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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穆扬笑着说,一个人的时候可以看书,两个人总不能逮着一本书看,他和他媳妇儿需要一台电视机共同观看,可他不知道怎么才能搞到电视机票。

  他本意只是想问问有什么渠道能弄到电视机票,并不是跟人要。没想到这里面有一个人的爸爸就是无线电厂电视机生产线的领导,说可以帮忙。

第26章

  到了下班时间,费霓并不急着出厂子,而是站在报刊栏前看报纸。

  费霓在报上的一行小字里又看到了“白卷英雄”的大名,三年前大学在录取学生时增添了文化考试的比重,费霓刚看到了些上大学的希望,就被这位并没有交白卷的“白卷英雄”给熄灭了,英雄虽然考试不合格,但因为写的信还是有了大学上。报上的字使她又回想起那封引起很大轰动的信,有一句她记得一字不差:“对于那些多年来不务正业、逍遥浪荡的书呆子们,我是不服气的,而有着极大的反感,考试都被他们这群考试迷给垄断了。”

  因为这句话造成的次生影响,费霓没有上大学,而是站在制帽厂前的报纸栏前看报纸。

  她估摸着方穆扬快到了,就向厂门口走。

  叶锋出现在厂门口并没有在费霓的意料之内。

  叶锋只当费霓是耍小性子,他想冷一冷她,她自动就会屈服。他对费霓并不是完全满意的,当子女的希望自己未来的配偶使父母满意,不仅是希望未来家人能够和谐相处,还有一份虚荣心在,期待父母能够认同自己的好眼光。但费霓并未在他父母面前呈现最好的一面,这让他失望。他虽然对费霓的家庭不满,但仍是尽力敷衍他的父母,费霓却并没给他这个面子,还同他闹别扭。

  但一周多不见,费霓的好还是战胜了她的坏,正巧下属的无线电厂有个到费霓哥哥插队的县招工回城的名额,叶锋乐意做个好人,给费霓一个台阶下。这个工作是很难得,他相信费霓不会不知道。就连费霓自己的工作,他也是能够帮忙调动的。

  费霓此时看叶锋,心态已然很平和,她同他打招呼,稍稍笑一笑,视线又转向方穆扬要来的方向。

  叶锋本想叫费霓去馆子谈,但费霓直接拒绝了,她刚要说她已经结婚了,叶锋又抛出了她哥哥的工作解决方案。

  如果费霓没结婚,或许会狠狠纠结一番。但结婚免去了她这一思考过程。

  她知道叶锋肯定不会帮一个已经结婚的女人。

  谢谢刚出口,又马上补上了一句:“我结婚了。”

  “你结婚了?开玩笑吧。”叶锋无法掩饰他的惊讶,他们分手也不过是上周的事情。

  “我没必要骗你。”

  “和谁?”

  “我同学。”

  “是我认识的你那个同学吗?”

  费霓默认。

  叶锋忍不住问,话里有掩饰不住的怒气:“你是一直在我们中间游移不定吗?”

  费霓理解他的怒气,同他解释:“不管你信不信,我是在和你彻底结束后,才和他交往的。在这之前,我们就是同学关系。”她并没有脚踏两条船。

  方穆扬紧赶慢赶终于赶到了费霓厂门口,比工厂大门更显眼的是费霓和一个男人。

  那个男的他倒认识。

  他骑到费霓面前,并未下车,单脚点地,很有礼貌地冲叶锋笑了笑。

  叶锋认出了方穆扬和他骑的那辆车。

  “费霓,你就嫁了这么个男人,连车都要骑你的?”叶锋因为这消息太过难以接受,从前的好风度一扫而光,话里的嘲笑显而易见。但必要顾及着身份,也只是嘲笑而已。他舍下面子来找费霓,没想到她已经结婚了,凸显得他像个笑话。

