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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答应今天还我钱的。”她知道他有钱,以前午餐的时候他经常吃外国肉罐头。他的姥姥坐着德国车来看他,还给学校捐了一架钢琴。

  方穆扬冲她笑,露出一排白牙齿,很无赖地说:“可计划赶不上变化,信托商店不收我的铅笔盒,我也没办法。你不是说同学间要互相帮助的吗?”

  费霓被他的无赖气哭了,方穆扬哄她:“别哭了,过几天我还你双倍的粮票和钱。”

  “真的?”

  “真的,不骗你。我姥姥去印尼了,等她回来我就有钱了。”

  “你爸妈不给你钱吗?”费霓虽然年纪小,但也知道方穆扬父母的工资要比她爸妈多不少,她爸妈都能每天给她几分的零花,方穆扬何至于一分钱都没有。

  方穆扬用沉默代替了回答。他被父母送来住校,一天三顿吃在学校,连回家吃顿好点儿的都不能,更别说零花钱了。

  费霓没办法,只好让方穆扬写了欠条,拿那个“made in England”的铅笔盒给哥哥当生日礼物,好在哥哥收了铅笔盒也很高兴。

  第二天早晨,费霓找到方穆扬,问他:“你还借钱吗?要是能还双倍,我还借给你。”

  “没问题,你借我多少我都还你双倍。”他问费霓,“你能借我多少?”

  费霓从裙子兜里掏出一枚两分钱的硬币。

  方穆扬虽然没钱,但并不妨碍他对两分钱不屑,“这点儿我还不够买一个螺丝转儿的。”

  “你真还我双倍?”

  “真的,快把钱拿出来吧。你要不信,我把我的小提琴抵押给你怎么样?”

  “我不会拉琴,给我也没用。”

  “我真的会还你的。”

  费霓信了,犹疑着拿出五分硬币和一张粮票。

  方穆扬抢过去,“你还有多少钱,都给我吧,等我姥姥回来我请你吃巧克力和奶油蛋糕好不好?”

  “你还钱就行,不用请我吃东西。”

  费霓也想多借给方穆扬点儿钱,毕竟他能还双倍,但她之前攒的钱都买了面包,面包又让方穆扬给吃了。她只能从爸妈那里想办法,她说中午饭不够吃,爸妈信了,每天给她五分钱和一两粮票,她把钱和粮票转送给方穆扬,收获一张欠条。

  欠条越来越多,费霓心里越来越没底,她问方穆扬何时能还钱。

  每次方穆扬都说:“快了,别着急。”

  费霓担心方穆扬没还钱就饿死了,家里买了饼干,她不吃,偷偷用纸包了,吃午饭的时候递给方穆扬,方穆扬差点儿就着饼干和纸一块吃了。花卷吃一半,剩下的一半也给他带来。

  一天,费霓给了方穆扬一毛钱,方穆扬问今天钱怎么多了。

  费霓说有五分是她的电影票钱。

  方穆扬说:“你真够意思。花钱看电影干什么,我带你们到我们院儿礼堂看免费电影。外面看不着的,你要想看我也能带你看。”

  “什么时候能看呢?”

  “下个礼拜天吧,我去你家找你。你家在哪儿?”

  费霓说了一个地址。

  到了约定那天,费霓特地换上了白衬衫蓝裙子,两根辫子用蓝底白点的蝴蝶结扎着,花书包里有妈妈给她买的话梅,她预备着看电影的时候和方穆扬一起分享。她决定不再要他双倍还钱了,借多少还多少就行。可她等到天黑,也没等到他。第二天才知道方穆扬把之前的承诺豪爽地忘记了。费霓发誓不管方穆扬如何请求她,她都不再借钱和粮票给方穆扬,让他买螺丝转烧饼。可方穆扬并没给费霓这个机会,他的画获了奖,他又和父母恢复了友好关系,不用住校,可以天天回家吃饭;最重要的是他的姥姥回来了,他又可以吃到面包房里法国师傅做的糕点,哪里稀罕她的螺丝转儿烧饼。

  他不仅双倍还了费霓的钱,还给了她满满一个牛皮纸袋子,里面装的都是巧克力和糖果。

  费霓没要他的巧克力和糖果,虽然她也很想让自己家人尝尝。

  费霓看着到手的钱和粮票,对着方穆扬挤出一个笑容:“下次,你要借钱,还可以找我。还我两倍钱,其他的我都不要。”

