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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到费家前,费霓叮嘱方穆扬,如果她爸妈谈及婚宴之类的事,他沉默就好,由她来拒绝。

  费家老两口虽然对方穆扬不算满意,但在他来之前还是把家里清扫了一遍,平常中午会特意多做一点粥菜,留到晚上吃,今天中午的饭做得恰恰好,一点没剩。晚饭都是新菜,一大早特意去市场买的,市场里的东西比副食店要便宜些,鱼买的时候是活鱼,拿回家杀了,清蒸,装好盘正赶上费霓回来。

  费霓的房间也贴了一些时下流行的结婚标语。

  到了家,费妈费霓办完手续有没有去照相馆照一张结婚照。

  费霓知道如果说没照,她母亲又会不高兴,便说照了。方穆扬也没戳破她的谎言,回家前经过照相馆,方穆扬提议去里面照一张相,费霓直接拒绝了。她想,方穆扬对她父母的心态倒是把握得很准。

  方穆扬在送上衣料之外,还捧出了一沓纸,都是家具设计图,请他岳父母指教。

  “我在乡下买了些木料,过几天到了就可以开始打家具了。”

  他的岳父母对他本来无甚期待,此时看他又会画图还特意到乡下买了木料,顿觉得他是个可靠的小伙子,招呼他赶紧坐下吃饭,席间不时为他夹菜。

  方穆扬来之前,老两口还彼此约定,小方来了,不管对他有什么不满,都要忍着,面上一定要尽量客气,多笑,多给他夹菜,少抱怨,毕竟女儿已经和他结了婚,再埋怨也于事无补,反而不利于家庭团结。此时,他们根本不用装样,笑得很真诚,真诚地请方穆扬多吃一点。

  老费夸他:“小方,你这图画得真是有模有样的。学过画画吧。”

  “以前学过一点。”

  “我看你可以直接去家具厂当设计了,这式样我还没在别人家看见过。”老费直接做主,“

  木料送到了,你就不用管了。木匠我找,打家具的时候我给你盯着,反正我现在也没事儿。”钱自然也是他出的,费霓要和别人结婚,这笔钱满可以省下,但既然费霓选择了方穆扬,这笔钱就非出不可了,此时看他比想象中要靠谱,钱也是甘愿出的。

  费妈一边招呼方穆扬吃饭,一边看纸上的图,她翻过来倒过去地看,忍不住同方穆扬商量,“这个沙发的式样家具厂里也没有,好看是好看,可木匠不一定会打。要不要换个样子。”

  “我自己打。”

  一个意料之外跟着一个意料之外。

  老两口异口同声地:“你还会打家具?”

  费霓忍不住拿筷子的方头捅了方穆扬一下,虽然来之前她让他说些善意的谎言,但没必要说得这么大,她父母要是信了,该如何收场。

  孰料方穆扬根本不明白她的意思,把碟子里剥好的鱼肉送到她碗里,“刚剥好,给你。”

  费霓心里骂他傻子,谁要他剥好的鱼肉,她又不是没长着手。

  方穆扬笑一笑,回答老两口的题:“在乡下的时候干过些木匠活儿。”

  他答得谦虚,费家老两口信他真是个会做活的人。如果方穆扬在同费霓结婚前展示这些技能,老两口并不会觉得他多难得,因为那时费霓还有许多别的选择,她蛮可以嫁给一个有现成房子和家具的男人。但现在木已成舟,方穆扬买了木料还会做活儿,对于他们实在是个惊喜。

  费妈在惊喜之余又对他多了些心疼,“小方,你十五岁就去插队了吧。”

  她的儿子虽然也在乡下受苦,但去插队的时候已经二十岁了。取消高考那年,正是费霆高中的最后一年,之后停课又复课,积攒了太多毕业生,城里不能提供给他们足够的工作,只能送他们去乡下。即使费霆去乡下已经二十岁了,当母亲的仍然觉得他是个孩子,至于十五岁的方穆扬,那倒真是孩子了。

  方穆扬说是。

  “吃了不少苦吧。”

  “没有,我过得和村里其他人差不多。”他也没觉得自己吃多大苦,因为村里的其他青年也是这么过的,就是一个地方待得太久了,又不能去别的地方,太不自由。

  这在费妈听来便是吃苦的意思,又夹菜让他多吃一点,好弥补过去这些年他失却的营养。

  “您做得饭真好。”

  “你喜欢吃就行。你和费霓的房子不是还没下来吗?这段时间就住在家里吧。正好给你做了被褥,都是新的,今天正好晒了。”

