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夏天我们

都看过流星雨,在学校的静园草坪上。夏天时候风凉,就躺着看,每隔五分钟全身喷一遍防蚊花露水,身下铺的是《南方周末》,纸张又大又结实;冬天北京寒风凛冽,我们穿羽绒服,外面还披着雨衣,因为聪明的L说这样挡风——而且根据她的建议我拎了暖水瓶和一袋子零食,在草坪上冻得直哆嗦的时候我们就地开始泡奶茶喝,被旁边所有一起来看流星雨的陌生情侣们当作活体ET。

宿舍楼过11点断电断网,我们一起跑到有wifi的餐馆用笔记本电脑看电影,《百人斩少女》最后一幕小田切让披头散发穿着粉袍子从屏幕右侧飘入画面的时候我们笑得打翻了咖啡。

回学校的时候已经凌晨3点,宽阔的海淀桥底红绿灯交错,一辆车都没有。我忽然和她说起,小时候看机器猫,有一集大家都被缩小了,在大雄家的院子里建了一个迷你城市,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愿望,不要钱的铜锣烧商店、站着看漫画也不会被老板赶走的书店……只有一个小配角,四仰八叉地往十字路口一躺,说,终于可以躺在大马路上了。

有时候人的愿望就这么简单,只要这样就好。我犯愁的高薪工作,她希冀的常春藤,都比不上这样一个愿望。

她说:“现在就躺吧。”我们就这样一起冲到了空旷的马路中间,趁着红灯仰面躺倒。

那是和躺在地板上、床

上、沙发上都不一样的感受。最最危险的地方,我却感受到了难以形容的踏实。只有柏油路才能给你的踏实,只有这个朋友在乎你、懂你才能给予的踏实。

我想问,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吗?当然没有问。我怎么能毁了这么好的时刻。

新中国成立60周年庆典前,长安街因为游行彩排的缘故时常封路。我的姨父在机关工作,送给我两张《复兴之路》的门票,我们一起去人民大会堂看,结束时候已经11点,地铁停运,长安街空无一人,打不到车。

她说:“那就走走吧,走过这一段,到前面去碰碰运气。”

午夜的长安街只有我们俩,偶尔经过小路口才能看到两辆警车。我们饿得发慌,狂追下班小贩的自行车,终于拦下来,拔掉泡沫插板上个最后两串

糖葫芦,边走边吃。经过某个著名城楼的时候,她忽然大笑着说:“等爷牛大发了,照片摘下来,换你的!”

我们哈哈大笑,武警也看着我们笑。

我说:“你听过那首歌吧,《最佳损友》。我们不要变得像歌词里面写的那样。”

她说我听歌从来不注意歌词。

也许是我乌鸦嘴,在那之后我们的关系变得很别扭。我说过,L是个内心骄傲的人。我也一样不是真的甘心堕落。

即使抄作业混日子,该有的履历我们一样不缺,稍微粉饰一下,成绩单、实习资历还是很拿得出手。她开始闭关准备

出国需要的PS(个人陈述)和推荐信,我穿上一步裙高跟鞋去参加各种面试。

多奇怪,曾经那么多脑残又丢脸的事情都能结伴做,忙起正经事却变得格外生疏。我问她申请进度,她一边忙碌一边说就那样呗;她问我小说交稿了吗,我说瞎写着玩儿的还真指望能出版吗……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竞争关系,无论是未来的方向还是心仪的男生,都差了十万八千里。我们不妒忌彼此。

所以我至今想不通。难道说我们只是酒肉朋友,一触及到对方内心真正的禁区,就立刻出局?

我小心翼翼地把出的第一本书送给她,一边装作送的只是和脑白金一样

不会被打开的应节礼品,一边内心却很希望得到她的认可。她只是说:“哟,出了?”就放进了柜子里。

好久不一起吃饭,忽然她蹦到我面前说“我拿到×校的AD了,奖学金还在路上”,我也没给出应有的欢呼雀跃和祝福,居然笑得很勉强,勉强得像是见不得人好似的。

可我们到底有什么仇呢?