  费霓拿着钱和粮票进到副食店买了五只维生素面包,爸爸妈妈哥哥姐姐还有她,一人一个,付账的时候费霓很是豪气。

  五只面包把费霓的花书包都要撑破了,到了家,她把面包从书包里翻出来,放在餐桌上。为防家人给她留着以后吃,她把包面包的蜡纸都撕了,将面包放在碟子里。

  费霓并没说自己放贷的事,她只说钱是自己攒的。

  她的家人听了都很心疼,能攒这么多钱意味着费霓一分零花钱都没花过,这么热的天连小豆冰棍都没吃过一根。但费霓把包装都撕了,他们也只能享受费霓买的面包。

  费霓看着家人吃自己赚来的面包,很是满足。

  方穆扬之后还请费霓去自己姥姥家吃水果奶油蛋糕,费霓拒绝了。她心里还有点儿失落,这人估计是不会再跟自己借钱买螺丝转儿烧饼了,她去哪儿赚两倍利呢?

第8章

  费霓不是方穆扬,要想看电影,必须得买票。费霓经常会花上五分钱买张电影票看苏联人、匈牙利人以及中国各个地方的人都在过什么生活,除了书,她只能靠电影了解世界。

  她二姐和姐夫是青梅竹马,两家离着不远,两人经常玩在一块,等到二姐上初中,这份交情有增无减,未来姐夫请姐姐看电影,费霓怕姐姐被人拐了去,非要一起去看,别人看电影,费霓看着自己的姐姐,黑咕隆咚的影院,费霓一双眼睛很亮,眼看着姐姐旁边的男生伸出手覆盖在自己姐姐手上,费霓立即伸手去赶。那段时间,费霓像盯贼一样盯着未来姐夫,他越是拿冰棍糖果来腐蚀她,费霓越是觉得他对自己的姐姐不安好心。

  不过也有看电影看出神的时候,姐姐被她忘到了一边,出了电影院只记得里面的吉他。她也想像电影里的主角一样拥有一把吉他。

  她知道自己买不起新的,直奔信托商店,里面最便宜的一把吉他也要十五块。十五块钱,一天攒五分钱,三百天才能攒够。

  这之后,每天吃午饭,费霓就把目光瞄向方穆扬,他现在不住校了,一天只需要在学校吃一顿饭。费霓想,他只要吃得不好她就有赚钱的希望。可她每次看他,他不是在跟人分享鱼罐头,就是在吃法国师傅或者广东师傅苏州师傅做的点心,他大概嫌北方的点心太糙了,从不吃豌豆黄之类的。方穆扬也注意到了她,问她要不要吃点心。费霓摇了摇头,咬了一口窝头,就着蔬菜粥喝下去,黯然神伤。

  费霓以为赚不到方穆扬的钱了,结果他又来找她,有偿雇佣她编一只镯子,跟她手腕上一模一样的,不,颜色不能一样,他要蓝色的。

  费霓手腕上的镯子是她用白色塑料丝编的,还挂了三个银铃铛。她给自己姐姐也编了一只。

  “你要它干什么呢?”虽然费霓想赚方穆扬的钱,但她还是建议他最好不要带这个,一个男孩子带这种东西看起来多少有点儿怪。

  “送给一个女孩儿,和咱们差不多大。”

  “好吧,你打算给我多少钱?”

  方穆扬说了一个数字,费霓没想到他这样大方,很干脆地同意了。

  她又想了想说:“我给你编两个颜色的吧,白色和蓝色拧在一起,比我戴的这个好看。”

  费霓买了蓝白两色塑料丝,一有时间就编,很快就编好了,两股颜色的塑料丝混在一起,果然比费霓之前戴的好看。

  这次方穆扬没有拖欠费霓的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费霓拿着钱思考还差多少才能买一把旧吉他。

  “你要不送她一对吧,我再给你编一只。”

  方穆扬拒绝了费霓的提议:“一对就太俗了。”

  “要不你送你妈妈一只?”

  “这种东西不适合她。”

  “好吧。”费霓认定无法再和方穆扬做成一笔生意,但仍不忘说,“你要还想要的话我也可以给你编。”

  过了几天,方穆扬请班里所有同学到他姥姥家做客,费霓作为班里同学之一,找不到拒绝的借口,也跟着大部队一起去了。

  方穆扬的姥姥是个很热情的人,她特地从法国面包房叫了两只很大的水果奶油蛋糕请外孙的同学吃,每一只盛蛋糕的碟子都是细腻的白瓷,叉子亮得可以照见人的影子,费霓并不知道那些叉子都是银器,她只注意到盘子里的蛋糕,奶油入口即化,可费霓一点儿都不舍得它化,她闭上嘴巴回味。她坐在一张丝绒椅子上,和同学围坐一张长桌,桌子上摆着一只很大的花瓶,颜色复杂却和谐,里面的切花并不是出自某个市场,而是来自家里的花园。费霓的塑料凉鞋踩在手织地毯上,抬头是巨大的水晶吊灯,落地电唱机里不知道哪个国家的儿童在合唱,和费霓在合唱团唱的曲子完全两样。