  费妈之前准备陪嫁褥子,费霓说她是结婚,不是嫁,至于陪嫁的东西,更是用不着准备,况且大夏天的做什么被子。费霓大方向上已经做了主,小细节上就不能不赞成她的母亲。最后费霓拗不过自己的妈妈,说被褥自己来做,她不想看自己妈大夏天的出着一身汗缝棉花被。费妈坚持做被面用缎子料,费霓只好在布店一片大绿大红大粉中间拣了一个姜汁黄底子的被面,上面绣着白色的栀子花,花是机器绣的,有些粗糙,但不细看看不出来。费霓一下班就在家给方穆扬做被子,原先准备做被面的粗布,费霓做了被子防尘罩,把姜汁黄栀子花的被面给罩上了。费妈嫌弃她,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这么不会做脸,又把防尘罩撤下,把簇新的被面露在外面。如今这被子正方方正正地放在费霓的床上。

  “我也想住在这儿,天天吃您做的饭。”

  费霓低头吃饭,貌似无意地拿筷子头捅了捅方穆扬,方穆扬跟上次一样,仍然没能领悟她的意思,又将他剥好的鱼肉送到了她碗里。

  方穆扬又加了个但是:“但是我已经请人帮我找好了临时住的地方,已经承了人家的人情,再不去不合适。”

  “那也好,要是不习惯的话,就搬回来住。”

  费妈提起婚宴的事情,方穆扬也应承,不过他说最好等到房子下来再一起请客,算是双喜临门。没说的理由是,他现在没钱请客。

  费霓的爸妈夸他难得想得这样周全,自然同意。

  在一顿饭的尾巴,方穆扬很抱歉地说他没有新房,在这样一个日子,只能让费霓和他一起住招待所。

  老两口彼此看了一眼,说住招待所的法子很好。里屋一小间作为新房为免太局促了,又没来得及做个门,只一个帘子,一点儿声音都不隔,就算小两口不别扭,他们老两口也很别扭。

  只是招待所要介绍信,找到单人间的房子很不容易。

  方穆扬说介绍信早就开好了,房子是双人间,到时候两张床拼一起。

  费霓爸妈再没别的话可说,因为这个女婿远超他们的想象,只觉得十分满意。

  费霓之前没听方穆扬说过招待所的事,此时听到晚上要和他一起出去住,当然不同意,但在桌上当着父母的面,也不好说。吃完饭,她拉方穆扬去水房跟她一起洗碗。

  费妈踩了老费一脚,在他耳边说了句话,老费忍着疼笑着说:“我和小方去吧,让你妈和你说说体己话。”

  按理说不应该让新客洗碗的,哪怕是自己的女婿,但现在不说,等去了招待所也就没时间说了。

  等方穆扬出去了,费妈把女儿拉到里屋,握着她的手,跟她说晚上要注意的地方。她说这个也难为情的,要不是二女儿今天有事,她就让二丫头跟费霓说了。

  费霓顷刻红了脸,忍着听了几句,终究没忍住:“我知道了,您别说了。”

  费妈起了疑心:“你从哪儿知道的?”

第22章

  “我是说您已经说得够多了,不用再说了。”

  费妈看女儿脸从耳根烧到了下巴颏,认定她刚才是不好意思听下去,她咳了声,继续同费霓说:“我也不想说这个,可你们俩孩子什么都不懂,我不说还不知道你们闹什么笑话。”

  在费妈口中,方穆扬是个懵懂无知的青年,有些事情要费霓来教,让她教的时候不要不好意思,教遍以后就好了,这种事,男的般是点即通的样子。

  临走前,懵懂无知的方穆扬看费霓很不愿意离开家的样子,当着费家老两口的面揽住了费霓的肩膀,对费霓说:“咱们走吧,让爸妈早点儿休息,他们都忙活天了。”

  费霓想挣脱开,碍于父母的面子,只能配合。她本来是不想离开自己家的,但方穆扬这么说,她再不走就显得她不懂事了。方穆扬的手直搭在那儿,屋里没电扇,她的肩膀被他给抓热了。

  她也奇怪,他爸妈怎么叫得这么自然,要是方穆扬的父母在她面前,她绝对是叫不出来的。

  出门费霓刚要发脾气,方穆扬的手已经放到了裤子口袋里,好像他揽她的肩膀是刻意表现给她父母看,他笑着对费霓说:“你脸怎么这么红?”

  “热的。”她因为母亲的话,此时和方穆扬相处很不自在。

  方穆扬伸手去摸她的额头,“是不是发烧了?”

  “没有。”

  “不舒服就跟我说,我带你去医院。”

  “不跟你说了吗?我就是热。”

  “那会儿我骑快点儿,招待所里有电扇。”

  费霓坐在自己自行车的后座,仰头数天上的星星,“招待所的介绍信,你怎么搞到的?”

