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阿紫赶紧把电脑关了,特别不好意思地看着我俩笑。室友也没给她面子,拎起包就走了,只剩下我俩面面相觑。

阿紫说:“谢谢你的推荐啊,梁静茹的歌真好听。”

校园里偶遇过几次,都是匆匆别过,没说几句话。

大学一年级下学期,双学位申请流程刚刚对我们开放,几乎每个人都挑了一个专业报名。我报了心理学双学位,需要给过往成绩单盖章,于是在打印室排队。阿紫推门进来,还有点怯怯的,每每看到熟人都会弯起眼睛捂嘴笑。

她对报名流程始终很糊涂,我和她一起从打印室走去教务,经过学院旧楼侧面那条很美的林荫路。

我到今天也不知道那条路上栽的究竟是什么树,树影斑驳,平日是很美的,一到春天嫩叶发芽,便有许多一两毫米粗的细长肉虫悬着一根根细细的丝从树上垂下来,堪堪悬在行人头顶上方,一阵风过便扑簌簌地落下。

那是我们在这个校园里度过的第一个春天。我正和阿紫说着话,突然看见她肩膀上扭动着一只虫子,本能地伸手打掉,然后眼见着虫子悬着丝,打了个旋儿落在地上,这才发现,地上密密麻麻铺着“白线”,一脚踩下去,哔哔啵啵的。

我们一齐尖叫着,用文件袋捂着头,

大步跑到林荫路的尽头,终于站到

没有遮蔽的阳光下,劫后余生般地喘粗气大笑,像发怒的斗牛一样在路面上蹭鞋底。

也就是在我们帮彼此检查衣服和头发有没有粘上虫子的时候,我发现阿紫没有再穿肉色短袜了。

教务处的老师本就不苟言笑,我这种成绩平庸的学生一进屋,脊梁骨就矮下去一截,草草办完手续,站到一旁等阿紫。

然后目睹了她的材料被甩出窗口。

她的材料没办齐全,还有一项硬性指标不够格,是没办法申请的。老师们也都很忙,阿紫和我都并不值得她们大动肝火,甩材料恐怕也不是故意的——然而它就是这么从窗口掉了下来,自尊心散了一地。

阿紫小跑着捡起材料,憋着通红的脸一张张夹回文件袋里,我连忙对她说:“去吃饭吧。”

后来当然没吃。那时候下午三四点,不晌不夜,我也是口不择言。我知道阿紫报的双学位是法语辅修,于是和她说:“语言自学就好了啊,

和老师教的也没差,咱们学校的辅修说不定还不如新东方呢。”

阿紫还是轻轻地、那么认真地说:“这是不可能的。”对于礼貌性的安慰,她不是轻信就是否定,从不会笑着说谢谢。回宿舍时候我们决定换一条路。

阿紫抱着材料,恋恋回望着那条美丽而恐怖的路,说:“咱们刚刚跑得像电影一样。”

十八九岁的年纪,有爱恨情仇,一举一

动都被摄像机追着,哭笑都漂亮,音乐起的时候,莫名其妙就奔跑。

应该是这样的吧,说不清楚具体是哪一部,但一定有一部。

隔了几天,我赶在洗衣房关门前才去拿放置了两天的衣服,低头一闻都快有馊味了,连忙往楼上跑,试图赶在熄灯前将衣服都晾好。

在一楼才上了几级台阶,我就听到了阿紫的声音。一二层之间拐角的平台上,阿紫正讲着电话,两只细细的胳膊拄在窗台边,一只手捧电话一只手捧脸,身体重心偏移着一只腿,另一则翘起来,一晃一晃的,拖鞋啪嗒啪嗒敲着脚底板。

我第一次见到阿紫这么自信又畅快地和一个人讲话,身上沐浴着人生导师才有的霞光。

我拎着两个塑料桶,低着头从她身后挤过,倒是她拍了我肩膀一下和我打招呼,然后对着话筒那边轻声解释,她说着家乡话,语气我能听出个大概,“能想到的我都讲到了,复习加油,我碰见同学了,得挂了。”

