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实用主义者的爱情上一章:第1章
  • 实用主义者的爱情下一章:第3章

  方穆扬把他之前认的字都忘了,现在只认识他和费霓的名字,以及钱和粮票上的字。

  费霓走的时候,方穆扬坚持要送她到住院部门口,拐弯的时候,费霓回头,发现方穆扬还站在那儿,高高大大的。

  她明天是肯定不会来了,凭什么呢?他亲爹亲妈亲哥亲姐都顾不上他,以前的女朋友看看他都不肯,她跟他非亲非故,照顾了他半年多,什么都没捞着,还得继续在制帽厂做帽子。她对他已经仁至义尽。

  转过来又为他心酸,为的也是同样的事,他亲爹亲妈亲哥亲姐都顾不上他,以前的女朋友看看他都不肯。

  心酸归心酸,她决定再不去看他。

  转天,费霓一早又骑车奔了医院,快到医院的时候,她才想起来她决定不再去了。

  费霓妈因为女儿老往医院跑,怕她真嫁了那个精神不清明的方穆扬,每日耳提面命,英雄是用来崇拜的,不是用来过日子的,他现在这样,还得你照顾他,男人还得找会心疼人的。

  费霓听烦了,就说我自个儿会心疼自个儿,用不着男人来心疼我。

  费霓的哥哥费霆休探亲假,费霓带他逛公园看电影喝北冰洋汽水,吃比饼干贵一倍多的奶油卷,买她平时绝不会买的荔枝罐头。这个城市没什么变化,但费霆每次回来都要适应一番。

  费霆一回家就找活干,地面不平,找来水泥抹平,挨着窗的白墙又漆了一遍,家具修修补补,就没闲着的时候。费霓要帮他洗衣服,他忙夺过来,说脏兮兮的,让费霓一边呆着去,他的衣服怎么能让妹妹洗。

  费霓让费霆请他女朋友来家吃饭,她买了排骨和鱼。费霆的女朋友林梅本来和他一起当知青,今年年初回了城,在点心店当售货员。

  费霆说没女朋友,他和林梅散了。

  “怎么就散了?你昨天吃的萨其马还是人家送你的。”

  “你怎么不跟我说那是她送的?”

  “我现在不跟你说了吗?你们俩到底怎么了?你不会移情别恋了吧。哥,你可不能这样,梅姐对你多好。”

  “你这脑袋瓜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费霆叹了口气,去摸自己的裤兜,翻出全部家当给费霓,“吃了就吃了,把这钱给她,多了也别要了。”

  费霓和哥哥说不通,决定亲自请林梅到自己家吃饭。林梅很委屈,她根本没提分手的事,就是让费霆想想办法尽快回城,再过两年,她都要三十了,总不能一直这么耗着,说完又抱怨了几句,要不是为了费霆,她才不在家和爸妈挤这么一间小房呢,早和有房的男的结婚了。她家和费家格局一样,大的有限,两间小房,里面一间她姐姐姐夫外甥女住着,她只能和爸妈挤在外面。费霆听了,就让她赶快去和有房的男青年结婚去吧,他就算回了城,也没房子结婚。

  “你说你哥说的是人话吗?我也不是非要他回来,我就要他句准话,他连句好听话都不给我。”

  费霓实在没法当着林梅的话骂她哥哥。他话说得不好听,可是实话,别说他现在回不了城,就算回来了,街道也不能给他安排工作,就算有了工作,他也分不了房,只能在家里跟他们挤着。他不可能为了结婚让她和爸妈挤一间。

  “我哥不识好歹,我跟你道歉,他已经后悔了。跟我去吧,我给你烧了排骨。你心里还是有他,要不干嘛送他萨其马?”

  “我那是可怜他!我不去你们家吃饭。我怎么这么上赶着啊?你哥要是不跟我道歉,我明天就去相亲。看看谁后悔!他在乡下连间土坯房都没有,别看农村大姑娘跟他眉来眼去的,真到结婚了,谁也不跟他。我让他想办法回城,不是为了他好?他就知道为自己家,这个家谁为他……”林梅意识到坐她对面的是费霆妹妹,把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费霓的笑容再也挤不出来,“要是当初下乡的是我,他现在工作有了,你们结婚的房子也有了。”

  林梅忙为自己辩白:“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这么想。他是个男的,又比你大,把机会留给你也是应当应分的。”

  费霓狠狠心继续说:“梅姐,我哥今年铁定能回城,结婚也有房子。他说的都是气话,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今年要是回不了城,你愿意跟谁相亲,我都不拦着。”

  “这么多年,他都没回来,今年怎么能回来?”

  “他肯定能回来。我爸去年还因为心脏问题住了一个多月的院,医生说他不能干重活儿,这个医院能开证明,我结婚了,从家里搬出去,家里需要他回来照顾父母。他这个情况,应该能办困退回城,到时候,房子也有了。”

  “你跟谁结婚?”