  “我不是要去出版社的培训班了吗?社里虽然不提供住处,但临时住几天招待所没问题。”

  “你怎么没提前跟我说?”

  “我想给你个惊喜。”

  “我点儿都不觉得那是惊喜。凡是涉及到我的事,你都要跟我提前商量。”

  方穆扬并不反驳,只是稍微解释了下:“你跟我结婚,我没新房给你住,但也不能让你第天就住在家里,你爸妈怎么想我?本来他们就觉得我配不上你。你跟我去住招待所,他们也安心。”

  费霓又问:“你买木料的事情怎么不跟我说?”

  “我是想跟着你商量来着,可咱们不是离得远吗?再说,你出了房子,理所应当我出家具。家具厂的家具太贵了,我想还是自己做。”

  虽然和方穆扬结婚有诸多不便,但就凭方穆扬说房子是她的,费霓就认定她同他结婚是个正确的选择。

  她也为他考虑起来:“那得不少钱吧。我之前不是说了,咱们点点来,先去信托商店买些旧的用。你把钱都花光了,万以后有用钱的地方……”

  “以后我在培训班也有津贴,你不要太担心。”

  “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这事儿就算了。我知道有人也要打家具,正缺木料,我帮你把木料转手。你买木料和托运共花了多少钱?你告诉我,我心里好有数。”

  “要是木料有剩,也可以转给他们。”

  这是不肯卖了。

  费霓并不相信方穆扬会打家具,只认为那是方穆扬善意的谎言,“你不要把打家具想得那么简单。你专心画画,比什么都强。”

  方穆扬本想说插队的时候自己帮人打过,但话到嘴边变成了:“我这次下乡收拾东西,跟我起插队的朋友说我以前打过家具,我想我去书店买本木工书学学,应该就会了。相信我,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费霓倒不会对方穆扬失望,她从未对他有过不该有的期望。

  “以前的事你还没想起来吗?”

  “你很希望我想起来吗?”

  “你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他现在想起来的好处实在有限。就冲他以前肆无忌惮地在医院画小护士,组织已经不可能完全信任他,对他委以重任。他现在安然无恙,反而占了失忆的好处。他真恢复了记忆,给他安排的工作也不会比现在好多少。至于她,也不会因为他恢复了记忆就能上大学。算来算去,她觉得还是没有恢复记忆的方穆扬更好,因为以前的方穆扬她实在谈不上了解。费霓想象不到,个会在乡下打家具、把上大学的名额让给凌漪的方穆扬会是什么样子,她也不想了解。

  方穆扬上午已经来过招待所次,此时为了费霓能和他起合法入住,他拿出了两人的结婚证。

  进房间,方穆扬开了灯,打开橱柜上的电扇,搬了椅子,让费霓坐在电扇前吹。房间是双人间,两张床之间是张床头柜。床头柜上摆着盆海棠,别的花他都送了人,只带了这盆。费霓发现,现在这盆,比他画上开得还要更好。

  “你又不在这儿长住下去,带花干什么?”

  是种自夸的语气:“我想让你看看,我养得不错吧。”

  “很好。”

  电扇旁边是面镜子,费霓在镜子里发现,她的脸仍是红的。和方穆扬独处室,她又想起母亲说过的话,脸上的烧直没退下去,方穆扬这时走过来,双手扶住他的椅背,俯下身来打量她的脸,股热气呼到她的耳朵里,“你脸怎么还这么红?这电扇也不管用。”

  费霓拉了拉椅子,有点不耐烦地说道:“这么热?能离我远点吗?”

  房间里有卫生间,可以洗澡,方穆扬建议费霓:“要不你去洗个澡吧,里面的牙刷香皂毛巾洗发膏都是我新买的,还没用过。”

  见费霓没有要动的意思,方穆扬又说:“对了,我有个礼物送给你,我想你应该会喜欢。”

  那个礼物实在太过独特,当它从包里出来的时候,费霓以为方穆扬在开玩笑。虽然这玩笑点都不好笑。

  那是根细而长的棍子,上面还刻着字,大概是铁做的,不算长,方穆扬去拉费霓的手,把东西送到她手里。那根棍子很有分量,温度比她手上要凉得多。

  “你给我这个干什么?”

  方穆扬终于在费霓脸上看到了无措,他笑着说:“今晚给你拿来防身的,我知道你不放心我。”

  费霓当然要否认:“我没有,你误会了。”

  “用不着解释,你不放心我很正常。知道这东西怎么用吗?”

