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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穆扬是九月的最后一个礼拜天回来的,他先到社里交了画稿。傅社长差点儿没认出方穆扬,他比去之前瘦多了,衬衫明显宽大了许多。这样的天,他还穿着一件单衣,脸都缩了腮,头发长了,眼里有血丝,胡茬明显没刮干净,上唇还有几个小红点,大概是不知道用什么刮胡子的时候刮破了皮肤。

  这些画稿都是方穆扬在晚上画的,白天他都在干活儿。

  傅社长低头翻着画稿,他刚想夸方穆扬有觉悟,方穆扬就很没觉悟地提到了钱,他要求预支稿费,今天至少给他一半。

  拿了钱,傅社长请方穆扬到自己家吃饭。方穆扬说改天,他得马上回家。

  费霓本来不打算给方穆扬买绒线织毛衣,但因为她今年也要给自己织新的,便多买了几团黑绒线。

  从店里出来,费霓看见前面一个男人,背影很像方穆扬,身形虽然比他瘦了些,但不止是身高、就连走路姿势都是从方穆扬身上刻出来的,最重要的是他身上的衬衣,是她放在行李袋内的那件。

  她的嘴先于脑子反应,清清脆脆地叫了一声方穆扬,那声音足够大,足以让前面的男人听得见。

  她以为那人会回头,但那人却毫无回应。

  她又喊了一声,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费霓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认错了,然而她马上又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这样的天,只有他不怕冷,只穿一件单衣,还把袖子撸到手肘。

  两人也就几步路的距离,她刚想踩上自行车去追,就见那人进了大众浴室。

第37章

  费霓匆匆停了自行车,追了进去。方穆扬拿了号牌刚转身,就对上了费霓的脸。他知道这会儿再也躲不过去,只能冲着费霓笑。

  这是一个较为能省钱的方穆扬,他瘦了很多,做衣服时布料能省一点,但能省的有限,因为身高还是那个身高。费霓看他时有种熟悉的陌生感,她决定去医院照顾他的那天,他跟现在差不多,或许比现在还好些,至少眼里没血丝,嘴唇也没现在干裂,看上去像好几天都没喝过水。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我刚从社里出来,准备洗个澡就回家。”澡没洗,头发没理就碰上了费霓。

  “我刚才叫你你怎么没理我?”

  “你真叫我了?”其实第一声他就听到了,他从没听见费霓这么大声说话,他甚至能根据这声音判断费霓离他的距离,就像费霓隔着不远的距离认定他一样。

  “那么大声你没听见?”

  “咱们出去说。”

  因为要和费霓说的话不适合让第三人听见,他说的声音很低:“我前些天梦到你叫我,醒了发现那全是我的幻觉。刚才还以为在做梦,我怕我一回头,你的声音就散了。”

  他的话真假参半,说起来就像真的一样,语气真诚得让人无法怀疑他在撒谎。

  方穆扬一面说这些话一面看着费霓,他知道,费霓被看得不好意思了,便不会盯着他现在这副尊容看了。然而费霓并未如他想的那样低头,依然仰头看他,方穆扬索性破罐子破摔,任费霓看个彻底。

  两人互相对视着,还是费霓绷不住了,“你笑什么?”

  “我现在菜发现,你这么喜欢看我。”方穆扬仍不改嘴角的那点笑意,他放低了声音,“你先走吧,我洗完澡就回家,回去让你看个够,你想看哪儿就看哪儿。”

  费霓嫌弃地说:“这是在大街上,你能不能正经一点儿?”