  姥姥对外孙的同学很大方,为了让大家消暑,特地让人送来了冰淇淋给他们吃。费霓恰巧被遗忘了,但她没说,她觉得在别人家主动要东西吃不好。

  她表现得确实像对冰淇淋无动于衷,她在家,不仅要抑制胃里的馋虫,还要控制眼馋。因为家里人都惯着她,看见她爱吃的,都先紧着她吃。渐渐地,她养成了习惯,一个东西,不管多想吃,也绝不多瞟一眼。

  别人吃冰淇淋的时候,费霓拿眼去欣赏窗外的风景。

  吃完冰淇淋,大家又开始了其他的娱乐活动。客厅很大,一个女孩儿在弹钢琴,别的女孩子围在她旁边合唱。弹琴的女孩儿叫凌漪,她穿一件白色连衣裙,手上戴着一只蓝白相间的塑料丝编的镯子,还缀着三个银色铃铛。

  至于男生,客厅里一个人影儿都没。费霓独坐在一张椅子上本分地当着她的客人。费霓很有职业道德,趁别人不注意把手上的塑料镯子褪下来塞到了裙子兜。

  她那天梳了两只辫子,辫子用一根细绸带绑到了一起,绸带是白色的,和衬衫是一个颜色。她坐的位置斜对着窗户,窗外的风送进来,她挺直了背端坐在椅子上,读一张落在边几的俄文说明书。

  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跟我来一下。”

  她听出是方穆扬的声音,迟疑了一下就跟着他走到了一个房间。

  是一间书房,书柜直通屋顶,里面还放着一个爬书架的梯子。里面有两只丝绒沙发,方穆扬让费霓坐在其中一个丝绒沙发上,费霓纳闷儿,不知道他叫自己来干什么,还没问,就见方穆扬拿了一个玻璃瓶子,他拿起子开了瓶子,随后葡萄汁就送到了费霓手里。

  “葡萄汁,冰的。”

  费霓有些不解地望着方穆扬,不懂他为什么要请自己单独喝葡萄汁。

  方穆扬误会了她,“你们女孩儿真够麻烦的,喝个汽水还要单独拿杯。”

  他走到一个橱柜面前,俯身打开柜门,掏出一只玻璃杯,递到费霓手边。

  方穆扬已经跳坐到了桌子上,见费霓还不喝,无奈道:“你不会是还想要吸管吧。”

  费霓摇头,她把葡萄汁倒进杯子里,低头喝了一口。

  方穆扬坐在桌子上打量费霓,“你怎么不和她们一起唱歌?”

  “我不喜欢唱歌,而且我也不适合唱。”

  “可我记得你是合唱团的。”

  “我就是里面充数的。人家是生怕自己的声音被压住了,我是唯恐自己的声音被人听见。”费霓对唱歌跳舞既不感兴趣,也不擅长,但她因为长得好,文艺汇演总被挑进去充数,这在外人看来可能是一种荣誉,于她却是折磨。她也想过退出,但辅导员王老师说她这样是知难而退,对她好一顿批评,费霓为此还写了一份检讨书。

  “那你喜欢什么?不会是喜欢看说明书吧。”

  “和唱歌相比,看说明书简直是种享受。”虽然说明书她也不怎么看得懂。

  方穆扬搬出了一个盒子给她看,里面有一只小巧的匣子和一堆小零件,他告诉费霓这是世界上最小的收音机,刚才她看的就是这个收音机的说明书。

  “我想看看它的构造,就把它拆了,但我重新组装它的时候出了问题。你能不能把你看的说明书给我翻译成中文。”

  费霓只是随便看看,好多字她根本不认识,更谈不上翻译。

  “翻译这张说明书你要多少钱?”