  方穆扬凑近费霓的嘴,像是要吻她,费霓偏过脸,耳朵正好擦过方穆扬的嘴,费霓整个人很热,带着点恼羞成怒,她还没骂他,就被方穆扬搂住了腰,手也被抓住了,抓得很紧,本来还算干燥的手顿时粘腻腻的,方穆扬的嘴凑在她耳边说:“要是有人对你耍流氓,你就拿这东西砸他的后脑勺。”

  费霓被迫攥着棍子的拳头跟着方穆扬的手转到了方穆扬的背部,在距他的头还有三四公分的样子,费霓忍不住骂了出来:“你有病吧。”

  方穆扬这才放开她:“学会了吧。我要是对你不客气,你就拿这个打我,我决不还手。”

第23章

  “学会了吗?”

  见费霓不言语,方穆扬笑着说:“要是没学会的话,我再教你一遍。我要是对你有不该有的想法,你对我千万不要留情。”

  费霓丢开那只棍子,走到电扇前吹风,不说话。

  “你要觉得会了就试一遍,万一真遇到了,手里使不上劲怎么办?我今天包你学会。要不要再试一遍?”

  方穆扬嘴上这么说,身体却不动,他不想今天就把费霓惹恼了。

  费霓恼了:“能不能不要开这种玩笑?”

  “你难道很放心我吗?你要是很放心我,我就把这棍子扔了。”

  他笑着看着费霓冲进了卫生间,还不忘提醒她:“别忘了锁门。”

  费霓进了卫生间,锁门,拧开龙头,手捧着凉水往脸上扑,直到脸上的温度降下来,耳朵仍是烫的,那只被方穆扬嘴唇无意间擦过的耳朵。他刚才抓她手的时候,两人离得很近,她心跳这么快,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她靠着卫生间的门,回想起自己刚才的没出息,可现在仍很没出息,心脏仍怦怦地跳。她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她心里认定,只要她自己做得正,方穆扬是不会也不敢把她怎么样的。

  听着卫生间的水流声,方穆扬坐在电扇前翻书,是一本钟表维修的书,书被他翻得哗哗响,用以抵挡浴室的水流声。

  这本书还是他哥哥邮给他的,信上写着祝语,愿他成为一个有用之人。

  方穆扬的出生完全在他父母的计划之外。在他之前,他父母已经儿女双全,对孕育新的生命毫无热情。他母亲认为生育不可避免地会影响工作,即使有奶妈有托儿所,也不愿再生。他父亲对自己夫人的想法全力支持,他正值壮年,很需要夫妻生活,妻子无论是怀孕还是坐月子都很影响他的生活。但事有凑巧,方穆扬出生的前一年正赶上国家严格管控避孕用品进口,人工流产也被限制,等他母亲发现他的存在时,只恨他父亲的不小心,虽已于事无补,但为发泄怨气,还是将他父亲赶到了书房。他在未出生之前,就成了他爸爸的罪证,让他父亲在他母亲面前一直理亏。他出生之后,在各界的推动下,避孕用品又开始解禁,管制也放开。这其间他爸妈也起了一些微薄的推动作用,他父亲比母亲还要积极一些,因为他知道再不解禁,他的妻子为避免意外怀孕,将重让他过上单身汉的生活。

  俗话说“一胎孩子照书养,二胎孩子照猪养”,方穆扬的二姐是女孩子,养得倒还精细,到了方穆扬,则是完全地放养。他一出生,他哥哥的旧衣服就有了用武之地,好像为证明他不配穿新衣服似的,一件衣服他哥哥穿了几年还好好的,轮到他穿,没几天不是烧了窟窿就是划了口子,他父母也不以为意,因为这时候小孩子的平常衣服多是打补丁的,这说明他们的儿子融入到了群众之中。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一团可爱,他姐姐把他当成一个活的洋娃娃,把她之前的方片字拿出来,教他识字,孰料这个假洋娃娃远没真的可爱,把盒子里的方片字都给撕了,一边撕一边笑,姐姐认为他孺子不可教,不再理他。方穆扬的哥哥初中时已经自学了大学物理,姐姐打小就长在书房,只有他,从小对知识缺乏起码的敬畏之心。

  方穆扬的父母觉得这样也没什么,家里知识分子太多也不是好事,他们对儿子毫无期待,随着他瞎玩儿,只愿他能平安健康地长大。就连方穆扬学琴学画画,都是他自己张罗着跟家里客人学的。他也学过别的,只有这两样坚持了下来。

  等到方穆扬四处带着别的孩子惹祸时,他的父母才意识到他是一个问题,要不好好地教育,终究会长成一个祸害。他母亲把教育他的责任给了他父亲,因为要不是他父亲那天非要从书房搬到卧房,他也不会出生。

