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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费霓并不信他的话,“等你有了工作,见的人多了,再说这话也不迟。”

  “无论什么时候,你对我都是不一样的。”

  “快点吃吧,天不早了,吃完了我该回家了。”

  费霓低头扒拉碗里的青菜,她想两个人点三个菜还是多了,都吃不完。

  等费霓发现方穆扬也没吃饭的胃口,她说:“那咱们走吧。”

  两个人出了馆子,方穆扬和费霓一个方向走了好一会儿,费霓指了指东边:“站台在东边,你得往那边走。”

  “我送送你。”

  “我骑车,你要送我,我反而还得等你。你快回医院吧。”

  转身前,方穆扬对费霓说:“那等我有了工作,我再来找你。我找你之前,你千万不要跟别人结婚。”

  “你右胳膊有灰,拍一拍。”费霓没有说好,她不知道方穆扬胳膊上怎么蹭了一块白灰,她本来想给他拍拍,但手距离他胳膊还有十厘米的时候又缩回放在了车把上。

  方穆扬并没有低头看他的胳膊,他说:“你骑上去吧,我看着你走。”他怀疑费霓会趁他低头的时候离开。

  如果方穆扬不说看着她走,费霓也许会回一次头。

  到了家,费霓也没回一次头。

  老费看见费霓手里的花,问谁送的。

  费霓说:“好看就行了,谁送的一点儿都不重要。”她拿出假花,把白色的剑兰放花瓶里。

  第二天,她去邮局,把买来的纸和颜料邮给方穆扬,寄件人没写自己名字。

  剑兰在花瓶呆了两周,也没怎么蔫掉。

  这两个星期,费霓和叶锋听了沙家浜,看了芭蕾舞,在公园里划了一次船。

  叶锋请费霓去他家做客,说是做客,其实是见家长,费霓没犹豫就答应了。

  叶锋很符合费霓对丈夫的想象,那种搞艺术的浪子从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不过这些年,浪子都隐藏起来,个个成了良民,平常是见不着了。如果方穆扬家没发生变故,他大概会成为这么一个人。无论方穆扬恢复不恢复记忆,都与她想象中的丈夫相差甚远。

  费霓头一次去叶家,和家人商议带什么礼物。

  老费说要不送巧克力和美国奶粉,方穆扬带来的巧克力还在阴凉处放着,没怎么吃,美国奶粉也没有开封。费霓说把客人送的礼物转送不好,奶粉和巧克力还是自己留着吧。

  这年头,家家都不富裕,客人送的礼舍不得吃转送给别人是常有的事,有时候,一盒点心能过十几家的手,费家也常干这种事。但费霓说不好,老费不好反对。

  最后费霓拿着刚发的工资去副食店买了八样点心装了一个点心盒,盒子里的点心满得都要掂出来。去叶家当天,费霓换上了她刚做好的格子衫,下面穿的是之前的蓝布裙子。

  叶家住三楼,一楼两户人家。

  费霓到的时候,只有叶锋母亲一个人在客厅,保姆在厨房择菜。这时候没人敢明目张胆地雇保姆,即使雇了保姆的,也会把保姆说成是自己的亲戚。

  叶锋问他爸在哪儿,他母亲说正在书房,让他不要去打扰。叶锋的母亲只有在费霓叫阿姨的时候冲她点了点头,之后就再没同费霓说过话,保姆过来倒了茶,叶锋的妈妈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连基本的寒暄都没有。

  费霓知道,叶锋在她来之前,一定和父母交待了她的身份,他的父母不像是不知礼数的人,如此怠慢她,一定是故意的。在她来之前,就这样对她不满,一定不是因为她本人,而是因为她的家庭和工作。

第12章

  很明显,叶锋父母看不上她,还表面客套都懒得。

  叶母的眼神,好像费霓不是来见家长,而是上赶着送礼求人办事的,偏偏礼物微薄,她连看都不懒得看一眼。

  没个百八十人上赶着来叶家送礼,养不出叶锋母亲这种不屑一顾的高傲态度。

  叶锋的母亲虽然在医院工作,但不是业务岗,所以她对费霓的傲慢,也不是医生对病人的,而是负责资源调配的后勤领导对巴结她的人的,她甚至不需要说一个字,她只需要用一个眼神就能表示对对方的看不起。

