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用主义者的爱情》作者:孟中得意

  文案:

  在费霓看来,房子要比爱情可靠得多。

  要不是结婚才能分房,费霓决不会跟方穆扬结婚。

  旁人不明就里,以为费霓选择方穆扬,是图他长得好看,毕竟他除了脸外一无所有。

  后来方穆扬因画画暴得大名,他的父母也恢复待遇,人人皆夸费霓慧眼识珠,一早就看中了方穆扬的才华。

  故事从七十年代开始。

  本故事纯属虚构,请勿与现实对号入座。

  内容标签:欢喜冤家业界精英

  搜索关键字:主角:费霓;方穆扬

  一句话简介:睡上下铺的小夫妻

  立意:忆苦思甜

作品简评

费霓一直认为房子比爱情可靠。为了能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在制帽厂分房前,她选择和没有住房没有工作没有积蓄的落魄子弟方穆扬假结婚,以获取分房资格。两个出身经历性格都很迥异的人乍然结合在一起,小矛盾不断,但因底色相同却越靠越近。二人在清苦的生活中互相温暖彼此扶持,最终假戏真做,过上了理想生活……本文构思跳出常规模式,设定新颖有趣,基调乐观向上,语言朴实细腻,人物性格立体鲜活,极具世俗生活气息。男女主实用主义和浪漫主义的碰撞火花四溅,烟火气中处处弥漫着甜蜜。

第1章

  但凡提前一年恢复高考,费霓有别的机会改变命运,她就不会跟方穆扬结婚。

  费霓是家里第三个孩子,她打小身体不好,大哥二姐都惯着她,三个人分一个苹果,她一个人就要吃一半。

  哥哥高中毕业后响应号召插队去了内蒙,本来他可以顶替父母进厂的,但他舍不得两个妹妹吃苦,家里最多两个进厂名额,他得留给妹妹。费霓的二姐顶替爸爸进了纺织二厂,过了两年,费霓顶替妈妈进了制帽厂做帽子。

  费霓工作后,每月的工资粮票除了给家里交伙食费,剩下的都攒起来。遇上认识的内蒙知青回乡探亲,她就把之前攒的钱和粮票拿出来,去商店买普通饼干,论斤买,分开装,一斤一个铁罐,罐子用做好的新衣服包着。剩下的地方粮票也换成全国粮票,请人随饼干衣服一起给大哥捎过去,她还贴心地给大哥捎了新毛巾和香皂,让他洗脸用。大哥每次来信,都说他能吃饱,不要再带饼干给他了,周围一堆饿死鬼,还不够分的;粮票也不要给他,他自己有饭辙;衣服更别寄了,一年也洗不了几回澡,好衣服纯属浪费。

  大哥当知青的第六年,费霓的二姐结婚了,和纺织二厂的一个同事。爸妈都没意见,只有费霓不同意,怕二姐嫁过去吃苦,姐夫是家中独子,父亲早年就没了,和一个瘫痪老娘住在筒子楼的一间小房。

  二姐说有感情比什么都重要,费霓说感情是精神层面的事,她不和他结婚也可以一直想着他,但她的身体不能和瘫痪的老太太常年住在一间房。费霓这套精神物质分离理论并没打动感情至上的二姐。二姐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发现了小妹隐藏在清纯面孔下的势利。

  二姐还是和会计结了婚,费霓用她攒下的布票买了一块布料,那料子她一直想买又舍不得,如今她一狠心买了,和之前收藏的扣子做成了一件连衣裙和一件衬衫,作为二姐的新婚礼物。

  原先一家五口挤在十几平米的筒子楼,一间房被隔成两间,费霓上了初中,家里就开始按性别分房间,她、二姐、妈妈住在里屋,爸爸和大哥住外屋。大哥插队二姐结婚后,家里终于不那么拥挤。父母心疼小女儿,把里间让给了她单独住,老两口住在外面。

  厨房和厕所公用,去水房洗个衣服周围也是一堆人,在人群中沉默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费霓被动学会了和人寒暄。