  “这种话以后咱们只在家说。”方穆扬的脸色果然严肃正经了许多,他冷着一张脸跟她说第三人听不见的话,“你赶快回去吧,我没带结婚证,万一有人把我当成调戏妇女的流氓抓起来,你还得去领我。”

  费霓也纳闷儿,他现在这副样子还有心情说俏皮话。

  “你有换洗衣服吗?”方穆扬现在的衣服要是洗干净了,把掉了的扣子缝上,将裤腿破了的洞好好补一补未还是能穿的。其实裤腿的洞不仔细看也不太看得出来。

  “我身上这套是今天新换的。”他总共带去了两套衣服,另一套已经被他给扔了。现下穿的这套是之前洗过,今天才换上的。

  他因为没有布票可用,只能又去信托商店买旧衣服。在旧衣服里拣一件干净没污渍没补丁又合身的衣服并不容易,裤子不是肥了就是短了,看来看去还不如他身上这套,他当即决定,明天拿钱换些布票买新的,眼下先将就了。

  “你不冷吗?”

  方穆扬笑笑说:“不冷,要不是看别人换了秋服,我还以为现在是夏天。”

  “咱们的新房子下来了,我已经搬过去了。”

  “家具不还没打呢吗?”

  “我买了些旧的凑合用,你回去看了就知道了。”费霓看了眼自己的手表,“你去洗澡吧,我先回我爸妈家一趟,一会儿再来找你。你洗完在门口等我,咱们一起去馆子吃饭。”

  她没再给方穆扬说话的机会,踏上自行车就奔了父母家。

  费霓自从搬出来住,每周日都要回父母家吃饭。要是方穆扬比现在再胖上几斤,她便会带他一起回家吃饭。可他现在过分瘦了,父母看了方穆扬这样子没准还会担心她。也不知道怎么就瘦成这样,听他说话的声音并不虚弱,也不像是饿的。

  费霓回父母家之前,先去食品店买了萨其马和槽子糕,她拎着买来的点心先去了二楼的胖老太太家,老太太喜欢吃,对衣服不甚讲究,经常拿布票换粮票,老太太看了点心很开心,拿了布票给费霓,布票上的尺寸并不够给方穆扬做一条裤子,要是方穆扬的腿再短一点,她便不会这么为难了。他的身材是最不经济的一种身材,有的人高,但高在了上半身,这是会长的,因为上半身的衣服长度是有伸缩性的,没布可以做短一点,可腿长就没办法了,裤子少半寸都是很明显的。

  可她也不能跟父母借布票,他们的布票早就在给她置办结婚用品的时候就已经用完了。如果她当初坚持用姐姐厂里的瑕疵布给方穆扬做被面,现在也不会这样发愁。

  费霓到家的时候,她爸妈正在择菜。因为方穆扬迟迟不回来,费妈上了火,这几天吃饭都没胃口。得知女婿回来了,一颗心终于落了地,问费霓:“小方怎么不和你一起回来吃饭?”

  费霓只好撒谎:“同事知道他回来,特意请他吃饭,我也一起去。下礼拜天我再带他过来。”

  “那你回来这是为什么?”

  “我就是来告诉您一声。”

  费霓到大众浴室门口的时候,方穆扬已经出来了。浴室提供理发刮脸服务,他出来便是崭新的一个人,虽然眼里还是有血丝、嘴巴依然干裂着。

  方穆扬离开了这么多天,不变的是仍把费霓的车当自己的,他一脚踏上车,费霓很自然地跳上了自行车后座。

  方穆扬点菜点得很大方,费霓看他这么瘦,也觉得他应该多吃一些。

  费霓吃菜时只拣着素菜夹,方穆扬给她夹了一只茄汁虾,“怎么吃东西跟个兔子似的?”