  如果费霓后悔了反过来巴结他,他会看不起她。

  费霓不反悔,他更看不起她,认为她蠢。就因为跟他赌气嫁这么一个人,以后她一定要后悔。更愚蠢的是,南墙已然撞了,现在还不知道改悔。

  费霓反驳他,话里带着刺:“什么叫这么个男人,他好得很。我们夫妻感情好,乘一辆车怎么了?”叶锋完全没有认识到她和他分手的根本原因,居高临下地找她,赏赐她哥哥一个工作机会,她不去深想里面的逻辑,勉强理解成那是好意;即使他质问她的人品,她也能平静解释,如果到此,两人是能好聚好散的。但叶锋非要没有界限地贬损她的伴侣,她和方穆扬已经结了婚,在外人面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贬低方穆扬就是在贬低她。

  她说了再见就跳上了自行车后座,伸手揽住了他的腰,催他骑快点儿。

  等到拐了弯,她的手才离了方穆扬的腰。

  “你嘴不是挺能说的吗?他这么说你你怎么不反驳?”

  方穆扬笑着说:“胜利让人宽容,再说你不是替我反驳了吗?他怎么又来找你了?”

  “我怎么知道?反正这次他知道我结婚了,就不会再来了。”无疑还是认为她高攀了他,认清状况还回去找他,她不去,他就来提醒她。

  “我明天估计能弄到电视机票,你就别忙活了。”

  “怎么弄到的?”

  “想弄就能弄得到。”

  “你怎么老是这一句?”惊喜来得太过突然,费霓简直不敢相信,“你为这个欠了好大一个人情吧。”费霓知道人情这个资源是不可再生资源,用一次就少一次。没人爱理贪得无厌的人。费霓自己能用钱解决的,就尽量不去麻烦别人,但也有钱不管用的时候。

  “也没那么大,就互相帮忙。”

  “谢谢。”

  “咱俩感情这么好,还客气什么?”

  费霓知道方穆扬是故意拿她刚才和叶锋说的话来羞她,当听不见。

  “咱们买点挂面吧。我爸妈不知道咱俩回去吃,肯定没做咱们的。”方穆扬说带费霓住几天招待所,她的父母肯定以为她在外面吃,不回家了。

  费霓买了挂面,为感谢方穆扬的帮忙,又特意给他买了叉烧。

  回去老两口果然没做他俩的饭,稀饭馒头,还有一叠猪油渣炒洋白菜。

  见费霓回来,费妈埋怨老费:“我就说他们可能回来,让你备着点儿菜,你偏不听。”

  “你不是也没坚持吗?”

  彼此都有问题,便不再互相埋怨。

  “妈,你不用管我们,我自己煮面。”

  费霓把叉烧装盘,让方穆扬端进去,她站在走廊煮面。

  方穆扬催她进去,“你进去歇会儿,我煮吧。”

  方穆扬心里哼了一声,他做饭年头比费霓可长多了,刚下乡那会儿,他是知青点的兼职厨子,大家都爱吃他做的,油水够,花样也多,但没多久他就被选下去了,因为他只能保证一个月的前几天吃好的,剩下的日子大家饥一顿饱一顿。

  费霓没进去,在走廊监督着方穆扬做,他切的葱虽然不太好看,但酱油滴得很到位,说滴三滴,一滴不多,一滴不少。

  方穆扬将唯一的鸡蛋盛在费霓碗里,等面上了桌,两人开始吃饭,费霓又把鸡蛋夹到了方穆扬碗里,说她晚上吃不下那么多。

  方穆扬也没推辞,把蛋黄掏出来夹给她。

  在费家父母面前,两人友好地交换了一只蛋。

  方穆扬问老两口今天有没有收到一张取货单。方穆扬填的木料收获地址是费家,他的住处老变动。

  老费一拍大腿,“我忘了跟你说了,今天下午到的,我明天就找人拉回来,堆在咱们家楼下。”

  费妈问:“那安全吗?”