  她最受不了的是菜籽油和猪油混合的味道,每次晚饭时间,这股味道都要从过道飘进来,钻进她的鼻子。

  只有书能给她一些安慰。书店卖的书也就那几种,她从收废品的老爷子那里淘来了大学课本,翻烂了以后就开始背词典。英文词典和俄文词典,她甚至能从例句中找到趣味。有一次,她竟从一堆废品里发现了莎士比亚。看书是她唯一的乐趣,书里并没黄金屋,即使她从小到大从没考过第二名,但推荐工农兵上大学,就是没她的份。天一亮,她还得在制帽厂日复一日地做同一个样式的帽子。有时她想,还不如插队下乡,至少乡下很大,不会这么挤。

  宣传里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她听说乡亲们并不欢迎知青们去乡下和他们抢粮食吃。她的大哥在乡下连温饱都是个问题。大哥已经插队七年了,回城没有任何指望。她给大哥写信,让他好好努力,争取拿到工农兵推荐入学的名额。

  不上班的时候,费霓除了看书,都在踩缝纫机帮人做衣服。用挣来的钱和换来的布票,给母亲二姐做了一件的确良衬衫,帮父亲买了两双尼龙袜子,还给大哥做了一条布拉吉,让他带走送给村支书的女儿,以加大获得推荐入学的几率。她把洗发水雪花膏香皂都留着让大哥送礼,自己用肥皂洗头。

  厂里领导跟她谈话,说她有机会调到厂办。后来就没信了,是有人调到厂办,财务科科长的女儿——一个把“澄澈”念成“登辙”的人。再过了些日子,科长女儿被推荐去上大学。费霓继续在制帽厂做帽子。

  自从取消高考后,大学里多了许多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半文盲,费霓忿忿地想。但如果让她和这些半文盲去当大学同学,她乐意之至。

  并没人给她这个机会。

  尽管她会英俄两门外语,会背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还自学了微积分,也没人推荐她去上大学。而如果别人知道她在看莎士比亚,反而会将她作为落后分子的典型。

  她在报纸上看到有一个女孩子,两年里一直坚持在工作之余护理同厂意外致残的青工,女孩子在厂里评了先进,获得了推荐上大学的资格。

  费霓并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但如果能去上大学,她也愿意尽心尽力自费去照顾陌生人。

  她厌倦了每天都做帽子,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费霓想起方穆扬,也评上了先进,她决定去医院看看她的同学。

  在和方穆扬做同学的时间里,费霓并不喜欢这个人。那帮子弟里,他其实是最有平等意识的。别的子弟嘲笑工人家庭的孩子没见识,让方穆扬别跟他们一块混,他能直接把话顶过去,说我太姥爷当初也是个捡破烂的,最纯正的无产阶级,你跟这儿看不起谁呢。他整天以捡破烂的重孙自居,让人忽略了他父母的职业,他的姥爷曾是大资本家,他爷爷是大儒,往上翻五辈,都是有名有姓能上教科书的。

  他认为大家都是一样的,但其实并不一样。虽然方穆扬的衣服时常有窟窿,远没费霓的衣服干净整洁,甚至他爸妈为了让他体验生活,连派发的零花钱都比不上费霓,但他可以跟这个国家最好的画家之一学画,教他拉琴的是乐团的首席,他能看到特供的内部电影、内部杂志以及各种外面的禁书,去只对少数人开放的友谊商店买东西。

  这种特殊化只持续到方穆扬小学毕业,他的父母被划了右派,他也成了右派子女,并没人因为他太姥爷曾经从事拾荒行业就把他划归无产阶级。

  方穆扬不再强调他来自普通家庭,普通家庭成了他高不可攀的对象。

  方穆扬和费霓一样也有一哥一姐,兄姐都比他幸运,没怎么被波及,哥哥在核研所工作,属于紧缺人才,姐姐废除高考前已经在读大学。而他成分不好,不能上大学,不能当兵,不能进厂,初中没毕业就下了乡。

  转机出在半年前,方穆扬休探亲假,因为无亲可让他探,暂住在别的知青家,正赶上特大暴雨,倒了许多小平房,他在大雨里救了好几个人,自己却被砸伤。

  他因为救人成了先进,还上了报纸。

  费霓和以前的同学去看他一次,看他的人太多了,隔着好几层人,她连他的脸都没看清。

  这次费霓去医院,买了桃酥当礼物,她本来想剪几朵花带过去,又怕人说她搞资产阶级情调。

  病房比她想得要冷清得多。

  这个城市每时每刻都在产生英雄,不可能每个人都记着他。他原先在的医院病房太紧俏,上个月转到了这家小医院,自己住一间。

  病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他的女朋友不在。费霓得已近距离看清方穆扬的脸。她本来想把桃酥送给他女朋友吃,但她来了半小时,也没发现他的女友。她听人说,方穆扬的女友是工农兵大学生,这个推荐入学的名额是方穆扬让出来的。

