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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穆扬今天要坐火车走,我给他收拾要用的东西。”

  老费心想,收拾东西怎么收拾到咱们家了。

  “他去哪儿?”

  “他以前插队的地方。”

  费妈此时插了话:“我觉得这是再给你一个考虑的机会,你和小方可能不是那么合适,你不要太冲动……”

  费霓拦住了母亲要出口的话:“我已经考虑好了。”

  老费还要再说,费霓从巧克力袋子里抓出一把放在自己桌子上,“爸、妈,提前请你们吃我和方穆扬的喜糖。”

  老两口没想到方穆扬以前送的巧克力有了新作用,还没发表意见,费霓已经提着行李袋出了门。她又出了副食店,拿着糖果票买了一些糖。结婚会另发些糖票,但她现在没有,能买的糖很有限。

  出了副食店,费霓急匆匆去了医院,到了病房,她第一时间去找方穆扬的钱和粮票。还放在原来的包里,和钱粮票放一起的还有一个纸袋子,打开看都是她的照片。

  那次方穆扬去她家给她拍的,没想到拍了这么多。

  和她以前去照相馆拍的样子完全不同。她不怎么拍照,也不喜欢照镜子,她相当于在方穆扬的照片里发现了一个新的自己。这新的自己于她有点儿陌生。原来她见了方穆扬是这个样子,没她想象中的自然。

  应该不是在照相馆洗的片子,有几张明显没洗好。也不知道他在哪儿洗的。

  费霓对照片里的自己不甚满意,把纸袋放到包里,决定收回去亲自保管。

  她发现方穆扬虽然在洗衣服上很笨,但是个勤快人,床单枕巾都是新洗过的,有肥皂味,但肥皂明显没用对地方,颜料染过的地方根本没洗。

  她微微叹了口气,把点心匣子里的点心转移到她带来的饼干筒里,思量这些东西够不够他路上吃。他要在乡下住上几天,这次不能和其他知青一起吃大锅饭了,想来点心肯定是不够的,没准还要送别人一些。于是在路过酱肉店的时候买了一点熟食,让他夹烧饼吃,她知道火车站有卖烧饼的,还不用粮票。酱肉没多买,以后结婚,多的是用钱和票的地方,让方穆扬嘴里沾点荤腥就行了。

  费霓去了好几个地方,到火车站的时候,头发稍稍有些发湿,脸上浸着一层汗。

  她见到方穆扬第一句就问:“票买着了么?”

  搁往常,方穆扬没准会跟她猜个谜,现在看她这样着急,照实说买到了,晚上的车。

  费霓把行李袋给方穆扬,“你拿着,我去给你买些烧饼,路上吃。”

  “我自己买吧,你好好歇会儿。”

  方穆扬让费霓坐着,他去买。

  过了会儿,方穆扬拿了瓶开好的汽水递给费霓。

  “不是让你去买烧饼的吗?”

  “烧饼什么时候都能买,你先喝了。”

  “你买汽水干什么,不是说能省则省吗?”

  “我确实是能省则省,只买了你一个人的。”

  费霓拿他没办法,“我不喝,你喝吧。”

  “既然这样,咱俩一人一半,你先喝。”

  费霓想那还不如他一个人喝呢,可周围这么多人,她和方穆扬两个二十多岁的成年人为了一瓶汽水谦让也够可笑的。她捧着汽水瓶喝了一口,确实凉快了许多,她喝了小半瓶,掏出新洗过的手帕小心擦拭瓶口,瓶口擦了两遍,才递给方穆扬。

  “你跟我不用这么讲究。你要不擦,其实我根本不会想别的。你这样,反而让人想多了。”

  那意思,好像费霓对两人同喝一瓶汽水想到了不该想的,并且想象力也富有传染性,传给了方穆扬。

  费霓没问他现在到底在想什么,她瞪了他一眼,不说话。

  喝完了,费霓再次清点方穆扬行李袋中的东西,一一告诉他这些东西要发挥的作用。酱肉要配烧饼吃,她特意在店里请人切了,一只烧饼配一小片,夹多了就不够了。

  “你可真周到。不过怎么买这么多糖?”

  “你说为什么?”