  费霓并不觉得自己如何高攀了叶锋,她和叶锋所差不过一纸文凭,如果能高考,她绝不会考不到,即使她没文凭,也能自食其力,她身上穿的嘴里吃的都是自己一点点挣来的。但当谈婚论嫁两个人的条件放在天平上称量时,对方家长明显觉得她不够分量。

  叶锋突然向费霓提议:“你上次不是说你用钢琴也可以弹《沙家浜》吗?这儿正好有钢琴,能不能让我饱饱耳福?”上次听完《沙家浜》交响乐,费霓说钢琴也能弹。

  费霓马上接收到了叶锋的意思,他想让自己在他母亲面前露一手,以此证明他找的女朋友,不是他母亲想的那样上不得台面,虽然她只是个中学生,是一个普通的车间女工,但她会弹琴,还会边弹边唱《沙家浜》的选段。

  费霓是在学校里学会的弹琴,曲子都是用方穆扬姥姥捐的那架钢琴练的,中午,别人休息,她偷偷去练琴,偶尔也可以弹一些不太进步的曲子。那时候她想着,等她工作了,有了自己房子,一定要买架钢琴放在家里。那时候钢琴对她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她一天只有几分钱的零花钱,而一架钢琴便宜的也要几百块,况且她家太小了,根本放不下一架钢琴。她工作后,手里有了能支配的钱,信托商店的旧琴几十块就能买到,比一辆新自行车还要便宜得多,她终于买得起,但还是没地方。

  于是她只能去信托商店弹琴,弹的都是很进步的曲子。信托商店的员工拿固定工资,客人买不买都不影响他们的工资,加上钢琴是大件,无法在光天化日下被偷走,所以他们对于来看琴的客人盯得并不很勤。费霓利用了这点,以看琴之名行练琴之实,由于她弹的曲子很进步,别人不耐烦也拿她买办法。自从上个月被认出后,她就不再去了。

  费霓并不想弹《沙家浜》,尤其不想通过弹琴证明她配得上叶锋。难道她不会就该理所应当地受冷落吗?

  费霓笑笑:“我现在不想弹。”

  她看到了叶锋眼里一闪而过的失望,她因为这失望对他也有些失望。

  叶锋的母亲把费霓的“不想弹”理解成“不会弹”,大概在学校里上过几节音乐课,就当成优点炫耀了。

  “平时经常在家练琴?”

  费霓知道她是明知自己家里没琴故意让她难堪,但还是坦诚答道:“我家没琴。”

  她的眼神和语气没有一点儿不好意思。

  叶锋母亲不再看报纸,嘴上的话也变得多起来:“琴要一个星期不弹就手生了,这琴原先要给叶锋的姐姐做陪嫁,但她说她回家来也要弹琴,所以我们只能留着。叶锋姐姐结婚,叶锋出了不少力,电唱机电视机收音机的票都是他包办的。”

  费霓开始觉得叶母后一句话突兀,但她马上理解了潜台词:叶家嫁女儿妆奁丰厚,不仅要陪嫁钢琴,还要送电唱机电视机收音机,不像别人家嫁女儿,都指着男方出钱。

  陈阿姨从厨房出来,叶母对她说:“糖醋鱼先不要做,那是滢滢的拿手好菜,等会儿她来了要露一手。”

  叶锋问:“她怎么来了?”

