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两声,更梆又是两响,这老人摇了摇头,蹒跚着往外走去,一面摇着头,叹道:“唉!年轻人到底是年轻人,身体真比我老头子棒得多。这么黑,这么晚,还能赶车……”

  管宁望着这老人逐渐远去的背影;想到他一生平凡的生命,心里方自泛起一阵淡淡的怜悯,但转念一想,这老人的生命虽然平凡,但却是安乐而稳定的,他毋庸对世人负疚,也不会对上天有愧,因为,他已尽到了他做人的责任。

  “但是,我呢?”他垂下头,走到院中,走到那辆大车旁。此刻他甚至宁愿方才被那罗衣少妇驶走的是这辆,因为,他对人们已有歉疚的感觉。

  跳上车座,扬起马鞭,叭喇一声,健马长嘶,车轮转动——

  这辆马车,便冒着风雪,冲出了这客栈的大门,冲入深沉的夜色中的官道上。辚辚的车声,划破了大地的寂静。

  他挺起胸膛,长长透了口气。风雪劈面打在他脸上,刺骨的寒意,使他消极的意志,振奋起来。

  于是,车行更疾。

  他留意观察着道路,左手捻着缰绳,握着马鞭的右手,却搭了个凉篷,盖在眼睑上,免得迎面飞舞的风雪,将视线挡住,因为,在这深沉的夜色里,要辨清前面的道路,本就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突地——一条黑影,跄踉着从道路冲出来,扬手一招,似乎想将马车拦住。

  管宁双眉一皱,微一迟疑,马车已冲过那人身旁。在这刹那之间,他心念数转,终于一提缰绳,吆喝着将马车勒住。车声一停,马嘶一住,便听得那人口中不住哼着。

  管宁回身探首望去,那人向前撞了两步,终于“噗”的倒在地上。黑夜中,他依稀辨出这人的身形,心头不禁一凛——这看来似乎已受了重伤的人,竟是那枯瘦的老人瘦鹗谭菁!

  管宁一惊之下,立刻跳下车去。他与这枯瘦的老人,虽然并未深交,但他生具至性,见人有了危难,无论此人是谁,他都会仗义援手,至于他自身的利害,他却根本不去想它。

  瘦鹗谭菁在地上哼了两声,挣扎着抬起头来,于是他也看清,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便是方才发呆的少年。

  管宁俯下身去,搀起这老人的臂膀,焦急地问道:“老前辈,你受的是什么伤?伤在哪里?”

  瘦鹗谭菁长叹了口气,将全身的重量,都倚在管宁的怀里,管宁问他话,他只能虚弱地摇了一下头,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此刻他身上所受的伤,究竟是被何物所伤的。

  于是,管宁只得将他抱到车上,放在那白衣人西门一白的身旁。瘦鹗谭菁此刻目光若仍是敏锐的,头脑若仍是清楚的,还能看清他身旁所卧的人的面容,只怕他立刻便会跳起来。

  但是此刻,他不但四肢已开始麻痹,而且他还感觉到这种麻痹已逐渐蔓延到他心房。命运的安排,永远是如此奇妙和残酷,它使你终于找到你非常想找的人,但却又会在你最最不愿见到此人的时候。

  这辆大车,外观虽不起眼,但内里却制造得极为精致。车厢四角,都嵌着一盏小小的铜灯,只是管宁方才心乱之际,便未将灯燃着。

  他此次离家出门,本已立下闯荡江湖的志愿,因此事先将行囊准备得甚是周详。此刻他从一旁取出火折,爬进车厢将四角的铜灯俱都用火点着,车厢内便立刻变得十分明亮。

  光芒刺眼,瘦鹗谭菁微睁一线的眼睛,便又闭了起来。

  管宁俯首望去,这老人身上衣衫仍然完整,身上也没有一丝血渍,只是面色苍白,气息微弱,他心中一动,忖道:“莫非他也是中了剧毒!”