  好像费霓不翻译是因为不给钱。费霓并没解释方穆扬对她的误解,她乐得赚这笔钱。

  她说了一个数字,方穆扬也没讨价还价。

  “你不想出去的话就在这里听听音乐。”书房里也有一架电唱机,方穆扬随手放了一张莫扎特的唱片,又拉开了下面装碟片的柜子,他告诉费霓,要是想听别的,就自己换。方穆扬把一只小电扇拿到书桌前打开,又打开抽屉取出一只饼干筒放到她手边,让她当零嘴儿。

  “你能给我一本字典吗?说明书上有些单词我不认识。”岂止是有些,大多数她都不认识,但她会查词典。

  方穆扬对书架上的书很熟悉,他一眼就找到了词典的位置。檀木书桌上摆着一个文具匣子,一共三层,方穆扬抽出第二层抽屉,取出一只盒子,盒子里躺着一只派克钢笔,他吸了墨水递到费霓手里,又拿了纸给她。

  外面有人叫方穆扬去打球,方穆扬关上门,留费霓一个人在房间里翻译。

  费霓坐在一张皮椅上,埋头翻译收音机的说明书,遇到不认识的单词就查字典,不认识的很多,好在她查字典的速度够快。她脑子里都是怎么赶快翻译完,甚至没来得及打量这间书房,饼干筒也没顾得上打开,方穆扬进来她也没察觉。

  直到灯亮了,费霓的视线才转到窗外,外面太阳早就落了山,再不走就彻底黑了。

  方穆扬打开饼干筒,里面的饼干一块不少。

  “你不喜欢吃这种夹心饼干?”

  她不是不喜欢,她根本忘了,况且她提供的是收费服务,总不好再吃人家的饼干。

  方穆扬拿了一块递到她手边,“尝尝,味道没那么差劲。”

  “谢谢。”费霓拿了扔到嘴里,还没来得及咀嚼,就起身收拾东西,她合上笔帽,跟方穆扬告辞,“我得回家了。我没翻译完,明天给你行吗?不过词典我得带回去。我会尽快翻完给你的。”她有一本字典,但很小,没现在这本全。

  “饭马上要做好了,你吃完司机送你回去。”

  “谢谢,不过我现在就得回去了,否则我爸妈会着急的。”

  “那你给家里打个电话。”

  “我家没电话。”费霓并不为此难为情,这个城市的大多数家庭都没电话。她只是意外,方穆扬为什么会默认她家有电话。

  临走前,姥姥送了费霓一份面包,说这个方穆扬最爱吃,现在味道虽然不如刚出炉的,但早上用烤箱热一下,当早餐吃也不错。

  费霓下意识地回复:“谢谢您,我家没烤箱,您留着自己吃吧。”

  费霓在方穆扬姥姥脸上看出了一股尴尬之色,但这尴尬只维持了几秒,姥姥又恢复了原先的姿态:“我让人拿一只烤箱给你带回去。”

  费霓发现对物质缺失的坦诚,在这里竟成了一种变相的讨要。她接过了面包,说自己明早用锅热一热也很好吃,烤箱就算了。

  费霓最后却不过祖孙的好意,加上她急着回家,就上了方穆扬姥姥常坐的那辆车。司机到了她家楼下,多少有一点儿意外。费霓根本顾不上看司机的表情,道了谢就往家跑。

  她回来得很及时,再晚一步全家就该出动去找她了。

第9章

  费霓半夜睡不着,又起床去开那个行李箱。

  里面都是唱片和画册,全是她不需要的东西。

  费霓上小学的最后一年,全国开始闹停课。方穆扬家也没消停。费霓隐约听说了方家的事,他的父母都在接受审查,工资冻结,房子也分给了别人,方穆扬自个儿住一间小平房饥一顿饱一顿地过日子。费霓的哥哥姐姐坐免费火车去外地串联了,她也想去,但爸妈怕她在外面出事儿,让她在家里好好呆着,白天她爸妈在厂里工作,只留她一个人在家。

  费霓不出门,在家糊纸盒子,她最开始糊的是一种点心匣子,得是好点心才能用这盒,平常的用纸一包麻绳一捆就得了。有时候,她也去废品收购站。图书馆能看的书一下子变得很少,废品收购站成了费霓新的“图书馆”,那些旧社会的腐朽作品和外国资本主义毒草都被卖到了废品站,价格比废报纸还不如。但在废品站找到想看的书并不容易,她必须装作对她的目标不感兴趣,有时候买五斤废纸才能找到一本自己想看的书。

  自停课后,她就和方穆扬没见过面。没想到又在废品收购站见着了。这个年龄的男孩子一个月不见就能高出一截儿。费霓发现方穆扬又高了,精瘦精瘦的,他们家没了,但他的自行车还在,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在恶斗中守住他的自行车的,但他确实守住了,还全须全影儿地站在那儿,他嘴角的伤无所谓地展示给别人,冲着费霓笑笑。费霓有点儿怕他的笑,她怕方穆扬向自己借钱,她知道要是这次借钱给方穆扬,他不但不会还她双倍,可能一分钱都不会还她。