  “我一直把滢滢当亲女儿待,这就是她自己的家,她什么时候不能来?我倒是希望她能一直住在咱们家。”

  费霓终于明白为什么叶家明明不欢迎她,保姆却一大早就在厨房忙活儿,原来是为别的客人。这个叫滢滢的女孩子应该是他们中意的儿媳。

  叶锋此时也无法忍受他母亲的态度,但他不想和母亲直接冲突,便对费霓说:“去我房间看看有没有你想看的书。”

  他知道费霓受了委屈,但她脸上并没有委屈的神色,仍是很柔和的一张脸。这柔和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傲慢,和这种不动声色一比,他母亲直接表现出的傲慢明显落了下乘。当初打动他的也是这柔和,当他得知费霓在礼帽厂工作时甚至有些意外,到她家时就更加意外。她家太窄了,甚至没有他的卧室大,但他为了费霓,一而再,再而三地忍受这狭窄和逼仄。

  电话铃响,听叶母的口气,是叫滢滢的女孩儿打来的。

  叶母在电话里说,她特意留了荔枝,等滢滢过来吃。

  费霓来了半天,也没见荔枝的影子。她记得自己第一次吃荔枝,还是方穆扬拿给她的,他说他们家人没人爱吃荔枝,再放下去就坏了。班里好多人都吃到了方穆扬送的荔枝,她是其中一个。

  “不了,这个点儿我也该走了。”人家不欢迎自己,费霓也懒得再留。

  “不是说好在这儿吃饭吗?等吃完饭,你想去哪儿,我陪你一起去。”

  “我回家吃。”

  叶锋还要再挽留,他母亲开了口:“既然人家有事,就不要勉强了。”

  叶母此时脸上终于有了点儿笑容,她指了指费霓提来的点心和茶叶说:“这个你还是带回去给你父母吃吧。”

  费霓也没推辞,直接拎起了点心匣子和茶叶罐,转身转到一半,费霓突然说:“茶杯里的茶我没喝,您直接倒了,不用特意消毒了。”

  刚才阿姨倒茶,叶锋和他母亲都是白瓷,特意给费霓用了玻璃杯。

  费霓走得毫不留恋,叶锋追了出去。他拉住费霓的胳膊,用半是挽留半是请求的语气说:“回去吧,就当给我一个面子。”

  他的爸妈可没给她一点儿面子,但费霓不想戳破这件事,她仍是笑着:“我还是喜欢吃自己家里的饭。我要是用了你家的碗筷,你妈妈还得特意消毒,那多麻烦。”

  “杯子是陈阿姨随手拿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没什么,讲求卫生也没什么不好,毕竟她也不知道我有什么传染病。只是她没必要做得这么明显,生怕我不知道。”

  叶锋明知他母亲是故意的,仍坚持说这是一个误会。他不希望费霓和母亲闹得太僵,毕竟将来结了婚,还要一起住。如果他结婚后坚持搬出去组织小家庭,单位也会给他一间房,但是他在家里房子完全够住的情况下,还和别人去争有限的房子,对他的名声不利。何况家里的条件比外面好太多。

  费霓不想再和他争,声音里掩饰不住的厌倦:“对,你妈不是故意的,你回去吃饭吧。”

  “不是说好了一起吃吗?去吃西餐吧,我请你。”

  叶锋没和家人打招呼,就跟着费霓下了楼。

  见叶锋真要和自己一起走,费霓的语气和缓了些:“你回去吧,我今天不想在外面吃。”

  “你去哪儿,我跟你一起去。”

  “叶锋,我觉得我们都应该重新考虑一下。”

  “我没什么可考虑的。我妈的态度不代表我的态度,以后和你结婚的是我,不是我父母。你因为他们否定我,是不是对我很不公平?”

  叶锋长了一张适合做丈夫的脸,好看得很可靠。他在无线电工业局做科长,在这个电视机电唱机收音机都要凭票买的时代,多的是人求他办事,但他脸上没有一丝盛气凌人的劲儿。费霓觉得他和他的爸妈还是不一样的,她决定再给他一个机会。

  费霓最终还是和叶锋一起吃的饭,在她和方穆扬第一次去的那家馆子。

  费霓看了好几秒,才确定离她两桌的年轻男人是方穆扬。

  她很清楚他长什么样,她想不通的是他怎么又来这儿了。坐他对面的是一个穿蓝色便服的男人,头上的白发表明他至少五十岁以上。

  方穆扬也看见了费霓,两人对视了几秒,是费霓先避开的。

  对面男人问方穆扬:“看见熟人了?”