  方穆扬一脸无知。

  “咱们结婚,不应该发些糖给人家么?”

  方穆扬忙道歉:“多亏有你,要不我什么都不懂。”

  方穆扬掏出一颗糖,打开糖纸,送到自己嘴里,感慨费霓这糖买得好。

  他又打开一块,送到费霓手上,费霓碍于周围有人,不想为糖的事跟他推让,只好吃了。

  太甜了,甜得几乎马上要生蛀牙。

  “你晚上吃什么?”

  “不是有烧饼吗?”

  “你这些天都要吃这个,要不晚饭你先去小馆子里吃点儿。”

  “算了,这会儿人多,没准位置都没有。他们做的还不如烧饼呢。”他确实应该能省则省,以后多的是花钱的地方,况且费霓给他准备的吃的实在说不上差。小学的时候住在学校,学校里的那份供应吃完了,没钱和粮票吃别的,掺着沙子混着白菜帮子的窝窝头他都吃过,他爸妈都很看得过去,理由是别人家的孩子吃得,你怎么吃不得,他不是吃不得,他是嫌不够吃,吃完了还想再来一个,多亏了那时候费霓借钱给他买烧饼。

  方穆扬找了一个没人的地儿吃烧饼,费霓坐在他旁边,跟他叮嘱一些细节。

  方穆扬突然问费霓:“你想要什么样的家具?”

  “那得看信托商店有什么便宜货。”她现在没什么积蓄,新家具自然买不起,也没钱买木料请人做。就连旧的,恐怕也要从家里借些钱。

  “咱么要新的。”

  “这种梦就不要再做了。”费霓知道方穆扬的根底,他还不如自己。

  方穆扬没多长时间就拿纸画了一张床给费霓看。

  因为知道没钱弄这样一张床,费霓也就忽略了方穆扬画的是一张双人床。他们的房间根本放不了这样一张大床。

  费霓笑着同他说:“你以后打地铺的时候,可以把这张纸钉在墙上,假设你睡的是这样一张床。”

  方穆扬不说话。

  费霓以为他是想到了旧事,他以前没准就有这样一张床,没有实物光凭想象也不至于画得这样快,可惜这张床和他的房间都没了,靠和她结婚才能分得半间房,家具也没钱置办。

  她鼓励他:“有了房子,以后其他都会有的。”当务之急是赶紧结婚,结婚才能分房,于是又重复了一遍之前说过的话,让他快去快回。

  方穆扬又问她想要怎样的沙发。

  费霓决定配合他的想象:“咱们那样的小房间,就不要沙发了,坐椅子就可以了,椅子一定要舒服一点。”

  还没分到房,费霓就把房里的陈设想象了一遍。

  方穆扬根据她的想象给她画了图。

  费霓看了图,觉得确实很合乎理想。

  距发车时间还有两个小时,方穆扬让费霓回家吃饭。

  费霓想,她确实该回去了。

  转身时还没张嘴,方穆扬便看着她笑:“放心吧,我会尽快回来的。”

第18章

  当费家人认识到费霓的决定不会再变,就开始帮她准备结婚的应有之物。

  费霓作为当事人,却说用不着,准备了也没地方放。

  费妈坚持要去百货商店买织锦缎做被面,因为两个女儿结婚的陪嫁要一样。

  费霓二姐结婚的时候,家里陪嫁了两床新棉被,被面是软缎绣花,一床八斤棉花,一床六斤棉花,现弹的棉花,都很松软,枕头枕套枕巾各两对,费霓还将姐姐厂里淘汰的瑕疵布帮姐姐缝了窗帘床单。到费霓结婚,费霓主张一切从简,她就算搬了家被褥床单还用以前的,就是方穆扬,从医院出来,得准备新的铺盖。费霓代方穆扬做了主,不求好看,能用就行。她问姐姐能不能便宜搞到一些有问题的布,她用这布给方穆扬缝被单床单。

  费妈第一个反对:“你这一辈子就结一次婚,怎么能这么随便?”