  费霓并不信这种说法,她不信方穆扬这种出身在救人前会有人推荐他上大学。

  费霓问护士这段时间有人常来看方穆扬吗。

  护士说没有。

  她又问方穆扬的女朋友呢,护士说没听过他有女朋友。

  费霓猜,应该是掰了,要是有感情,就算工作日忙,周末也该来看看。

  很明显,最近这段日子,护士也对他疏于照顾。他的头发和指甲太长了,胡子也该刮了。

  她想起那个评先进上大学的女孩子。

  第二天,费霓再来看方穆扬,带了两把剪子,一大一小,给他剪头发和指甲,用她爸的刮胡刀给他刮胡子。她还带了海鸥牌洗发膏,用医院的脸盆帮他洗头发。水不小心溅到他的眼睛,她发现他的睫毛很长。做完这一切,她又用香皂水浸了毛巾,帮他擦脸。他又变得好看了,虽然这个年代,一个男人长得好看,没有任何用处。她告诉护士,她之所以来这里,是被方穆扬的英雄事迹所鼓舞,她愿意尽一切努力帮他醒过来。

  从此以后,费霓每天下班就去医院里做好人好事,周末也去。她实在太想进步,太想当先进,太想上大学了。

  为了看上去进步,和小布尔乔亚彻底划清界限,这几年她没给自己做过一条裙子,连头发都剪短了。

  没人比她更希望方穆扬醒过来。

  听说植物人也需要交流,费霓每次去都给他读书。都是一些很进步的书。她把自己栽种的花移植到小花盆里,再用自行车运过来。病房窗台上都是她种的花,各种颜色的长寿花。

  渐渐医院里的护士都知道了她。知青办派人来看方穆扬,费霓正在给方穆扬读书,医院领导向知青办的人介绍了费霓的感人事迹,大家都很感动。但她的照顾没有取得实质性成效,还是没有评先进的资格。

  来看方穆扬的人不多,有两个漂亮女人令她印象深刻。

  一个是他的姐姐,临走前拿出两百块钱给她。费霓说她不要,能够照顾方穆扬这种英雄就是她最大的幸福。她说得很真切,对方信了,好久才对费霓说:“他能有你,真幸运。”

  费霓觉得现在躺着的方穆扬一点儿都不幸运。

  另一个是他的女朋友,说前女友可能并不确切,没准方穆扬醒来,他们就又可以和好如初。她被忧伤笼罩着,站在窗前,很像费霓看过的一张法国不知名画家画的人物画。费霓问这位前女友,方穆扬以前都喜欢什么书和音乐。她读的书都没有成效,她应该读点儿他爱听的。没有得到任何回答,这时她才知道自己问错了,他喜欢的应该都是毒草,说了等于交代罪行。

  送走女朋友,费霓开始给方穆扬剪指甲,两天不剪,又长出来了。他的手又瘦又长,大概是经常在乡下干农活,糙了许多。她边给他剪指甲边跟他说,这个冬天实在太冷了,门口结的冰很厚,她今天来看他前还滑倒了,磕掉了好大一层皮,可这样她还是要来看他。她实在太想进步了。她马上就要二十二了,如果不被推荐上大学,五十二她还要在制帽厂做帽子。

  做帽子也很光荣,但她一点儿都不适合做帽子。她想去上学。

  说着,她的一滴泪落到了方穆扬的眼睛里,费霓拿手指去擦,触到他的长睫毛。她对他说:快点醒吧,要不你女朋友就跑了。

第2章

  费霓再去看方穆扬,一进病房就锁好门,给他背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怕别人听见,她低头将嘴附在他的耳边,一句句顺着他的耳朵传到他的脑子里。

  她背完一首就马上去把门打开,继续给他念很进步的书,给他读报纸,一版版念过去,领会最新精神。

  费霓有两把指甲剪,一把给方穆扬剪脚趾甲,另一把给他剪手指甲,每周给方穆扬理一次头发,总是保持一个长度,头发太长很费洗发水。她自己用肥皂洗头,却给他用洗发膏,海鸥牌的。她低头给他念诗的时候,会闻到他的洗发水味。他一直躺着,完全不需要袜子,但她还是给他买了一双新袜子,修完脚趾甲就给他穿上。