  中年男人姓傅,是出版社的负责人,也是方穆扬妈妈的老同学,出版社下面有一个工农兵美术创作培训班,市面上有影响的连环画大都出自这个培训班。

  “一个朋友。”

  方穆扬叫来服务生,为费霓这桌加了一个奶油烤鱼一个罐焖牛肉还有两盘冰淇淋。

  他对服务员说:“加的这些记我的账上。”

  傅社长问他:“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她现在未必想理我。”

  傅社长不由得对这位方世侄多了一分佩服,这十年物是人非,只有方穆扬,受贫下中农教育了这么多年,仍是浪荡公子哥儿的做派,今天手里有两个钢镚儿,绝不留到明天。人家不想理他,也要特意给人加菜去招惹人家。

  他很想和方穆扬谈谈他的母亲,当年他和他的母亲是大学同学,她请他到西餐厅里吃东西,那家餐馆比这里的菜品要地道得多。往事有太多避讳的地方,许多不适合在公开场合讲,于是只能挑挑拣拣。

  多年来的沉浮养成了傅社长私下说话绝不让无关人士听见的习惯,他的声音准确送到了方穆扬的耳朵里,第三人却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

  “你爸妈当初嫌家里知识分子太多,就想让你初中毕业后去当工人。你如果能进工厂也算实现了他们的愿望。”

  傅社长说的都是真的,但他没点明的是,方穆扬现在去培训班,只能是知青的身份,随时可能回到乡下。如果先去工厂当工人,再调到培训班画连环画,就是另一番情形。

  “培训班不能给你提供宿舍,你看能不能让知青办帮你和房管局反映一下,让他们把你家原来的房子划一间给你。”

第13章

  傅社长心里也清楚,要房子不是容易的事,方家的房子早就住了别人,这些人好不容易住进去,怎么会主动搬出来。此一时彼一时,当初方穆扬的外祖母去世留给他两个宅子,上百个房间,都被他母亲豪爽地捐了出去。现在想要一间房,却是如此艰难。

  方穆扬却没把这个当大事儿,“要是他们不给我房子,我就去睡房管局的办公室,反正那儿晚上也空着。”

  罐焖牛肉送上来的时候,费霓第一反应是:“我们没点这个。”

  服务员指了指另一桌的方穆扬,“这是他送给你们的。”

  叶锋顺着服务员的方向看过去,回头对费霓说:“这是不是你那个同学?”

  叶锋只见过方穆扬一次,但他长得很有识别度,再次见面他马上想起了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费霓想方穆扬这人真是没救了,这么穷还要摆阔,她对服务员说:“这个我不要,你送到他们那桌。”

  “这个还是你亲自跟他说吧。我们只负责上菜。”

  奶油烤鱼上桌的时候,费霓忍不住说:“他到底点了几个菜?”

  “还有两盘冰淇淋,正餐结束后上。”

  “冰淇淋无论如何不要再上了。”

  服务员无奈走到方穆扬身边转达了费霓的话。

  方穆扬说:“听她的,不要了。你帮我告诉她,不用为我担心,这两个菜我暂时还能请得起。”

  服务员不知道这俩人在搞什么,但还是把方穆扬的话转述给了费霓。

  费霓的眼睛转向方穆扬,方穆扬冲她笑了笑,她瞪了他一眼,低头吃鱼。

  叶锋觉出了不对劲,问费霓:“这人不会在纠缠你吧?”

  “没有,我之前帮过他一个小忙。”

  “什么忙?”

  “不值一提。”

  方穆扬掏钱买了两桌的单,费霓当初把他的钱按面值大小排布,现在这些钱早没了大小之分。他掏出一把钱看都没看就递给服务员,在脑子里飞快地算了一遍账,又从服务员手中抽出一张两分钱的纸币塞回自己裤兜,服务员还在数钱,谢谢已经从方穆扬嘴里溜了出来。等服务员确认付钱无误后,方穆扬早就离开了桌子。

  傅社长做好了请客的准备,没想到被方穆扬抢了先。

  “怎么能让你请客?”