  费霓没想好跟谁结婚,但她肯定是要结婚的。她马上想到了方穆扬,只要跟他结婚,她哥肯定能回来。她照顾方穆扬,不能兼顾家里,知青办肯定能给他哥办困退,让他回城;和方穆扬结婚,制帽厂也能给她分房子,她就能搬出去住了。但方穆扬只在她脑子里停留了几秒,就被否定了。

  费霓的眼神让林梅发怵,林梅的气儿也撒得差不多了,她让费霓千万别干傻事。

  “就算没我哥这事儿,我也要结婚的。”这年头,不管男女只有结婚才有分房的资格。而分房又跟职级工龄分不开,她哥就算能回城工作结婚,分房的事儿也且轮不到他。她比她哥更可能通过结婚住到新房,所以家里那一间房要留给他。

  费霓让林梅先别把她要结婚的事儿跟她哥说,她要给她哥一个惊喜。

  费霆一走,费霓就跟她妈说:“您不是要给我介绍对象吗,现在有人选了吗?”

  费妈不知道女儿怎么突然着急起来,但着急总比不着急好,她问女儿有什么要求。

  费霓一点儿没扭捏,直接甩出了四条标准:大学毕业;在机关工作;不能超过三十二岁;长相端正。费霓知道,满足前两点的男人结了婚,单位一般会给解决住房问题。

  费霓这时才关注起自己的打扮来。她几年没给自己做衣服,攒下的存款又都给方穆扬花了,也没钱给自己置办新的。她想起母亲还有块陈年的格子土布,翻出来做了条半裙,长度没过膝盖十公分。她的一双白球鞋拿着刷子刷了又刷,白得像罐子里的苏打粉。借了熨斗把裙子和衬衫熨了一遍,白衬衫束在裙子里面,太显身段了,费霓又把衬衫翻到外面,这样腰就没有那么细了。

  她破天荒地描了眉毛,搽了口红,穿着熨烫好的衣服去照相馆照相,一张全身照,一身半身照,她的相亲对象看到的就是这两张照片。

  满足她条件的男人并不算多,但她年轻,身段好,长得也标致,有正式工作,长板很长,短板没有,很快,她就找到了超出她标准的男青年。

  叶锋比费霓大五岁,年纪轻轻就做到了科长。他爸妈都在医院工作,万一家里人有个头疼脑热的,也能帮得上忙。

  他长得不止是端正,比费霓的要求高不少。

  总之,以各种标准审视,他都是一个不错的男青年。

  多得是人给他介绍对象,他一个都没见,费霓的照片递到了他手里,他多看了两眼。

  第一次见面,约在公园,他没来得及看清费霓的脸,就看见费霓手里的两瓶汽水,费霓递给他一瓶,请他喝。

  为了感谢费霓的汽水,他请费霓去点心店吃黄油面包。

  出了点心店,叶锋送费霓回家,到了家门口费霓出于礼貌自然要请人进去喝杯水。费霓妈对叶锋格外的殷勤,一定要留他在家吃饭,本来晚饭是青菜配稀粥,硬是拿出钱票偷偷让老费去店里买了熟牛肉和火腿。

  送走叶锋,费霓让自己妈不要那么热情,才第一次见面就这样,那样子就好像高攀人家似的。

  “我还以为你对他满意呢。”

  “其实也没什么不满意的。”

  费霓不讨厌叶锋,答应了下次一起看电影。

  电影是白天的场,费霓不和男的在晚上见面。

  电影是救灾电影,罗马尼亚的,有几个亲密镜头,她和方穆扬看过一次。

  看到电影里的亲密情节,叶锋的手也很规矩,不像方穆扬那么流氓。

  看完这场,又约了礼拜天下午看下一场。

  第二次看的是国产电影,电影结束,叶锋请费霓一起下馆子。费霓说她爸今天过生日,她必须得回去吃。叶锋听了,主动提出要去她家给老费过寿。费霓想不出什么拒绝的好理由,就同意了。

  费霓上楼的时候,她母亲正在过道做饭。

  这次费霓妈看见叶锋并没上次那样热情,反而一个劲儿地对费霓使眼色。

  可她怎么使眼色,费霓也猜不出,方穆扬来她家了,正在屋里坐着等她,他还带了礼物给她。

  方穆扬每天在医院里背字典,有当年的初中同学来看他,他从自己和费霓共同的同学嘴里,知道了费霓家的住址。他又让那人把地址写出来,拿着纸条去坐公交,一路路问过来,真找到了费家。