  “怎么不安全?咱们街道的小脚侦缉队多能啊,就连蚂蚁驮了粒米他们也知道,何况是一堆木头。”

  方穆扬说:“我还是自己找人拉吧,您老在家歇着。”

  “你不是工作吗?这点事儿我没问题。”

  吃完饭,费霓拉方穆扬去水房洗碗。

  方穆扬让费霓歇着,他来刷。

  费霓虽然对他不信任,也没拦着,越是不行越要锻炼,洗不干净她大不了再涮一遍。

  水房有别的人,费霓说话很小声:“今天我就不去招待所了,一会儿你自己走就行了。”

  “那不好吧。”

  “就这么说定了。”

  “我今天也累了,不想骑车了,你爸妈应该会同意我睡你家吧。”

  “你走吧,骑车用不了多长时间。”

  方穆扬笑着说:“人要累了,这是一步都不想走啊。”

第27章

  方穆扬见费霓脸色变了,换了一副不得不屈从费霓的语气:“好吧,我走,我就算爬也爬回去。”

  这倒显得费霓不近人情了。

  费霓低声同他商量:“你要实在累的话,一会儿我睡箱子上,你睡床,不要让我爸妈知道。”两个樟木大箱子一拼,正好容下她。

  方穆扬摸摸她的头发,“其实我也没那么累,勉强骑到招待所也没问题。”其实他并没想真的留下来,只是逗逗她。两个人住在一起,他并不比费霓更好过,昨晚一宿没睡,自己回招待所正好补补觉。

  他这话显得很是善解人意,费霓也就原谅了他的动手动脚,即使他的手刚洗过碗,又被水管里的凉水冲过,还没干。她怕水房里的其他人注意到他们,提醒他,“你的手。”

  方穆扬主动提出自己回招待所,费家老两口以为他俩闹别扭了,拿眼看费霓。费霓对方穆扬笑,让他路上骑车骑慢点。看起来也不像有了矛盾。

  当着方穆扬的面,费妈拿出一个红包:“这是你二姐给你们的,昨天她婆婆过生日,没时间过来。今天一大早特意拿了份子钱和两个暖壶过来。暖壶我先给你们收着,等搬了家再拿走。”

  费霓拆开看,里面是十五块钱,她一个月也就挣三十块。二姐结婚,她出了十二块的份子钱,二姐大概觉得她是姐姐,要比费霓当初给的多才合理。

  方穆扬走到门口,费霓叫住了他,“你在门口等我一下,我送你下楼。”

  费霓进了里屋,从饼干盒里翻出自己剩下的粮票,叠好,和钱一起放在红包里。想了想,她又抽出五块,打算下次再给他。由着他花钱,多少也不够花的,别到时候没钱吃饭了,她也没的给。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到楼下,费霓问方穆扬,“你还有粮票和钱吗?”

  没人比她清楚方穆扬有多少钱和粮票,他这么大手大脚,又买了木料,能剩下才奇怪。

  “我有。”

  “哪来的?”

  “这你就别管了。”他不好意思说把费霓给他买的大衣给当了,当初买大衣的时候,就闹得不太愉快。

  费霓把红包给他,“这钱是给你吃饭的,不要买别的。而且别人帮了你的忙,总该请人下顿馆子。”她知道方穆扬不会在嘴上太委屈自己,也就没劝他不要在吃上省着。

  “你把粮票给了我,你怎么办?”

  “这不月底了吗?我最近都在家里吃。”

  “那你把粮票给我,钱你留着,我还有钱,没了再管你要。”

  方穆扬说得如此坦然,费霓不怀疑他没钱了会跟自己要。

  “你现在也算有了工作,给你姐打个电话报个平安吧,她挺担心你的。”

  方穆扬说好,没告诉费霓他早已经给姐姐写了信,还邮了一些他早先拍的这个城市的照片,他姐姐好多年没正经看看她生长的地方了。他倒是没想到自己会比姐姐结婚早,毕竟当初串联的时候,他去看自己姐姐,她那时就有男朋友。

  天上有个月牙,费霓仰头看了眼天,对方穆扬说:“你回去路上看着点儿。”

  这是让他走的意思。

  “我看着你回去我再走。”

  费霓刚进楼,转身发现方穆扬还在这儿,只看了一眼,她就扭头上了楼。

  回去费妈正在里屋等着她。

  “你和小方怎么回事儿?”以费妈的经验,新婚的第二天,很少有小夫妻愿意主动分居。但他俩黏黏糊糊的,还要送到楼下,也不像闹矛盾的样子。

  “没怎么啊。”

  “那你怎么不和他一起回招待所?”