  费霓看方穆扬的时候,有一种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情。她把所有对未来的希冀都寄托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

  他醒了,她就能上报纸评先进上大学了。

  费霓废寝忘食地跑医院做好事引起了家中二老的好奇,知女莫若父母,她们的小女儿虽然从没给人使过绊子,也从没占过别人便宜,但也从没这么好心。费霓对家人的说辞也是,她是出于对方穆扬的敬佩才去帮助他的。

  她的父母根本不懂她在制帽厂做帽子有多苦闷,也不知道她多想上大学,她从没说过。这个机会是她哥哥下乡换来的,她哪里有资格嫌弃。家里三个孩子,她是最小的,要是大哥顶替了父母任何一人,下乡的就是她。大哥主动下乡,说是为了两个妹妹,其实是为的她。

  费霓的好事从冬天做到第二年暮春。

  她偷偷给方穆扬念诗:

  我离开你的时候正好是春天,

  当绚烂的四月,披上新的棉袄,

  把活泼的春心给万物灌注遍,

  连沉重的土星也跟着笑和跳,

  可是无论小鸟的歌唱,

  或万紫千红、芬芳四溢的一簇簇鲜花,

  都不能使我诉说夏天的故事

  ……

  就是在念这首诗的时候,方穆扬的眼睛动了动。

  费霓激动地去触碰方穆扬的眼睛,动作很轻,好像怕稍微重一点就不动了。

  她又继续念:

  我也不羡慕那百合花的洁白,

  也不赞美玫瑰花的一片红晕;

  它们不过是香,是悦目的雕刻,

  你才是它们所要摹拟的真身。

  因此,于我还是严冬,而你不在,

  像逗着你影子,我逗它们开怀。

  费霓多日的努力终于获得了回报,方穆扬醒了。

  她以为这是幸福的开始,后来才发现这是幸福的错觉。

  方穆扬醒了,但醒来的他连自己是谁都知不道。他忘记了自己的出身,忘记了自己的英勇事迹,也忘记了他的年龄,他的父母,甚至连他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医生不确定他是否有语言理解能力,因为他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他醒来后第一句话是对费霓说的,还是一个个字往外蹦的,他问费霓,你是谁?

  旁边的医生告诉方穆扬:这是费霓,在你醒来之前,都是她在照顾你。

  正常人应该说谢谢,而他只是重复了一遍费霓的名字。

  知青办的人得知方穆扬醒了,派人来看他,医生说方穆扬的情况并不乐观,他失去了记忆,这记忆不光包括他是谁,他干了什么,连以前习得的生活和学习技能都忘记了。

  费霓当然不能半途而废,她继续每天去医院做好事儿。她一切从头开始,先教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重复,又教给他怎么写,试图唤醒他的记忆。她将讲述他救人事迹的报纸拿出来,一遍遍给他念,她越念,越惊心,他已经救了三个人,他只要不会去救第四个人,就不会在医院里躺了这么久。救三个人,也是英雄。

  费霓不再给方穆扬剪指甲,他虽然现在只有六七岁孩子的意识,但身体上毕竟是个成年男人,醒来的和睡着的,是不一样的。她教他剪指甲,通过剪自己的给他演示,然后她问他是不是会了,会了就点点头,方穆扬点点头,费霓把指甲剪给他,他抓住费霓的手,拿着剪刀去寻她的指甲。费霓的手急忙往回缩,我是让你给你自己剪,不是给我。然而他跟听不懂似的,继续剪她的指甲。

  费霓的手被方穆扬捏红了,耳朵也红了。她还没和别的男人牵过手,倒是和好几个男的看过电影遛过马路,遛过一次就没下文了。她不是不想通过婚姻改变命运,但当机会送到她手边的时候,她又轻易把它们放过去了。她总觉得还有别的上大学的路。

  她让方穆扬自己洗头,水不小心进了他的眼睛,她骂了一声,“真笨,还是我来吧。”

  知青办出钱负担方穆扬的伙食费,平时有护士帮着他打饭,一到周末,费霓就自己做了肉,炖了汤,盛在饭盒里,去给方穆扬加餐。

  方穆扬夹了一块排骨送到费霓嘴边,“你也吃。”

  排骨是肋排,买的时候不用肉票,她的肉票都花完了。

  她躲过去,笑着说:“我不吃,给你的。”这些天,她一点儿荤腥都舍不得沾,连个鸡蛋都舍不得吃。钱票就这么多,她吃了,他就没得吃了。

  他们这么一推拒,排骨掉到了地上。

  费霓动了气:“我都说了,我不吃,你烦不烦!”