  他一点儿都听不出费家父母请他离开的潜台词,坚持要在家里等费霓。

第5章

  方穆扬带来了一台德国老式照相机,来的路上他在信托商店买的,在信托商店买旧货不仅便宜,还不用凭票。他准备这次来都给费霓拍几张照片。

  除此之外,方穆扬还给费霓带了麦乳精美国奶粉巧克力和五个苹果。苹果是他之前攒的,麦乳精是他让护士帮他买的,至于巧克力和美国奶粉,是他妈妈的朋友看他时带的。

  这个朋友有海外关系,手上有不少侨汇券,可以买一些普通国人买不到的东西。

  一大包巧克力方穆扬只吃了一颗,他抓了两大把藏起来,其他的都分给了一个楼层的病人和护士们。

  方穆扬在费霓走后第三天开始画画,那天凌晨,他一直做梦,各色人物一一登场,可他一个都不认识。偌大一个世界,他认识的人寥寥无几。他最熟的就是费霓,可她不来了。凌晨四点他从梦里醒来,开灯抓起字典就背,费霓说他背完字典就来看他。背了半页,他就开始用费霓留下的笔在字典上画,眼睛鼻子嘴巴都是费霓的,三天前来看他的费霓。

  他忘了自己打四岁就开始画画,小学时候拿过国际少儿比赛的大奖,但肌肉有记忆,费霓不来看他,他就在字典上画费霓的像。他靠记忆给费霓画了十多副速写,记忆里的费霓是动的,从病房走进来,手里总拎着东西,进来的时候是笑着,放下手里的东西就开始拷问他,大概他说得不满意,她的脸又严肃起来。她洗衣服的动作也是很连贯的,沾满肥皂沫的手搓他的衬衫领子,如果这时他发现了她鼻头上的汗珠,帮她去擦,她就会很灵活地躲过去,倘若躲不过去,她就会瞪他一眼。他必须在记忆里让她暂停,定格在某一刻,才能开始画,而这很不容易。画多了,方穆扬发现费霓有一套独特的身体语言,这套语言比她嘴里说出的话更有意思。

  他在回忆费霓的过程里又把她认识了一遍,比之前更深入更细致。在费霓还来的时候,他并没注意到她最上面的扣子扣到哪个位置。

  画画成了方穆扬认识世界的方式,他托护士帮他买了纸笔。画完费霓,他又开始画窗外的树,画完窗外的树,他开始画窗里的小护士。方穆扬的人物速写要比风景画更得人心。他最开始画的是一个姓胡的小护士,小护士拿到画,之后的一个星期一见到方穆扬就脸红,那幅画虽然是速写,但却精确地画出了她身体的曲线。

  方穆扬看人的眼睛很毒,画笔更毒,他对护士们特征的把握,精准到让人怀疑他的动机。年轻护士们并不关心方穆扬的动机,她们只关心方穆扬笔下的自己好不好看。方穆扬成了一架人形照相机,以至小护士们看到他,都要下意识地调整自己的姿态,脊背也会比之前更直,甚至会刻意放慢动作留给他用脑子构图的时间。画画的人总不免要拿眼睛捕捉人的特征,一个男人老盯着女孩儿看,很难显得不猥琐,但方穆扬的眼睛帮了他,他的睫毛很长,观察人时眉心微蹙,等到人注意到他的眼神时,他便微微笑笑,幅度很小,也不说话,词汇匮乏造成的沉默寡言让人以为他是一个正经人,反而是被看的人不好意思,缓缓背过身去不看他。

  知青办看在方穆扬是病号的份上,每月给他一份补贴,费霓在的时候,这笔钱都花在了吃上。等费霓走了,方穆扬的伙食就降了级,他每天花四毛钱也可以吃饱。他把省下来的钱拿给关系较好的小护士,请她们买一些瓜子蜜饯和水果,这些东西最后又到了护士嘴里。他有时也会拿着这些东西去同楼层的病房串门,给他们画像。

  一个青年男子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观察女孩子,还不止画一个女孩儿,这件事传到医院领导那里,考虑到这件事可能造成的严重后果,当即下了命令,禁止护士在常规护理之余和方穆扬有额外接触。

  但这些年轻的护士并不认为方穆扬在耍流氓,她们吃了方穆扬的巧克力、从医院门口买来的蜜饯花生和小豆冰棍,也很讲义气地回报他,帮他买纸笔。有好吃的,也拿去跟方穆扬分享,甚至有好心的护士主动提出把方穆扬的衣服带回家洗。方穆扬说他自己可以洗。夏天了,他每天都洗衣服,绞几下就晒,连肥皂都懒得打。洗衬衫的时候他想起费霓,她是很会洗衣服的。

  领导找方穆扬谈话,说会帮忙解决他的婚恋问题,但请他不要操之过急,还是要注意影响。

  方穆扬并没否认,因为他答应不再画年轻女人,院里还送了他一副画架子,允许他去院外写生。

  这其间看他的人不多,有一个是他的同学林格,插队时和方穆扬在一个知青点,在知青点的时候得了方穆扬不少帮助,这次探亲特意抽空买了苹果来看他。

  插队的第一年他们住在老乡家里,村里给了他们木材让知青自己盖房子住。知青里最大的也不到二十,还有像方穆扬这种十五六的,离开父母也就算了,连房子都要自己盖。本来大家都没盖房的积极性,结果方穆扬出了一张图纸,图纸里的房子比他们现在住的毛坯房要好不少,于是大家又有了盖房的动力。方穆扬对盖房的事也一窍不通,房子一盖完,竟成了半个专业的瓦工和木工。房子落成了,是十里八村最好的房子。