  “我结了婚,就不能在自己家呆了吗?”

  “不是不能呆,”就是哪儿哪儿都透着不对劲,“小方不是有问题吧。”

  “有什么问题?”

  “就是……”费妈碍于长辈的尊严,没好意思问下去,心里想着明天再看看情况,她对费霓说,“时间不早了,你洗漱完了就睡吧。”

  没想到第二天只有费霓一个人回家吃晚饭,费妈问方穆扬去哪儿了。

  费霓说:“他和朋友一起吃饭,就不过来了。”人家帮了忙,请人下馆子应当应分的,方穆扬一早就告诉了她他晚上不回来了。

  “那他今天晚上还过来吗?”

  “不来了,还不够折腾的呢。”

  老两口刚觉得方穆扬靠谱,这会儿心里又打了折扣。尤其是老费,木料已经送到了楼下,他还想和女婿商量商量打家具的事情,结果女婿不回来了。

  费霓不想父母对方穆扬有看法,就简单说了下电视机票的事。

  然而老费还是心有疑虑,请人家吃饭和到这儿找费霓并不冲突。他也年轻过,一个正常男的,刚结婚,不愿意和媳妇儿住的,他还没见过,除非那方面有病。

  老费长长叹了半口气,剩下半口又生生咽了回去。他家姑娘就够烦的了,他就不给女儿添堵了。

  吃完饭,费霓收拾碗筷,老费说他去洗碗,让费霓和她妈妈谈谈。费霓拒绝了,说她洗完碗再谈,她刚收拾完碗筷,就听见了敲门声。

  一开门,她就看到了方穆扬。她还以为他不来了。

  方穆扬和老两口打了招呼,很自然地接过费霓手里的碗筷,和她去水房洗碗。

  “不是说你今天不来了吗?”

  “我给你送电视机票。”

  “明天早上咱们不又见面了吗?”她今天夜里又不会把电视票给人。

  “可我就想今天给你。”

  他说得太傻气,费霓不知怎么答对,扯过洗碗盆,“你歇会儿吧,我来刷。”

  方穆扬扯过去,“来这儿我出了一身汗,让我洗碗凉快凉快。”

  费霓发现方穆扬的衬衫有些透,大概是汗浸的。

  今天确实热,还没风,可他要不急着来这里,大概也不会热成这样。费霓在心里骂他傻,谁为了凉快洗碗?

  她又匆匆回了房间,拿了自己的洗脸盆,接了凉水,家里没有多余的毛巾,她只能把自己的毛巾投进盆里,拧干,递给方穆扬擦汗。

  “我正洗着碗呢,空不出手来,要不你给我擦擦。”

  “先别洗了。”

  “还有俩就完了。”

  费霓没办法,拿着毛巾给他擦了擦耳后和脖子,手指刻意地不碰到他的脸。

  方穆扬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服务,“能不能给我擦擦鼻子?”

  费霓又拿着毛巾给他擦了擦,手指无意间碰到他的嘴唇,又迅速收了回来。也不知道是他的嘴烫还是她的手指烫,反正费霓够热的。

  那时间太短,费霓也不知道方穆扬有没有发现。

  费霓把毛巾丢到盆里,拧干,又换了一盆水,“你自己擦吧。”这时方穆扬已经把碗洗好了,她扯过方穆扬手边的洗碗盆,端着向自家碗橱走。

  费妈看着自己女儿黏黏糊糊地和方穆扬进了水房,回来时却一直避着方穆扬,她刚想问费霓怎么回事,就听费霓要下楼送方穆扬回招待所。

  她刚想要问女儿,费霓已经到了门外。

  这天天很热,一丝风都没有。

  费霓照旧让方穆扬路上小心。

  “就没有别的跟我说?”

  “没有。”

  方穆扬的手放在费霓的头发上,“真没有?”