  她将掉了的排骨拿水冲了,又放到方穆扬的饭盒里,以一种哄小孩子的语气说:“快吃吧。”

  “你瘦了。”

  费霓很高兴,方穆扬的理解能力又有了提高,他已经知道吃肉会变胖了。

  她说:“瘦点儿好,瘦点儿健康。你要是好了,咱们就都好了。”

  夏天来了,方穆扬说他想吃冰淇淋。

  费霓从没教方穆扬什么是冰淇淋,她自己这么多年都没吃过。这三个字让她乐观,或许他的记忆正在恢复,她没闲钱给他买冰淇淋,只给他买了小豆冰棍。

  然而除了冰淇淋之外,方穆扬再没想起别的,如果不是费霓提醒,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有姐姐和哥哥。

  方穆扬已经掌握了基本的生活技能,他甚至不想在医院继续住了,他问费霓他的家在哪儿。

  他家的房子早被分给别人住了,现在那里住了十多户人家。他的父母还在接受审查,他在这个城市没有家。

  为了让方穆扬恢复记忆,她开始给他讲过去的事。她对他的了解太粗浅了,要不是他的祖父母父母太有名了,她根本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她把自己的全部记忆调动出来,讲的内容也不超过十分钟。

  费霓决定去找方穆扬的女朋友。他们是典型的青梅竹马,打小就认识,一起上学,一起下乡,他们之间的故事肯定特别多。要是他的女朋友过来讲一讲,方穆扬就想起来了呢。

  费霓特地去方穆扬女朋友的宿舍楼下等她,看着来往的学生,她又生出了一种不忿。她一点儿都不比他们差,要是放到一起考试,她肯定比他们更有资格上大学。但现在他们读大学,她在制帽厂做帽子。

  只要方穆扬恢复了记忆,她铁定能评先进,评上先进没准就有推荐名额了。

  她等了三小时终于等到了方穆扬的女朋友凌漪。

  费霓确定凌漪对方穆扬还是有感情的,她听到方穆扬醒过来的欣喜不是假的。

  方穆扬看到凌漪来,没等费霓介绍,就笑了。

  这个笑多少让费霓有些不舒服。她自动退了出去,她照顾他这么多天,他都没这样笑过,女朋友一共没看过他几次,他一见就笑。不过这样也好,没准他女朋友和他多聊一聊,他就恢复记忆了呢。方穆扬如果在她的帮助下恢复了记忆,她肯定是能评先进的。评了先进,就能上大学了。

  费霓在病房外等烦了,去外面给他俩买汽水。

  她自己也渴了,但她只买了两瓶。

  费霓刚进走廊,就看到凌漪出了病房,她的眼圈是红的,很明显哭过。

  费霓递给她一瓶汽水,问她什么时候再来看方穆扬。

  凌漪没接,语气很伤感:“他不认识我了。”

  “可他一见你就笑啊。他康复得很快的,你多跟他说说话,没准他就恢复记忆了。你下周还来吧。”

  下周,下下周,凌漪都没来。

  知青办又派人来看方穆扬,医院说方穆扬已经能生活,但恢复记忆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可能明天就会恢复,也可能永远不会恢复。现在他已经不适合住在医院里。

  知青办的领导找费霓谈话,先是肯定了她的善良,接着又提到了方穆扬的安置问题。既然费霓对方英雄有这么深厚的感情,又年龄相当,不如两人结为夫妻,她以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照顾方穆扬。

  “你们结婚的话,组织上可以给你们特事特办,手续一切从简。”

  费霓没想到她半年多来的努力换来的竟是这种结果,现在的方穆扬对各方都是一个包袱,他们想了一圈,决定丢给她。

  她不但评不了先进,还要和这样一个智商相当于孩童的人结婚,命运可真会跟她开玩笑。

  她按捺住脸上的惊讶和不平,尽可能平静地说:“我配不上方穆扬。”

  “费霓同志,你这观念很不对,都是革命青年,有什么配不配得上的。”