  费霓在心里说,她未必只结一次婚,即使只结一次,被子长什么样也是很无所谓的事。

  她将问题推到方穆扬身上,“小方这人,粗犷的东西才对他的胃口,他嫌织锦缎太女孩儿气了,不喜欢,就喜欢粗布。我自己呢,还是喜欢自己之前的老被子。”

  “他什么都不出,还挑三拣四。”

  费霓为方穆扬辩护:“我要不同他结婚,房子是分不到的。妈,结婚当天咱们一家人吃顿饭就好,其他的什么都不用准备。”

  费妈一听就急了,“什么都不用准备?你们爱要不要,我一定得做。我们家的姑娘,不比谁差,结婚怎么能这么窝窝囊囊的。外人知道了,不知道怎么笑话我。”

  费霓知道母亲早从她决定要和方穆扬结婚起,就憋着气,觉得她受了委屈,此时终于忍不住了。

  她给母亲倒了杯茶,笑着同她说:“房子还没下来,东西准备了也没地方放。到时候搬家买东西,我少不了跟您借钱,您这钱,想花还拍花不玩?再说我哥今年回来没准也要结婚,到时候再省也是一笔不小的花销。”

  费妈狠拍了下自己大腿,“你这么着急结婚,不是为了你哥吧。”

  “跟我哥没关系。”

  费妈不相信她的话,继续在那儿感叹:“我说你怎么这么着急呢?可咱们再着急,也得好好挑一挑,这可是一辈子的事。”

  “我挑了,我觉得方穆扬挺不错的。”

  费霓的二姐为着她结婚,给她弄了一块上好的料子,让她做了衣服结婚那天穿。

  虽说现在一切从俭,但费家人都认为酒席该办还要办,要么在食堂请客,要么把馆子里的大师傅请出来做席,总之都得办。

  费霓的意思是,请人吃块喜糖就好,置办酒席大家都麻烦。

  方穆扬并不是费家二老心中理想的女婿,但他们能接受女儿和方穆扬结婚,却不能接受女儿和方穆扬结婚不办酒席。

  “家里也要好好拾掇一下。”费妈又抱怨,“结婚这么急,连墙都没来得及刷。”

  老费说:“让小方刷,新房子没到手前,小方总要过来住的。他也应当为咱们这个家效一份力。”

  费霓忙说:“他不搬过来住。”

  “他又没房,难道他结了婚,还在医院住?”

  “他有别的办法。”大不了住厂房,挨一阵子就能有新房住了。她家这么小,他搬过来怎么住?

  “他有什么办法?他要有,现在还在医院住?霓啊,不是我们说你,结婚这事儿不能赌气,我们不支持你和小方结婚,你现在反悔,我们也赞成,但你要是非跟他结,咱们就得对他好点儿。我们有点积蓄,现在也能贴补你们一点,酒席是要办的,结了婚,就不能让他在外面漂着。咱们不能跟人家结婚又嫌弃他,这样你两头落不着好,到头吃亏的是你。”

  费霓做惯了好孩子,打小父母别说批评她,就连意见都很少。这次她一结婚,父母觉得她有一堆要纠正的地方。

  可无论如何,她不能跟方穆扬挤一张床,她那间房说起来其实是半间,只能放得下一张床和上下两个箱子,箱子充当了储物柜、床头柜梳妆台和写字桌的作用,剩下的空间极窄,连打地铺的地方都没有。床倒是不小,以前她们母女仨住在这张床上,哥哥去插队,妈妈搬到了外间和爸爸住,里面这张床睡的人就变成了她和姐姐,现在只有她。哥哥探亲回家在外屋搭一张行军床。这张床她是绝对不能跟方穆扬分享的。

  不过这话只能跟方穆扬说,让方穆扬来说服她的父母。

  方穆扬回来的时候,重又换上了两年前他就要扔掉又没来得及扔的破烂行头。他这次回来,不光身上的钱没了,奶粉麦乳精没了,费霓给他带的换洗衣服也没了,就连他身上穿去的衣服脚上的鞋也被他给卖了。不止这些,他在知青点这些年用的棉被衣服杂物能用的都被他卖到了公社的旧货店,换来的钱被他拿来买了木料。他插队的地方有大片山林,木料比在其他的地方买要便宜得多。这些木料都很适合做家具。他办完手续,托运了木料,已经分文不剩,回程前,他把费霓给他的点心和糖分给了当地的知青和乡亲。