我不曾避重就轻,我实在不知道。如果真有什么阴暗的秘密怨恨,恐怕也不至于耿耿于怀至今日。

临毕业前她遇到了一些麻烦,毕业典礼都没参加,就飞去英国了。

我没有告诉过她,为她这点麻烦,我也去做过努力。我们之间没那么肉麻恶心。

L发给我的最后一条短信是,毕业快乐。

如果你觉得

这个故事的结尾断得莫名其妙,那我想你明白了我的感受。校园女生需要朋友更像是草原上的动物需要族群,并非渴求友情,只是

不想被孤立,所以哪怕不喜欢这个朋友也忍让着过日子,久而久之有了点感情,回忆时候一抹眼泪,都能拥抱着说友谊万岁。

我一直说我和L是不同的。我们没有凑合。就像美羽气急败坏地强调,她们是至交,至交。

于是连人家的十年重聚首,朋友一生一起走都无法拥有。

当我离开了校园,也就没有了寻找族群的需求。成年人不必总是掏心掏肺,也没有人想要抚摸你的肚皮,天大的委屈只要睡一觉就能过去,咬牙走呗,走到后来即使谁问起都懒得梳理前因后果了。

谢天谢地,毕业时我才失去她,这样会好受很多。福岛地震的那天,我终于收到她的邮件,她以为我又回到日本留学去了,

问我是否安全。

她是多不关心我才能记错我的去向,又是多记挂才会这么急切。

千言万语哽在胸口。我们聊了几句,早已没有当年的默契。太多话需要背景介绍,我们都懒得说太多。

这次,两只狗都没有露出她们的肚皮。

昨天走在路上又听到这首歌。

从前共你促膝把酒倾通宵都不够我有痛快过,你有没有

L,你有吗?

“千佳,我们是至交吗?是吗是吗,是吗?”反正在动画片里,千佳最后被烦得不行,斜着眼睛看美羽说。

“算吧。”

水晶

我和她这样的女生,都不曾拥有一颗水晶般的心。

我从小妒忌世界上所有数学好的人。

被奥数折磨过的小孩往往都经历过一个自我怀疑的时期。成年人总是喜欢用“人人生而平等”来哄骗小孩子,小孩子又把这句本来用于阐释人权的名言理解到了天赋方面。直到有一天,他们发现,原来大家并不“平等”。同样圆圆的脑壳里发生着不同的风暴,我绞尽脑汁无法理解的鸡兔同笼,在某些人眼中像解开鞋带一样容易。

我第一次想要问“凭什么”,差点忘记了曾经我自己春风得意时,也一定有人对着天空默默地问,凭什么。

以前有个朋友说过,她觉得这世界上只有两种东西值得被妒忌:智商和美貌。因为这是老天给的,出生前无法选择。大富之家会落魄,爱你的人会离去,只有与身体有关的资本一直完全属于你。

在学生时代,我们在审美上往往是蒙昧的,所以更容易引起注意的是成绩。但做过尖子生的人都知道,在尖子生的世界里,也有等级划分。你见过的所有“假装自己并不努力”的尖子生,内心都有一个最深沉的向往,那就是成为一个聪明的人。

努力本是可贵的优点,但是在肤浅的年纪里,它是我们伪装天才道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伪装天才曾经是我的好戏码,甚至一度骗倒了真正的天才。

初二的时候我渐渐

和班里的一对好朋友玩到了一起,两人结伴变成三人同行。那时候《流星花园》风靡全校,大家给这对姐妹花分别起名为大S和小S。

大S数学很好,小S人缘很好。我自然是先和小S成为朋友的,即使后来变成了三人行,中心人物也永远是小S。没有她,我和大S就只能围绕着边角料说些不咸不淡的话,但是如果小S在场,我和大S就能互开玩笑,聊天打闹,像是真的朋友一样。