  方穆扬并不像其他知青那样反感乡下,他在村里简直如鱼得水,谁家房漏雨了需要打家具了,他都去帮忙。村里的老太太也喜欢他,因为他会画门神,灶王爷也画得好。他的灶王爷是油画的那一派画法,和传统的不太一样,但大家并不在乎,好看就行。一幅画可以换两个摊鸡蛋和一张猪油烙饼,烙饼是发面饼,很厚,油很多。

  村支书让他去村小教书,他教孩子算数画画,还用柳条给孩子做了柳笛,教他们吹苏联小曲。没多久,他就让一个不能干重体力活儿的知青顶了他的位置,继续去田里挣工分。

  他们村很民主,推荐知青上大学也是全村投票,方穆扬虽然出身不好,但大家一致推荐他去上,结果他把名额让给了凌漪,理由是她文化水平更高。在此之前,方穆扬的感情生活一直不明朗,他和哪个女知青的关系也不差,谁有困难他都帮,请人帮他缝衣服拆被子的时候也不难为情。但这事之后,大家都认为方穆扬和凌漪在谈恋爱,要不是男女朋友,方穆扬发了癔症才会把名额让给别人。

  林格问方穆扬凌漪经常来看他吗。

  “凌漪是谁?”

  “你当初就不该把名额让给她。”林格为方穆扬抱屈,他把大学名额都让出来了,结果他出了事凌漪都不来看他。

  方穆扬没有接话,他问:“你知道费霓家在哪儿吗?”

  等他和费霓的共同同学走了,方穆扬把柜子里的东西都收拾到一个包里,拿着纸条出了病房。因为他时常在住院部外面画画,护士也没问他去哪了。

  老费为了招待女儿的客人,拿出了费霓给他买的碧螺春,平常他只喝高沫儿。自提前退休后,他到手的钱就少了一截,处处节省。

  老费客气地说茶不是什么好茶,就凑合喝吧。

  方穆扬现在已经可以独自生活,和人交谈,但他还分不出客套话,他问这是不是陈茶。多年不喝茶,他的口舌还保留着对茶叶的敏感。

  茶确实不是新茶,放了有两年了。老费听了心里不太高兴,有茶喝就不错了,大家现在都是无产阶级,好好地拿平时舍不得喝的茶招待你,怎么还挑三拣四的。

  老费不好干晾着客人,只能没话找话,聊着聊着就聊到了费霓。方穆扬问费霓做什么工作,几点上班几点回家,一周歇几天假,了解清楚了,又问费霓最近在忙什么妨碍了她去看他。

  老费也不藏着掖着,直说费霓现在有了交往的对象,今天去和这对象去看电影了。

  方穆扬没再继续问下去,他从包里掏出巧克力,剥开纸请老费吃。

  老费咬了一口巧克力,又客套道:“你这孩子,来就来吧,带什么东西,下次来可千万不要带东西了。”

  方穆扬说:“行,下次来不带了。”

  老费怕方穆扬下次还来,又说:“我们也不是经常在家,你这次也是巧,碰到我在家里,要不就白跑一趟了。”

  “那你们平常什么时间在家?”

  “这个……”老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费霓让叶锋先进门,她把买的酱肉和小肚放在过道厨房的桌板上。

  她妈妈附在她耳边说:“医院那个小方来了。”

  “谁?”

  “就那个方穆扬。”

  “是吗?”

  费霓声音里的兴奋简直掩不住,费妈妈听了直皱眉,“你到底怎么想的?你这正跟叶锋谈着呢,咱们可不兴脚踏两条船,让人戳脊梁骨。”

  “根本就不是您想的那样。”费霓以为方穆扬恢复了记忆,要是病没好医院怎么会放他出来呢?他好了,她也许就能评先进了。可她这一个月都没去,没准已经被认定投机失败分子。无论如何,他恢复了都不算坏事。

  “你去哪儿?”

  “我去买个西瓜。”

  “别买了,今天吃打卤面,又这么多菜,哪里有胃口吃西瓜?”费妈又放低了声音,“你快点进去吧,那个小方要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把你的事儿搅黄了怎么办。”

  费霓没理会母亲的说辞,下了楼骑车去商店买西瓜。她习惯了那个开始连剪指甲都不会的方穆扬,他现在要真是恢复了记忆,她还真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方穆扬并没有搅黄费霓的事,他向叶锋介绍自己是费霓的同学,为感谢费霓对他这些天的照顾,特意来看看她。得知费霓下去买西瓜,他让老费把他带来的包交给费霓,老费客气惯了,留他吃饭,方穆扬说不吃了,他还得赶时间回医院。

