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贞帝当场准假,还派了太医进驻张府,亲自为张阁老诊治。

  诊治?

  还是监视、敲打?

  这些师雁行都是边听边脑补,再私下里偷偷跟两位师兄一起讨论,基本就把事情真相还原的差不多:

  张阁老老了,可为延续张家繁荣,一直想让儿子张芳上位,奈何庆贞帝看不上。

  没办法,张阁老只能将主意打在下一任皇帝身上。

  一朝天子一朝臣,若自己能协助某位皇子登基,那张家至少还能延续五十年荣光。

  张阁老的主意打得挺好,甚至一度推行得不错,可惜庆贞帝不是昏君。

  伴随着各路八卦,师雁行的日子过得极其充实,中间虽然没有接到柴擒虎的来信,但眼见着张阁老吃瘪,那么他们的任务应该进行得蛮顺利吧?

  九月初一,柴振山终于接到朝廷任命,出任平卢节度使,正三品,即刻赴任。

  接到消息后,师雁行和林夫人等人既喜且忧。

  喜的是节度使可谓地方武将的巅峰,手握实权,结结实实的天子心腹,跟之前柴振山的职位可谓天壤之别。

  哪怕之前大家猜到柴振山必然升官,却也没敢往节度使上靠。

  忧虑的是平卢节度使的常驻地地理位置和气候都酷似现代东北,不仅与数个敌国接壤,民风彪悍,而且气候恶劣,冬季漫长而严酷。

  历任平卢节度使除了保家卫国之外,还肩负着开荒种地、驯养马匹的职责,非常繁重。

  说归说,叹归叹,该去还得去。

  柴振山想了一回,决定暂时让林夫人留在京城。

  一来年底儿子还得成亲,爹娘都不在确实不像话。

  二来眼见到了下半年,平卢环境险恶,局势复杂,他担心护不好家眷。

  林夫人明白他的顾虑,“你去吧,只别逞能。”

  她想嘱咐的很多,可话到嘴边,却又觉得说什么都苍白。

  想了半日,林夫人眼眶微红,抬手捶了柴振山一把,哽咽道:“你这老狗,我等着你一起含饴弄孙呢。”

  老两口说了一回知心话,柴振山亲自出来找师雁行。

  他是个地道的武将,不会讲漂亮话,见面只是用力吐了口气,朝师雁行抱了抱拳,“孩子,我去了,家里全靠你了!老柴家欠你,这辈子都念你的情!”

第175章 【捉虫】宴会

  柴振山升任节度使, 按照旧例是要办宴席的,但分别在即,林夫人完全没有这个心思,送了丈夫离京之后, 便想闭门谢客。

  江茴十分理解林夫人的心情, 可师雁行却觉得不妥, 便道:“别人家里都办,若只咱们一家不办, 未免太显眼了些, 知道的是咱们不欲张扬,不知道的, 还以为咱们眼高于顶, 不屑与人往来。

  不如就只请素日有交情的几家旧友, 大家伙儿凑在一起吃个便饭就完了。”

  如果只是普通的升迁也就算了,可这是节度使呀, 全国才有几个?

  且柴振山如今也不过才四十来岁,又没有严重的伤病, 没准儿来日还能再升,若真一点动静也不给, 未免说不过去。

  人情往来是门学问,太张扬了, 引火烧身;太低调, 人家又该说你装腔作势,眼里没人了。

  林夫人听罢,半晌不语, 良久才摆摆手, “罢了, 就照你的意思吧,我去写帖子。”

  远的就不通知了,还不够折腾的,就取柴家和林家在京城的亲朋好友略聚一聚,还有裴远山和那几位徒弟,外加与裴远山有交情的几位好友,这些人平时也没少照顾柴擒虎,借机一并答谢。

  说是小型宴会,可柴家、林家、裴门内外这么多年的交情,算下来人数也不少了。林夫人久不归京,此番进城带的家下人也不多,如今骤然要办宴席,就有些忙乱。

  所幸有师雁行从旁协助,她本就是替人操办惯了宴会的,做起来十分游刃有余,先要了宾客名单,又打听了个人喜好和忌讳,单独列了针对个人的小席面。

  林夫人看了一回,果然周全,妥妥当当,再也没有一点要改的地方。

  她欣慰道:“好孩子,如今我渐渐上了点年纪,身边又没几个贴心的人,多亏你一力操持。”

  说来惭愧,两个孩子还没正经成亲呢,准新郎如今还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先就把儿媳妇拉过来使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师雁行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笑道,“这本就是我的老本行了,难不成舍近求远再去外面找人去?况且您也不是不知道,我那酒楼开业在即,正缺这样露脸的机会呢!就算您不说,我还得专门求了您让我做呢!”