  费霓问方穆扬来废品收购站干什么,方穆扬说他家窗户玻璃没了,想买废纸回去糊窗户。他问收购站的人有没有旧画、画册也行,拿回去糊窗户不至于太难看。

  费霓在废品站找书越找越绝望,她猜方穆扬不会乖乖就范,尽管家没了,但他们家那么多书,他不会一本不留。她低声对方穆扬说,她可以帮他处理一些用不着的旧书,话里还带着暗示,她家是根正苗红的工人家庭,不会有人来她家翻东西的。她的精神生活太匮乏了,决定铤而走险,她已经做好了两手准备,如果方穆扬举报她,她就说自己是故意引蛇出洞,其实并不想要那些书;如果方穆扬愿意把珍藏给她一些,她可以把自己糊纸盒的钱都给他,让他好好吃顿饭,他那样,一看就是天天饿得吃不饱。

  方穆扬没举报她,在第二天天没亮的时候按照约定到她家楼下,交给了她一只箱子。费霓把自己攒的两块五毛二分都给了方穆扬,但方穆扬一分钱都没要,他让费霓好好保管箱子,千万不要交给别人。费霓强行把钱塞到了方穆扬手里。

  箱子天没亮收到,费霓等到父母都去上班才敢偷偷摸摸打开,费霓觉得她这钱花得实在冤枉。箱子里的东西没一个是她想要的,里面不是唱片就是画册,唱片她根本没办法公放,至于画册……有一本里面的男女甚至是不着寸缕,费霓当然知道这是艺术,但不妨碍她觉得他不害臊。

  这个箱子她一直锁着,等他管她来要,没想到一放就是这么长时间。

  雨下到后半夜,起来已经是个大晴天。

  早饭是稀饭配馒头,还有一小碟腌豆角,昨天的酱肉有剩,费妈掰开馒头,夹了两片酱肉递给费霓,让她别光喝粥。

  费霓走后,老费又提起了昨天的事儿:“小方昨天大老远来咱们家,还给咱们闺女送了这么些东西,咱们没留人家吃饭就让人走了,这事儿我总觉得过意不去。”

  “怎么留?叶锋不得多心啊。小方又愣,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咱闺女去医院照顾了他这么些天,知道的是她深明大义,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和小方有什么事儿呢。”

  “有什么事儿,就小学同过班,俩毛孩子,能有什么事儿?咱们三丫头就不能做好人好事儿了?”

  “以前没事儿,那备不住现在照顾出感情来。就说小方,现在爹妈都忘了,就跟咱们孩子熟,他也知道咱们家在哪儿了,要天天来怎么办?咱们还能直接轰人走?传出去了哪个男的不多心?咱们闺女也甭想跟别人结婚了。昨天费霓买的西瓜还没吃,你给小方送了去,再买点儿桃,昨天他送来的东西留两件表示咱们心领了,剩下的奶粉麦乳精也给他拿回去,顺便告诉他,让他别来了,就说这是咱们闺女的意思。”

  “这话怎么说得出口?”

  “为了你闺女,你说不出也得说!小方我看也不是个不明白事理的孩子,你跟他说明白了,他也就不来了。”

  老费带着奶粉麦乳精西瓜去了医院,回来的时候这些东西也跟着。除此之外,他还拿回了自家的伞以及一个收音机还有专门配收音机的耳机。

  老伴数落他:“你哪来的钱买的收音机?”

  “小方送我的,说是卖了相机换的。我说不要,他死乞白赖非要我给费霓带回来。我带去的东西他也非让我拿回来。”

  “你这儿办的是什么事儿?他要你就收啊!”

  “他说我要不收,他就再到咱家把东西送过来。要是我收下,他就不再来咱家了。”

  费妈叹了声气:“你啊!活这么大岁数是嘛都不明白啊,你闺女天天听他送的收音机,这事儿能这么结束吗?”

  “那怎么办?”

  “你就说这收音机是你买的。”

  “这怎么合适?”

  “管不了这么多了,等费霓结了婚,咱们再给小方送份儿礼,现下不要跟他来往了。”

  费霓回来就看见了她昨天送给方穆扬的伞,不禁问:“方穆扬来咱们家了?”

