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实用主义者的爱情上一章:第4章
  • 实用主义者的爱情下一章:第6章

  厂里分给她的房子,就算以后和方穆扬离婚,房子也不会离开她。

  方穆扬同她结婚也并非没好处,她可以分半间房子给他,这样他就不用住在医院了。

  屋里闷得很,凌晨三点费霓又醒了,大概是被热醒的,她下了床趿着鞋悄没声走到水房,拉开灯绳,拧开水龙头,闭上眼睛,冷水淋在她脸上,透过手指头缝露在水池里。抬头,顺着那扇窄窄的窗户,她看到了星星。

  天刚亮,费霓就骑车去了医院,方穆扬又不在病房里,她匆匆留了张纸条,上面约他晚上六点在公园门口等她,她请他去看露天电影。

  费霓等到六点半,方穆扬也没来。公园门票加电影票要两毛钱,她付完钱进了公园,里面有三个点儿在同时放电影,电影都是外国的古董货,电影院早就放过。费霓在边上找了一个位置,从包里掏出一张报纸,垫在地上,是苏联电影,里面的主角正在弹吉他,混合着电影外的蝉鸣和风吹树叶的簌簌声,费霓抬头看天,星星很亮。

第15章

  林格要回知青点,方穆扬去火车站送他,一起附送的还有傅伯母送他的牛肉干和糖果。林格不要,方穆扬说他要是不吃,可以分给村里的小孩子。随着林格一起离开的,还有方穆扬自制的矿石收音机,他本来想自己听,但没办法弄天线,于是送给当年一起插队的朋友,太寂寞了可以听一听。

  林格发现,他第一次去医院看见的方穆扬和现在的方穆扬有很大差别,现在这个和他以前认识的简直一模一样。

  “你是不是都想起来了?”

  方穆扬不说话。想不起来有很多好处,人们对蒙昧的病人要求要低得多,虽然也会丧失很多权利。

  林格没再问下去,进了车厢,挤在人群里朝他挥手。很快,车子驶离,留方穆扬一个人。

  方穆扬坐电车去了他最早住的老宅。他姥姥是新派人,美国留学生,喜欢住洋房,三层楼也要花大价钱安电梯,每间房都要配浴室;他父亲这一脉则很老派,老宅子一代传一代,到他六岁他爸把这宅子捐出去,他们姓方的人家已经在这栋四进的院子住了一百五十年,除了必要的修缮,连家具的摆放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他家的房子越换越小,从四进的院子换到两进再换到公寓房,他在空间上倒没什么感觉,他不喜欢在家里呆着,家再大,也拦不住他出去玩,唯一的缺点是小房子里一家人低头不见抬头见,他爸爸想打他随时都能找到他,以前住大院子的时候,随时都能逃,那时东西少了也很难发现,不像他在公寓楼,把床上的皮褥子换了进口的溜冰鞋,第二天就被逮到。

  方穆扬发现他以前常爬的那棵李子树还在,只不过已经成了公产,禁止路人采摘。

  他咬着根小豆冰棍,坐在阴凉地观察过往的男女老少,离老宅不远,就是一个公园,里面的荷花开得正盛,要不是答应傅伯母给她画幅荷花图,方穆扬还要在老宅门口再呆一会儿。

  快到晚饭点儿,他才从公园出来去了傅家。

  凌漪也在。

  方穆扬的父亲曾是凌父和傅社长的老上级,这些年只有傅社长靠着妻子根正苗红的出身战战兢兢地还勉强维持着原来的生活,虽然降了级,但比昔日的领导和同事都要好不少。

  凌漪梳着一条法式粗辫子,因为她祖母的异族血统,她的五官都比常人要深刻些,连带着让人觉得她有一颗深邃的灵魂。

  她如果知道方穆扬要来,一定会换个时间再来拜访。她不是方穆扬的女朋友,但因为方穆扬把推荐名额让给了她,旁人总觉得她有照顾方穆扬的义务,虽然方穆扬进医院不是为她。就连她自己,背着人的时候,也未尝不于心有愧。

  当时她觉得前途无望想要了结生命的时候,是方穆扬把她救了下来,又把推荐上大学的名额让给了她。那时的她是真心喜欢方穆扬,为了让他相信自己上大学后也会一直等他,她甚至准备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献给他。