第6章

  方穆扬出来的时候,楼道有户人家还在做西红柿酱。夏天的西红柿不值钱,到了冬天可就成了稀罕物,北方冬天的应季蔬菜少得可怜。有人在夏天趁着便宜买一堆西红柿,洗净切块蒸了,再把做好的酱灌进输液瓶子,灌完了拧紧橡皮塞,等着冬天吃。瓶子是用开水煮沸消毒过的,此刻装好西红柿酱,在桌子上排了一排。还有人在炸小黄花鱼,味儿直冲鼻子。

  傍晚有风,吹得树叶子直响,蝉不停地叫,一楼有户人家在树荫底下支了张桌子吃晚饭,一家人围在一起,年长的男人拿筷子蘸了散装啤酒递到孩子嘴里。

  方穆扬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拍了一张照片。直到一个女孩子出现在镜头里,一分钟的时间,他连着拍了好几张。

  费霓骑车的时候始终和车座保持一段距离,晚风钻进她的后脖领子,白衬衫鼓胀起来。她穿短袖白衬衫配工装裤,典型的工厂女工打扮,脚上是回力白球鞋,很白,不是新鞋的白,而是刷了好多次的那种蔫儿白。

  她停了车,打眼就看见了方穆扬。他也穿一件白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开着,衬衫是长袖的,袖子卷到手肘,通常像他这种卷法,都会有一块全钢手表,上海牌的,但他没有手表,只有结实的小臂,手持照相机,冲着她笑,介于宽厚和无赖之间的那种笑。费霓也对他笑笑,方穆扬的相机拍下了这一幕。费霓低头锁车,车把上挂着一个网兜,网兜里盛着西瓜。

  方穆扬走近费霓,费霓的五官在他眼里越发清晰。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展开递给费霓,“你给我的海棠花开得很好,没相机,我就画了下来,让你看看。”

  方穆扬本来是用铅笔画画,有画中人要求给画上色,特意买了颜料给他。于是这副海棠也有了颜色。

  费霓从画里看出了方穆扬画这张画时的天气,以及方穆扬的浇水方式,因为画上的海棠叶子上有水珠,好像随时要滑下来。她让方穆扬浇花的时候不要从花上往下倒。

  “你怎么知道的?”

  “你的画告诉我的。这些年你一直在画画吧。”

  费霓记得有一年方穆扬画画得了大奖,他的姥姥还请同学去家里做客。方穆扬动不动以自己太姥爷是捡破烂的自居,到了他外祖母家费霓才发现局部的事实和真相有时真是天壤之别。方穆扬的姥姥自己住一幢小洋楼,她的儿子们在国外定居,唯一的女儿——也就是方穆扬的母亲,嫌她是一个不事生产靠吃定息生活的资产阶级,很少同她来往。

  方穆扬长在红旗下,一出生资本家就已经慈眉善目起来,至少表面上是,他并未亲眼见证过资本家对普罗大众的压迫,所以也无法对他们产生刻骨的仇恨,只把他们当作可以团结的对象,所以他经常到自己外祖母家玩儿。

  虽然时代变了,他的姥姥也俭省起来,但这种节俭只不过是把家里花匠辞了,由男佣兼任,花园里的玫瑰一样开得烂漫,德国车一样的坐,咖啡一样的喝,最新唱片一样的听,家里布置一样的讲究,最不讲究的就是把齐白石的画和外孙的涂鸦挂在一起。

  后来方穆扬的姥姥去世,房子留给了他,姥姥头七没过房子就被他母亲捐了出去,如今也不知道房主变成了谁。去年,费霓骑车经过那个院子,眼睛顺着铁门里的缝瞥过去,哪里还有玫瑰,蜜蜂落在黄瓜花上,已是另一番风景。

  “以前我也会画画吗?”

  方穆扬问得随意,费霓听起来却不是那么一回事。他还没想起来,是她误会了。费霓看着画想,肌肉记忆比什么深刻,他没恢复记忆,却恢复了画画的能力。她抬头看他,这人也不知道什么叫伤心,又想他这样也没可伤心的,烦心事儿都忘了,每天有吃有喝能画画,还能有余钱给人照相四处溜达。都记起来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方穆扬见费霓一直盯着画看,觉得她是真喜欢,很慷慨地表示:“我反正天天能看见真花,这画你留着吧。你要喜欢,我再给你画一副。”

  费霓的思绪这才从画里拔出来,“你怎么下来了?”

  “你们家人太多,我怕你看不到我。”

  费霓忍不住笑:“你这么大个子,我怎么会看不到你?”

  “你看周围这么多人,但我拍照的时候只能看到你一个,其他人都是背景。”

  费霓不知怎么听出了他这话的言外之意,又觉得自己想多了,直接把话题转向了相机,“你的相机怎么来的?”

  “在信托商店买的。你要喜欢,等我把胶卷取出来,就送你。”

  “你自己留着吧,别什么都随便送人。你怎么想起买相机了?”