  “你的手。”

  方穆扬又收了回去,看着她笑,“今天怎么又不高兴了?”明明昨天这个动作就被她默许了。

  “没有,谢谢你帮我弄到电视票。”费霓的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不是方穆扬对她动手动脚,而是她的头发该洗了。她希望方穆扬没意识到这件事。

  方穆扬判定费霓不会再跟他说别的,重复了昨天的话:“回去吧,我看着你进去。”

  这次费霓没再回头。

  回去,费妈把她叫到里屋,相比上次的欲言又止,这次问得明明白白:“你和小方第一天晚上都按照我说得做了吧。”

  费霓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等到意识到才勉强点了点头。

  “小方是不是那方面有问题?”

  费霓像昨天那样,还是没领悟到母亲的意思,“什么问题?”

  明明屋里只有两个人,但费妈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偏要凑到费霓耳边同她小声说。

  费妈的话就像一股火似的,把她的耳朵烤热了。

  开始说得很小声:“他没问题。”

  费妈不相信,继续质疑:“没问题怎么会?”

  “他就是没问题。妈,我困了,要休息了,您也回去睡吧。”

  费妈几乎是被女儿半赶出屋子的。

  晚上出奇地热,打开窗户,也没风吹进来。费霓不停地翻身,直到凌晨一点多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是被震醒的,最先察觉到床晃动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但也就一秒的时间,她意识到这是真的。

第28章

  当费霓护着父母一起到楼下的时候,她的鞋已经被踩得不成样子,耳朵里仍是隆隆的响声,像是置身一个庞大的工厂车间,机器的声音被扩音器无限放大,这声音要是在夜晚单纯出现,准会招来一片骂声,而现在伴随着哗哗的玻璃碎响,带来的只有惊惶。

  费霓露出来的脚后跟不小心碰到在晃动中掉落的碎玻璃,地面仍在晃,这次是左右晃,费霓浑然忘记了疼痛,她抓住母亲的肩膀,防止她摔倒。

  楼下挤满了人,楼里的人差不多都出来了,费霓耳边有汪汪声,叫得很凶,二楼的老太太抱着她家的旺财一起下来了。旺财叫得很凶,可这跟其他声音一比却显得微弱极了。

  四周的人都在议论刚才发生了什么,还有人依然没识别出这是地震,认为墙体是被大货车给撞了。他们的心情还停留在过去的惊恐中,来不及想到以后,互相交流着震动时自己的感受。有的女人此时注意到自己身上的布料过少,想要上去拿,被人拦住了。

  在生命面前,羞耻心显得多余。或者说根本没有羞耻的必要,因为谁也不比谁好到哪儿去。

  南边劈来一道紫光,在混乱的晃动中,费妈看上了女儿脚上的血。

  可谁也没有多余的布料包扎,费霓只穿着一个单薄的睡裙,周围跑出来的人也大多只穿了内衣,或用床单被单裹着,脚上的鞋有人一只,有人两只,还有人在下楼过程中跑掉了两只鞋,此时赤着脚站在随时可能开裂的地面上。

  费妈当即指示老费把外面的背心脱掉,老费也没犹豫,一把把脱下的背心给了女儿,让她赶快包扎止血。

  费霓低头包扎,脑子不停地转,“楼下不能呆了,万一楼倒了怎么办,咱们去马路上避避吧。”

  老费把女儿的意见告诉了邻居,一帮人向着马路走。

  “怎么样,脚疼吗?”

  “不疼。咱们走快点儿吧。”

  费霓根本没时间思考她的脚疼不疼,那实在是无关重要的小事。

  等到地面恢复平稳,费霓的脑子越来越有时间想别的。

  费家老两口很担心自己的女儿:“也不知道老二怎么样了?她还有个瘫痪的婆婆……”

  老费发了话,让老伴和女儿在这儿呆着,他去看看二女儿。

  费霓自然不能同意,“您要不放心,你们在这儿呆着,我去看。”

  “你不能去,你的脚本来就伤了,不能走路。天又这么黑,你去了,我们得担两份心。再说你要出了事,别说我和你爸受不了,也没法跟小方交待。”