  “不用管我,我自己会夹。”

  “我也想吃点儿青菜,费霓,做人不能够太自私,你也应该给我留一点。”方穆扬又把拨好刺的鱼肉放到费霓碟子里,给自己夹了一筷青菜,“我要只想吃肉的话,就会全点肉菜了。”

  费霓瞪了方穆扬一眼,随即咬了一口鱼肉。

  费霓去夹白菜,被方穆扬用筷子截了胡,方穆扬吃了这口白菜,夸赞费霓:“你可真会挑菜,你夹的这一筷就比我选的好吃。”

  方穆扬吃了费霓的菜,出于补偿心理,又给她夹了一只虾。

  费霓本以为方穆扬见了吃的会一团高兴恨不得把点的菜全吃完,毕竟他瘦成这个样子,但现在却并没看出他对肉食的迫切需要。

  方穆扬一边拨鱼刺一边说:“我在那里吃的并没有你想象得那样差。”

  “那你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

  方穆扬盯着费霓冲她笑:“我是哪里让你不满意了?说来听听。”

  “我有什么不满意的。你还是多吃一点吧,太瘦了,你睡觉都会觉得硌。”

  方穆扬这次从善如流,他说:“我自己硌倒没什么,就怕硌着别人,你说得很有道理。”

  他这话很有些别的含义,费霓一时间联想到了不该想的,她嫌他太过轻佻,可要骂他,他肯定说自己想歪了,何况又是自己引起的话头。

  费霓不再说话,低头吃饭,她伸手夹豆腐,方穆扬直接拿勺子把豆腐送到了自己碗里。

  看费霓皱着眉,方穆扬把他抢来的豆腐一分为二,一半自己吃了,另一半送到了费霓碟子里。

  “也是奇怪,我总是觉得你夹的菜更好吃。”

  费霓不耐烦地把虾肉丸子鱼之类的都往他盘子里夹,“你不是愿意吃别人给你夹的菜吗?那你就赶快吃吧。”

  方穆扬很感谢她:“你对我这么好,我真是无以为报。”

  “你要真想报答我,就不要说这些肉麻兮兮的话了。”

  方穆扬把拨好刺的鱼肉送到费霓的碟子,让她吃。

  “我说了,我自己会弄,你不用管我。”

  方穆扬说:“你要喜欢吃青菜豆腐,我给你做。我不会做鱼,虾也嫌麻烦,你最好在这里多吃一点。”

  “你就算会做饭也做不了,咱们家既没煤气罐也没煤球,只有一只小电炉,我偶尔用它煮煮挂面。咱们还是吃食堂吧。”

  “总吃食堂也太委屈你了。”

  “我不委屈。你要是觉得委屈倒是可以自己开火。不过我劝你还是算了,你费劲弄出来的恐怕还不如食堂。鉴于咱家连一把刀都没有,灶上用品全部置办成本太高,你还是把钱留下来置办衣服吧。”他秋天冬天的衣服都没有,从头到脚置办实在是一笔很大的花费。

  费霓又夹了一些菜给方穆扬催他赶快吃。

  买单时,方穆扬先于费霓付了钱。

  “你哪来的钱?”他走之前预支了两个月的津贴,都给了她。

  “我今天支的稿费。”方穆扬留了十块钱,剩下的一并给了费霓,“以后我的钱都归你管。”

  费霓并没拒绝,她估算了下数目,这些钱加上方穆扬之前留给她的,倒是够置办下两季的衣服了,还可以做好一点。

  秋风总有些凉,费霓坐在车后看方穆扬的衬衫被秋风吹得蓬起来,几乎要鼓胀到她脸上。

  她对方穆扬说:“我那儿有针线,你回去把衬衫最上面掉的扣子缝上。”

  “缝它干什么?反正又不系。”

  “随你的便。”

  费霓怕方穆扬想得太好,见到新房子未免要失望,提前给他打了预防针。

  方穆扬安慰费霓:“你布置的家,怎样我都喜欢。”

  费霓并不相信他的话,只说:“不过很实用是真的。”

  方穆扬跟在费霓后面上了楼,一进门,他就看到了双层床。

  费霓告诉他如何使用这床:“我睡上面,你睡下面。每层都是用两张单人床拼在一起的,我建议你睡外面那张床,里面的可以放衣服和其他东西,能放的东西不比一个衣柜要少。”