  这话倒不是完全为了开解林夫人。

  十月二十那天,师家好味的两家铺面会同时开张,一家是外城区的自助餐厅,另一家则是内城区的高档酒楼。

  前者面向中端市场,只要干净卫生,品类够多,就能够迅速被消费者接受,所以要的就是一个人气和热闹,开业当天像以前在州城和县城做的那样热热闹闹搞促销即可。

  但内城的高端酒楼却有些棘手。

  酒楼的定位就是高端消费,面向京城内外不差钱的达官显贵,而这些顾客最大的特点就是难伺候。

  他们矜持,他们念旧,他们高高在上,绝对不会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和所谓的优惠就跑来凑热闹,那样太跌份,太掉价了。

  他们想要独特的服务,独一份的享受,超乎寻常的追捧。

  突然出现的新式酒楼固然会引起他们的兴趣,但恐怕更多的还是会保持观望。

  等贵客上门的策略显然不太现实,诚然会有人看在柴振山升任节度使的面子上过来捧场,但他毕竟是武官,裴远山又清贵,裴门素来坚持不结党不营私,自然更无法四处拉客……

  师雁行倒是想上门服务,可熟悉的几家压根不用上门,不熟悉的却连门都进不去。

  怎么才能在最短时间让大禄朝最尊贵的一批人认识并接受师家好味的高端产品呢?

  师雁行思来想去,发现柴振山的升迁宴还真就是个好机会!

  其他几家暂且不提,董康的官职比较敏感,师雁行觉得当日他应该不会主动现身,但自己完全可以借着这个名头提前送过去一份酒楼的经典大礼盒,包括并不仅限于面点、菜肴和饭后甜品。

  果不其然,除董康外,接到帖子的人都如期赴宴,而董康虽未亲至,却也提前一天打发人悄悄送了一份厚礼来。

  师雁行看了,发现十分贴心,并不是随便糊弄人的模板,便知这是董康愿意继续往来的意思。

  到了这一步,她和董康的关系就逐渐脱离周斌的捆绑,开始呈现出一种独立的新姿态。

  哪怕来日她与周斌意外交恶,也不会影响这段关系。

  这样很好。

  宴会当日肯登门的便是接受了师雁行的出身,并没有什么砸场子的,一切都很顺利。

  师雁行也是使出浑身解数,将席面操办得细致周到,又奉上许多沥州尚未出现过的花样美食。

  “呦,好俊俏的点心,”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姑娘瞧着盘子里雪白蓬松的糕点笑道,抬头看了眼天,复又低头笑道,“竟像是把云朵摘下来了似的。”

  轻飘飘鼓蓬蓬,挪动时颤巍巍晃动,瞧着轻盈极了,好似一阵风刮过,就要被带走了似的。

  她乃大学士徐光之嫡女徐薇,只比师雁行大一岁,其父徐光便是师雁行和柴擒虎小定当日亲自到场观礼的裴门好友之一,称赞师雁行书法的那位。

  师雁行便道:“姑娘好眼力,这点心的名字就叫云朵糕,最是蓬松柔软,可以浇上各色果酱、乳酪和糖浆吃。”

  云朵糕,后世的舒芙蕾,因其超乎寻常的蓬松而闻名,最常见的便是轻轻一戳,“摇曳生姿”的模样。

  师雁行特意找人做了云朵形模具,烘焙时将蛋白液灌进去,略略定型便拿开,果然美貌加倍。

  对京城显贵们而言,历史悠久的中式糕点早已不算稀奇,若要在精致上争斗,那就是自不量力。

  人贵有自知之明,打不过就认输,这不丢人。

  所以师雁行打从一开始就放弃了中式糕点的市场,主打西式的新奇,果然有效。

  “而且,”师雁行神秘兮兮道,“云朵糕非但可口,还不容易长肉呢!”