第3章

  无论知青办的人怎么说,费霓都咬定她不能和方穆扬结婚。

  照顾一个没什么交情的英雄,是有觉悟,值得评先进;但照顾丈夫,就是分内之事,根本算不得好人好事。

  和方穆扬结婚,她收获了一个智力相当于孩童的丈夫,同时又抹杀了之前照顾英雄的成绩。怎么算怎么吃亏。

  她的心里话不能说出来,她只说方穆扬在受伤之前有喜欢多年的女同志。这个女同志不是她。她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她越是欣赏崇拜他,越不能剥夺他获得幸福的机会。

  对方说,方同志生病这么多天,这个女同志都没来照顾一次,她哪里比得上你,和你结婚,方同志才能获得幸福。

  费霓心想,方穆扬的青梅竹马都不愿和现在的他结婚,她凭什么?就因为她连肉都不舍得吃一块,都留给方穆扬吃,她一直照顾他,她就应该受这个累?

  她面上微笑,语气却无比坚定。无论对方说什么,她都说为了方穆扬的幸福,她不能同他结婚。

  直到对方说起制帽厂分房子的事。他们已经调查了费霓的工作背景,制帽厂现在正分房子,如果费霓和方穆扬结婚,虽然以费霓的职级和工龄肯定排不上,但因为她和英雄结了婚,这次分房肯定有她的份;为方便费霓照顾方穆扬,他们可以和制帽厂联系,帮费霓调动岗位,让她去做财务或者行政工作。

  这个条件费霓确实心动了下,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也是住两人间的单位宿舍,即使结婚了也未必能分到一间十多米的筒子楼。她和方穆扬结婚,就可以马上进入新的生活阶段。

  但她还是不肯跟方穆扬结婚。

  他恢复不了记忆,她相当于嫁了一个智力有障碍的人;他恢复了,他就会想起他的前女友,能在一起这么多年,说明她对他有持久的吸引力,醒了,旧情复燃,哪里还有她的事。

  和方穆扬结婚,于她百害而无一利。她的人生就一次,不能为别人做嫁衣。

  她一旦拒绝,方穆扬陷入无人照顾的状态,她半年多的好人好事就白做了。她希望别人能主动接收方穆扬。

  方穆扬的女朋友注定是前女友了,看都不来看,何况把他接过去主动照顾。

  费霓想起方穆扬的姐姐上次来给她留了单位电话,她又打过去。

  方穆扬的姐姐方穆静听说她弟弟醒了,坐火车来看他。她在南方一所大学教书,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和他同样出身的前男友与一个祖上八代贫农的女同志结婚了;也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单间宿舍没她的份,她和人同住在两人间。

  本地知青办的能量也有限,不可能把手伸到方家二姐工作的大学。

  她根本没照顾方穆扬的条件。

  费霓又问方家大哥呢?

  方二姐告诉她,大哥做的是保密工作,她的大嫂已经好几年没看见大哥了。

  方穆扬看见他的二姐穆静,又开始笑。

  费霓给他介绍,这是你二姐。

  方穆扬问他二姐他们家在哪儿,他要回家。

  穆静开始也笑,笑着笑着就哭了。

  他们哪还有家啊?

  二姐只请了三天假,当天还要坐火车回去。临走前,穆静又拿出了上次费霓没收的两百块钱和全国粮票,费霓还是不要。

  “拿着,给他置办两身新衣服。”费霓穿的旧衣服洗得都发了白,但还是给他弟弟买了新衬衫。

  “用不了这么多钱。”费霓知道他的二姐也不容易。

  “上次来,你还没那么瘦。把他交给知青办吧,他们总得管他,你不能为了他赔上一辈子。”

  费霓照顾方穆扬这么多天,无论多难,一次都没哭过,即使知道她的大学梦又破碎了,也只是心里难受。但听到这句话,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那是另一个同样受苦的人对她发自真心的体谅。

  如果穆静不说那句话,等穆静走了,她也不会再来医院。但因为她的体谅,费霓决定再给方穆扬置办几件衣服。

  方穆扬住进医院就穿病号服,病号服之外的衣服都是费霓给他准备的。除了一件衬衫是新买的,裤子罩衫都是费霓用她哥哥穿不上的旧衣服改的,裤子用碎布头接了一大截。但他人好看,穿着也不难看。费霓还给他做了两件衬衫假领子,让他换着穿。