  后来方穆扬住进了医院,她并非不想去看顾他,只是人言可畏。她不想让人知道是方穆扬把大学名额让给她的,已经知道的就算了,她总去,这个范围肯定扩大化,一个男的把名额让给女孩子,总会让人想到别的方面。传言经过种种的改造,她就和方穆扬一辈子绑定了,这个方穆扬又不是她以前认识的那一个,她不甘心。

  凌漪一开始连脸上的笑都处处透着勉强。方穆扬却很坦然,完全把她当成个昔日朋友相待。

  凌漪很快意识到方穆扬不是她上次见到的那样,他说话的方式举止都是她以前认识的那个。

  她激动得几乎要落泪:“你终于好了。”她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以前的那个他。

  方穆扬却不觉得以前的自己有多珍贵,也不能够理解凌漪的激动心情。

  傅家夫妻越看越认为这对小男女越般配。

  饭毕,方穆扬被傅伯母要求送凌漪回学校。

  一路上,凌漪都在解释自己为什么没有经常去照顾方穆扬。

  方穆扬认为她的愧疚全无必要,“没必要纠缠这个,你完全没有照顾我的义务。”

  他当初让出名额,只是想让她好好活着,并没有想从她这里获得什么回报。

  费霓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屏幕,心思却全在电影外。她已经看完了一场电影,又换了一场。

  她又想起小时候被方穆扬放鸽子,那天爸爸妈妈哥哥姐姐都去电影院看电影了,她因为方穆扬答应要请她去看免费电影,固执地一个人在家里等,等到家人从电影院回来,方穆扬还没来。姐姐要带她去逛百货商店她也不去,仍要等他。等到太阳落下,也没等到。她晚上没吃饭,被气饱的,很生气,一半是为他不守承诺,另一半是因为自己当了真,家里人还都知道她当了真。但这气也生得很有气势,因为自认为能够惩罚他。第二天她才知道他又有了钱,不需要再把虚幻中的蜜糖涂在嘴上哄她换一个真实的螺丝转,更不需请求她的原谅,那天她得出一个结论:虽然她和方穆扬同为社会主义接班人,但两个人的关系本质还是资本主义的金钱关系,偶尔会带上层温柔的面纱,但关键时刻就露出獠牙。

  有求于她和没求于她的方穆扬是两个人。

  今天倒不生气,失望也是意料之中的失望,因为她只是单方面的邀请,他并不没有承诺。

  可仍是失望,没他配合,她就分不到属于自己的房子。

  不结婚永远不能有自己的房子,可结了婚也未必有,与其到别人家里寄人篱下,还不如在自己家里打一张地铺,再难些,也不用看别人脸色。但十几平的房子,住五个人,以后她哥哥嫂子再在房子里给她添个侄子侄女,就算是亲人,也有诸多不便之处。

  想来想去,都是烦恼。

  费霓干脆不想以后,耐心欣赏起电影,明天再难,现在风把从树上卷来的清新气息灌到脖领子也是舒服的,电影里窗帘和打蜡的地板以及桌布,都那么合乎她对未来的理想,其实色彩也有不和谐之处,但房间的宽敞足以弥补。

  费霓的头搁在膝盖上,眼睛盯着屏幕,她的耳朵突然一阵发痒,有人拿草去搔她的耳朵,那草还带点儿地上冒出来的湿气,她忍不住咳了一声,待要骂才发现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方穆扬。

  一股热气钻进她的耳朵,“等久了吧。”

  和这句话一起送过来的还有一个冰瓶。

  方穆扬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此时已经坐到了她身边。他大剌剌地坐在一块砖头上面,低声同她说:“快点儿吃,久了就化了。”

  冰瓶里装着冰淇淋,方穆扬没忘了递给她一只勺子。

  有星星的夜里,屏幕散出的光辐射到他们这里,让费霓能够看得清方穆扬的侧脸。他正全心全意地看着电影,不知前因后果也不妨碍他看下去。她看到了他半湿的头发,是被汗浸的。

  费霓又把冰瓶送回到方穆扬手上,“你吃吧。”

  “我吃过了。”