  舒芙蕾的膨胀度本就远超普通糕点,而且本身糖和黄油的配比也相对较低,师雁行又进一步压缩、替换,整体热量就更低了。

  至于那些果酱,用的也都是代糖。

  所以在现存重油重糖的糕点界,这份舒芙蕾套餐确实相当低卡。

  此言一出,不光徐薇,在座其他几位夫人小姐俱都看过来,再转回去看席面时,目光不由自主锁定在那碟雪白的云朵糕上。

  大禄朝并不多么讲究以瘦为美,但这一二年不知哪里吹来一阵歪风,忽然开始时兴凸显腰肢的长裙。

  简而言之,你可以胖,可以大圆脸,看上去福气又富态,但要有腰。

  而上了年纪的夫人们,终日少动弹的小姐们,难免为稍显丰腴而犯愁。

  戒口腹之欲……那是万万不能!

  没想到,竟还有这样的好东西?

  它竟然不长肉?!

  真是好宝贝!

  显然个别人已经直接将“不容易长肉”中最关键的两个字去掉了。

  徐薇依言浇了乌梅酱,挖了一勺来吃,果然香甜。

  看着老大一篷,可吃到嘴里却很清爽,淡淡的奶香之余,越发凸显了果酱的酸爽可口,多吃也不会腻呢。

  “这个倒有趣。我早听父亲说,你不光字写得好,也颇擅长易牙之术,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来日我小定宴时,你可能来帮我参详一回?”

  “精通易牙之术”,而不是“卖饭的”,真不愧是大学士,连开酒楼饭庄都能说得如此委婉脱俗。

  难为这位徐小姐也冰雪聪明,不光带头捧场,还主动提供大订单。

  师雁行自然没有不应的,又笑着道恭喜。

  “恭喜姑娘大喜,既是小定,光云朵糕未免简薄了些,不如再加个蛋糕吧,我专门做成订婚样式的。”

  宴会中央就摆着大蛋糕,正好天冷,师雁行就咬牙做了四层的,老远一瞧,颇具震撼效果。

  宴会进行到高潮时,师雁行请林夫人上前,又邀请了在场另一位品级最高的诰命夫人,两人双手持刀,颇具仪式感地切下第一刀。

  主人的面子有了,客人的面子也有了,一时宾客尽欢。

  师雁行带人分发蛋糕时,就听一位夫人感慨道:“真不愧武将之家,吃个点心都动了兵器了。”

  师雁行:“……”

  呃,那倒也不是。

  误打误撞了属于是。

  徐薇也得了几片细细的蛋糕。

  四层大蛋糕,每一层的蛋糕胚和夹的馅儿都不同,根据之前师雁行做的“最受食客欢迎蛋糕品类”,从上到下分别是抹茶芝士蛋糕,抹茶轻奶油夹雪糕蛋糕,水果奶油蛋糕和红酒渍樱桃酱蛋糕。

  大禄人爱茶之名,果然不虚。

  几样蛋糕热量都不低,奶油也多,因怕腻,所以每人只分得几小口,刚好吃得满足,又不至于顶了。

  徐薇一一尝过,却是最爱那红酒渍樱桃酱蛋糕,入口既有西域葡萄酒的香醇和微辣,又有樱桃酱的细腻清爽,口感丰富而独特,在一干点心中脱颖而出。

  但那个什么夹雪糕的蛋糕也令她难以割舍!

  正值深秋,屋里已经起了火盆,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难免燥热起来,此时来一口雪糕,入口即融,果然好似冬日冰雪,沁凉舒爽,将那口舌干燥一扫而空,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醇厚的奶香气,悠长的抹茶味,都在雪糕冰镇过后更显风姿,竟是相得益彰。

  这样好东西,以前京城怎么都没有?

  若在夏日吃到,可不比那些奶碗子强多了?

  她果然心动,开心道:“快别姑娘前姑娘后了,我父亲与你裴先生是至交好友,你我便是自己人,我虚长你一岁,不若姐妹相称吧。”

  旁边徐夫人听了,颔首笑道:“正是这么个理儿,日后都在京城,莫要生分了才好。”

  左右自家和裴门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无需避讳,唯盼着对方蒸蒸日上。眼见柴家父子都是能为的,师雁行这位少夫人自然也是要交好的对象。

  旁边另一位夫人笑道:“说来,你们也是有缘呢,今年一个成婚,一个定亲,喜事都凑在一块儿啦,这就叫喜上加喜。”

  不管这个“喜上加喜”用的是否合适,但林夫人、江茴和徐夫人听了却都很欢喜。

  于是师雁行便亲亲热热叫了声姐姐。

  这活儿她可太熟练了。

  姐,您就是我唯一的姐!