第38章

  费霓又指了指床底的搪瓷盆:“这两个盆都是你的。”两只盆摞在一起,下面那只是方穆扬之前用的,上面的白色搪瓷盆是费霓给他买的,盆里有新的搪瓷牙缸牙膏毛巾肥皂。盆旁边是一双黑色海绵拖鞋,也是新的。费霓告诉方穆扬,这些东西都是用他临走前给她的钱买的,买东西要的工业券是她之前攒的。买了这些就没多余的券再买锅具了,好在她并不怎么需要那些。

  费霓告诉方穆扬,要是他以后有了工业券,最好先还给她。她一个月也就发两张工业券。

  方穆扬说好。

  费霓又补了一句,什么时候还她都行,她并不急着用。

  二姐送她的两个暖壶,费霓也分给了方穆扬一个。

  “我给你做的睡衣,压在你枕头底下。”

  之前的蓝白格子布,她做完被罩床单还有剩,就给他做了睡衣。她知道,同一间屋里住着,他不穿睡衣在她眼前瞎晃悠,尴尬的是她。

  方穆扬拉开床帐,移开枕头,果然看到了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蓝白格子睡衣。被子和床单有一种被阳光熨烫过的味道,大概这两天刚晒过。

  除了睡衣,还有一件绒衣,一件线衣,都是费霓买给他的。

  “我给你的钱,是不是都给我花了?”他在培训班,没有工资,只有补助,一个月的补助有限,远不如费霓这个有着好几年工龄的正式工拿的工资。他知道,这钱很不禁花。他对这个家不仅毫无贡献,还用了费霓不少工业券。

  费霓说:“你的钱,不给你花给谁花?再说,也没全花完。”费霓心里说,谁叫你什么都没有呢?她也想把方穆扬的钱花在装饰两个人的新房上,但她总不能在方穆扬连块像样毛巾都没有的情况下,拿他的钱去买地毯。他的行李袋那么瘪,里面恐怕没什么东西。现在天又越来越冷,他自然也要添置衣服的。他身上这套衣服,就算不嫌脏可以一直穿下去,总不能穿到冬天,以后还有诸多要花钱的地方。总之,他的钱太过有限,只能花在他自己身上,好在他在补助之余还能拿些稿费,否则她恐怕还要将自己的钱借给他用。

  看费霓的表情,方穆扬知道之前的钱剩的很有限。

  费霓和他结婚,确实是为了房子,除了房子,其他的她一概没得到。她这样,很难说她是赚了还是亏了。

  方穆扬决定今后让费霓少吃一点亏。

  他的手指放在床上姜汁黄底子的被子上,欣赏着上面的针脚,想象着她做被子的情形。

  方穆扬很有自知之明,“既然我暂时在钱上出不了力,只能贡献些体力了。家里有什么活儿,你直接让我干就可以。”

  费霓说好,其实这个家也没有什么体力活儿可以干,因为吃在食堂,连米面都不用买。不过打家具可以算是体力活儿。

  因为房里没有独立的卫生间,两人只能去水房洗漱。

  方穆扬洗漱得很快,他习惯了每天都要冲一个冷水澡,今天在浴室里洗过,他在洗完脸刷完牙后就只用水冲了冲自己的脚。

  费霓和方穆扬不一样,厂里的浴室一周开放三天,不能洗澡的时候她便每天在自己房间简单擦洗一下。为了擦洗的时候避开方穆扬,费霓特意让他把带回的行李袋和里面的东西都好好洗一洗。

  费霓刚准备系扣子,就听见有人在往里推门。擦洗之前,她插上了门,她觉得方穆扬有好几件东西要洗,再快也得用些时间,没想到会这么快。

  “等一下。”

  情急之下,她忘了擦手,湿着一双手就去系扣子,等意识到了,衣服上已经有了手指印,她又擦了双手,匆匆去系扣子。

  方穆扬没问费霓为什么这么晚才开门,光看她的衬衫就明白了。她的衬衫扣子错了位,一张脸微微有些泛红。

  “你怎么这么快?洗干净了吗?”