  得知他要结婚,知青点的人合起来买了一对很粗的红烛送他。他带着红烛和乡亲们送他的红薯辗转坐上了回程的火车。

  他只能买到无座火车票,夏天的车厢像极了散发着各种味道的泔水桶,这股味道占领了方穆扬的鼻子,随即把他整个人也给浸染了。

  下火车时是早上八点,方穆扬连饭都没吃一口就直奔知青办,直到他露出熟悉的笑容,那大姐才认出他,很关切地问他是不是被人给抢了,怎么像逃难回来一样,方穆扬笑笑,不说话。方穆扬很感谢他身上的味道,别人因为不能忍受,以一种极高的效率帮他办理好了所有他需要的手续,他跑完手续开了介绍信,看离费霓下班的时间还早得很,又回了趟医院,找出了费霓帮他买的短呢绒大衣,他现在身无分文,要不卖它,连饭都没得吃了。这衣服虽然没穿,但和买的时候不是一个价钱,他急着要钱,也就没计较。

  他没布票,也办法买衣服,就在信托商店买了旧衬衣和裤子,拿着新买的旧衣服去了大众浴室,从浴室出来,方穆扬便和进去之前不是同一人了。

  方穆扬又去了信托商店,他请店员带他去看看家具,当年的雕花大床丝绒沙发各种红木楠木的桌椅贱卖到信托商店,卖出的价格远不到原价的十分之一。

  这些家具都不适合他未来的那个小家。也无法为他提供参考。

  他又看了看乐器,有一把小提琴很像当年他那一把,他要来试试,拉了半首曲子。他问店员能不能为他留一阵子,店员说没问题,现在也没什么人来买这些东西。聊着聊着就提到有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经常到店里弹琴,上次被认出后,就再也不来了。

  同样卖不出去的还有很多旧唱片,方穆扬发现,信托商店理所当然地拥有许多四旧的东西,并且可以批判地享受,店里没什么人,方穆扬找了一张巴赫的唱片放到唱盘,上次听还是十年前的事情,他想起自己放在费霓那儿的许多唱片,也不知道她现在有没有时间听。

  从旧货店出来,方穆扬最终买了一块手表和一只镯子,都很便宜,手表坏了并且很可能不会再好了,玉镯子因为这种时候没什么人敢戴,所以也不贵。

  费霓又在制帽厂门口看到了方穆扬,这几天她一直盼着他回来,履行结婚手续,再不结婚,分房的事儿就再也轮不到他俩了。瞧见方穆扬的第一眼,费霓忍不住笑了起来,等她意识到自己笑了,马上收敛了笑容。

  “介绍信开好了吗?”

  “好了,明天咱们就可以正式结婚了。”

  费霓很高兴,主动提出请方穆扬一起下馆子。

  “咱们去看电影吧,上次说好的。”

  “也行。”

  费霓很自然地把自行车让给了方穆扬,又很自然地上了后座,在副食店门口费霓要方穆扬停下来,进去买了两只面包。

  到公园的时候,正好赶上三部电影同时开场。费霓因为没有看电影的准备,也就没带报纸垫着,方穆扬拣了块砖头擦净了让费霓坐了,他自己坐在费霓旁边。两人安安静静地啃着面包,

  费霓掰了一半面包给方穆扬,“我吃不了这么多。”

  方穆扬很自然地接过去,连谢谢都没说。

第19章

  空气里弥漫着花露水的味道,蚊子被这股味道吓退,找上了没擦花露水的费霓和方穆扬,费霓伸手赶蚊子,蚊子溜了,她的小拇指不小心磕到方穆扬的膝盖上,痛得咬了下牙,正要抽回去,却被方穆扬用两只手指握住了,问她疼不疼。

  费霓说不疼,方穆扬不信,握着她的手指从虎口检查到指甲盖,他现在的手不像冬天那样干燥,浸了一层汗,连带着费霓的手也潮了些。又像怕她痛似的,还给她揉一揉,也不用劲,弄得她手指又烫又痒,她刚要发作,方穆扬在她手腕上套上了一个镯子。

  那是一只翡翠镯子,在这夜色里幽幽地发着光。

  她低声问:“你这是干什么?”