  “夫人和姐姐待我这样好,自然就算不得买卖,而是自家事了,”师雁行趁热打铁道,“回头姐姐同我细说说喜好,一辈子一回的事,咱们务必弄得十全十美才好。”

  徐薇且不提,徐夫人心中暗赞她会做人。

  徐家自然不缺这点给女孩儿操办订婚宴的开销,况且今日过来,本就存着要为师雁行捧场的意思,她收钱办事也无可厚非。

  可话又说回来,关系都亲近到这般田地,“姐姐妹妹”的叫起来,若再收银子,难免有些小家子气。

  现在师雁行的姿态这样好看,越发叫人高看一眼。

  不贪眼前的小便宜,这才是能成大事的人呢。

  徐薇和师雁行就差一岁,性格外向,而且这一二年间都前后脚成婚,共同语言颇多,还都有意交往,不多时便凑到一处讲起悄悄话来。

  “师妹妹,”提到婚姻大事,徐薇难免有点俏脸绯红,不过还是鼓足勇气主动要求道,“定亲当日,我也要如林夫人一般,亲手切蛋糕。”

  多气派,多有趣呀!

  师雁行一挑眉,“可以呀。”

  有这位徐大小姐的活广告在,还怕来日酒楼没有生意吗?

  洗脑的广告词她都想好啦!

  “切师家的蛋糕,成就美满姻缘!”

第176章 【捉虫】堤坝

  却说柴擒虎一行南下宜州, 先扮做富家少爷四处游玩,明察暗访一番。

  后因众人皆是外地口音,如此招摇过市,未免有些显眼。况且大热天的下江南游山玩水, 怕不是脑壳有包, 后期便分作两拨。

  柴擒虎本人与阿发又摇身变为西北逃难来的兄弟俩, 四处找活干。

  唯独有一点不足:自从中了进士后,又入官场, 柴擒虎便不能像以前那样四处游荡, 整日呆在京城,风吹不着雨淋不到, 皮肤便养得白皙细嫩许多, 瞧着着实不像逃难的。

  阿发倒有一个不知哪儿的混账方儿。

  他去买了几味草药, 用来煮汤汁,两人进去泡了一回, 皮肤便被染成黄黑色,还有些臭烘烘的。

  这颜料十分顽固, 等闲香胰子、澡豆子根本搓不下来,需得天长日久, 随着汗液逐渐排空,方得变回原本肤色, 正合了柴擒虎的意。

  正值夏日, 南方雨水频发,各处河堤时常倒灌,岌岌可危, 正需要大量民夫修整, 他二人年轻力壮, 嘴皮子又利索,很快便找到活计。

  此时,朝廷派出钦差的消息已经传到地方上,只是庆贞帝做的隐秘,众人谁也不知哪位钦差派到了哪一地,当真防不胜防。

  只那工头听两人使外地口音,便起了些疑心,单独拎出来问话。

  “哪里来的?”

  柴擒虎便上前陪笑道:“我兄弟二人是关中来的,我姓林,名虎,他乃是我兄长。原本在家务农,奈何天干地旱,又没得水灌溉,粮食欠收,这一二年渐渐过不下去,我们哥俩便出来找些零活,做多少赚个嚼用。

  听说南边从不缺水,又有钱,只要肯卖力气,便能吃得饱饭,便一路摸索过来。”

  前些年,西北大旱是实情,不少难民流离失所也是众所周知的事。那工头见他们两个说得诚恳,况且又是面皮黑黄,地地道道的关中口音,便没了戒心。

  “水?”他嬉笑道,“你们倒有些见识,这里最是不缺水的!”

  灌都能把人灌死了!

  朝廷就算派钦差下来,也必然高坐殿堂,哪里会来这堤坝上吃苦呢?

  况且年纪这样小,十几二十岁的模样,哪来的这样年轻的官儿?

  得了活计,柴擒虎和阿发也是真肯卖死力气干,又与众人一起挤在脏兮兮乱哄哄的窝棚内,同吃同住,半点不嫌弃。

  那工头暗中见了,越发放下心来。

  柴擒虎和阿发都是在外面行走惯了的,三教九流无所不交,端的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很快就跟一干工友混熟了。

  众人见他们年纪小,又是外地流落过来的,便心生怜悯,私下里颇多照扶,端的无话不谈。

  转眼过了半月有余,七、八月份连降大雨,水势猛涨,数处堤坝被冲毁,柴擒虎等人才忙了一日,正横七竖八躺在工棚里补觉,忽然就被人挨个踢起来,但听外面哗哗雨声,伴着乱糟糟的人声和锣声四起。

  “睡睡睡,只知道死睡,还不快起来干活!”