  费霓将冰淇淋送到嘴里,为不惹人注意,她的动作很小,嘴巴紧紧闭着,任冰淇淋在嘴里融化。

  她怕蚊子咬,脖子胳膊手腕一切露出来的皮肤都抹了花露水,味道随着风散开,钻进方穆扬的鼻子。

  也许是怕打扰别人,方穆扬没再和她说话。两个人贴着坐,离得很近,手肘时不时碰到一起,都是费霓先缩回来。

  直到电影散场,两人才说话。

  出了公园门,费霓把冰瓶递给方穆扬,又从自己包里翻出饭盒,饭盒里有一把中午刚洗过的勺子。她拿了勺子给方穆扬,“我吃不下了,剩下的你吃吧。”

  “我就用原来的勺子。”

  费霓想提醒方穆扬勺子她用过不卫生,方穆扬已经舀了一勺冰淇淋放嘴里了,拿的是费霓刚用过的那把,费霓只能把她刚拿出来的勺子又塞回饭盒。

  “也不知道擦擦。”

  “我没那么多讲究。”

  但费霓看着自己用过的勺子此刻被方穆扬用着,总觉得不好意思。

  “你怎么进来的?你来的时候不是已经不卖票了?”

  方穆扬冲她笑笑:“我想进来当然有办法。”办法就是跳墙,因为这个方式不太体面,所以没有直接说出口。他直接翻进了公园,因为是想买票而不能买,所以心下坦然,遇到巡逻的人一点儿都没畏惧的神色,在人家眼皮子底下走到了费霓的旁边。

  “你今天去哪儿了?”一大早就不见了,这么晚才来。

  “去一个伯伯家。我回到医院看见纸条的时候已经七点多了。”

  “那你怎么还来?电影只能看个尾巴。”

  “你好不容易请我,我怎么能不来?”

  “要是我已经走了呢?”

  “你走了,我来看看电影也不吃亏。”

  “都知道晚了干嘛还去买冰淇淋?”从医院到公园挺远的,中途还要买冰淇淋,怪不得出那么多汗。

  “我知道你肯定生气,特意买冰淇淋给你下下火。”

  “你就贫吧,我哪有那么大火?”方穆扬买了至少四盘冰淇淋,把冰瓶都装满了。

  “他们给的勺子太短了,我怕买少了你够不着。今天迟到是我不对,我明天请你去另一个公园看,这次肯定准时。”

  费霓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你工作怎么样了?”

  方穆扬也不瞒着费霓:“工作倒是有个现成的,但是这家水泥厂不提供宿舍,我得自己解决房子。”知青办不负责工作分配,他们只能给方穆扬办回城,至于工作,得找劳动局。劳动局的人也很为方穆扬的事情上心,马上为他提供了一份在水泥厂当搬运工的工作,并说,如果他不满意,可以先等一等,有合适的工作再联系他。方穆扬倒不介意去水泥厂扛大包,但他去的厂子是集体企业,没食堂,也不提供宿舍,他又没房子,总不能一直住在医院。

  “你要想解决房子问题,我倒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星星很亮,但夜色足够模糊费霓脸上的热度。她努力平复自己的心跳,法子从嘴里不急不缓地挤出来:“我们厂里正在分房,你跟我办个结婚手续,到时分了房,咱俩一人一半。”

  厂里想要分房的男女早就打好了结婚报告,她不能再等了。昨天夜里她就已经想好了,房子隔成两小间,她住里间,方穆扬住外面,房子里一切需要置办的东西都由她想办法,方穆扬只要出一个人就好。

  他帮了她,她也不会让他吃亏。

第16章

  方穆扬正捧着冰瓶吃冰淇淋,一时错愕,勺子从手上溜到了地面。

  费霓又从饭盒里翻出自己的勺子给他,递给他时两人的指头碰到了一起,费霓迅速缩了回来,她低头看着地面上方穆扬的影子,低声说:“你再考虑考虑,明天答复我。你要有别的办法搞到房子,就当我没说过。其实你就算能弄到房子,你也得想办法自己置办家具,你要是同意我的提议,家具我来办。”

  她并不希望方穆扬做其他选择。

  “怎么能让你一个人都包办了?又不是你一个人住。”

  “那你花钱可别这么大手大脚了,以后多的是花钱的地方。”大到床柜桌椅,小到面盆碗筷,没一样不要花钱的。她也没什么储蓄,只能跟爸妈借,以后省俭一点每月还一部分。方穆扬要能出一点钱,也是好的。

  方穆扬答应得很爽快。

  费霓突然意识到,方穆扬直接省略了同意的那一步,进入到新阶段。

  他这样痛快,反而让费霓准备的许多话无用武之地,于是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方穆扬打破了沉寂:“咱们什么时候办结婚手续?”