  “先看电影。”

  方穆扬眼睛盯着屏幕,时不时拿面包纸为费霓驱赶蚊子,看上去对电影很感兴趣。

  他们只看了一场电影就出了公园,天很热,却没有风。

  费霓伸手要褪镯子,被方穆扬握住了手。

  费霓甩脱他,他不以为意,只是笑。

  “按理说我应该拿镯子向你求婚,你答应了就戴上。但现在你已经决定了,我再征求你的允许就显得累赘,所以就做主直接给你带了。”

  “咱们的结婚和别人又不一样。”

  “可你父母觉得是一样的。上次我去你家,他们就不太欢迎我,这次我跟你结婚,再什么都表示,他们得多反感我,多担心你,你为了咱俩的以后,也得戴上这只镯子,给你爸妈看看,我不是没有任何诚意,大不了再收起来。”

  方穆扬说得确实有理,费霓很不浪漫地问:“这只镯子花了你多少钱,我给你。”

  虽然她觉得这只镯子并不实用。

  方穆扬笑着说:“我其实想给你买块手表的,但实在没钱,只能凑了块八毛的给你买了这个镯子,你要不问我,我都不好意思说价钱,你不会嫌弃不愿意戴吧。”他大概是第一个努力证明自己的求婚礼物并不值钱的人。这镯子搁以前值十两黄金,现在十个镯子加起来也就买一块全钢手表,有时商品的价格并不取决于它的价值。但也没方穆扬说得那样便宜。

  他这么一说,不好意思的变成了费霓,好像她是嫌东西便宜故意问价格羞辱方穆扬一样。

  费霓只能重新发现镯子的好处,夸方穆扬眼光好,这么点的钱买到这样好一镯子。她不懂翡翠,但直觉这镯子是个好的。

  “你喜欢就一直戴着。”

  “你看哪个工人戴这个工作?”

  “等我有了钱,给你买块手表,干什么都能戴。”

  “你有了钱?还是好好攒着吧,咱们搬了新家,多的是用钱的地方。”

  费霓戴上镯子之后本来哪儿哪儿都觉得不适,但现在她因为顾着和方穆扬说话,忘却了这种不适,好像镯子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水泥厂你就别去了,能干这个的很多,你倒不如把机会给别人,直接去出版社的美术培训班,培训班结业后你也不一定待业,没准别的单位需要你呢,制图设计你不也可以吗?”

  “行,就按你说得办。”

  方穆扬本来打算先找个厂子落脚,培训班毕竟是个临时团体,虽然有津贴,但培训随时可能结束,他还得哪来回哪去。搁以前他户口粮食关系在乡下,结束了还能回乡劳动拿一份知青补贴养活自己,如今关系转回了城,要是结束他只能在费霓分的房子里待业。虽说工作迟早都会有,但他等不起。

  他这一下乡,想法就变了。乡下的木材比城里现买便宜许多,将来他脱离了培训班,靠从乡下弄来木材做家具也能养家。他去家具店和信托商店转了一圈,发现家具店一个新的简易沙发比信托商店里一套檀木桌椅还要贵得多。他没来得及感叹买家不识货,就算好了一只沙发的成本,如果他做的沙发能找到买主,一个沙发的利润至少能抵得上他做搬运工一个月的工资。他小时候拆过一只单人沙发,清楚沙发的构成。木头他做完费霓想要的,还有富裕,不够还可以再买,其他的,花钱也能买得到。

  方穆扬总说听费霓的,很少反驳她,好像她决定的都是对的。费霓在他这里找到了当家作主的愉快。

  “你从医院出来住哪儿啊?”

  “你不用担心,我有办法。”

  方穆扬说得轻松,好像没他解决不了的事儿。

  费霓回到家,报告了她和方穆扬明天要办理结婚手续的事。

  费妈虽然生女儿的气,但嘴上怪的还是外人:“这个小方也太不懂礼数了,就算现在结婚一切从简,他也应该到我们家来拜望拜望吧,现在这样算怎么回事,不成了咱们家上赶着吗?”