  “等我没钱了,就去你家蹭饭。”

  他这么一说,傅社长想起了方穆扬的父母。他父母一直都很慷慨,不过那时他们有慷慨的资格。方穆扬其实是没有这个资格的。

  结账时,费霓才得知方穆扬已经付了钱。她本来打算连方穆扬点的菜都自己买单的。

  从餐厅出来,叶锋问费霓:“你这个同学在哪儿工作?”

  “他是知青。”

  叶锋这下放了心,一个知青对他毫无威胁。

  “你哪天把他约出来,咱们一起请他吃饭。”

  “算了,没必要见面。”

  叶锋送费霓到她家楼下,破例没有上去坐坐。上去了就得解释,费霓为什么又把给他父母的礼物拿回来了。

  费霓没有立即回家,而是拿着点心匣子和茶叶骑车去了方穆扬所在的医院。这些东西她是不能拿回家的,拿回家就会暴露她在叶家发生的一切。她吃了他的饭,把点心送给他也是还礼。

  方穆扬的病房里空无一人,他床头上挂着一张人体结构图。以前她来的时候是没有的。床头柜上摆放着一摞画,上面的画都是临摹她送他的连环画,他摹仿得很到位,不知道的还以为连环画作者是他本人。最下面几张都是小护士的像,她以前只听说过他画小护士,现在眼见为实,又是一番心情。这几张和连环画是不同的风格,费霓觉得方穆扬画小护士更有热情些。费霓马上发现了方穆扬眼睛的歹毒,这些天他一定没少盯着小护士看。

  他的床上摆着一件叠得方方正正的衬衫,仔细看的话会发现衬衫的第一个扣子和下面的扣子稍微有些区别,一看就是第一粒扣子掉了,又被人缝了新的。那么细腻的针线活儿,肯定不是方穆扬自己做的。他的房间还算干净,但这干净也是粗枝大叶的,枕头罩都罩反了也不知道。费霓相信,很快这个枕头罩会被翻过来,只不过翻枕罩的人应该不是方穆扬。在她走后,他马上找到了接替她照顾他的人。

  他可真是个人才。

  她不在的日子,他的生活丰富多了。他不回乡下也不是听她的话,这好日子,怎么舍得离开。

  他唯一没骗她的是,窗台上的花都被他养得很好。

  她没再看下去,就把点心匣子放在床头柜,下面压着一个纸条,写明这是她和她男朋友送给方穆扬的礼物。

  费霓并未从医院直接回家,而是拿着茶叶罐去了她心里认定的大嫂家。她大哥在乡下插队,林梅回城仍坚持等他,在费霓看来是很难得的。因为难得,所以要珍惜。梅姐正用缝纫机做枕巾,一家六口人挤两小间房子,等到家人都出门,她才能够获得短暂的清净。

  费霓一到林家,林梅就给费霓看她在做的枕巾,“看看怎么样,这花样你还喜欢吧。”

  “好看。”

  “喜欢就好,你不是快要结婚了吗?你的枕巾枕套桌布沙发巾我都包了。”林梅又去翻柜子给费霓看沙发巾,“对了,你今天不是去叶锋家了吗?怎么样?”

  费霓看得出,林梅很高兴她能尽快结婚。她结婚,费霆才可能回城。她不忍心破坏林梅的好心情,就说还行。

  “要我说,叶锋这人条件可真不错。你们结婚,不用求人,电视机票都有了。你不知道,我们店里王主任为了买个十二寸的电视机,求爷爷告奶奶不知找了多少关系,最后也只能买个九寸电视机。不过就算九寸,也有人羡慕。”