  方穆扬的父亲面上安慰自己妻子,孩子皮一点也没什么好,起码健康,背地里把他叫到书房教训了一通,顺便把管束儿子的责任交给了另外两个孩子,让他们做自己的事时顺便看着弟弟。但他们对弟弟的管束仅限于丢一本书给他,让他好好看,就去做别的事了。他们对自己的弟弟关心有限,等到他都已经闯完祸回来,还没发现他出去过。他父亲终于对他失去了耐性,一旦有人来告状,连口头教育都懒得,直接拎着他进书房打一顿板子。被打得多了,方穆扬摸索出了规律,还没挨打就已经跑了。

  为了管教方穆扬,他父母没少想办法,包括把他送到学校住校,不给他零花钱,衣服让他自己缝自己洗,变着法儿的让他吃苦。等他看上去像是受了感化有了变化,又带着他去下馆子,给他换了很好的小提琴,为他买最好的颜料。他的生活根据他是否惹祸而反复变化。

  开始他爸妈还需要特意制造环境让他吃苦,后来就是真的吃苦了。因为以前多次模拟,真来了,也没什么不习惯。家里剩下的碗碟,除了吃饭的一只碗,都被他拿来调了颜料,等到这只吃饭碗不小心被打碎,他只能忍痛把颜料碟刷了,拿来盛红薯干蔬菜粥。别人让他揭发父母,跟父母划清界限,他不肯,他认为他爸妈除了提前让他这个社会主义的花骨朵提前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也没犯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

  他和兄姐联系紧密起来还是在家里落难后。全国大串联,他卖了家里一切能卖的东西当盘缠,又拿出一点钱在有名的酱菜店里买了两瓶酱菜,坐免费火车去看他的兄姐,让他们尝尝家乡风味。兄姐要给他钱,他没要,他们比他更不习惯过苦日子。

  上了初中,他和费霓同校不同班,两人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偶尔看见了,他只是看着她,并不同她打招呼,只冲她笑笑。费霓有点儿躲着他,大概是怕他借钱,他也没再向她借过钱,因为知道很可能还不上。

  倒是有一次,他和费霓在路上碰见了。费霓像做贼似的塞给他一块钱,说是在他的箱子里翻到的,特意给他送回来。

  他知道,他箱子里没有藏着一分钱。

  但他还是把钱花了,到馆子里要了炸猪排和两盘冰淇淋,好好吃了一顿。

  后来他和费霓再碰到,费霓像不认识他一样。她对他的人品大概是缺乏信任,怕他谎称箱子里还有钱再管她要。他一心想去兵团或者农场当知青,虽然苦,但有编制有工资,不过因为出身不好还是没去成,只能去插队。

  插队后,他再没见过费霓。

第24章

  她用凉水冲了脸,平复了心情,开了卫生间的门。以后她还要和方穆扬一起生活,老躲他不是办法。她又不是害羞的小媳妇儿,没来由的害羞反而给了他捉弄她的机会,倒不如大大方方的。

  方穆扬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那意思是怎么还没洗就出来了。

  费霓没理他,翻开了自己拿来的包。

  费霓来招待所之前,她妈妈贴心地给她准备了一个包,里面装了换洗衣物和睡衣,说是睡衣,其实是一条裙子,上下一般宽,没有袖子,没有腰身,那是她给姐姐做窗帘的时候,用剩下的布给自己做,穿着倒是凉快。大概是她母亲太着急,拖鞋拿的木头的,她本来有一双海绵底儿的新拖鞋。

  在方穆扬的注视下,费霓拿了睡裙和白布胸围,刚走一步,又转身拿了衬衫,才重新进了浴室,锁上了门。因为有方穆扬在外头,她一个人在卫生间洗热水澡并不比在公共浴室放松多少。水温很高,她匆匆打了香皂和洗头膏,又任由热水将这些泡沫冲走,整个过程不超过五分钟。她忙着拿毛巾擦了,开始穿衣服,因为擦得不太彻底,衣服贴在身上,她只能又去解胸围扣子,左边开扣,一共五颗,白棉布裁的,很吸水,整个黏在身上。要是在家睡觉,她是不会在裙子里套这个的,可裙子太宽了,不穿实在不成样子。她重新拿毛巾在身上擦了一遍,又把刚除掉的衣服穿上,头发擦到八分干,弯腰把自己洗掉的长发捡起来扔进垃圾桶。