  “他刚才送我回来的时候,是说要来看看您二老,我让他不要打扰你们休息,明天再来。”

  “明天办完手续再来?那可什么都晚了。你这么着急跟他结婚,你就不怕他看轻了你?什么时代,女孩子都要矜持些,越是得之不易就越珍惜。你得让他知道,你有的是人选,选了他是他的福气。”费妈叹了口气,“你啊,平常挺聪明的一个人。”

  “他不是那样人。”

  “你倒会为他打包票。”

  “我要不了解他,不会跟他结婚的。”费霓的镯子本来藏在衣袖里,此时故意露出来给她妈妈看,还故意夸大了价钱,“他求婚时送我的,您觉得好看么?”

  “小方这个人,不是我说他,怎么这么不会过日子,镯子哪有手表有用?”

  这种抱怨不同于前一个,前一个是对外人的,后一个是对自家人的。费霓想,方穆扬的镯子果然起了作用。

  他这样精明,费霓不由怀疑他是不是完全恢复了记忆。可要是恢复了,为什么要假装没有。她想得头疼,决定不再去想。别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和方穆扬有一致的目的:结婚分房子。

  费霓去办结婚手续的当天,上午还坚持上班,她拿方穆扬送她的巧克力当成喜糖送给了车间的工友,还特意留了一把给王晓曼。前些天王晓曼暗示她,宣传科空出一名额,只要她能搞到十四寸的电视机票,就能把名额给她。他哥哥马上就要回城了,正需要这样一工作。

  这时候巧克力还是个稀罕物,没那么易得,很少有人拿巧克力当喜糖发给人。她不是给了王晓曼一颗,而是给了一把,还是很平常的语气,只有拿巧克力不当回事儿的人才那样。当得知费霓结婚对象不是无线电工业局那个时,王晓曼第一反应是费霓找到了个更好的,把原来的给踹了,她虽然不耻费霓的人品,但不得不佩服她的手段。

  费霓很随意地问王晓曼想要进口的电视还是要国产的,接着她又比较了几个国家的电视机生产技术,这是她从叶锋那里问来的,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她和叶锋相处的时候,与其说是聊天,倒不如提问,在谈话这件事上,她比叶锋还要主动,她问问题算是半个内行,但对于系统性的知识却完全外行,客观上给了叶锋展示知识的空间,她眼里的好奇被叶锋理解为对他的崇拜,让叶锋误解为她很善解人意。最后证明这只是一个误会。

  王晓曼只想要一台电视机,并不想知道这些枯燥的理论。因为无知便认为费霓很懂。费霓卖弄完了,用很平常的语气同王晓曼说,进口的可能要麻烦些,不过她想要,她也可以想想办法。

  王晓曼着急看电视,便说国产的就行。但她从费霓的话里猜测,费霓有硬关系,可以搞到外国货。她觉得费霓是个可持续性的资源,她既然能轻松吃到巧克力,搞到外国电视机,那么一定有办法帮她弄到别的东西。

  费霓不到十分钟就和王晓曼达成了交易,她哥哥的工作算是有了着落。费霓并没有渠道搞到电视机票,但她想,黑市上只要肯出钱,电视票肯定是能弄到的。这钱父母会愿意出的,他哥哥有了工作,几个月也就挣出来了。

  费霓自己也奇怪,她这样撒谎装大竟然毫不脸红。她知道刚才的过程是很不体面的,但因为纯粹的动机,她哥哥又足以胜任宣传科的工作,她原谅了自己的不体面。如果仅是以电视机票交换,王晓曼未必会解决她哥哥的工作,只有认为之后还会有许多好处,她才会帮忙。毕竟想要这个工作的人很多。

  不过她得跟方穆扬说说,以后不要来接她了,若是不小心暴露了他现在的境况,她哥哥的工作没准就泡汤了。

  到时方穆扬肯定要问她为什么,她怎么说呢,因为她假装自己有一个很有资源的丈夫,为了不被识破,所以方穆扬不宜露面?