  费霓现在有了钱,拿粮票跟人换了布票,买了布开始给方穆扬做新衣服。衣服晚上做,平常仍去医院。她不再给方穆扬打饭,而是让他自己去买。一两米饭要两分钱,他要吃三两;一块排骨一毛钱,要买两块;一盘白菜三分钱,一碗汤一分钱;一顿饭要花三毛钱。她把三毛钱数出来,跟他一起去窗口,盯着他买。晚饭是一碗排骨面加上两个肉包子,也是三毛。他的伙食费比一般人要多,平常一天要花八毛钱,如果早饭想吃馄饨,还要多花一点。

  衣服彻底做好的第二天,费霓早早就去了医院。她给方穆扬做了两条卡其布裤子;两件衬衫,一件是棉麻的,夏天穿正合适。还带来了两双鞋,一双皮鞋,一双球鞋,她比了他的鞋码在鞋店买的。她把剩下的钱和粮票都放在一个包里交给方穆扬,她告诉他,一定要收好,千万不要给别人。

  费霓关上病房门,让方穆扬换新衣服。等他换好了,费霓说今天带他去看电影。费霓怕方穆扬走丢了,让他走前面,他走两步就回一次头,走着走着向后伸出一只手给她。费霓的手插在口袋里,那只手一直没人去握,可也没收回去,就这么向后悬着,费霓打量了下四周,递上了几个手指,方穆扬一把抓住,两人开始并排走。

  这天是周末,乘公交的人太多,他俩挤在人群里,费霓试图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可被他握得死紧。她怕被人认出来,一直低着头,后悔没带口罩。

  司机紧急刹车,费霓没踩稳向后仰,方穆扬揽住了她的腰。就这么揽着,没收回去,费霓急红了脸,手肘向后锤他的胳膊,低声说:“方穆扬,赶快拿开你的手。”

  电影院门口有人卖汽水,费霓掏钱买了一瓶北冰洋汽水,让摊主打开瓶盖,又用手肘捅了捅方穆扬的胳膊,“喝吧。”

  “你怎么不喝?”

  “我不喜欢。”

  电影是罗马尼亚的,一个救灾片,但能在年轻男女中掀起波澜,还是因为那几个男女亲密接触的镜头。费霓对这种镜头缺乏兴趣,她请方穆扬来看,是她为方穆扬恢复记忆做的最后努力。即使到现在,她还没死心,她太想当先进了。这个片子并没有唤醒方穆扬关于他自己救灾的记忆,但它好像唤醒了别的,在那给人联想的搂抱镜头出现后,方穆扬又抓紧了费霓的手。

  她一颗心跳得厉害,心里骂他不要脸,以前不知道跟他女朋友耍过多少流氓呢,连自己爸妈都没想起来,这个倒没忘,她用很短的指甲去扎他的手心,妄图让他把手松开,然而他一直握着,握着她的手心出了汗,两人的汗黏在一起。她怕说话引起周边人的注意,只能默默忍着。

  费霓想,过了今天,她一定不能再来看他了。

  出了电影院,费霓没忍住踩了方穆扬的脚两下,她用气声低着嗓子说:“以后你不准再牵我的手!”

  “那你牵我的。”他把手伸出去,等着费霓来牵。

  “把你的手放进你的裤兜里。”

  方穆扬比费霓高一个头,他的衬衫卷到手肘,两只手插在裤兜里,走在街上,没人怀疑他的智力有问题。

  他俩穿的都是白衬衫,费霓的裤子和斜挎包是军绿色的,太旧了,绿得发白,周身散发着肥皂味。两个人并排走着,中间离着半米远。

  谁也没说话,她在来之前已经下好决心,如果他看完电影仍没恢复记忆,她就带他吃一顿俄国馆子,以后再也不见。

  费霓让方穆扬点菜,他点菜的姿势很娴熟,他点了炸猪排和红菜汤,还要再点,费霓马上对服务员说点好了。

  方穆扬切好猪排让费霓先吃,费霓说她不喜欢。

  方穆扬叫服务员再把菜单拿过来,问费霓喜欢什么。

  费霓点了一个冰淇淋,告诉服务员餐后再上。方穆扬说冰淇淋不能算正餐,让她再点,费霓勉强笑笑,请服务员把菜单拿走。

  她都被他气笑了,这么多天什么都没想起来,点菜的派头倒是没忘。怕方穆扬再点菜,她只能和他分享一份猪排。

  冰淇淋上来的时候,费霓把它推到方穆扬这边,“你不是老要吃冰淇淋吗?快吃吧。”