  “我想给你多拍几张照片。”

  一时间费霓无话可说,还是方穆扬打破了沉默:“这么热,你干嘛把扣子都扣上?解开两粒吧。”

  费霓并没多想,只说:“我不热。”

  方穆扬并不照相,只是看着她笑,他的目光就像晚风在她身上扫,所到之处,旁人看不到,费霓却感觉得到。风把他吹凉了,方穆扬的目光却让她耳根发热,她哪儿哪儿都不自在。

  “真不热?”方穆扬记得费霓锁骨上有颗红痣,但此时被衬衫遮住了。

  “我说了不热就是不热,你烦不烦。”费霓很顽固地不解扣子,方穆扬只好随他。

  她想起方穆扬不算乐观的未来,问:“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我还没想好。”方穆扬在取景框里看费霓的眼睛,他随口提起了凌漪,“你认识凌漪吗?”看他的老同学提起凌漪的频次过多,方穆扬不能不好奇。

  相机记录了费霓错愕的表情。

  “你问这个干嘛?”

  “我和她很熟吗?”

  “很熟,非常熟。她以前是你女朋友,你很喜欢她,喜欢到把上大学的名额让给了她。”费霓从别人那里得知,方穆扬确实为了凌漪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她听说时并不为他的深情而感动,只觉得他幼稚可笑,“你当初要想跟她在一起,就不应该把名额让给她。你上了大学,她在乡下当知青,你愿意同她结婚,她会感激你;你把名额让给她,她上了大学,你在乡下挣工分,她反而会嫌弃你配不上她。她现在不来看你,虽然不近人情,但也是意料之中。要是我,我才不会把我已经到手的名额让给任何人。帮助人也不是这么帮的。是你自己把她推远的,你要是把名额自己要了,否则她没准正不辞辛苦地照顾你呢……”

  方穆扬并不觉得自己错过了多重要的东西,提起凌漪颇有点儿满不在乎的劲儿:“我有你了,不需要她来照顾我。”

  这话丝毫没有让费霓感到欣慰,她反而动了气:“我是欠你的吗?她占了你上大学的名额,她才应该照顾你。凭什么好处她都占了,倒霉……”费霓及时住了嘴,再说下去就伤人了。

  方穆扬完全搞错了重点:“你很想上大学吗?”

  “你就是个傻子。”因为觉得他是个傻子所以更加忍不住教育他,“医院估计是治不好你了,你也不要在医院呆了,让知青办的人赶快想办法给你解决工作和宿舍。你不是会画画么?宣传队里跟你这么大年纪比你画得好的也没几个,语气强硬一点,一次不行就多找几次。你要有了正式工作,你和凌漪没准还有回转的余地……”

  费霓长了一张恬淡清俊的脸,如今她说话的表情与她的五官有些不般配。方穆扬的相机正好捕捉了她这表情。

  “不要老拍我了。”费霓衬衫的扣子仍扣到最上面,她伸手挡住自己的脸,光顺着指缝透进来。

  方穆扬伸出指头顺着她的指缝去戳她的脸,笑着说:“好了,不拍了。”

  “别老动手动脚的,我不喜欢你这样。”费霓偏过脸不看他,“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我想要找,总会找得到。明天有空吗?我请你吃冰淇淋,还原先那地儿。”

  “我没空。”费霓忍不住劝他,“把你的钱留着吧,总归是越花越少。你以后多的是用钱的地方。”

  “你爸说你最近正忙着跟人看电影,电影好看吗?”

  费霓想辩白,她并没有忙着跟人看电影,但到嘴边却成了:“还行。”其实电影她已经和方穆扬看过一次,再看时她对剧情毫无兴趣。

  “你是不是因为跟人看电影才不去看我的?”

  “是又怎么样?”费霓从这句话里读出了质问的味道,她又不欠他的,她愿意和谁看电影就和谁看,愿意和谁交往就和谁交往,没义务总去看他。

  方穆扬很宽容地笑笑:“你要想看电影,我可以和你一起去看。”

  风越来越大,树叶抖落到地面上。

  费霓在心里又骂了句傻子,她的眼睛从一朵云转向另一朵云,“你知道怎么回医院吗?”

  “知道。”

  “那你回去吧,再晚食堂就没饭了。”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都说要走,但谁也没转身,还是方穆扬先开了腔:“你赶快上楼吧。”

  费霓往前走了几步,要进楼栋的时候,她抬头看天,这是要下雨了,回头正看见方穆扬正站在那儿,手里拿着相机。

  她冲他喊:“等我一下,我去给你拿伞。”

  费妈看见费霓慌慌张张地跑上来,问她:“你不是去买西瓜了吗?西瓜呢?”