  今天见面,方穆扬没一点儿不正常的地方,费霓起了疑心,便问他:“以前的事情,你想起多少了?”

  “我记得你跟我说,咱俩是同学,小学同班,初中还在一个学校,咱俩真是有缘分。”

  只要他俩再早上一年学,就不会有中学同校的机会。全国大规模停课前,他们这个城市的重点中学大都是要男女分校的,小孩子懵懵懂懂性别意识不强的时候,男女尚可做同桌,到了青春期就要分开。即使是男女同校,男生女生接触的也不多,大多是各自为战。

  费霓接着问:“我没跟你说的,你有想起来吗?”

  方穆扬还记得他在坐火车去外地串联前把全部家当都装到一个箱子里交给了费霓,随身带走太不安全,留在家里也可能被人翻走,恰好费霓主动提出给他保管,她的出身又根正苗红,不会睡着觉就有人来翻检她的家,他就都交给了她。箱子里面还有一枚祖母绿戒指,装在唱片套里,那是他姥姥生前亲自交给他的,让他结婚时交给他的另一半。方穆扬拿到的时候,结婚离他还很遥远,他只想着这是姥姥留给他的,不能丢了。凑串联的盘缠时,他把小屋的窗户玻璃都卸了,偷偷拿去换钱,也没动戒指的主意。

  他一交给她,就没再见过,也不知道这戒指如今还在不在。在的话,倒可戴在她指头上。

  方穆扬突然换了语气:“你以前非常喜欢我。因为没有人像你这样喜欢我,所以我一直记得。”

  方穆扬记忆里并没这件事。但费霓太冷静了,他想看她不冷静的样子,忍不住拿话逗她。果然他这话一说,费霓失却了平静。

  “根本没这回事!”

  费霓继续推车往前走,前方路灯照在她脸上,暴露了她脸上的颜色。这人可真不知羞,怎么能这样自以为是地想当然。他大概神经错乱了。

  费霓禁了声,方穆扬偏偏不肯放过她:“你不喜欢我,为什么去医院照顾我?”

  仍是那种不知羞的语气。

  “那是两回事。”她怕方穆扬不信,又补充道,“我去照顾你是因为我有觉悟,你不要把这种事庸俗化。”

  “那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费霓说得很坚决:“没有,你误会了。”

  “你不喜欢我,为什么和我结婚?”

  方穆扬也知道有七成是为了房子,以前不理他和别人去看电影也是为了房子,但他喜欢看她发窘,尤其是现在,路灯的光斜在她脸上,越发把她的脸色衬得红润。

  “我需要房子,你不也需要么?”

  方穆扬一点儿不恼,继续问她问题:“我记得,别人结婚是要住一张床的,咱们怎么还要分开?”

  费霓乍听到这个问题惊得心脏猛跳了几下,又走到了没路灯的地方,费霓借着夜色里方穆扬看不出她的脸,心安理得地由着火从耳根烧到脸颊。费霓知道,方穆扬早不是刚醒来的样子了,他在医院呆了这么多天,懂结婚的实质意义也不稀奇。

  “别人是别人,咱们是咱们。别人结婚是为了一起生活,咱俩是为了房子。”

  “就不能都为吗?”

  “不能,房子你一半我一半。”

  “好,听你的。”

  方穆扬想她可真放心他,这放心也不知是看不起自己还不是看不起他。他转念又想,大概是太想要房子了,别的都丢到了一边。

  “你总看我干什么?”费霓看地面影子的时候,发现方穆扬一直在盯着她瞧。她被盯得面皮发紧,这才意识到他是一个年轻男人,以后分了房子住在一起,她要和他朝夕相对,不由脸更红了些,好在有黑夜遮掩,她不怕方穆扬瞧见。以后再说以后,起码和他住在一起,不必放弃自由。等她有了钱,在房间里添置一架钢琴,想弹什么弹什么,没人能管她。

  方穆扬笑:“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他正大光明地借着那点儿光观察她,费霓即使不看方穆扬,也能感觉得到。她两只手攥着车把,越来越紧。

  “你平常经常看小护士吧。”

  “你不高兴了?”

  “没有。”

  “要画人家总不能不观察。”

  “怕不是为了能够仔细观察,所以才去画画?”