回头想想,真是奇怪的关系。

在我几乎快把初中同学忘光了的今天,一闭上眼睛,仍然能清晰记得大S的样子。我们初中的校服难看得无以复加,肥大的藏蓝色上衣,红棕色西服领,难以想象的撞色,丧心病狂的款式,穿在她身上,却丑得很柔和。她并不算美人,却连这种校服都能够驯服。也许因为她总是脸色苍白,下巴尖尖,狭长的丹凤眼没有过多情绪,开怀的时候也不会流露笑意;鼻翼两侧有些淡淡的雀斑,却因此透着一股机灵劲,像刻板化的美国青少年电影里最聪明的那个,总是长着一点雀斑,仿佛智商满溢,洇透了面皮。

记忆里比她的外貌更清晰的是一个画面。我们三个前一秒刚因为一个八卦而哈哈大笑,小S忽然说要去买只水笔,转身跑进了文具店,而我和大S就这样默默地站在原地等她。一阵风吹过来,笑声被吹散,我们并排站

着,看向不同的方向,中间总是隔着一大段距离。

学生时代我远没有现在这样自我,所以很害怕冷场,在各种朋友圈子里都尽职地扮演着谐星,从不曾像面对大S一样,别扭、尴尬、无言以对。

大S拥有很聪明很冷静的头脑,写一手漂亮的连笔字,数学成绩总徘徊在满分档。她是个腼腆的人,我不是,所以这沉默多半是我的错。

时至今日我终于能轻松地承认,我妒忌她。

这看上去是没道理的。在学生时代最简单粗暴的比较体系里,我是班里的第一名,比也是和紧咬着我的第二名去比较,还轮不到大S;性格上我比她开朗活泼,人缘也更好;如果我说我羡慕乃至妒忌她,连大S自己也会和其他同学一起说,我这只是在假谦虚,不地道。

所以这反倒给了我一个机会轻轻松松地掩饰自己的妒忌和敌意——我干吗眼红你呢?我没必要嘛。

可是妒忌还是滋生了。在数学课的教室里,在老师抛出一道高难几何题并殷殷期待地巡视全班时,在我担惊受怕地低下头而大S被点名时,在她随随便便用了几种解法时……妒忌就这样生根。

然后每天每天汲取营养茁壮成长——有时候用她的聪慧,有时候用我的笨拙。

数学老师总是喜欢拿我们作比较,当着班级同学的面、办公室里只有我和她的情况下,无时不刻。她被夸奖了很多方面,而我只得

一个字,稳。

稳就是笨,细心的笨。

我的虚荣心总是以各种面目搅乱我的生活,它时常伪装成上进心,在耳边悄悄地、不怀好意地提醒我:大家都觉得你只是努力,其实你不如她,你可怎么办?

我原应是个春风得意、心高气傲的第一名,却在内心被一个隐藏的黑马追赶得灰头土脸。

更糟糕的是,我短暂地喜欢过一个高高的男生,皮肤很白,笑起来带着一股邪气,对谁都嬉皮笑脸吊儿郎当,对谁都薄情寡义翻脸不认账,女朋友众多,从未长久,唯独对着大S,有种奇怪的耐心和温柔。

他们是同桌。你看,我有这么多理由恨她。

但是我“良知未泯”,所以我有更多的理由,告诉自己,你这是在无理取闹。

所以我把所有燃着暗火的情绪都摁灭在了道德的海洋里,逼迫自己好好面对她,不敢流露一丝真实的阴霾。

朋友就这样以奇怪的方式做了下去。也有过短暂温馨的瞬间。

初二下学期的春季运动会,我们一起跑400米,我们两个都是小组倒数,但好歹没有垫底。小S体贴地拉着我们在跑圈散步至心跳平稳,之后我们三

个就再也没回到班级方阵去,而是偷偷溜到体育场外的花坛边,坐在树荫下聊天。中途小S又跑去买水,就这么剩下了我和大S。

沉默中,她突然没头没脑地开口,说:“一起唱歌吧。”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开

始哼起来了。是徐怀钰和任贤齐的《水晶》,很老的歌曲,旋律和歌词都很清新甜蜜。大S自己一个人唱对唱,万分认真。她的嗓音和徐怀钰不同,是一种略带清冷的沙哑,所以一首甜蜜到腻人的歌被她唱得很清新,很温柔。