  方穆扬道歉得很及时:“我错了,我应该晚点再回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你要是想让我晚点儿回来可以直接告诉我,我就算洗完了东西,也可以到楼下散散步。”方穆扬很是善解人意,“下次你想让我在外面呆多长时间,我绝对不会早一分钟回来。在你的房子里,你可以要求我做任何事,我如果不听你的,你随时可以把我赶出去。”

  他说这话的时候盯着费霓的眼睛,显得很真诚,费霓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

  费霓客气道:“虽然是我的房子,但你也有使用权,你这样说倒显得……”显得她剥削他一样。

  方穆扬却不同意:“如果不是你,我连张床都没有,别的我不敢保证,但在这小房子里一切都由你说了算,你同我不用不好意思。你让我出去,连理由都不用告诉我。”

  他嘴上这么说,脚却没有挪步的意思。一面微笑,一面指了指自己衬衫上的扣子。他的眼睛落在费霓系错的扣子上,她衬衫上的扣子比他的指甲盖还要小很多,方穆扬发现费霓锁骨上的痣因为沾了水越发红了。

  费霓一时不明白,方穆扬笑着同她说:“你的扣子系错了。不过系错了也没关系,反正要睡觉了。”

  费霓低头看自己的衬衫,果然系错了,她伸手去解第一粒扣子,猛地意识到方穆扬还在,就背过身去。

  这时屋外传来了敲门声,本来极简单的一件事,却越慌越出错,等到系好了,费霓已经憋红了脸。

  “用不用我帮你?”

  “好了。”她哪有这么笨。

  方穆扬见她系好了扣子,便去开门。

  敲门的是隔壁的汪晓曼,跟费霓来借碘酒。

  “你是小费的爱人吧,”汪晓曼笑着自我介绍,“我是你们的邻居。费霓的哥哥就在我们宣传科工作。”

  方穆扬马上明白了,他弄来的电视机票就给了这个人。他礼貌地笑笑。

  汪晓曼上下只打量了他几眼,便发现了方穆扬裤子上的洞,直接料定他工作的厂子和职级不会高。但这么一身衣服穿在他身上却没寒缩之气,和眼前这人一样坦荡。

  方穆扬向来是不怕被打量的,反倒是汪晓曼看了他几眼不再好直接看他,毕竟他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又长得不难看。汪晓曼虽然平素不喜欢费霓,但仍肯老实地承认费霓的优点,她认为费霓嫁给眼前这个男人嫁亏了。女人的脸对应的是男人的事业,况且眼前这个男人的脸也不怎么好,很少有领导会认为这是一张稳重可靠的老实脸。唯一的优点大概是高大。

  费霓找了碘酒交给汪晓曼,汪晓曼接过去,眼睛在费霓的脸和衬衫之间上下扫量了下,笑着说:“我是不是打扰你了?早知道我就跟别人借了,你们忙,我这就走。”

  等汪晓曼走了,费霓去端盆里的水,方穆扬拦住她,“我去倒吧。”

  “我自己倒。”

  “你要出去,别人又要误会了。”

  “误会什么?”

  “你刚才那位邻居不就误会了吗?我倒是无所谓,就怕你不好意思。”

  “她误会什……”费霓这才咂摸出汪晓曼话外的意思。

  方穆扬安慰她:“我们结了婚,她这么想对咱们没有任何影响,她要是知道咱们分床睡,才麻烦。”

  “她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再说除了咱俩外人怎么会知道?”

  “你这么聪明,外人确实看不出来。”

  费霓疑心他在反讽,但终究没理他。

  汪晓曼看见方穆扬去水房倒水,关上房间同丈夫抱怨:“人家费霓的丈夫刚回来,就伺候老婆洗澡还给倒水,你,不让我给你倒洗脚水就是好的,你也学学人家。”

  “男人没本事才这样,他不这样谁跟他结婚?以后别拿这种男的跟我比。”

  “你有本事?你有本事,咱们不一样和他们做邻居吗?”