  这种话她也不太好意思说得出口。

  费霓中午一下班就到门口等方穆扬,她远远看见方穆扬过来,就快步向他走去。熟悉她的人会认出方穆扬骑的自行车是她那辆,让人知道了不好。方穆扬的真实情况不用瞒多久,瞒到她哥哥回来正式工作就行了,到时候有了正式编制,王晓曼就算知道她撒了谎也只能认了。

  方穆扬从没见过费霓这么主动,她主动跳上了自行车后座,拽拽他的衬衫,催他快走。

  费霓主动请方穆扬下馆子,方穆扬说以后她再出钱,今天这种日子必须他来。

  方穆扬清早把费霓送到厂里,就拿着领结婚介绍信时发他的糖票到副食店买了糖,到医院分给护士医生和他熟识的病人。为了感谢大家对他的照顾,老乡送给他的红薯他也送给了他们。人们吃了喜糖,问他新娘子是谁,方穆扬发现他放在包里的费霓照片不见了,猜肯定是她拿走了,他最后还是没告诉人们费霓长什么样,虽然他床单底下就压着他给费霓画的像。

  他之前画了许多护士,离开医院前,他亲手一一把这画像交还给了模特,留作纪念。送画的时候,每一个人他都叫出了名字。他画过很多画,但绝大多数画都不在他手里。他好像天生就缺乏当大画家的潜质,任由自己的作品流落,全不在乎。

  他提着空空荡荡的行李袋去了邮局,发出了三封信,分别是给他的父母、哥哥、姐姐的,信上说,他结婚了,并且过得很好,还附上了他和费霓的画像,画得很简单,几笔就画完了。从邮局出来,他去了傅社长家,拿出喜糖请傅社长吃。傅社长虽然很吃惊,但得知和他结婚的对象是在医院照顾他的那一个,便问怎么不带他的未婚妻一起来,方穆扬笑笑,说这礼拜他和费霓请伯父伯母吃饭。

  接着傅社长又关心起了方穆扬结婚后的住房问题,考虑到方穆扬没有房子,之后又要来美术社的培训班,便做主让方穆扬和费霓办完手续后先住在美术社的招待所里过几天没人打扰的新婚日子。

  “不要太委屈人家姑娘嘛。”

  方穆扬也不想委屈费霓,便痛快地答应了。

  中午正是饭点,馆子里人很多,好几个馆子座位都是满的。两个人只能站着吃。

  方穆扬的手充当着桌子的作用,左手捧着番茄牛丸,右手捧着豌豆炖嫩豆腐,让费霓先吃。

  费霓在方穆扬的注视下有点不好意思,她说:“要不你先吃吧。”

  “我不看你了行吗?你快点儿,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费霓也纳闷方穆扬的手怎么能那么平稳,为了减少方穆扬端盘子的时间,费霓吃得很快,很快她就吃完了一碗饭,接着便轮到她给方穆扬端盘子了,她不确定自己能像方穆扬端得那样稳。

  方穆扬并没给她检测自己的机会,他把两只盘子里的菜倒一起,米饭扣在盘子上,左手拿盘,由手拿筷,很是娴熟地吃了起来。

  他吃得不急不缓。

  费霓的手全然无用武之地,只能看着。

第20章

  办公室的墙上贴着鼓励晚婚的宣传画,方穆扬并没有因响应号召而感到羞愧,他的眼睛盯着正在签发的结婚证书,上面有费霓的出生日期。

  结婚证打开很像一张奖状,在“自愿结婚”前写了费霓和方穆扬的名字。

  他俩确实是自愿结婚,没有受到半点儿强迫。

  费霓合上结婚证,从包里拿出一只准备好的大信封,将结婚证小心地放到信封,又将信封放到自己包里,她嘱咐方穆扬:“你可千万别丢了。”

  “这个我怎么能丢?”

  “要不我帮你保管吧。”

  方穆扬微笑:“你放心,我肯定丢不了。”

  费霓递给方穆扬一个信封,让他也把结婚证装在信封里。

  “咱们这是正式结婚了。”

  费霓见方穆扬这么高兴,点了点头,“很快咱们就能有属于自己的房子了。”

  她跳上了自行车后座,让方穆扬带她去知青办。

  费霓到知青办帮她的哥哥办理了困退通知书,通知书寄的挂号件,为防意外费霓又给她哥发了电报。

  这一个礼拜格外的闷热,办完这一切,费霓买了两根老冰棍,一根递给方穆扬,冰淇淋太贵了,以后他俩有的是花钱的地方。

  两人咬着冰棍逛百货商店,给费霓的父母选礼物,费霓给他爸妈一人买了一块布料,她还未付账,方穆扬就掏出了钱。

  费霓说:“这是买给我爸妈的,我付账。”