我大概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这么开心。跑400米时,她的同桌溜了出来,站在跑道内的草坪上为她喊加油。

她唱完就朝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笑得我心虚不已。我龌龊的心思像是突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曝晒得干干净净。我也朝她笑了,说:“唱得真好听。”

从今天开始,也许能够真的做朋友了吧,我想。

然而就在几天之后,我们一起被数学老师抓去参加希望杯奥林匹克竞赛,考点在外校。

我放下了包袱,倒是很轻松,心知自己注定是重在参与了。数学老师的希望在大S身上,我们都知道。

进考场前,大S说她紧张,我笑着鼓励她,说:“你没问题,你很有天分的,

聪明得让我妒忌。”

不知道是不是紧张情绪让她崩盘,这句十二万分真诚的、剖白内心的话,竟被她冷冷地打了回来。

她从来都对我客客气气的,那天却讥讽地笑着说:“我爸说过,有些人就是放屁带沙子,连挖苦带讽刺。”

说完之后她自己也尴尬了。我没有还击,但也没有解释或者圆场。我们就肩并肩,僵硬地随着人潮涌入考场

谁也没进复赛。但只有她让数学老师失望了。

小S听说了事情的经过,觉得不可思议,两边说和了很久。对我,她说大S绝对不是故意的,而你也不要因为她口不择言而生这么大的气。

我说:“问题根本不在这简单的一件事上。”

小S沉默了很长时间,才坐到我旁边说:“你都感觉到了?大S的确和我说过,她很讨厌你。她也知道自己不应该妒忌你,可她就是讨厌你。”

原来她们竟然都被我伪装出来的“从不努力学习的永远笑嘻嘻的第一名”的样子骗住了。大S觉得我说自己妒忌她,实际上是一种变相的漂亮话,不过又是在假谦虚,骗取好感而已。

多有趣。我那么讨厌她的时候,行为无可指摘,放下了妒忌心后想要靠近她,却暴露了自己的丑恶嘴脸。

而真正让我释然的,却是小S说,她一直很讨厌你。

我无比感谢她的讨厌,她给了我一枚“被天才视为对手”的荣誉勋章,又给了我一面可以从此光明正大讨厌她的挡箭牌。

我很高兴,我们再也不必做朋友。

韩剧《大长今》里面有个我很喜欢的坏女配,她喜欢了男主角一辈子,男主角喜欢了女主角一辈子。坏女配拥有不输给女主角的天赋和远见,却命运不济,被家族使命紧紧捆绑,做了许多坏事。在大结局里,坏女配被赶出皇宫前,特意向女主角道别,一生的对手就此成

王败寇尘埃落定。

我本以为她会说,“如果我是你,我得到了×××的爱,我师从

×××,我也会拥有和你一样的命运,所以凭什么!”

然而她只是说:“这就是我。我不能完整地做一个崔家人,也没有能够坚持自己的想法;没有完整的自信,也没有完整的自卑;没有完整的才能,也没有完整的野心;没有完整的爱,也没有完整的被爱。”

一半拼搏进取,一半乏力回天。对于自己落败的一生,她没有埋怨,只是诚实地说,我输在不纯粹。然而这世界上哪里有真正纯粹的人。

当时我那位言情剧爱好者的美国室友看着《大长今》的结局,无比艳羡地说她喜欢女主角长今——clearascrystal。

她拥有一颗水晶般的心。

那么我们呢?我和大S这样的女生,拥有的又是怎样的一颗心?

初中毕业之后,班级同学一起出去溜旱冰,大S中考失利,只过来和班主任打了个招呼,没有参加后面的活动。

我进门的时候她正离开,我们在校门口相遇,都停下了脚步。

和以前无数次单独相处时一样,只有沉默。她用那双冷淡又冷静的眼睛看着我,正午的阳光下,苍白的面孔依旧像一捧清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