  一切做好了,她还没准备好怎么面对他,便挤出一截牙膏,边刷牙边调整自己的心情。

  她洗澡用了五分钟,刷牙却用了十分钟。等她脸上的表情都准备好了,卷好换下来的衣服,才打开卫生间的门。她的裙子很宽,反倒显得人更瘦了,上半身又披了件衬衫,下半身露出一截小腿,小腿刚被热水滚过一遍,白得没那么纯粹,有些泛红,拖鞋与地面接触,发出哒哒的响声,她因为这声音有点儿不好意思,又努力抑制这不好意思。

  方穆扬的脸转过来,对着她笑。

  为了显示自己坦荡,费霓也对他笑了下。笑得不太自然,以至她忘记了自己刚才准备好的表情。

  她趿着拖鞋走到床前,尽可能坦然地将卷起来的衣服塞进自己包里。

  “换下来的衣服,我给你一起洗了吧。”

  “不用,谢谢。”

  “别这么客气,你以前也没少给我洗衣服。”

  费霓坚持说不用,方穆扬也随她,他开了房间门,留给费霓一个背影。

  费霓不知道他这个点儿出去干什么。电扇吹得书页哗哗响,她站在桌前,去翻书的封面,一眼就看到了钟表维修手册几个大字。

  她的手指落在书上,听到门响,又收回来落在椅背上。

  方穆扬进来,递给费霓一个吹风机,“再吹吹吧,湿着睡觉不好。”

  方穆扬不仅从前台借来了吹风机,还要来了一盘蚊香和一个仅装着一只火柴的火柴盒,火光落到蚊香片上,房间里换了一个味道。

  见费霓还不吹,他夺过她手上的电吹风,插好电,冲着她头发吹,费霓抢过来,“我自己来。”

  方穆扬将电扇头朝向换了,掀开暖壶盖,拿杯子倒了水,放在电扇前吹,“这水烫,你一会儿再喝。离电扇远点儿,别吹凉了。”

  费霓的手指拨弄着自己的头发,低头跟他说谢谢。

  方穆扬指了指卫生间,“你还进去吗?”

  “不去了,你进去吧。”

  吹干了头发,费霓坐在橱柜前翻钟表维修手册,扉页上他哥哥祝他成为一个有用之人,特意给他寄了这样一本书。可就算学会了,也没有钟表厂要他去工作。费霓又想起了家具的事,就算方穆扬会打,也是很费功夫的事,他去连环画学员班,还是应该以画画为主。她这样想着,便在脑子里琢磨谁打家具缺木材,好把木料转出去。

  想着想着,方穆扬就出来了。方穆扬冲的是冷水澡,他插队的地方好处是不缺水,一年四季都可以洗澡,从春到冬,他洗澡就三个步骤,一盆水浇下去,肥皂从头打到腿,再浇另一盆冷水冲干净。多年来他练就的习惯让他洗澡很快,十分钟的时间,他不仅洗好了澡,刷好了牙,连换下来的衣服都洗好了。

  方穆扬比费霓坦荡多了,上半身坦坦荡荡地穿了件黑色背心出来,在窗台上挂他过了一遍水的衣服,就连背心他也是为体谅费霓才穿的,他的胳膊很结实,一看就没少干活儿,典型的瘦而不弱。在油水有限的时期,成为个胖子是个成本很高的事情,方穆扬显然没这个资本。

  他挂好衣服走到费霓背后,拿了吹风机开始吹头发,费霓想起身,发觉被方穆扬围了起来,他一手撑着橱柜,另一只手拿着吹风机。她要站起来,无疑要碰到他。费霓只能继续看他的钟表维修手册。

  费霓双手握着水杯喝了一口,跟方穆扬商量:“家具咱们现在还是别做了,你时间精力用在连环画上不好吗?画好了,多赚几笔稿费,买家具的钱都有了,没准还能找到一正式工作。说句不好听的,你真试过了,不想画连环画也不适合画这个,从培训班出来也找不着工作,将来有的是时间打家具,何必急于一时?”

  费霓仍是那个意见:“家具有的用就好了,旧的一样用。你要是同意,我就帮你把木料转出去。钱还是你的。”

  “你就这么珍惜我的时间?”

  费霓心里骂他总是抓错重点,嘴上不耐烦地说了句:“你要是决定卖,明天告诉我,我给你找人。”

  “放心,我分得清轻重缓急,不过家具我一定是要做的,我去家具厂看了,你想要的家具里面没有。”

  费霓并不感动,只说:“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她双眼盯着钟表维修手册,不去看方穆扬。

  方穆扬问她:“我想现在就睡觉。你想睡哪张床?”