  费妈踢了老费一脚,老费笑着说:“我去医院看了看他,顺便就把伞带回来了。他在医院还挺好的,跟正常人也差不多,我去的时候他正画画呢,画的是医院里的护士,甭说,画得跟真人差不多。他跟里面的护士处得都挺不错的。”

  “是吗?”费霓心里有些恨铁不成钢,画连环画没准儿能换来一份工作,画小护士能换来什么呢?只能把自己挣下的好名声都一点点都败坏了。

  “那可不,还有小护士给他缝衣服呢。小方是救人英雄,长得好,护士里有姑娘喜欢他不稀奇。我看他没准还能在医院里踅摸个媳妇儿。”

  “哪个护士给他缝衣服啊?”

  老费没想到费霓会问这个,愣了下才说:“我倒不清楚是谁,他衬衫线开了,进来的护士让他把衣服换下来她拿回家给他补。”老费省略了一点,方穆扬说不用了,他自己能缝。

  费霓没搭茬儿,她看见了躺在五斗橱上的收音机,问:“爸,你买收音机了?”

  “嗯。”这声嗯很短促,“我看好多人家里都有,我想着也买一个。”

  老费说谎说得不太自然,费妈怕他露了馅儿,转而对费霓说:“你姐给你的那块格子布,你给自己做件衬衫吧,我看现在好多姑娘多穿格子衫,是不是电影里有人这么穿?”

  “好像吧。”

  “你跟叶锋这礼拜天还去看电影?”

  费霓没回,继续问她父亲:“爸,您这收音机在哪儿买的?”

  “就离咱们家最近那个信托商店。本想买个新的,谁叫咱没票呢?”

  叶锋隔了一天来还伞,还带来了一张交响乐的票,约费霓礼拜天去听《沙家浜》。

  费霓听过一次,但她还是收下了票。她喜欢不喜欢这音乐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觉得叶锋不错,可以继续发展下去。

  礼拜五那天格外的热,费霓上班时积了一头汗,下了班直奔女浴室,好在排队的人不是很多。

  一间浴室有两排花洒,一排十五个,每排的花洒间没有任何隔断,彼此都能看见。

  浴室里没有任何隐私。

  费霓在浴室里知道了老赵乱搞男女关系被调到了锅炉房;大刘因为在家组织舞会被降了级;潘莉莉的丈夫很有本事,最近搞到了一台九寸黑白电视机……

  费霓作为倾听者,从未参与这类话题。她始终面对着墙,每次洗完了就迅速穿好衣服,毫不留恋地离开这个水汽腾腾的房间。

  有人说她:“小费怎么老背对着我们?”

  另一个女工为她解释:“结了婚就不这样了。其实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大家都是女的,谁也不比谁多什么,没结婚前总纳不过这个闷儿来。要说谁要娶了我们费霓可真是有福气,你看这细皮嫩肉的……”

  费霓的脸被热水冲红了,匆匆洗好了去穿衣服,头发上的水珠落在锁骨上,费霓扭手系背后的扣子,费霓的组长刘姐凑过来同她说话:“三车间的潘莉莉非说你罩子里垫了东西,她这人吧,自己骚就算了,非把别人想得和她一样,哪个正经姑娘会往里面垫东西,都恨不得别人看不见,我跟她说,费霓人家要不用罩子勒着要更大,我和她在一个浴室洗澡,见过多少回了。”

  刘姐的每个字都那么亲切,那么热气腾腾,可费霓实在没法子感谢她为自己澄清,她面上平静,手忙着系扣子。她因为家里只能简单擦洗,经常在厂里浴室洗澡,但洗了这么多次,她也没学会应付这股子没有界限感的亲切。

  费霓头发擦了有五分干,为避开刘姐就急着出了浴室。

  一出厂门她就看见了方穆扬。

第10章

  费霓早上来的时候,还在塑料凉鞋里穿了双袜子,下了班这袜子就被裹到了旧报纸里,夹在后车座上。她们车间有一位很讲究很根正苗红的大姐,最看不得女孩子露脚趾头,看见了就骂成何体统,费霓开始不太懂大姐为何激愤至此,后来看了些腐朽读物才模糊意识到,大姐并未如她所表现得那样进步,实际上封建得很,只有旧社会的人才会把女人的脚看成具有浓重性意味的器官,一个脚趾头都露不得。

  她也只是在心里认定车间里的大姐不进步,穿凉鞋的时候仍自觉在里面穿袜子。今天她出来得急,脚没顾着擦,直接穿了凉鞋就出来了,脚踩在凉鞋上还有些粘腻。她的脚趾头昨天刚刚修剪过,很圆,脚踝很细,裙子和凉鞋之间露出一截小腿。傍晚的风滑过她的小腿,风干了上面残存的水分,卷起裙子的一角。