  “都别睡了,赶紧的,赶紧的,水要漫上来了!”

  柴擒虎和阿发瞬间从睡梦中惊醒,猛的翻身做起。

  天热又潮湿,也顾不得穿衣裳,只穿着一条裤子,光着膀子就往外跑,但见大雨如瀑,天地间浑然一色,那河面上更是白茫茫一片,又刮风,水面上波浪滔滔,汹涌翻滚一阵又一阵。

  水浪凶狠地撞击在堤坝上,原本白日还平整的堤坝,这会儿却仿佛成了豆腐渣,水一冲便哗啦啦出现一个个缺口,眨眼功夫便塌了一小半。

  有几个民夫年老体衰,目力又差,反应不及,眼见着就要踩空摔下去,柴擒虎眼疾手快,一把一个揪上来。

  那两人双腿一软就跌落在地,眼见着岸边几块百十斤重的大石头眨眼就被大水冲走,止不住后怕,浑身发抖。

  什么都顾不得了,所有人都忙碌起来,柴擒虎才要上前,却被阿发一把拉住,压低声音道:“太危险了,您不能去!”

  查案归查案,可这事儿一旦闹不好,就是死无葬身之地啊,风险太大了。

  说话的工夫,几十个沙袋被丢下去,转眼就被冲走了。

  冲毁的地方太多,那工头左支右绌分身乏术,一时间却哪里顾得了这边?

  一干民夫不懂工程,眼见丢沙袋无用,俱都慌乱起来。

  又听远处隐约传来惊慌失措的喊声,说是掉下人去了,又有人让民夫把绳子绑在腰上,人跳下去拦。

  人命如草芥!

  一股火气上头,柴擒虎眼睛都瞪红了,顾不得许多,一把拍开阿发看,冲人群大声喊道:“这么着不成,把沙袋都绑在一处!连着那些冲毁的木桩子一起往下丢!”

  水流的冲击力太大了,一个个往下丢的话,转眼就被冲走,只有一次性倒下海量的重物才有可能阻拦。

  说罢,柴擒虎便率先动作起来。

  此时,这一带已乱作一团,众民夫只如没头苍蝇般乱撞,哆嗦着嘴唇喊要死了,这会儿突然跳出来一个带头的,众人来不及思考,便下意识跟着做起来,一时纷乱渐平,渐渐井然有序。

  “大……少爷!”阿发的喊声迅速淹没在人群中。

  眼见劝不住,阿发一咬牙,也跟着冲了上去。

  罢了,死就死了。

  死了我给少爷垫背!

  柴擒虎从未像此刻意识到自己是个官,在这里的所有老少都是他的百姓。

  眼前成百上千人报到朝廷,不过是淹没在无数奏折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数字,可这些天大家同吃同睡,累了一起躺在烂泥地里吹牛,聊家长里短……

  他们是活生生的人,背后有一家老小等着回去团圆,柴擒虎没办法在这个关头贪生怕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扭头就跑。

  曾经柴擒虎听人说,人在死之前会想很多东西,就如那元宵佳节的走马灯,可奇怪的是,直到洪水退去那一刻,柴擒虎才忽然意识到,在这漫长的一整夜里,他的头脑中一片空白。

  他来不及多想。

  来不及去想父母,去想未婚妻,去想师父师兄,去想朝廷。

  他满心满眼只有一个念头,挡住洪水,守住堤坝。

  “水退了!”

  “水退了啊!”

  不知是哪个方向的谁先喊了一声,紧接着,水退的呼喊便如海浪般滚滚席卷而来。

  无数人喜极而泣,抓住身边的人大喊大叫起来。

  水退了?

  柴擒虎怔怔看着前方渐趋平静的水面,晨光静静洒落在浑浊的水面上,泛起一层皴皱,像揉了满地的碎银。

  “少爷!”自始至终,阿发都紧紧护在柴擒虎虎身边,此时也禁不住声音发颤,一种劫后余生之感油然而生。

  柴擒虎缓缓吐了口气,扭头一看,就见阿发犹如泥人一般,只有一双白牙露在外面,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阿发憨笑几声,又指着柴擒虎道:“您也好不到哪去!”