  此念方生,目光转处,却见这老人枯瘦面容上的肌肉,突然一阵痉挛,苍白的面色,倏的转青。昏黄的灯光,照在他这狰狞的面容上,管宁不觉打了个寒噤。却见他痛苦地低喊一声,突又伸出双手,“啪”的击在他自己胸前,伸手一抓,抓着他自己的衣衫,双手一扬,“嘶”的一声,他竟将身上穿着的皮袄撕成两半。

  车门外有风吹进,吹起这皮袄里断落的棉絮,浅黄色的狐皮短袄内,他黝黑枯瘦的胸膛上,竟有五点淡淡的血渍。

  管宁不禁为之心头一凛,定眼望去,这五点淡淡的血渍上,竟各个露出半截乌黑的针尖,针尖颇细,甚至比绣花针还要细上一些,但却仍穿透这厚重的皮袄,直入肌肤,端的是骇人听闻的事。

  管宁呆呆地望着这五点针尖,心中突又一动,倏然想起自己在四明山庄小桥前所遇的暗器,又想起武当四雁中,蓝雁道人所说的话:“……以贫道推测,在四明山庄的止步桥前,袭向他的暗器,便是那以暗器驰名天下的‘峨嵋豹囊’囊中七件其毒无比的暗器中,最霸道的‘玄武乌煞,罗喉神针’……”

  管宁不禁脱口呼一声:“罗喉神针——”

  瘦鹗谭菁全身一震,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量,竟使得已将奄奄一息的他,挣扎着坐起半身俯首一望,面色大变,惊喝道:“果然是‘玄武乌煞,罗喉神针’……唉——我怎会想得到那里面竟会是他们兄弟两人……”

  眉峰一皱,又道:“奇怪,他兄弟两人,怎会也到了此间,又怎会潜伏在祠堂里……”

  语声一顿,目光突地掠过一丝希望的光芒。

  管宁此刻心中思潮又起,忍不住问道:“老前辈是在哪里遇着他们,又怎会中了他们的暗器?”

  要知道管宁心中始终认为四明山庄那件凶杀之事,要以这“峨嵋豹囊”兄弟二人的嫌疑最大,是以此刻听到他们的行踪,便立刻忍不住追问起来。

  却听谭菁长叹一声,“噗”的卧倒,沉声道:“我哪里知道是他们,只怕他们也不知道是我……”

  原来……

  方才他一脚跨进了断墙,随手打开火折,却听黝黑深沉的祠堂之中,突的冷冷一笑,瘦鹗谭菁虽然久走江湖,但听了这种森寒笑声,却仍不禁为之一惊,倏然顿下脚步。

  笑声一发便止,但四下的寒风里,却似仍有那森寒的笑意。

  瘦鹗谭菁心念动处,手腕一扬,掌中的火折子,突的脱手飞去,穿过这祠堂大殿败落的窗棂,笔直地飞了进去。

  而他枯瘦的身躯,也随之掠进。

  突然——大殿中又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朋友,你放心吧!我死不了!”

  瘦鹗谭菁身形方自穿入窗棂,闻言心中一动,真气猛降,浊气倏升,而就在这刹那之间,黑暗中突地击来十数道尖锐但却微弱的风声。瘦鹗谭菁大喝一声,挥掌拧身,手掌一按窗框,身形又退到窗外,应变之快,可谓惊人。

  但他双足一踏地面,胸膛间仿佛微微一凉,他立刻觉得不妙,身形再退五尺,运气之间,胸中竟有些麻痹之感。

  他全身一震,大喝一声:“我与你素无仇怨,你竟暗器伤人!”

  此刻他急怒之下,说话的声音有些嘶哑了,黑暗中又传出一阵森冷的笑声,先前那说话的声音,又自沉声道:“暗器伤人……哼,我让你也尝尝暗器伤人的滋味。”

  谭菁闻言,立刻知道这其中必定有着误会。他奇怪的是,暗中向自己击出暗器这人,怎的还不现身。

  于是他身形一动,再次扑向窗内,但身形方动,便又立刻退回,原来就在他运用真气这一刹那,他竟发觉自己胸膛上的那点麻痹的感觉,就在这瞬息之间,便已扩散至全身。

  他闯荡江湖数十年,这么霸道的暗器,他却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心头发凉,再也不敢在这祠堂内停留,转身飞奔出去,生怕祠堂中那人会随后赶来。瘦鹗谭菁成名以来,败得如此狼狈,败得如此莫名其妙,倒真是生平首次。

