是以江湖中人,才替她取了‘绝望夫人’这名号。”

  “绝望……”管宁将这两个字仔细思索一下,不禁为之激灵灵打了个寒噤。世上最可怕之事,只怕也莫过于这“绝望”二字了。

  而那温柔高贵的女子,竟叫做“绝望夫人”,这名字取得又是何等冷峭!但见瘦鹗谭菁嘿嘿一声冷笑,又道:“这‘绝望夫人’沈三娘,不但剑法暗器,俱都超人一等,聪明机智,更是骇人听闻。你心里在想些什么,她几乎全都早已猜到,你嘴里都没有说出来的话,她也能先替你说出来,而且她还有个与她关系大不寻常的靠山,武林中最狠最冷的人物西门一白——”

  这“西门一白”四字一入管宁之耳,他心头不禁又为之一凛。他似乎听过这名字,又似乎没有听过。却见谭菁又已接道:“多年来,天下武林中人,就从未听过有一人能在这‘绝望夫人’面前占过半分便宜的,嘿嘿——只有老夫,今日只说了三言两语,便让她吓得面青唇白,连抢马车这种事都干出来了。”

  他又以一阵得意的大笑结束了自己的话,随手将那锭黄金,塞在管宁手里。人们在欢乐的时候,常常会希望别人也能分享自己的欢乐。这孤傲的老人此刻在这种心情下,便也做出了一些绝非他平日为人性格所做的事来。

  但是,他却不知道,管宁的心境,又怎会为这区区一锭金子而欢乐起来?

  这本已充满自责自疚之心的少年,心情更是其乱如麻。他略微思考一下,便恍然想到“西门一白”四字,便是那白衣书生的名字,也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这白衣书生的名字。只是除了这名字之外,他对此人的一切,仍然丝毫不知道。

  他想到这些日子来,他所接触到的每一个武林中人,说起西门一白的为人,都说是“冷酷毒辣”。于是,他便无法不再冷静地思考一遍,他对这西门一白的信念,是否有改变一下的必要。

  而他此刻也已猜到,那位“绝望夫人”沈三娘,如此匆忙地要赶去北京,一定是为着关心这西门一白的安危,生怕他会遭受到仇家的危害,于是,他又想到那一刀两剑、两只人耳。“难道这些人便是要去加害西门一白的仇家?”

  他不禁暗问自己:“那么,又是谁把他们赶跑的呢?”

  一个人能对一件事加以冷静而明确的分析,他便会被人称赞为聪明人,假如,他能冷静分析的这件事与他本身有关,那么他聪明的程度就更会被人惊赞。

  但是,管宁此刻,却有着那么多与他本身有关的事,有待于他自己思考分析。他纵然聪明绝顶,却也不禁为之迷乱了。

  手掌一紧,他发觉掌中已多了一锭金子。谭菁是何时将这锭金子塞在他手上的,他也不知道。

  于是,他接着便发觉,方才充耳的狂笑声,此时已归于寂静。而那位枯瘦的终南剑手,此刻也已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风未住,雪又落了起来。他肩头已积满了雪花,但却没有抖落它。你能够将自己也化入管宁此刻的情景,来体会一下他此刻的感觉吗?

  瘦鹗谭菁成名江湖数十年,平生只在河套附近的黄河渡头边栽过一次跟斗,心胸极为狭窄,多年来,他时时刻刻都将这件奇耻大辱放在心里,未曾有一日或忘。

  今日他奇耻得雪,又将武林中人人见着要倒楣的“绝望夫人”讪笑一番,心中真是得意已极,是以见了管宁这种发愣的样子,心里只觉得有些好笑,随手塞给他一锭金子,便扬长走了出去。

  这王平口虽近京城,但前有大镇,后去已是北京,过往的行商旅客,在这王平口歇脚的并不甚多,因之市面并不繁盛。此刻夜已颇深,王平口这条街道上,不但渺无人迹,甚至连灯火都没有了。再加上这家客栈本已位于街道尽头,他出了大门,四下一望,微一振衣,抖落雪花,便向镇外行去。

  在这严冬的深夜里,在这荒凉的道路上,若非是他这种久走江湖,内外兼修的武林高手,若是换了别人,有谁敢在此时赶路?