  这笑声好像会传染一样,很快的,他们身边的人也跟着放声大笑起来,一波传一波,整个堤坝上充斥着回荡着放肆的笑。

  然后很快,这笑声就被此起彼伏的酣声取代了。

  一整夜的抢险,所有人都累坏了,来不及回窝棚,就这么横七竖八躺在堤坝上,人挨人人叠人,睡着了。

  别说什么失眠,那是不够累。

  真累狠了,站着都能睡。

  也不知睡了多久,柴擒虎醒来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米香味儿。

  一睁眼一动弹,身上又干又硬,刺的难受,低头一看是泥巴,干了又一寸寸裂开,活像贴了一层铠甲在身上。

  甚至他散乱的发髻间也满是干涸的泥浆,硬邦邦乱糟糟,胡乱朝天支棱着,隐约散发着臭味。

  “虎子醒了?”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打着赤膊过来,头发湿漉漉的,身上也在滴水,手里还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米粥,“放粥了,赶紧去洗洗,不然等会儿给人抢光了。”

  吃饭!

  在这里吃饭可不像衙门相互谦让,去晚了、吃光了就是真没啦!

  柴擒虎立刻一咕噜爬起来,顺便往兀自张着嘴大睡的阿发屁股上踢了一脚。

  两人先冲到河边就着凉水搓洗一回,干涸的泥巴立刻化为泥浆,变成浑浊的黄水,一滴滴重新回归河流。

  天气很热,只是有些潮湿,来不及擦干,两人又拔腿冲到开饭的地方。

  都饿疯了,人挤人,工头和几个监军怕生出乱子来,强行带着士兵提着鞭子大声喊排队,这才勉强维持了秩序。

  柴擒虎和阿发好歹抢了一碗粥,顾不上走回去,也顾不得烫,就这么站在路边,鼓起腮帮子狠命吹了几口,稀里呼噜喝光。

  米显然是陈米,味道并不怎么好,但大约是昨天的事儿把那几个监军吓坏了,这次没再克扣粮食,熬得稠稠的,一碗下去也能吃个七八分饱。

  但没有油水。

  做重体力活,没有油水没有硬干粮是熬不住的。

  别看现在灌得水饱,要不了多久满肚子米粥就会变成一泡尿没了。

  可肉多贵呀!

  一斤肉怎么也要十多文钱,才那么一丁点儿,放到锅里见不到油花。可若换成陈米,能买好几斗!

  若有生虫发霉的,那就更贱了。

  民夫么,都是当地征召的贱民,但凡家里还有别的活路,都缴纳一点替税银子逃了。

  剩下的这些,呵呵,死了也没人管。

  有口吃的就不错啦。

  这次水退之后,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来,从监军到民夫都跟着放松下来,看管得不那么严了。

  柴擒虎四下看看,见无人注意,便飞快地蹲下往大堤上用力抓了一把。

  稀碎!

  别说河水浸泡,水流冲击,就只是用人手这么一抓就碎了!

  这算什么堤坝!

  即便柴擒虎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不怎么精通水利工程,也知道朝廷明文规定,这些地方的堤坝应该用巨石堆砌,中间缝隙以糯米汁混合形成的三合土连接,不留空洞。

  如此形成的堤坝坚如盘石,牢不可破,历经百年仍不倒。

  可眼前的是什么?

  朝廷每年拨那么多银子,就修了这么个东西吗?

  “少爷……”以前见有人过来,阿发忙出声提醒。

  柴擒虎用力将那把土摔回去,拄着膝盖狠狠抿了抿嘴,站起身来回到窝棚。

  今天暂时没什么事,一众民夫都在窝棚里躺着,见柴擒虎和阿发回来,之前提醒他们吃饭的那汉子便推了推身边的人,让出一块地儿来招呼他们坐下。

  “咋去了这么久?抢到饭了吗?”

  柴擒虎笑道:“抢到了,难得吃饱。”

  “王叔,昨晚上可真吓人呐!我听说这些地方年年要人,年年修堤坝,这玩意儿不是修一回就管一辈子的吗?”柴擒虎一脸懵懂地问。

  “一辈子?”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先是一静,然后纷纷大笑起来。

  “真是个傻小子,要是修一回就管一辈子,那些官老爷们怎么挣钱?”

  “别说管一辈子,管个三年五载就不错啦!”

  “哪怕就是好的,换几个官做做,也就变成不好的了……”

  众人本就累的慌,又经过昨日那一吓一累,如今正是满腹牢骚没处发泄,便七嘴八舌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