  “不是以我的名义送给他们吗?撒谎不太好吧。”

  “没什么不好。”

  “我不喜欢撒谎。”

  方穆扬说得很严肃,费霓不想在柜台同他争吵,只能由着他。

  出了百货商店,费霓跟方穆扬说:“善意的谎言有时是必要的。你之前不是说要省着花钱吗?你的钱是有限的,花一点就少一点。”

  “咱俩攒钱不都是为了装修新家吗?你省我省都是一样的。”

  方穆扬的话乍听有些道理,但费霓觉出了里面的不对劲,他们并不是实际上的夫妻,在钱上不能这么不分彼此。

  “这个不一样,你以后如果买了椅子,我可以坐,但它的主人是你。同样,我买了东西,你有使用权,但所有权属于我。”

  方穆扬笑着反驳她:“不,你的还是你的,我的是咱俩的。”

  他这么一说,反倒衬得费霓小气了。

  费霓坚持要把钱给他,方穆扬提议:“既然这样,为公平起见,费霓,你也送我一个礼物吧。”

  费霓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在跟她要礼物?一般人就算要礼物,也不会如此坦然,只会暗示。他俩把钱都花了,以后恐怕只能打地铺了。但今天这样一个日子,她不能拒绝他。毕竟她的哥哥能够回城,她能够分到房子,是因为她要跟他结婚。

  “你想要什么?”

  方穆扬骑车带费霓去了信托商店,选了一把小提琴。

  费霓没想到方穆扬会选这么贵的礼物,她因为和叶锋交往,他爸妈考虑到出去约会她有许多要花钱的地方,坚决不收她的伙食费,她才有一点余钱。可这点钱根本不够买一把小提琴,哪怕只是二手。两块布料,加起来的钱也就够买半把琴。

  她决定拒绝方穆扬的要求,这拒绝还没说出口,就听方穆扬跟店员说:“我能去后面试一下琴吗?”方穆扬说他要拉沙家浜,店员此时不忙,因为有免费的现场演奏可以听,便带他去了后面。

  费霓的嘴角微微动了动,他对她到底有什么误解,竟然认为她有钱买这样一把琴。

  立满旧家具的房间里,方穆扬无视周围的一切,自顾自地拉着琴,又是沙家浜,她并不讨厌它,但什么都架不住老听。

  费霓听出方穆扬中途换了曲子,琴声马上变得舒缓起来,她立在窗前,不去看方穆扬,而专门看那轮挂在树间的太阳,树叶一动不动,她此时不再怨方穆扬不懂事,而是怨自己没有多余的钱。光从体积而论,小提琴比钢琴要好得多,起码不用担心买回去没地儿放。

  曲子结束时,费霓已经准备好了拒绝方穆扬的说辞。

  店员问方穆扬后来拉的是什么曲子。

  方穆扬说那是阿尔巴尼亚人的思乡曲。

  费霓知道他是在胡说八道,她正在想着怎么说服方穆扬,就听方穆扬说这把琴的音色太一般,他还是不要了。

  费霓一颗心落了地。

  方穆扬已经如愿把他想要拉的曲子送到了费霓耳朵里,对琴不再留恋,挑了一张唱片,请费霓送给他。

  费霓爽快地买了单。

  “我拉的曲子你不讨厌吧。”

  “很好。”如果她有钱的话,哪怕当初她的积蓄没因为照顾他花得一分不剩,她都会送一把给他。

  “你真的没想起以前的事吗?”费霓因为方穆扬失去了记忆,到书店图书馆特意查过相关的书,她从书上看到,有一类人失忆后虽然不记得具体的事,但仍会拥有以前的生活技能。她不确定方穆扬是不是这一类。

  “我总觉得咱俩之间还有别的事,你没跟我说。我以前是不是很喜欢你?”

  费霓面无表情地说:“没有。咱们只是普通同学。”

  “你骗我吧,你这么可爱,我那时怎么会不喜欢你?”

  费霓不想和他继续讨论下去,催他骑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