  “你的嘴能不能离我远点儿?我听得见。”费霓伸手托脸,把泛红的耳朵捂住,“你睡哪张都行。”

  “那我就挨着门睡了。我把棍子放你床边,你伸手就能够得着。”

  “不用。”

  “别这么放心我,我不值得你这么信任。”方穆扬因为费霓说她听得见,这次凑近她耳边说得很轻,“不关灯我睡不着,你先躺下,我再关灯。”这房间有两只灯,除了屋顶那一盏外,两张床之间的床头柜上还有一只台灯。

  他说得太轻了,轻得费霓耳朵发痒。

  “你先关灯睡吧,我再坐会儿。”

  方穆扬没再勉强她,先关了屋顶灯,走到床前又把床头台灯关了,扯过被单盖上。

  等整个房间黑下来,费霓才趿着拖鞋摸着黑向窗前走,屋子又豁然亮了。方穆扬用被单遮着头,手却攥着台灯拉绳。

  “关灯吧。”

  等费霓躺在床上,整个房间又重新归于黑暗。

  过了五分钟,费霓问方穆扬:“你睡着了吗?”

  “睡着了。”

  费霓切了一声。

  又过了五分钟,方穆扬刻意制造出均匀的呼吸声,这次费霓以为他真睡着了,放心地睡去。

  房间很静,静得方穆扬摸清了费霓的呼吸频率。他从床上坐起来,打开了台灯。

  睡着的人是很适合当模特的,尤其是像费霓这种睡相好的人,身子永远朝着一侧,被单拉到下巴颏以下,只露出个脑袋。她的眼睫毛很卷,好像风一吹就会飘起来,方穆扬很想吹口气试试,但他只是拿笔在距她睫毛一厘米出点了点。

  费霓醒得很早,光从窗帘透进来,她发现屋里台灯还亮着,台灯已经不在床头柜上,而是被转移到了橱柜上,方穆扬正坐在椅子上,只给他一个背影。

  “你在干什么?”

  “学习。”

  方穆扬迅速用书遮住手表,“怎么这么早就醒了?再睡会儿点吧。”

  “睡不着。”费霓起来,拿着换洗的衣服到浴室换掉了晚上穿的裙子。

  费霓要去上班,方穆扬要去培训班,两人在招待所旁边的小店里吃的早餐,费霓抢先买的账,她不喜欢吃肉包子,只给方穆扬买了两个。

  吃完饭,方穆扬要骑车去送费霓。

  “别送我了,我坐车去。这自行车你就骑吧,晚上直接去我们家吃晚饭。”

  “咱俩离着不远,我送你也不耽误时间。”

  费霓想来想去,还是委婉地跟方穆扬说了电视机票的事,她好不容易帮她哥哥寻到一份工作,容不得一点闪失。

  方穆扬看着她笑:“怎么?我是长了一张弄不到电视机票的脸吗?”

第25章

  “你不让我去,无非怕我在你同事面前说错话。不就让我假装有电视机票吗?你就算让我假装有汽车,我也能装。”方穆扬指了指自己的车后座,“快点上来吧,你另坐车,多浪费钱。”

  方穆扬把费霓不愿说出的话戳破了,并表示愿意配合她。费霓本来觉得这事不太体面,但经方穆扬这么一说,竟然坦荡起来。

  费霓跳上了自行车后座,方穆扬又说:“我假装自己有电视机票没问题,但你准备上哪儿弄?”

  “只要肯花钱,总是能搞到的。”

  费霓结婚第一天比以往的上班时间还要早,和她一样早的还有同组的刘姐。刘姐家里孩子太多,只有上班的时候能够清净会儿。

  费霓刚从方穆扬车上下来,就碰见了刘姐。

  还是刘姐先跟他们打的招呼:“小费,这是你爱人?”

  费霓当然不能说不是,她向方穆扬介绍刘姐:“这是我们组刘姐,平时很照顾我。”

  方穆扬也随费霓叫刘姐,并且感谢了刘姐对费霓的照顾。

  刘姐忙说这是应该的,“谁叫小费长得疼人呢?”

  在刘姐的审美里,方穆扬长得算不上很好看,首先脸就不方正,有点儿尖了,但身条是很好的,腿很长,一看就走得快,精气神也好,和费霓站在一起是很般配的。

  刘姐品评完了方穆扬,和费霓一起进了厂。还没到上班时间,刘姐从包里掏出要织的毛衣,问费霓怎么织一朵花,费霓因为没有别的事儿要干,就拿过来帮她织。

  刘姐很感激。

  费霓昨天结婚,今天上班便进入了已婚妇女的行列,单位发计生用品也有她的份。

  计生用品要排队领,她本来不想去,刘姐非要拉着她一起领,说是用这个东西对女的好。费霓和刘姐排在中间,前面有个年轻女人,大概刚结婚不久,问发东西的大姐能不能多发她两个,大姐一脸看乐子的表情:“你想要多少?一个月四个还不够?这个还能重复使用。”周围传来一片哄笑声,那个年轻女人为了遮掩尴尬也只能跟着笑,只有费霓闭着嘴,轮到她领时,那大姐故意问:“四个够吗?”费霓说够了,平时她在厂里就算不高兴,也能在人前遮掩情绪,这次却显出了不耐烦,她拿完就直接往外走。她本想把手里的东西给刚才那个年轻女人,想了想还是算了。被别人知道了,还不知道传出什么闲话。