  一周只歇一天,周日过了又得去厂里上班。

  周一中午费霓在食堂吃饭,厂里广播员王晓曼突然凑了过来。王晓曼是宣传科徐科长的老婆。当初宣传科广播员竞争上岗,费霓输给了王晓曼,理由之一据说是广播员代表厂里工人的精神面貌,费霓的形象和声音太单薄了,一点儿不能体现工人阶级的力量感。费霓也想不通,怎么王晓曼一嫁给徐科长,一向娇俏的她就突然有了力量。

  因着叶锋在厂门口等了费霓几次,厂里不少人都知道费霓有了一个在无线电工业局工作的男朋友。

  无线电工业局的人自然能搞到电视票。

  她先跟费霓客套了两句,就马上转到正题。她想要一台十四寸的电视,但她没有电视票,想请费霓的男朋友帮帮忙。

  王晓曼穿了一件碎花连衣裙,袖子是七分袖,正好露出腕上的女士手表,她那只戴腕表的手将一只水晶发夹递到费霓面前。

  费霓无功不受禄又将发夹推了回去。

  王晓曼做好了第二手准备,她问费霓想不想去宣传科,科里刚有人调走,正好有空缺。

  费霓马上明白了王晓曼的意思,她要拿宣传科的职位交换电视机票。

  她当然想去,但她不能替叶锋答应。昨天叶锋母亲话里话外暗示她高攀,转头她就请叶锋办事儿,岂不是上赶着印证她的判断。

  见费霓不表态,王晓曼笑着让费霓考虑考虑。

  找费霓搞票的不只一个人,还有同一车间的刘姐。

  刘姐要求不高,她只需要一个电唱机。

  刘姐是在浴室说的,热水淋在费霓身上,刘姐主动过来给她擦背,费霓还没来得及拒绝,刘姐已经给她擦上了,边擦边感叹年轻就是好,她年轻时也是一身细白的皮子,但现在不行了。

  费霓说了好几次够了可以了,刘姐才停下来。

  刘姐的要求很温和,她说这票要得不着急,什么时候给她都行,要是不方便,也没事儿。她理解她男朋友的苦处,求他帮忙的人实在太多了。这要求远不像她的毛巾那么强硬有利,把费霓的后背都给搓红了。刘姐在心里感叹,皮肤糙也有糙得好处,不至于搓一下就红成这样,要是结了婚,谁敢碰。

  刘姐一面洗,一面称赞费霓的眼光。

  费霓把头发擦到八分干才出浴室,叶锋在门口等她。

  今天难得看见火烧云,费霓的脸也被浴室的水浇红了,颜色没彻底淡下去。

  两人像往常一样去了厂子附近的馆子。

  叶锋主动提起了他的母亲:“别人送了我《黄河》的票,礼拜天咱们和我妈一起去听。”

  “你们去吧,我有事儿。”费霓能理解叶锋和他母亲母慈子孝,但她一点儿都不想参与进去。

  “还为昨天的事情不高兴?”

  “没有。”

  “你多和我妈接触接触,她这人很好,一旦了解你,一定会喜欢你的。其实昨天你真应该露一手,我妈喜欢会弹琴的女孩子。”

  “我不需要他们喜欢我,我只需要他们尊重我。”

  “那天我妈是不周到,她以后不会那样了。她是长辈,不好意思说道歉的话,你也体谅一下。以后我和你结婚,你们还要在同一屋檐下生活。我希望你们能好好相处。”

第14章

  “我以为你结婚后会搬出去住。”

  “我们家有足够的空间让我们住,这种情况下我去和别人争分房名额,其他人怎么看我?再说和我爸妈住在一起,彼此也能照应。操持一个小家庭并不容易,你和我爸妈同住,有保姆帮忙,也能轻松不少。”

  费霓发觉自己误会了叶锋,他和她的利益并不一致。

  结婚后住在家里对他百利而无一害,分的房子自然不如他现在的家好,住在家里,从买米买面买菜到做饭洗衣服换煤气罐都不用自己操持,他除了工作,回家只需要享受服务就好。他享受了住家的好处,当然要寻找一位父母满意的儿媳。

  而她,被人讨厌,还要厚着脸皮住进人家家,以后被当面嫌弃,连还嘴的资格都没有。谁叫她住的是人家的房子。

  叶锋见费霓沉默,安慰她:“家里只是一个过渡,咱们迟早会有自己的房子,等我升了职,分的房子也会比现在好。”

  “你准备过渡几年?”