  “你这理解也有意思。”

  费霓没想到他竟然不反驳,提醒他:“那是以前了,现在就是为了画画一直盯着人家女孩子看,也能被认为是作风有问题,你还是小心一点。”

  “要是咱们结了婚,女的我就只画你一个,无论怎么画,想必都不会有作风问题。”

  他这话跟她吃醋似的,全不是那回事。

  “你爱画就画谁吧。”

  “我偏爱画你,可你根本不让人看。多看几眼,就毛了。”

  费霓不再理方穆扬,又走了会儿,她才意识到方穆扬走反了,他要坐车回医院,得去相反的方向。

  她提醒他,方穆扬说:“我送你回去。你自己,我不放心。”

  “我不需要,你赶快回医院吧,再晚你就进不去了。”这几年这一片很少有治安问题。

  “要回不去,那我就睡你家楼下。夏天,睡在外面也挺凉快。”

  费霓恼了:“你有什么不放心的?我都二十多了。”

  “那我也担心。你要是出了事,我跟谁结婚?我带你回去吧。”

  方穆扬说得理直气壮,好像因为他俩要结婚,他就有了保证她安全的责任和权利。

  “你会骑自行车了?”

  费霓想现在的方穆扬和正常人也没什么分别,除了没恢复记忆。费霓一直不确定方穆扬有没有想起往事,但又觉得他如果真记起来了,瞒着于他没有任何好处。

  “在医院跟别人学的,快上来吧,我带你还快一点。”

  费霓耐不过方穆扬,最终还是上了后座。

  风灌进方穆扬的后脖领子,衬衫瞬间鼓胀起来,费霓仰头看着天,好几种昆虫一起叫,反而更觉安静。遇到有路灯的地方,她低头注意到方穆扬的衬衫好像跟以前有些不一样。

  “你怎么洗衣服的?不会把衬衫往搓衣板上戳吧?”

  “怎么了?”

  “你再这样洗,估计过几次就烂了。”

  “那改天你给我打个样,我跟你学学。”

  “你自己琢磨吧。”她又不是没给他示范过,她甚至怀疑方穆扬给她下套,示范得多了,洗衣服就成了她的责任。

  她忍不住问:“你以前就没洗过衣服吗?你当知青的时候总得自己洗衣服。”

  他打小就自己洗衣服。为了消耗他无处安放的体力,请人洗衣服时,他母亲向来把他的衣裳刨除在外。没人帮他洗,他便只能自己洗。他姥姥家有一台洗衣机,功能太粗糙,根本洗不了质地好一点的衣服,用过一次后就丢在一边。他的衣服正好适合这一台粗糙的机器。他有时自己懒得洗,就把衣服攒一起,带到他外祖母家。自己洗的时候,比这台洗衣机还要粗糙暴力。他当知青的时候,反倒没怎么洗衣服,因为可以干别的活儿交换。

  费霓没得到答案,也没再追问下去,她对方穆扬说:“反正以后我是不会给你洗衣服的。”

  “互相帮忙嘛,你要是不愿意洗衣服,我给你洗也可以。”

  “不用,咱们各洗各的,你顾好自己就行。”她总共没多少衣服,洗烂了,她穿什么。

  “分那么清干什么?”

  费霓想,要不分清,吃亏的恐怕是她。

  “你真的要去水泥厂?你干得了吗?”

  “那有什么干不了的?就怕没房,现在这房子的事情不也解决了吗?”他一双手挖过渠,种过田,打过家具,他既然能扛粮食,扛水泥也不是个大问题。

  费霓突然感激起这夜色,有些话只能这时候说:“咱们结婚的事也抓紧吧,我明天上午请假,下午咱们一起去知青办,给你开结婚介绍信。”不光是房子,还有她哥哥办困退的事情,没有知青办,她的哥哥根本回不来。

  怕显得自己太着急了,费霓又说:“你也不想一直住医院吧。”

  “我当然想赶快和你一起住。”

  方穆扬说的话,费霓找不出缺漏,却又觉得不自在。

  好在方穆扬骑得很快,没多久就到了费霓楼下。

  “我把这车骑走吧,明早我再给你送过来。”

  “不用送了,你明天中午骑车去找我。我早上坐车去。你赶快回去吧。”

  “我看着你进去再走。”

  费霓有点儿恼:“都到这儿了,我还能丢了?”