  费霓跟没听见似的跑进屋里,从门后拿了伞,又直奔手摇留声机旁边的书架,半跪在地上找他爸经常看的连环画,许多有点儿名气的画家都在画连环画,只知道画海棠是没前途的。

  她把搜罗的小本连环画用一张报纸包起来,抱着就向门外走,忘了客厅里还有客人坐着。

  刚出门,就看见方穆扬背着相机包拿着网兜站在楼梯口。他大概来了一会儿了,却没往前再走一步。

  “你的西瓜。”

  “你现在最好的出路就是去画连环画。你拿回去研究一下。”

  墙上悬着蒜头和辣椒,两人在狭窄的楼道默默交换了伞、连环画和西瓜。

  “你知道怎么打伞吧。”

  “我没这么笨。”方穆扬冲她笑,砰地一声打开伞,罩在两人头上,要多怪异有多怪异。

  费霓说:“我回去了。”

  “嗯,你走吧。”

  费霓想等方穆扬走了她再转身,可他就站那儿不动,于是她也只能站在那儿。

  窗子关着,空气很闷,他们俩之间的空气好像停止了流动。

  还是方穆扬等不及了,催费霓走:“你拎着西瓜不累吗?赶快回去吧。”

  费妈看着立在楼梯口的女儿长长叹了口气。

  费霓先转身,她拎着西瓜放到铁皮桶,接了凉水,把西瓜拔上。进屋的时候她又往楼梯口看了一眼,正瞅见她的二姐二姐夫上楼。

  方穆扬已经不见了。

  费妈怪小女儿不通人情:“人家都来了这么长时间,怎么到了饭点也不留留人家?”

  “您不是怕他坏了我的事儿吗?”

第7章

  二姐和二姐夫带来了水果罐头和三瓶啤酒,瓶装啤酒也要凭票供应,平常老费要想喝酒,都是拿着凉水壶去饭店打散啤。

  饭吃到一半就下起了雨,越下越大,到叶锋走的时候也没停的意思。家里统共两把伞,一把给了方穆扬,另一把给了叶锋。费霓送叶锋出门,下楼梯的时候主动提起了自己插队当知青的哥哥。

  “我哥回了城,要是街道办不能给他解决工作,我就把自己的工作让给他。”

  “是你家人让你这么做的?”

  “不是,我的主意。”

  小时候,她身体不好,爸妈从牙缝里挤出一笔钱给她订牛奶,哥哥姐姐不但没有份儿,还得每天给她热牛奶。牛奶热了,倒进碗里,她的大哥用筷子挑起表面奶皮送到二姐嘴里,说这是牛奶的精华,必须给我们老二吃,接着又监督费霓把碗里的牛奶喝完,务必一滴不剩,而他自己,拿暖壶的水浇在没洗的奶锅里,仰头品尝这残留的奶味。

  费霓本来应该和她的哥哥姐姐上一所小学,但那所小学冬天没暖气,只有煤炉子,一到下课,全班的同学就把炉子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挤不到前头烤火的也凑在人群里,靠着彼此的体温取暖。费霓从小身体弱,爸妈为了小女儿冬天能暖暖和和的,费了好大力把她弄到了一个有暖气的小学。在那个小学,费霓这种普通工人家庭的孩子反而是少数。

  兄妹三个,家里最好的东西永远都是她的。费霓不是占便宜没够的人,况且她不喜欢制帽厂的工作,真到了那时候,倒不如让给真正需要的人。

  “那你怎么办?”

  “我会做衣服,也可以挣钱。”钱能换粮票布票,她照样能养活自己。不过像她这样想的人,终究是少数。这年头,全民所有制企业的看不起集体企业的,集体企业的看不起没正式工作的。费霓知道,这么多人愿意跟她交往,不仅是因为她年轻长得不错,还因为她有一份正式工作。迟到的告知有时和欺骗无异,倒不如提前说清楚,要是叶锋能接受,他们就继续交往;不能接受就到此为止。

  叶锋沉默。

  费霓对这沉默早有预料,脸上依然保持着笑容,她站在楼栋里和叶锋说再见,让他路上注意安全。雨点顺着叶锋手里的伞落在地面,费霓看着落下的雨滴,心想这雨也不知何时会停。方穆扬大概早回了医院,也不知道他赶没赶上食堂的饭点,忘了跟他说伞不用还了,真怕他再过来还伞……

  费霓上了楼,水房的门开着,她一眼就看见二姐在水房里洗碗。

  费霓关了二姐面前的水龙头,把她面前的盆拉到自己这边,“你去歇着吧,我来洗。”

  二姐取笑她:“怎么送了这么久,有什么悄悄话刚才不能在饭桌上说。”

  费霓没说话,二姐以为她是不好意思。

  “我们厂处理有问题的布料,我给你带回来了一块,够你做两件衬衫的了,这两年你一件新衣服都没做吧。”

  “我上个月还做了条裙子呢。”

  “都多少年前的土布了,你那裙子妈都嫌花色老,不过穿你身上怪好看的。叶锋这人我看挺不错的,吃相也好,一看就是没挨过饿的人,不像你姐夫,就跟个饿死鬼投胎似的,一看小时候就经常饿着。”

  费霓硬是从这嘲笑里听出了心疼。

  “我也觉得他不错,但他不一定满意我。”

  二姐笑着说:“你是没看见他看你那眼神,他对你可是满意极了。”