  叶锋只是为了劝慰她,并没有具体的打算,听费霓这么问,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到那时候,没准你还不愿意和我妈妈分开住。”

  “我尊重你和你父母的感情,但我永远不会和你的父母一起生活。”住在人家的房子里,享受人家的福利,怎么有资格要求被尊重?

  叶锋没料到费霓会这么坚决,他知道自己今天无法说服费霓,便转换了话题:“你哥回城工作的事你不用太担心,我有朋友在劳动局,或许可以帮忙。”

  “谢谢。”他这话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赶在这时,叶锋的选择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了她,只差说出口。费霓的谢谢说得毫无热情,她知道一旦接受叶锋的好意,她就得在另一方面妥协。

  “不用这么客气,以后就是一家人。”

  费霓用力挤出一个笑,“叶锋,我们到此为止吧。”

  费霓的话让叶锋猝不及防,他愣了一会儿,才调整好脸上的表情,他将费霓的话理解为赌气。

  “这个事情以后咱们再讨论,你先吃饭。”叶锋用勺子为费霓舀了一勺蛋花汤,“哪天你去我家尝尝陈阿姨做的汤,我跟你保证,绝对不会再有不愉快的事情出现。”

  这些馆子掌厨的不是手艺最好的,而是觉悟最高的,做饭的目的也是为了让客人吃饱,而不是吃好。就菜的色香味而言,远不如他家阿姨做的,如果不是为了和费霓多点儿相处时间,他才不会来这里。

  “你怎么不吃?”

  “我下午去无线电厂,已经吃过了。”厂长专门请他吃的小灶。

  费霓从军绿色挎包里掏出今天的晚饭钱和粮票,这家馆子吃饭要预付,叶锋已经付过了。

  她把钱和粮票放到叶锋手边,“既然你不吃饭,钱就应该我付。”说完费霓就不再说话,低头径自吃自己的饭。她闭嘴咀嚼,不再发出一点儿声音。

  叶锋又把钱推过去,“于情于理是我付账。”

  等消化完嘴里的食物,费霓蹦出两个字:“谢谢。”

  她想叶锋是喜欢自己的,在不影响他利益的情况下,他会对她很好。她找其他的人大概也不会更好。

  这个发现让她失望。

  更让她失望的是,她住什么样的房子取决于她未来的丈夫,她的职级决定了目前分房没她的份儿。就算叶锋真为了她搬出去,住的也是叶锋单位分的房子。她今后能否住到更好的房子,得看叶锋是否升职,升到哪级。即使一家五口住在十几平米的房子时,她也从没失望过,她以为将来靠自己就会有房子。那时的她对未来很乐观。

  费霓没心情吃菜,一直在咀嚼碗里的白饭。

  叶锋没离开,就这么看着她,间或给她夹一筷子菜。

  “你和我母亲之间或许有些误会。你和她多相处,就会发现她不是你想的那样。”

  费霓仍是笑着,“我对她没有任何误会。如果我是她,我也希望未来和我住在同一屋檐的人符合我的喜好。如果这个人不满足我的期待,我的风度或许不会比她好多少。她没做错,错的人是我,我和你在一起是个错误。今天这个错误应该结束了。”

  “费霓,你不要急着下定论,先和她试着相处一段时间再决定也不迟。”

  “如果无法相处呢,你打算怎么办?”