阿紫结束这一段对话的方式,比我拒绝她的那一次要高明。

半干的床单还是有点重的,阿紫帮我拎了一桶,我调侃她是不是给男朋友打电话,阿紫连摇头都很认真,眼镜都歪了。

“我们高中的学弟也要考光华,班主任让我多给他介绍一下。”

“你是你们家乡最优秀的学生了吧,家里人和班主任都骄傲死了。”

“暑假我还要回学校作报告。”阿紫

干巴巴地说,却也没压住喜悦,还是弯起眼睛,捂住嘴。

我们已经走回了西侧二楼,我要把桶从她手里接过来,发现阿紫低着头。她短暂的开心好像被阴凉狭长的走廊吸干了。

“学弟和老师在电话里一直夸我上高中时候有多优秀,我在咱们这边听着难受,就去了那半边听。”

洗衣房在东侧楼的一层,我们院女生住在西侧楼的二层,两边向来是各走各的楼梯。阿紫远离了现在的同学,特意跑去空旷的洗衣房楼上,那些来自过去的热情赞美才终于不再刺耳。

阿紫并没像她所担心的那样引起别人的嘲笑和议论。大学四年过去了,有些男生还不知道她是谁。

我总会格外注意她一些。发现阿紫的变化是在大一暑假军训的时候,我们分到同一个班。训练间歇,她总会从迷彩服口袋掏出一个东西“扑哧”地喷一下脸。

大家在树荫下躲避毒辣的日头,有女生带着笑说起,阿紫从屈臣氏买了好多十块钱一瓶的玫瑰喷雾,每五分钟喷一次,“特别注意保养。”

阿紫真的不好看,所以女生这样一说,大家都没法接。我生硬地插话,

说自己涂防晒时候顾脸不顾脖子导致晒黑了,好心疼……话题勉强转了方向。让我惊讶的是当天傍晚发生的事情。

同级有一位很有争议的姑娘,很漂亮也很洒脱。她是军训教官们很喜欢捉弄的对象——故意让她站军姿

,故意对她呼来喝去,她也不示弱,很敢讲话,每次都顶回去,教官们也并不真的对她生气。

自然有女生背地里看不顺眼。吃晚饭前大家例行排成队列在食堂前站军姿,饿着肚子齐唱了好几遍《团

结就是力量》,教官却迟迟不放行,又笑着训斥那个漂亮女生站没站相。漂亮女生还没开口,另一个女声插话道:“饿得都站不直了嘛。”

声音不算好听,撒娇也没成功。是阿紫。

教官自然没有理睬阿紫,反而瞪了她一眼。当天夜里卧谈,大家有了新的谈资。

那又是一个九月。康庄军训基地的夜晚有密集的蝉声,我睡在靠窗的下铺,月光正好,想起了一年前的阿紫。

大学三年级我做交换生去了东京,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毕业季。商学院的同学们大学三年级为了summerintern(暑期实习)厮杀,大学四年级为了保研厮杀,还有些人攥着保研资格却还偷偷参加投行的校招,更是要被所有人声讨……大家每天都有投不完的简历、去不够的面试,疲于奔命,居然还有时间将个人恩怨四处传播。