  “你背过身,我多看你几眼,你还不愿意么?”

  费霓不想再和他理论下去,转了身,连再见都没说,因为知道明天肯定是要再见的。

  走到楼里也就十多步,费霓每步都迈得很急,好像她真怕方穆扬多看一眼似的。

  进了楼栋,心跳得比刚才厉害些,她走到三楼,才借着楼道的窗户往外看了几眼,可惜楼道里的光线微弱,只能看得到方穆扬一个人影。

  她心里嫌他磨蹭,再这样磨蹭,不知道几点能回去。

  “费霓!”

  费霓扭头看见了老费,虽然她早说今天会回来得晚一些,但今天太晚了,他爸爸怕她出事,正准备下去接她。

  “看什么呢?”

  “没什么。”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和方穆扬去看电影了。”

  “方穆扬?你不是和叶……”

  “我和叶锋结束了。”

  老费觉得自己脑子有点儿乱,他得冷静冷静。

  费霓并没给他冷静的机会,直接告诉了爸妈她要和方穆扬结婚的事。

  “你上礼拜不还去叶锋家了么?”

  “叶锋的妈妈对我没有任何好感。”费霓的话很平静,“当然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叶锋准备婚后也和他爸妈一起生活,他妈妈明明白白地讨厌我,我总不能上赶着去住人家的房子。”

  老费忍不住说:“叶锋都快三十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没主见,他妈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倒不是没主见。他只是知道什么对他是最重要的。”费霓并不想在背后说叶锋的坏话,“他在家住得这么舒服,我让他搬出来,反而不近人情。人各有路,我和他不是一条路。以后咱们不要再提人家了。”

  老费和老伴交换了眼神,同说:“你还年轻,不用这么着急结婚。”

  费妈又补充:“当初你二姐结婚的时候,你不是劝她要慎重吗?怎么轮到自己,就这么草率?

  你当初让我给你介绍对象的时候提了四条要求,小方除了年龄和长相都不满足。你再和别人接触接触看看。再说你刚和叶锋分了,就马上和小方结婚,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以前脚踏两条船呢。”

  “外人怎么看我,并不要紧。我心里知道,我不是那种人就行了。”她知道其实也是重要的,她要进步就不能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可她在乎了这么多年,最大的好处也不过是混迹于群众中间,安全地活着,并没人觉得她如何进步。

  费妈听出了这是气话:“我当然知道你的人品,你只是赌气,可你就算赌气,也应该找个比叶锋条件更好的,你找了小方……”

  “结婚不是打土豪,分田地,别人条件再好,也是别人的,就算我一时占了别人的好处,那人家也是想收就能收回去的。”她又说,“我们厂现在分房,错过这个不知还要等多长时间,我要找人结婚,方穆扬最合适。我不觉得方穆扬比谁差。他这个出身,下乡插队还能被推荐上大学,回来探亲还能顺便救了人,一般人可做不到这些。”除了房子,他也有别的好处,她想看什么书,听什么唱片,都不用遮掩。他那样一个人,在这个夫妻都可能互相检举的年头,只有她举报他的份儿。

  “是,小方不错,我也知道。可和别人结婚也能有房啊。以你的条件找个能分到房的男的又不困难。”

  “这个房子是我的。别人分了房,我住着不硬气。”只要有了房子,别的以后慢慢都会有的,没有的时候也有替代品,没有床,两个箱子拼一起也能睡,大不了打地铺。

  费霓知道她父母担心什么,又加了一句:“方穆扬现在也要有工作了,我们以后生活不会太困难的。”

  费妈还要再说,老费按住了她的手,对费霓说:“时间不早了,有什么事儿,咱们明天再说,都去休息吧。”

  等费霓去水房洗漱,老费才对老伴开了口:“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脾气,她自己决定的事儿,什么时候变过?”

  “可怎么就选中了小方?你看小方那长相,天生就是一张吃不了苦的少爷脸,就是家里落魄了,也得去招驸马……”

  “都什么时代了?还驸马?”

  费妈不屑地看了老费一眼,“我是说他适合给有家底的人家当上门女婿,不适合咱们家,他那样子就不像是能做活能顶门立户的,费霓跟了他,以后有的是苦头吃。”

  “我看小方不像你说的那样,人家不还在乡下当了几年知青吗?还救了人,怎么就不能吃苦?”