  “假设没有发生的事情没意义。”

  “这不是假设,这是以后必然会发生的事,很可能每天都会发生。相信我,如果你跟我结婚,我搬到你家住,迟早有一天你要怪我不够懂事,不懂礼敬长辈……”

  “费霓,你太悲观了,你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子,我相信这些事情都不会发生。”

  费霓苦笑,他已经给她扣了个善解人意的帽子,以后发生矛盾,就是她不够善解人意了。

  “你误会我了,我从来都不善解人意。你妈妈比你早发现了这一点。”费霓低头喝碗里的汤,努力调整情绪,等她抬起头,脸上又带着笑,“我要是像你在家住得这么舒服,我也不愿意搬出去。你应该找一个你父母都喜欢的女孩子,这样你会生活得更轻松。你和我在一起,咱们都不会有好结果的。”

  “费霓,你为什么不愿意试一试呢?如果不成功的话,我们再考虑别的解决办法。”

  “别考虑了,我知道你的想法不会变,你只想让我改变。你妈妈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并且我在见她第一面时就确定,这件事永远不会变。”

  叶锋因为长相家世工作都无一不好,多的是向他示好的姑娘和姑娘家长。费霓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让他不快,他本以为费霓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但她现在却一点儿不体谅他的难处。

  他克制住不快尽可能理智地同费霓分析:“你就算和别人在一起,也可能遇到同样的问题。遇到问题不是逃避,而是要解决。”

  费霓马上明白了叶锋的潜台词。像她家世工作都一般的姑娘,在男方家受到冷遇并不罕见。

  口不择言时说的才是真心话,他也认为她高攀了他。

  “那我得到别人家试试才知道。”

  回到家,老费问女儿:“怎么不请叶锋到家里坐坐?”他以为像以前一样,也是叶锋送费霓回的家。

  费霓不说话,直接进了里屋,灯没开,帘子外的光透进来,她倒在床上,头埋进被单。以前她在洗漱之前是绝对不会沾床的。

  帘子阻挡不住任何声音,她在里面听见父母谈论她,他们认为她和叶锋结婚是迟早的事,已经在考虑陪嫁。

  “叶家条件这么好,咱们也不能给孩子丢脸,我拉了一个单子,你看看。”

  窗帘桌布被子床单被单枕巾热水瓶冰瓶白瓷盆……男方负责大件,这些小件加起来也够他们张罗的,陪嫁也是一笔不小的花费,更麻烦的是有些东西要凭票,他们手上没有。

  “要不冰瓶就算了,咱们没票。”

  “我看老张家嫁闺女就陪送了,闺女就这么一回,别抠抠索索的。你不是有同学在水瓶厂工作?找找人把东西给买了。”

  费霓双手捂住脸,但没用多久,她就调整好了情绪。她拉了灯绳,从床头柜子里摸出镜子照了照,理好头发,出了屋。

  她在外屋对父母宣告:“我和叶锋彻底结束了,不过我今年一定会结婚的。”

  “怎么回事儿?昨天不还好好的吗?他欺负你了?”

  “没有。我觉得他不适合我。”

  “那你觉得谁适合你?”

  老费还要再问下去,就被老伴掐了一把。

  “霓啊,咱不能因为人家一点儿不好,就把整个人都否定了,叶锋条件挺不错的,我看他对你也挺好……”

  “我决定了的事情不会变。”

  等费霓拿着白瓷盆出了门,老费才偷偷和老伴说:“怎么回事儿?怎么突然就对叶锋不满意了?不会是小方捣乱吧?”

  “她是不是知道收音机是谁送的了?你是不是告诉她了?”

  “没有啊。”

  费霓站在门外等水房里面冲冷水澡的男人离开,耳朵里又响起叶锋的声音,“我现在分的房子不会比你家的房子好多少,洗澡可能都要到公共浴室。我想你不会希望再继续过那种生活。”

  就连他请她到他父母家去住,也是为了给她改善生活。

  她拒绝,是她不识好歹。

  她也确实不识好歹,她对叶锋说不劳他担心,她会有自己的房子。

  她们厂马上就要分房,这个消息让厂里许多在一起无可无不可的男女急着打结婚报告,为了及时拿到结婚介绍信有人甚至开始送礼。按理说以她的职级,分房也不会轮到她。

  但她记得知青办的人跟她说,只要她跟方穆扬结婚,厂里分房就有她的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