  费霓离近了看,发现方穆扬竟然出洋相出到了她们厂门口。他仍穿着一件白衬衫,袖子卷到手肘,两手插在裤兜里,胳膊贴身夹着一把花,和他有身体有接触的是花的茎,大概占了花的四分之一,花用报纸包着,能看出里面的花是白色的,是夹不是捧,在厂外捧花固然有些傻里傻气,但总不会让人怀疑是流氓,方穆扬这姿势不免有些流里流气。

  费霓真想装作不认识他,但方穆扬并不给她这个机会,他拿了花凑近她的鼻子让她嗅。

  原来是白色剑兰。

  费霓问他:“你在哪儿弄来的?”这几年市场里根本没有卖切花的。

  “在市场买的。送你的。”

  方穆扬这几天没在医院里呆着,净坐电车了,他手里拿着新买的地图,坐着电车逛遍了整个城市,遇到感兴趣的地方就下来走走。他今天逛市场准备给费霓买点儿礼物,恰巧碰见南郊的老乡捧着篮子偷着卖花,他想起费霓家里花瓶放的假花,决定给她买点儿真的。

  什么年头送花,让人看见了她没准又成为浴室里的谈资。那把花太显眼,费霓夺过来,放在车筐里。

  方穆扬的衬衫洋溢着一股阳光晒过的肥皂味,但同时费霓注意到他的衬衫并不干净,还有黑色的污渍。他哪里是洗衣服,分明是把衣服在肥皂水里泡一泡就捞上来晒上。这种洗法儿,一天洗八次也干净不了。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你不希望我来吗?”

  三车间的潘莉莉看见费霓,走过来同她招呼,又上下打量了手里拿花的方穆扬,笑着问费霓:“这是你新处的对象?”

  费霓不耐地说了两个字:“不是。”

  潘莉莉是厂里出了名的漂亮人儿,但费霓跟她不在一个车间,平时就连接触都很少。她想不通这人为什么要在背后那样说自己。

  潘莉莉并没就此离开,她笑着对费霓说:“那我给你介绍一个。我有同学是缝纫机厂的……”

  潘莉莉不喜欢费霓,因为她的丈夫——宣传科讲一口流利普通话的杨干事,在追求她之前曾不只一次请费霓看电影,都被费霓拒绝了。她是结婚后才从别人嘴里知道这件事的,她一向骄傲,但她的丈夫让她受了挫,这让她觉得自己是拣了费霓不要的人,要是婚前知道了,她是绝对不嫁的。因着这个,她格外关注费霓的婚恋状况。

  费霓打断了潘莉莉的话:“我有正在交往的人了,你不用给我介绍了。”

  潘莉莉心里不屑,有正在交往的人了还跟不知哪儿冒不出来的小白脸勾勾搭搭的。

  面上仍是笑,潘莉莉追问:“谁啊?哪个厂的?怎么没听你说过。”

  方穆扬代费霓回答:“以后你就知道了。”

  费霓想,方穆扬应该是知道她和叶锋交往的事了。他知道了,还拿着花到厂门口等她,别人见了,不知又传出什么闲话来。

  等潘莉莉走了,费霓问方穆扬:“你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儿就不能来找你吗?”

  一股花香钻进费霓的鼻子,她沉默着,推着自行车往前走。

  “你不是爱看电影吗?这礼拜天咱们去公园看露天电影。”

  “我没空。”

  “那你把下礼拜的时间留出来给我吧,我过些天就回知青点了,走之前想和你一起看场电影。”

  费霓听到“知青点”三个字,声调不由自主提高了:“你回那儿干什么?”

  “我看附近有家馆子,咱们去那吃吧,我请你。”

  小饭馆里最热销的是散装啤酒,一堆人排队等着买啤酒,费霓找张靠窗的位置坐了,还没落座就问:“谁让你回去的?”

  “你要喝啤酒吗?”

  “不喝。是知青办找你谈话了吗?”