  “没事儿,就一点儿小伤口。再说我眼也总比您二老好使。”

  费霓有些后悔,昨天她真不该叫方穆扬走,他要是在,她还能骑着自行车去看看自己的姐姐,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方穆扬住顶层,招待所的楼很有些历史,也不知道会不会出事。她想应该不会那样惨,总不能可着一个人让他倒霉,他才过了几天安稳日子。可也说不定,人要是倒霉,总会有霉头自动触上来。

  费霓虽然担心自己的姐姐,但理智尚存,见无法说服自己父母,便以一种无可辩驳的语气说道:“我姐住的楼今年加固过,又是二楼,我想应该跟咱们一样已经到了楼下,她那儿还有一老人照顾不来呢,你去了反而给他们添乱。您不是不放心我现在去吗?那天亮了我再去看。就这么定了。”

  费霓的话在这个家里很有些分量,尤其是遇到事儿的时候,她的父母没再说别的。

  费霓站在马路上,一颗心提着,惶惶然。几个小时前,方穆扬还在水房里洗碗。

  她带着父母跑出来的时候听到了瓷片碎掉的声音,大概是碗被晃到了地上,那声音很脆很刺耳。

  混乱的时候,费霓的思维很清晰,就是要带着父母脱离危险,而现在暂时脱离了危险,她的脑子却很乱。

  在一片混乱中,她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声音越来越近,她深呼吸去辨别这声音的音色,喊她名字的人声音已经哑了,但仔细听还是她熟悉的那一个,她意识到这是真的,一颗心放下了一半,但因为确定了声音的主人安然无恙,又开始觉得丢脸,一条街避震的人都听见他在喊她的名字。喊一下她的名字,就按几下车铃,车铃声又急又脆,与他沙哑的声音形成鲜明对比,不允许被叫的人听不见。即使觉得丢脸,也不妨碍费霓上前招手,大声喊:“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她真怕他再喊下去声带就坏掉了。

  车铃终于不再响。因为按车铃的人找到了他要找的姑娘。

  费霓几乎有些讨厌方穆扬了。她并不比路上的谁穿得更不得体,毕竟周围还有只批一件床单的人,但现在因为方穆扬,人们都看着她。天还暗着,可方穆扬拿着一只手电筒,像给她打了一束追光,她毫无防备地成了舞台上的人。比灯光更让她不自在的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已经红了,死死地盯着她,把她钉在那里,好像最吝啬的人去买东西,立志找到一点瑕疵去讨价还价,唯恐有一点没注意到,方穆扬就这么看着她,确认她还是昨天见到的那一个。费霓穿着无袖的裙子,里面没有穿胸围,刚才走路时皮肤和布料摩擦的疼痛这时找上门来。其实早就疼了,但因为当时想别的也就忽略了,此时疼痛和羞臊一起涌上来。

  此时各种情绪汇聚到一块,她忍不住催促方穆扬:“赶紧把手电筒关了。”

  方穆扬的手电筒打在费霓的脚上,“你的脚怎么了?”

  “你嗓子怎么这么哑?”

  方穆扬说:“一会儿就好了。”

  费霓也很轻松地回答方穆扬的问题:“一点儿小伤,早就包扎好了。”

  “真没事儿?”

  “骗你干嘛?”

  他冲她笑,她也忍不住笑了。他穿得并不比她好到哪里去。方穆扬穿了一件黑色背心,米白的短裤未及膝盖,脚上趿着懒汉鞋,露出脚后跟。还不如上次睡觉时穿得好,背心的下围卷起来,一点儿都不利索。

  两人对视着笑。

  过了好一会儿,费霓才想起方穆扬的手电筒没关,她去关他的手电筒,两个人的手碰在一起,费霓的第一反应不是缩回手,而是把手电筒关掉。

  天还暗着,方穆扬握住费霓的手迟迟不松开,在她的手里偷偷画她的像,刺得费霓手痒。

  费霓这时并没忘记她的姐姐,正好方穆扬带来了自行车和手电筒,她不用等天亮再去看。

  方穆扬说他带费霓去,费霓跳到了自行车后座,按方穆扬说的,双手搂着他的腰,他的背心湿了个透,同时手里拿着手电筒,跟安全一比,其他的只能丢一边了。

  方穆扬要跟她说话,费霓拦住了他,“你还是不要说话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喝上水,你还是省着点儿嗓子用吧。”

  他仍用那沙哑的声音问她:“我声音不难听吧。”

  “难听死了。”

  “你再搂紧一点儿,一会儿要有余震,地一晃,把咱俩分开怎么办?”