  方穆扬舀了一勺递到费霓嘴边,“你先吃。”

  “我不吃。”她永远犟不过一个精神不清明的人,那把勺子就堵在她嘴边。

  她一把抢过方穆扬的勺子,把冰淇淋往嘴里送,太甜了,好像确实比小豆冰棍好吃。

  两人分食完了一份冰淇淋。

  结账的时候方穆扬拿出费霓给他的包,一张张地数钱,他现在认得钱上面的数了。他拦住了从包里掏钱的费霓,很大方地付了帐。

  费霓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假傻。照他这么个花法儿,没多少天就把钱花没了,倒不如现在换点儿实在的。她带方穆扬去服装店,夏天店里还有冬天的衣服,一件呢绒短大衣,要八十块,他现在一件冬天的衣服都没有,知青办管他伙食,却不会帮他添置衣服,冬天总不能还穿衬衫,大衣显得很必要。她刚拣中呢绒大衣,方穆扬就指着另一排衣架上的开襟连衣裙对费霓说:“买那个吧。”

  费霓心里骂道,真是个傻子,哪有男的穿裙子。

  她又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这么说,只能把方穆扬拉到一边,一字一句地告诉他:“你是男的,男的不能穿裙子。”

  “你穿。”

  结账的时候,两人发生了分歧,方穆扬要买裙子,费霓要买呢绒大衣。钱在方穆扬那儿,他要费霓听他的。

  “我一个月都挣不到一条裙子钱,我哪里有钱还你。”她怎么能用一个傻子的钱给自己买裙子。明天她就不会去看他了,她总得给他留点儿东西。

  “不用还。”

  “不是跟你说了吗?今天出来都听我的。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她一把抢过方穆扬手里的包,从包里拿出钱数给店员,很强硬地说,“就要那件呢绒大衣。”她拿着钱又为他买了一件罩衫和两双袜子。

  两人因为这件事闹得很不愉快,回医院的路上一句话都没说。

  到了病房,费霓将方穆扬的衣服一件件叠好,又把装钱的包还给他。

  她对方穆扬说:“你是英雄,救了四个人,知青办的人管你是应当应分的,你有什么要求就跟他们说。你每天有一瓶牛奶的供应,他们要是忘了,你就跟护士讲……”

  她一天和他说的话比过往加起来都多,方穆扬不回应也不影响她继续。

  “你说这么多我记不住,要不明天来再说吧。”

  “记不住我再重说一遍。”

  她明天不会再来了。

第4章

  起身要走的时候,费霓想起她还没教方穆扬洗衣服。她盯着他洗衣服,告诉他怎么洗不费肥皂。他洗衣服没什么耐心,绞几下就说洗好了,费霓说不行,衣服不是这么洗的,她拿起衣服给他示范,示范完就让方穆扬跟着她学。

  “我不会,还是你给我洗吧。”

  “想得美!我又不欠你的。”她连自己爸爸妈妈的衣服都没洗过,这些天照顾他比照顾自己亲人还尽力。她照顾了他大半年,把自己的存款都贴进去了,结果只得到了一个和他结婚的机会。

  她这么努力地想要进步,结果适得其反,做好事做一半还不如不做,她把他照顾醒了又走了,人们只会认定她是个失败的投机分子。可她怎么能跟他结婚?一个连自己衣服都不会洗的男人……

  费霓想到这儿竟掉下泪来,眼泪吧嗒掉在水盆里,和浸过衣服的水混在一起。她拣起衣服使劲拿肥皂搓,好像肥皂不要钱一样,心里想着你不是让我给你洗吗,我给你洗,你自己不学,看你以后靠谁去。

  方穆扬拿手背去给她擦泪,“别哭了,我洗还不行吗?”

  在费霓的监督下,方穆扬洗完衣服又去晒,天已经黑了,他问费霓明天几点来,费霓说她最近一段时间很忙,以后就不来了。

  他又问费霓家在哪儿,她不来,他可以去看她。

  费霓说你不要去找我,我要有空了会来看你的。她从包里翻出一本字典,放到方穆扬手里,说他把整本字典都会背了,她就会再来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