  “那就喝汽水吧。”方穆扬让费霓看墙上的菜单,问她想吃什么。

  费霓不说,方穆扬便代替她点餐,当方穆扬点到第四个菜的时候,费霓拦住了他,说够了。

  “是我自己要走,我不想再在医院呆了,一个健康的人呆在医院可太没劲了。林格你知道吧,我和他一个知青点的,他回来探亲,我想着他探亲假休完,和他一块回去。”

  “多少人把自己弄成肺炎肾炎也要回城,你倒好,好不容易回来了,还要往乡下跑。你这个样子,到了乡下,谁管你?你真以为老乡需要你?你插队的那地方,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劳动力,人家自己的粮食还不够吃的,哪有余粮分给你?你以为你这次回去了,还能回得来?”费霓很快又恢复了理智,她压低了声音说,“你这几年都在乡下接受贫下中农的教育,也该回来建设城市了。”

  方穆扬笑:“难道要在医院里建设?”他为费霓盛了一勺砂锅豆腐,“吃吧。”

  “知青办就应该给你解决工作。他们要是不给你解决,你就去找他们,一次不行就找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

  “可除了你,这个城市我没什么可留恋的。”

  费霓不信他的话,“前两天你不是还在医院画小护士呢吗?”

第11章

  费霓没给方穆扬回答的时间,半是嘲笑地说:“你还是在医院里呆着吧,在别的地方天天画漂亮姑娘,就是作风问题了,你在医院住着,别人当你是病人,也不愿意跟你计较。去了乡下,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在乡下受贫下中农教育了这么多年,一失去记忆就又恢复了没被改造前的性子。想来这改造的作用很有限,就没必要再去接受一遍了。

  “你是不是想让我一直画画?”

  每每费霓怀疑方穆扬彻底恢复了记忆,都要因为他不同常人的逻辑否定掉之前的想法。

  “其实想画在哪儿都能画的。”方穆扬挪了挪他和费霓中间的盘子,留出一块空地儿,他用手指在桌上比划,费霓以为他要跟自己写些不能让别人看的话,盯得很仔细,很快费霓发现方穆扬在画画。他的手指头此时充当了画笔,桌子成了画布,上面的图,别人看不见,但方穆扬能,费霓慢慢发现方穆扬画的是一个女人,男人没有这么大的胸脯,男人的线条也不是他画的线条,这个女人正在喝汽水。

  费霓放下汽水瓶,拿眼去看四周,四周都是人,小饭馆里没电扇,空气粘腻腻的,她耳朵越发地烫。她拿筷子的另一头去敲方穆扬的手指,“快点儿吃饭吧。”

  方穆扬揪住筷子头,仰头看她,费霓避过他的眼睛,放开了那只筷子,低声说:“你还吃不吃饭?”这声音里有一点恼羞成怒的味道,她以前以为他虽然不算什么正经人,但胜在有一双正经的眼睛,不该瞅的地方绝对不瞅一眼,现在她发现了他眼睛和睫毛的欺骗性。他不动声色地把她从上到下观察了个遍,而她竟没发现。

  方穆扬把筷子还了回去,给费霓夹了一筷苜蓿肉,让她多吃点儿。

  “上次我见你的时候明明在脑子里把你画了一遍,回去的时候再画总觉得差点儿什么。”

  费霓打断了他:“我给你的连环画,你是不是没看?”

  “看了。”

  “那你能不能画差不多的?”

  “应该可以吧。”

  “那你就去画那个,别老画女的了。”

  方穆扬其实也画男的,但他没澄清。他对费霓说可以。

  “你爸说你要结婚了。”

  费霓想说哪有这么快,但没说就咽了下去,她迟早要结婚的。

  “你是不是因为怕人让你和我结婚,才不去医院的?他们如果问我的意见,我一定不会让他们和你提这种要求,这对你不公平。”医院领导因为方穆扬画小护士的事,主动提出要帮他介绍对象,问他喜欢什么女孩儿,他说费霓,领导咳嗽了两声,说费霓就算了,之前跟她提过结婚的事情,她不同意,因为这个,现在都不来了。

  虽然费霓确实认为同方穆扬结婚,她很吃亏,但此刻这种话由方穆扬说出来,费霓没来由地觉得他有些可怜。

  “他们是提了结婚的事情,在你只认识我的情况下,对你也不公平。”大概自己都觉得这话没说服力,又换了话题,“回知青点的事不要再提了,让知青办给你解决工作,你多去找几次,他们会给你解决的。你有了正式工作,凌漪或许会回心转意也说不定。”

  “她不需要回心转意,我也不需要。如果我有正式工作,你愿意和我去看电影吗?”

  “我现在其实不怎么想看电影,翻过来倒过去就是那么几部。”

  “那你礼拜天和他去看什么?”

  费霓又给方穆扬夹了一筷小青菜,“以后不要再到厂里来找我了,你现在觉得我重要,不过是因为和我熟悉而已。以后你有了工作,接触的人多了,就会发现我对你没什么特别的。”

  “你和别人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