  费霓不说话,此一时彼一时。

  送走老二两口子,老费拿出方穆扬带来的包,跟费霓说:“这是小方给你的。”

  费霓打开包,就看到了麦乳精美国奶粉巧克力还有五个苹果。

  “爸,你干嘛收他东西?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连个工作都没有,就靠补贴过日子。”

  “我也不知道他这么大方啊。要不,你告诉我他住哪儿,我给他送回去。这孩子也是,怎么送这么些东西。”

  “别了,还不够乱的。您自己留着吃吧。”

  老费今天高兴,决定使用自己许久不用的手摇式留声机。这台留声机还是他为了听周璇的歌声买的,现在周璇不允许听了,他从橱柜里翻出一张《社员都是向阳花》。

  屋里洋溢着奋发向上的希望之气。

  一摞唱片里夹杂着一张外国货,用六十年代的报纸包着,唱片上面的外国字母分开来,老费还认识几个,合一块老费心想这是什么玩意儿。

  老费问女儿:“这张哪来的?”

  费霓接过唱片正反面各看了一眼,又用报纸重新包上,拿着进了里间,从角落里翻出上了锁的箱子。

  这个箱子和里面的东西是她从方穆扬那儿骗来的,上次开锁还是去年。

  锁好箱子,费霓端盆走向水房,此时水房门紧闭着,大概是男人在里面冲凉。楼里没洗澡间,要洗澡还得到大众浴室,要不就在工厂的澡堂。门开了,三个男的从浴室里出来,其中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儿光着膀子,费霓偏过脸当没看见。她拧开水龙头,狠狠搓了一把脸,挤牙膏的时候挤了半天,明天得买新牙膏了。

  水房里有只苍蝇,在那儿讨人烦地惹人烦。

  费霓一度讨厌苍蝇,理由并不同于大多数人。小学时代,费霓功课每门都是满分,但也有不如意的地方。学校里号召除四害,当学生的每天要上交死苍蝇。上下学的路上,费霓背着花书包拿着玻璃瓶和苍蝇拍寻找苍蝇,可她一只都没打死过,每次除四害光荣榜,她都是班里倒数第一。

  她和方穆扬的那点儿交集也是因苍蝇而起。她们学校的学生,中午饭在学校吃,农村粮食歉收影响到了学校伙食,蔬菜粥里米粒能数得清,一般孩子都会从家里带点儿花卷或者其他吃的,没带吃的孩子,会拿家里给的钱和粮票自己买。

  费霓吃完中午饭就拿着苍蝇拍在校园里寻觅苍蝇,苍蝇没拍到,不小心拍了一个高年级男同学肉滚滚的胳膊,还没来得及说对不起,那男生就踩了费霓两脚,让她长点儿眼睛。男生的体型在当时并不多见,一看家里就不缺油水和细粮,那样滚圆的胳膊单靠蔬菜粥和窝窝头是绝对养不出来的。费霓说你怎么踩人,那男生说小丫头踩你怎么了,你要再不长眼睛,我还踢你呢。方穆扬碰巧看见了后半部分,他认出梳两个辫子穿着白衬衫花裙子拿着苍蝇拍的女同学是他们班的费霓,没等费霓求救,就冲上去踹了那男生几脚,边踹边宣称,下次再看见他欺负自己班女同学,指定打得他把吃进去的东西都吐出来。

  那男生认出了方穆扬,威胁要告方穆扬的家长,方穆扬一脸满不在乎,让他赶快去告。

  费霓背过拿着苍蝇拍和玻璃瓶的手,向方穆扬说谢谢,方穆扬很豪爽地表示同学间互相帮助是应该的,我有了困难你肯定也会帮助我的,他反问费霓是不是这样。费霓当然不能说不。方穆扬说他现在很饿,想吃一个螺丝转儿烧饼,费霓能不能借他五分钱和一两粮票。费霓说她身上没钱,方穆扬看上去很失望。费霓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她刚得了方穆扬的帮助,她把苍蝇拍给方穆扬,手里拿着空无一物的玻璃瓶去翻书包,翻出一个蜡纸裹着的维生素面包,这是她攒了一个多星期才买的,明天就是哥哥生日,她准备当哥哥的生日礼物。

  在将面包交给方穆扬之前,费霓紧紧握着那层蜡纸包着的面包,把面包都捏小了,她说如果你明天能把买面包的钱给我,我就可以先给你吃。

  方穆扬答应得很爽快。

  第二天方穆扬并没还钱,而是拿来了一个“made in England”的铅笔盒给费霓,他告诉费霓,这个铅笔盒完全可以抵得上十只面包的价钱,现在,他愿意拿铅笔盒来为面包买单。

  费霓说她有铅笔盒,她只想要钱和粮票,方穆扬只要把钱和粮票还给她就可以了。

  方穆扬还是没有还钱的意思,他告诉费霓他现在没有钱,如果费霓想要钱和粮票,他得过段时间才能还,他可以先把这铅笔盒当抵押物,到时有了钱他再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