  “不管他能不能吃苦,以后都有得苦了,他爸妈都下放了,一点儿忙都帮不上,别人家结婚要三十六条腿,小方自己的腿再长,加起来也就两条。三大件都是基本的,现在有人结婚都要电视机了。”

  老两口说到电视机时沉默了,叶锋是无线电工业局的,和他结婚一定是有电视机的。可因为叶锋的母亲看不上自己女儿,他们也不觉得这是门好亲事。

  费霓捧着水进来时听到父母在提电视机,她以一种很平淡的语气说:“电视一周也没两个节目,还不如收音机实用。”

  这话很有一种吃不着葡萄嫌葡萄酸的味道,老两口看着五斗橱上方穆扬送的收音机,默默无言。

  费霓并不知道这收音机是方穆扬送的,谁也没告诉她。

  一大早,费霓匆匆吃了几口早饭就下了楼,方穆扬就在楼下等她。

  “不是跟你说了,中午再去找我吗?”

  “坐车还得花钱,我送你不免费吗?”

  费霓想他说得也不无道理,可这实在不符合他的作风,“你什么时候这么节俭了?”

  “咱们置办家具也得花钱,能省则省。”

  费霓跳上了车座,清晨的风吹散了她额前的头发,她闻到了方穆扬衬衫上的一股肥皂味,肥皂大概放多了,他洗衣服总是洗得这么差劲。

  但她没提醒他,提了,他又要她示范,她决不会给他洗的。

第17章

  费霓包里塞着方穆扬之前送她的巧克力,去自己厂里开结婚介绍信的时候,她捧出一把巧克力笑着请领导吃她的喜糖。

  巧克力用烫金纸裹着,很喜气的样子。

  她这边的介绍信开得很顺利。

  方穆扬那边出了问题。

  这次知青办接待他俩的不是别人,正是上次劝费霓和方穆扬结婚的那位大姐。

  到了这儿,费霓才知道,结婚不像她想得那样简单,方穆扬的户口粮食关系都在他插队的地方,他必须回那儿开结婚介绍信,或者等他的户口粮食关系都转回来再办。总之,不可能马上办妥。

  大姐为方穆扬想得很周到:“如果你不回去,我们这边可以发函给他们,让那边帮你处理。”

  费霓忍不住问:“那得多长时间?”

  “我也不太清楚。”

  最后方穆扬决定回插队的地方亲自办。出了知青办,方穆扬打趣费霓:“咱俩不能马上结婚,你是不是很失望?”

  方穆扬本来是逗她,费霓却不否认,她提议兵分两路,她骑车去医院帮方穆扬收拾行李,方穆扬拿着火车票的介绍信去买票,争取能买到今天的票。她收拾完行李就去火车站同他汇合。

  方穆扬见她真急了,马上同意了她的提议。

  “你有钱买火车票吗?”

  “有。”

  “你有行李袋么?”

  “用不着,床单一卷就行了。”

  “你可真能凑合,我家里有行李袋。”

  “别那么麻烦,纸笔帮我带过来,我的钱和粮票还在原来你给我放的地方,都帮我拿来,你给我的点心也带上,其他的你看着拿就行,衣服随便带两件就行了。”

  “你哪有时间画画?咱们这事你办好了就得回来。”

  “在火车上不有时间吗?”

  “你可别在火车上随便画人姑娘,万一再被人当流氓抓起来……”

  “既然你对我这么不放心,我向你保证,我以后再画女同志,小到刚会走,大到九十九,都向你打报告,好不好?你要不同意,我只画你一个。”

  费霓觉得方穆扬在取笑她,但她因为有要紧的事要办,只说:“你有分寸就好。”

  费霓一只脚刚蹬上踏板,还没来得及骑上去,方穆扬趁她慌张挑了下她的鼻子,名义是给她擦鼻子上的汗珠,费霓因为着急,也没跟他计较。

  费霓去医院前先回了趟家,老两口正在做钉扣子,他俩内退后收入少了一大截,加上生活无聊,平常就做些副业赚钱。费霓进去和他们打了招呼,就进屋翻出了行李袋,把方穆扬之前送她的奶粉和麦乳精都放在行李袋里,他回去请人帮忙,多少要带点东西,军用水壶翻找出来,装了水让方穆扬路上喝。巧克力得留着,结婚的时候请人吃。

  “你这是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