我试图问起过,他们说,好像没有阿紫的消息。当然还有另一部分人问,阿紫是谁。

毕业前的某个晚上我到南门外吃烤串,看到了她。

吊带裙,牙套也摘下来了,亮晶晶的唇蜜微微闪烁,耳垂上挂着大大的银耳环。她牵着老外男朋友的手

,亲昵地走进了校园。

我们说了几句话。她喝了酒,讲话没有寒暄,直奔主题。然后我看着他们从路灯的光环之下消失在门内的黑暗中。倏忽间我眼前飘过那个对我说话的、穿着肉色短袜的阿紫。

大学四年我和很多人都有了交集,恩怨情仇也有,零碎的笑话段子更多,脑海中关于阿紫的画面,竟然依旧是那短短的几面。

我们学院的人对她谈不上多友善,而她也渐渐淡出大家的视野,似乎早就有了另一种人生。

那个怯怯的姑娘曾经怯怯地分享人生,怯怯地交换友情;也曾经拙劣地改变自己的外貌,拙劣地模仿某种风情。现在我看到了路灯下她神采飞扬的笑容,再也不用捂着自己的嘴巴。

她靠着干巴巴的成绩考进这个校园,企图索取的却是一种丰富的人生。过程也许不那么顺利,可她得到了。

这是一个我喜欢的故事,虽然也许连故事都算不上。

真实的生活中被留下来的不过是几个瞬间,有时候甚至没头没尾。有一个瞬间里,阿紫站在路灯下,牵着她男友的手说,快毕业了,她一直想要谢谢我。

谢谢我在小台湾要电话的时候帮紧张无措的她解围,就因为这个,她想要和我交个朋友。

这其实就是随口一说,没多大善意,只是社交,真的只是社交。但我没跟她这么说,因为我相信现在的阿紫,一定明白的。

最佳损友

『我们是朋友,还是至交?』

我特别喜欢一部动画片,名叫《草莓棉花糖》。

动画片很简单,讲述一个二十岁的日本大专生姐姐和四个十岁左右的小妹妹的日常生活——极为日常,吃喝拉撒,几乎没有连片的剧情桥段。

一天,名叫美羽的淘气小孩忽然为一个词执着起来了。她一遍遍地问自己的好友千佳:“我们是朋友,还是至交?”

日语中“友達”便是朋友,老外口中的Friends,实在是个亲切又没什么意义的词,全天下不是仇人的都可以被称为朋友。我第一天到日本,第一天认识了室友,半小时后我让她帮忙买个东西,她阻止我道谢,说有什么的,Wearefriends。快得我都反应不过来。

“至交”这个说法直接用作中文总有些文绉绉,姑且理解为“挚友”吧,或者,最好的朋友。

这么说还是怪怪的。恐怕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对“最好的朋友”这五个字有点过敏。

总之,朋友还是挚友,其他人都不关心的问题,却让美羽执着万分,用尽各种手段来秀默契秀友情,只为了证明一件事。

“我们最好。我和她比她和别人好。我们之间比别人之间好。我不是普通朋友,是至交,是最好的、唯一最好的朋友。最好最好。”

所有人都觉得她莫名其妙。我却在那一刻,很想拥抱这个小孩。

小学作文

的命题里往往藏着恶意,比如《我最好的朋友》。

那天老师站在讲台前,让我们一个个站起来念作文。一个关系很好的女孩子写的是我。当老师点名点到我的时候,我觉得世界末日降临了。

因为我写的不是她。好笑的是,我写的人,写的也不是我。

这种事现在讲起来可以作为温馨好笑的怀旧段子,但在我们还认真秉持“你跟她好就别跟我好了”这种社交原则的年纪里,这种事故是爆炸级的。

下课时我跑去找那个写我的女生,她抬头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没关系的。

我却更难过了。

所以很久之后当我认识了L,我从没在她面前问过“我们是不是最好的朋友”这种愚蠢的问题。

虽然我刚认识她的时候还是犯了蠢。和她聊天聊到大半夜才结伴回宿舍楼,几个小时的时间对我们来说实在不够用——表面上,我们都如此善于表达,从宏观世界观到八卦时评,从成长经历到未来理想,关于“我”这个话题有太多想告诉对方的;但内在里,我们都是戒备的人,展露五分的真诚,也藏起五分的阴暗真相。

极为愉快,也极为疲惫。

我进了自己的房间,想了想,还是头脑一热发了一条好长好长的、热情洋溢的短信,比我们的聊天还要诚实三分。只是结尾处,矫情地来了一句:“可能我们睡醒了,清醒了,第二天就恢复普通同学的状态,自

我保护。但是今晚我是把你当朋友的。”

在电脑前打下这句矫情丢脸的结束语时,我用了十分的勇气。

我们那个年纪早就经历了太多诸如命题作文事件的洗礼,懂得不要先袒露真诚,就像两只狗相遇,谁也不愿意先躺在地上露出肚皮示弱。

我和编辑曾经聊过,他说所有人物里写自己最难。

我说是啊,很难不撒谎,避重就轻都算不错的了。毕竟笔在我手里,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所以诚实和勇敢这两个词总是连在一起说。