  领完东西的刘姐追上费霓,问费霓怎么不等她。

  费霓不好意思地说她忘了。

  “老王也真是的,拿着鸡毛当令箭,发个套套牛气起来了。”刘姐的声音又隐秘又大方,愣往费霓手上塞了她的两个小塑料袋,“我的给你两个。”

  “你自己留着用吧。”费霓本来领东西的时候置没什么感觉,现在整个人都热了一度。她要还回去,又被刘姐推了回来。

  刘姐仍那么客气:“我这个年纪哪用得了这么多?你刚结婚,和我不一样。我是过来人,你不用不好意思。”

  费霓只能收着,两个人要为了这个争起来,被人看见了,她丢不起这个人。

  “我给你说这个是好东西,要是当年我能用这个,我也不至于生这么多孩子。我就主张,年轻人追求进步还是不要那么早要孩子,你说是吧,小费……”

  费霓含糊地嗯了一声。

  “所以你千万不能大意了,每次都得用。”

  刘姐长了一张决不会有作风问题的脸,看着就那么正气,即使说得多了,别人也只会认为这是太过热情的缘故。

  费霓岔过话去,夸刘姐的鞋子看着很好。

  刘姐觉得费霓识货,连她在哪个柜台买的鞋都跟她说了,让她也去买一双。

  刘姐也有很善解人意的地方,她没问费霓为什么前阵子还和无线电工业局的人好着,结婚就换了另一个,也没问费霓能不能帮她搞到一张电唱机票。

  中午费霓在食堂又碰上了汪晓曼,汪晓曼提起电视机票的事,很着急的样子,又暗示有许多人想要宣传科的位置。

  费霓笑着说:“你都不知道我们家那位耳根子有多软,找他帮忙的人太多了,我回去就跟他说,下一张票必须是你的。”

  她说完也不觉得脸红。只有当汪晓曼走了,她自己一个人吃饭时,那点儿火才从里往外烧。

  方穆扬在培训班里看见许多熟面孔,曾经画国画的现在画国画风格的连环画,以年画起家的画年画风格的连环画……费霓说得没错,现在会画画的不是在宣传队就是在画连环画。

  中午在食堂,方穆扬排队打饭,他对后面的人说一会儿一人打一样菜,凑一桌吃。大家第一天认识,他突然提这么个要求,很是突兀,没等人答应,他就要了菜单上最贵的排骨,后面的知道他不是占便宜的人。四个人五样菜,有一个人打了个素菜,太素了,不好意思,又打了一个。

  半顿饭的功夫几人就熟识了,一个问方穆扬和培训班上午请来的沈老什么关系,他在学员里直接点了方穆扬的名字,看起来还颇为赏识。

  方穆扬说以前认识,很多年不见面了。

  方穆扬的父亲以前是文化口的,很有些名望和声势,每天家里都少不了客人。他自己并无什么理论创见,但评价却很有力量,凡是得了他夸赞的,都会领一时风气之先。他爸是很典型的文人脾气,喜欢的怎么都好,不喜欢的连看都懒得看一眼。这位沈老去拜望他爸的时候已经不年轻,但因为没什么建树还被称为小沈,才华不少,但因为这才华许久没被人赏识丧失了才子的自信,谦卑得近乎过分,这谦卑被他爸理解成没有风骨,不仅人没有风骨,画也是没有风骨的。还是小沈的沈老早早来了,茶也没喝,便被下了逐客令。方穆扬那时不懂风骨不风骨,从他学画几年的经验看,技法是很好的,他请这位小沈老师到自己房间喝了杨梅汽水,顺便请教了些问题。

  后来他父亲落了难,小沈劝他和父亲划清界限,他说不可能。至于他父亲出事,沈老有没有踩一脚,说实话方穆扬并不是很关心,因为踩他父亲的太多了,知道了也没意思,只有他爸好好活着是正经。

  方穆扬在这里看见沈老并不意味,他这几天看连环画,许多有分量的作品都是他画的。

  方穆扬将他和沈老的故事一句带过,坐在桌上啃馒头。

  四个人里,只有方穆扬一人结了婚。

  其余人问方穆扬结婚感觉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