  他甚至连祠堂中那人的影子都未见到,更不知道那人为什么向他击出暗器。

  但是在这阴森森的地方,突然遇到这种形如鬼魅的敌人,身上又中了这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暗器,他虽然一生高傲,此刻却也不禁心生寒意,连问都不敢再问一句,只希望自己能在毒发之前,早些寻得解救之法。

  但是,等他飞奔到路旁的时候,他竟已无法再施展轻功了。

  他喘息着坐下来,一时之间,他心中又是自怨自艾,又是惊疑莫名,真恨不得祠堂那人随后跟来,让自己见见他究竟是谁,问问他为什么无缘无故地向自己发出暗器,那么就算自己死了,心里也落得清楚些。

  哪知就在此时,管宁已驾着马车驶来。他骤然听得车声,心中便生出一线生机,是以拼尽余力,跃了出来,拦住马车——而此刻,他见到胸前的伤痕,求生之念,便更强烈。

  要知道终南一派,与四川唐门不但毫无仇怨,而且还颇有来往,是以他更断定其中必有误会,那唐氏兄弟若然知道是自己的话,也许会立刻为自己解救也未可知。

  是以他此刻长叹一声,便又挣扎着说道:“路边不远,有间祠堂,麻烦兄台,将我带到那里——唉,我如此麻烦兄台,亦非得已,但望兄台助我一臂之力,日后——咳,我必有补报之处。”

  为着生存,这高傲而冷酷的老人,此刻不但将这个陌生的少年,称做兄弟,而且竟还说出如此哀恳的话来。

  管宁目光低垂,望着这片刻之前,还是意气飞扬,但此刻却已是奄奄一息的老人,心中不禁为此生出万端感慨。

  此刻虽未天明,但距离天明已不远。明日妙峰山外之约,使他恨不得立时赶到毛家老店去才对心思,但他又怎能拒绝这位老人的请求?

  何况他自己也极欲去见那“峨嵋豹囊”兄弟一面,于是他便断然点首道:“老前辈但请放心,小可岂是见死不救之人?但是——那‘峨嵋豹囊’兄弟伤人之后,是否还会停留在祠堂里呢?”

  谭菁闻言一凛,久久说不出话来。要知道四川唐门之所以名闻武林,便在于唐门的毒药暗器,除了他们自己世代秘传的解药外,普天之下,再无一人可以解救,而且见血封喉,一个时辰内,毒性一发,立时丧命。

  瘦鹗谭菁若不能立时寻得唐氏兄弟,求得解药,性命实在难以保全。

  他黯然沉吟良久,方自长叹一声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我只得去碰碰运气了。”

  管宁在路边仔细查看一遍,才发觉有条小径笔直穿入树林,想必是昔日这家祠堂盛时的道路,虽已长满荒草,但勉强可容马车行走。

  于是他便牵着马缰穿林而入,果然见到前面有幢房影。他暗中将瘦鹗谭菁方才教他的话默念一遍,便大步走到前面,面对着这祠堂败落的门户,朗声喊道:“方才终南瘦鹗谭菁,不知两位侠驾在此,因此误闯而入,以至身中两位独门‘罗喉神针’,但望两位念在昔日故交,赐以解救。”

  他内力之修为,已至登堂入室的境界,此刻朗声呼喊,竟然声如金石,传出甚远。

  但是——阴黑黝黯的祠堂内,却寂无回声。管宁暗暗皱眉,又自喊道:“在下乃终南瘦鹗谭菁之友,但望两位应允在下请求。此刻谭大侠已是命在垂危,在下情非得已,亦只得冒昧闯入了。”

  说罢,大步向门内走了进去,只觉脚下所踏,俱是残枝枯叶,和片片积雪,脚步每一移动,便带着阵阵微响。

  这“叽叽”的声音混合在呼呼的风声里,让人听了,不由自主地遍体生出寒意。管宁胸膛一挺,往前再走了两步,走到大殿前的台阶上,亦自持着一直持在手中的火折子,火光一闪之中,只见大殿之中颓败破落,神幔、灵位俱都残败得七零八落,灵台两旁,却有两尊神像,但也是金漆剥落,不复有当年的威仪了。

  他失望地长叹一声,只当唐氏兄弟早巳走了,他也不愿再在这种地方逗留片刻,方自转身走开。

  哪知——大殿中竟突地响出一个森冷的声浪,低沉而微弱地说道:“站住!”