那条短信我不记得她是否回复了,这足以证明,即使她有回复,也一定

挺冷淡的,否则我不至于自动抹掉了这段记忆。

许久之后她主动提起这件事,我才知道其实她挺感动的,但也的确觉得我脑子有问题。L诚实地说,就是因为这条脑子有病的短信,让她有了安全感,所以愿意亲近我,尝试着做真正的朋友。

第一只狗露出了肚皮,第二只狗决定不去咬它了,大家可以一起玩。

L有很多朋友。她是个内心骄傲的人,聪明又有见地;可以在优等生济济一堂的选举现场忽然举手说“我即兴来一段竞选词吧!我想选团支书”;也可以在当选之后天天宅在宿舍里不出门,丝毫没有活跃分子的自觉;可以轻而易举地让周围人都围着她转,却并不用心维护人缘。

当她不喜的姑娘站在宿舍门口对她说“好想找人聊天啊”,她

说,“别找我。”

然后关宿舍门。谁都说她好,依然。

相比之下,在和人交往方面,我简直就是个孬种。如果那个姑娘站在我的门口,我可能会堆上一脸假笑,聊得对方内心熨帖花枝乱颤,耽误自己一堆正事,终于熬走了瘟神之后,才敢跑到L面前一通咆哮——咆哮时也不会忘了注意保持音量,维护四邻公德。

每每此时,L都会低垂着眼皮,冷笑一下。

于是我渐渐很少再在她面前展露这老好人的一面了。做朋友需要对等的实力,我不希望自己总像个弱鸡一样。我很喜欢的朋友在内心也许是鄙视我的——这种怀疑让我十分难受。

我不想表现得太在乎她。大学里我和她最好,但她和许多人都很好。校内网早期页面的右侧边栏有一个模块叫“特别好友”,一开始只有四个名额,后来扩充到六个。

有一个是我。

描述自己的朋友是很难的,描述友情则更难,因为这是全天下人人都拥有的东西,至少是自以为拥有。

人人都觉得自己的那份最特别,别人的也就那么回事,不用说我们都懂,懒得听。

所以你一定会懂,一群人中只有你们总抓到同样的槽点和笑点,在别人都被演讲嘉宾煽动起来的时候你们相视一笑,说:“糊弄谁呢,这点水平不够看。”

而且一切出自真心,同步率差一秒都有违心附和的嫌疑,我们一秒不差。我们曾经一起

抄了一学期的作业,大家高中时都是尖子生,在竞争激烈

的精英学院里却沦落到借作业抄,尊严和智商双重受辱,偏偏只能装作嘻嘻哈哈的样子,好像一点都不介意这三十年河西的境况。

L问我:“是否越是曾经风光的人,一旦堕落就比别人更狠、更不知回头?”我说:“是啊,阻挡我们回头的反而是骄傲和虚荣,我们曾经鄙视那些把‘我很聪明只是不努力’当作挡箭牌的学生,没想到自己却也成了这种人。”

她说:“还好有你。”下坠的旅程里,还好有彼此。

我们在24小时麦当劳坐到天亮,我第一次和她说“高数不行咱们就一起写小说”,她说“好啊,我把它做成电影”——白日梦一样的事情却让我们如此兴奋,秘密筹划了一夜的人物设定和剧情走向,连可能获什么奖都计划好了,毕竟,商业路线和艺术路线是不同的嘛。

类似这个电影梦一样幼稚得没脸再提的宏伟计划,我和她有过一箩筐。时至今日想起来都脸红,但仍然热血沸腾。

天亮起来,我们又买了最后两杯咖啡,她说:“去看日出吧!”

我们沿着马路往前走,走了足足有五分钟,我才说:“楼太多了,咱们是走不到地平线的。”

“可不是,”L说,“今天还阴天。”沉默了一会儿,空旷的街道上只有我们俩的大笑声。

我们有太多这样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