  他暗中微笑一下,撩起衫角,大步而行,虽未尽展轻功,速度已颇惊人。此刻他心中舒坦,脚步踏在雪地上,有如踏在云端。

  刹那之间,前行便已里许,他脚步却已越走越慢。要知道虽是内家高手,他在如此风雪严寒中赶路,却也是件苦事。

  “我此行既无急事,如此赶路为何?”

  此念既生,他不觉暗笑自己,于是他前行的脚步,便慢了下来。转目望去,忽地瞥见前面枯林中,仿佛有一幢屋影,他暗中盘算一下,突地双臂一振,电也似的向这幢屋影掠去。

  三五个起落,他掠起的身形,便已掠去林中,只见这幢屋影飞椽双脊,屋子虽不大,建筑得却极为精致华丽。

  他展颜一笑,暗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这幢屋子真的是间祠堂庙宇。”

  于是他毫不考虑地从一处颓落的墙垣缺口,跳跃进去,顺手掏出个夜行人必备的火折子,匝风一抖,一点昏黄的火光,便自亮起。

  哪知……

  一点火光,突地从店栈墙角转了出来,接着“笃笃”两声更鼓,一个懈怠苍老的声音,随着沉重的脚步声,缓缓传来,懒洋洋地自语道:“又是二更啦!天,怎么还不亮?唉——冬天晚上,日子可过得真慢呀!”

  紧握一锭金子在手中的管宁,正望着漫天的雪花发愣,听见这声音,倏然一惊,脚步一缩,想退回门里,却听这更夫已自喝道:“是谁?这么晚还站在这儿。”

  管宁暗叹一声,知道自己又遇着了麻烦。他生怕这更夫会看到院里的两具尸身。要知道他出身世家,对于违法的事,总是不敢做的。这两具尸身虽非他所杀,但他却怕沾到凶杀的嫌疑。这种感觉,自然和亡命天涯的武林人物大不相同。若是换了“铁金刚”这类角色,只怕早已将这更夫一刀杀却。

  而此刻,他却立刻应声走了出去。耸着双肩,缩着脖子,穿着一身老棉袄,手里提着个灯笼,捻着个更梆的老更夫,睁着蒙胧的老花眼,上下向他望了两眼,干咳了两声,又道:“小伙子,三更半夜的,干什么呀!是跟谁幽会?嘿——年轻人,真都是夜猫子。难道你也像我老头子一样,怕活不长了,连晚上都不敢睡觉?”

  这老人亲切的语气,友善的态度,管宁突然发觉,有些人的人性是那么善良。这老人看到自己如此鬼祟样子,竟没有丝毫疑心自己。

  他感激地向老人一笑,心中一动,便问道:“老人家,我是因为有个客人生了急病,要尽快到妙峰山去求医。你老可知道,从这儿到妙峰山,该怎么个走法?”

  老更夫长长地“哦”了一声,将灯笼往门里一照,管宁心中立刻一阵巨跳,生怕灯笼的灯光,会照出地上的尸身。

  他却不知道这老人老眼昏花,在这幽暗的深夜里,要叫他看出一丈以外,马厩下阴影中的东西,再添三只灯笼,他也未必能看到的。

  只见这老人手里举着灯笼,来回晃了两晃,道:“这里面有辆马车是不是?嘿——还套上了马。嘿!原来你要趁夜赶路。妙峰山可不远,从这儿出镇往西走,走个里把地,再北转,不到天亮,你也许就能赶到妙峰山了。可是——我老头子怎的没听说过妙峰山上住着大夫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