  “我已经搂得够紧的了。”

  “我怎么没感觉?”

  费霓知道他在逗她,拿手电筒杵了他的腰一下,“这下你有感觉了吧。”

  劲儿太寸了,方穆扬疼得嘶了一声,“你可真是能文能武啊。”

  “你没事儿吧。”

  “你说呢?”

  “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给我揉两下,我就原谅你了。”

  费霓出于愧疚,真给他揉了几下,“还疼吗?”

  方穆扬很大度地表示可以了。

  正如费霓所想的那样,费霓二姐家的楼房因为今年刚加固过,受损不如她家的楼那么严重,没有墙皮大面积脱落出现。

  费霓二姐的婆婆也被转移到了楼下,老太太虽然腿脚不能动,但一直做些零工,她晚上热得睡不着觉,在床上糊火柴盒,地震来了,老太太是第一个发现的。

  费霓的心彻底放下了。

  方穆扬在这种情况下第一次和费霓的姐姐姐夫见面。

  他仰头看了看天,问费霓姐夫:“你家有帐篷吗?”

  “没有。”

  “那有钢管和油毡塑料布吗?”

  “钢管没有,油毡和塑料布,你问这个干什么?”

  “地震之后估计要下雨,总不能干淋着,得搭个棚子。我买的木料堆在咱们爸妈楼底下,你要是需要木料,就赶快借个板车跟我去拉,回来赶紧搭防震棚。”

  “我这儿还能找到些废木头用。”

  “那行,趁着余震还没来,赶紧去楼里,把行军床雨伞一切用得着的东西都弄下来。跟你们楼其他人也说一声。”

  方穆扬关于地震的经验并不是这几个月能够积攒到的,费霓怀疑他已经记起了以前,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她暂时顾不得考虑这些。

  方穆扬在插队的时候经历过一场地震,那场地震不大,他印象深刻的是震后的雨,连着下了几天,村里好多房子都坏了,他们知青盖的房子却好好的,雨停了,他去给人修房子,他一去,老乡就拿家里最好的东西招待他。那次地震后,他对地震多了一些认识,以至凌晨床抖动的时候,他第一反应就是地震。

  他反应过来,马上从床上跳下来,抓着手边的手电筒就往外跑,边跑边声嘶力竭地喊地震了,生怕招待所的人听不到。他住顶楼,再晚一点,楼道就会挤满了人。他在找到费霓之前,已经去了他们楼下一趟。在楼下,他发现了自己的木料。没看到人,他猜她到马路上避震去了,路上人太多,他怕错过她,只能边找边喊,喊得嗓子都哑了。

  嘱咐完姐姐姐夫,方穆扬又哑着嗓子让费霓跳上了他的自行车后座,“咱们也该搭棚子去了。”

  他们回到费霓避震的那条街,街上的人仍在那儿站着,等待着天意。

  方穆扬找到一个戴红袖箍的大妈,跟她说地震后有大雨,让大家赶快找材料搭防震棚。大妈不信,方穆扬便哑着嗓子用他在书上看来的知识跟她分析地震后为何有大雨,大妈一脸你在说啥,方穆扬认识到自己方法错误,便给大妈举了几个地震后有大雨的例子。这次大妈认识到搭地震棚的必要性,便号召街上的青壮年赶紧搭棚子。

  有些人家缺乏搭棚子的材料,方穆扬很慷慨地表示没材料的和他一起搭防震棚,他有木头,大家一起搭个大的,还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