  管宁大惊之下,只觉一股刺骨的寒意,自足踝升起,转瞬便升至背脊,再次缓缓转过身去。褪色的神幔里,竟缓缓走出一个人来。

  这人身躯颀长,瘦骨嶙峋,头上发髻凌乱,身上却穿着一件极为华丽的紫缎长衫,及膝而止,横腰系着一条丝绦,定睛一看,他左腰之上,竟渗出一片深紫血渍,只因他身上穿着的衣裳也是紫色的,是以若非留意,便不易看出。

  此时此地,骤然见着如此诡异的人物,若非管宁在这半年之中,所见所闻,件件俱是惊人之事,只怕此刻已吓得不能举步了。

  但他此刻却仍壮着胆子,伫立不动。只见这人一手拉着神幔,一手按着腰际,缓步走了出来,步履似乎十分沉重,面目亦是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只有双眼之中,还发着磷磷的光芒,但被这昏黄微弱的灯光一映,望之却更令人悚栗。

  他将呆立在门口的管宁由上至下,由头至脚缓缓看了一遍,而管宁的目光,也在此时将他由上至下,由头至脚看了一遍,最后两人目光相对,管宁心中突地一动,觉得此人似乎相识,但仔细一看,却又完全陌生。他再仔细回忆一遍,不禁恍然而悟,原来此人竟和四明山庄之六角亭中,那突然现身一掌击毙囊儿的瘦长怪人,有一分相似之处。

  刹那之间,他心中已动念数遍。这怪人望了他一遍,突又说道:“进来!”

  管宁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只见这怪人的目光,也随着他身形移动,目光之中,仿佛有一种慑人的寒意,让人望都不敢望他一眼。管宁心中方正发毛,哪知这怪人颀长的身躯,竟缓缓坐了下来,“嘶”的一声,本已腐蚀的神幔,随着他的身形,落在地上。

  于是管宁便立刻看到,神幔的灵台边,也盘膝坐着一个身穿酱紫长袍的老者,身材的高矮,虽看不清楚,但他坐在地上,却已比常人坐着的时候高出一头,可见他亦是身量特高之人。管宁目光动处,便立刻猜出,这两人便是名震武林的“峨嵋豹囊”。

  但是,当先缓步走出的老者,怎的却是腰边空空,一无所有呢?

  立时之间,管宁又想起昆仑黄冠门下倚天道人所说的话,他便也立时暗中寻思忖道:“这‘峨嵋豹囊’兄弟两人,前亦到过‘四明山庄’,是以才会在四明山庄中,遗失了自己的东西,而参与四明山庄中那件事的人,全都丧了性命,只有他两人仍然活着,他两人若非凶手,又该如何解释?”

  于是他心念转变,却又不禁忖道:“但是那六角亭中突然现身的怪人,乍眼一看,虽与这两人有些相似,但仔细看来,却绝非同一个人呀!那么,那怪人又是谁呢?”

  刹那间,他心中已将这两个问题反复想了数遍,却仍然得不到解答。这时已坐到地上的老人略微瞑目调息,说道:“瘦鹗谭菁,真的中了‘罗喉神针’,此刻在门外相候吗?”

  管宁一定心神,肃然道:“正是。”

  这老人似乎暗中叹息一声,转首去望他的兄弟,缓缓道:“老大,这事情如何处理?瘦鹗谭菁与我们还有些交情,这次我们误伤了他,总该伸手替他治一治吧?”

  他说话的声音虽然极为缓慢,但却没有断续。管宁见他如此重伤之下,还能如此说话,心中不禁暗骇,这“峨嵋豹囊”兄弟二人不愧是在武林久享盛誉的一流人物。

  被称为“老大”的老人仿佛伤势更重,闻言仍然紧闭着双眼,却在鼻中冷哼一下,缓缓道:“姓谭的受的伤我们来治,我们受的伤,却有谁替我们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