  “你住多大房子,他们住多大房子。你前两天不还说他们房子寒伧?今天就羡慕上了?你要真跟这种人结婚,现在只有后悔的份儿。”

  费霓并不知道方穆扬的归来引发了隔壁一次小小的争吵。方穆扬的呼吸声吵得她睡不着,她只好戴着耳机听收音机,半夜才睡着。

  她醒来,从帐子里露出一个头往外看,方穆扬已经穿戴好了坐在她那张樟木箱子上拿着笔不知道画什么东西。

  方穆扬也看到了她,“还早,再睡会儿吧。”

  “你不觉得你这话很没说服力吗?”

  费霓重又合上帐子,等她穿好衣服下来,方穆扬已经在用酒精炉煮挂面了。

  费霓洗漱回来,方穆扬问她:“咱家的碗在哪儿?”

  “咱们家暂时没碗。你不是有饭盒吗?”

  挂面最终盛在了两只铝制饭盒里,一人半只鸡蛋。

  费霓坐在樟木箱子上,拿缝纫机当桌子,吃方穆扬煮的清汤挂面。

  方穆扬问费霓:“你觉得我的鸡蛋煮得怎么样?”

  “很好。”

第39章

  方穆扬打家具倒是很有热情,他每天在楼下打家具的时间恐怕比睡觉的时间还要长。

  除了吃饭的时候,费霓很少看到方穆扬。

  很快,费霓的家里多了两把椅子。椅子刷的清漆干了,晾一晾便可以坐了。

  椅子的样式很简单,但费霓很喜欢,当然这跟椅子的靠栏上有她的小幅雕像无关。那么小,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

  隔壁芳邻参观他们的椅子,“小费,你爱人的手真巧。今天还有人跟我借券买电镀折叠椅,其实要是没券赶那个时髦赶什么,像你们这样自己这样打一对椅子,既结实又省钱。”

  言下之意,方穆扬做的椅子还是比电镀椅差了一等,是买不了电镀椅的第二选择。

  费霓笑着说:“我倒觉得她还是应该买电镀椅,电镀椅哪都能买,无非就是多攒几张券,我们家这椅子,一般人还真做不了,看起来简单和做起来简单是两码事儿。”她并不是维护方穆扬,只是捍卫自己的审美。

  她这么不谦虚,汪晓曼只认为她是吃不着葡萄嫌葡萄酸,电镀椅是哪都能买得到,可那要用券要有钱啊。买得起电镀椅谁会自己打椅子。

  然而汪晓曼只说:“你们感情真好。”意思是费霓被感情蒙蔽了双眼,看不清真相。

  在打了两把椅子后,方穆扬便准备打沙发。

  费霓并不赞成打沙发,因为沙发和椅子的功能是一样的。有了椅子,便不再需要替代品,而且沙发太占地,以后再打一个矮柜,再放一架钢琴,屋子就太挤了。

  方穆扬问费霓:“你准备什么时候买沙发?”

  费霓不说话。她在银行里的那笔钱足够买钢琴的,但隔壁的叫声告诉她这墙是多么不隔音。她弹什么别人都能听到,她就算买了钢琴,一年到头也就只能弹那么几首曲子。前些天,厂里还有人因为在家听姚莉的歌被通报批评,奖金也没了,举报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邻居。花这么多钱买了琴,放在那儿,不能弹更难受。因为这个,她一直没下定买钢琴的决心。

  “你买琴还差多少钱?”

  “不是钱的问题。”不过跟钱也有些关系,要是她有个几千块,随便买架琴当摆设也不会怎么心疼。

  费霓建议方穆扬:“你先打矮柜吧,咱们现在非常需要矮柜。沙发以后再说。”

  矮柜是很必要的,既可储物,也可以当写字台饭桌。缝纫机用来当饭桌太窄了,两个人吃饭的时候手经常会碰到一起。

  然而方穆扬并没有听费霓的,他没有打矮柜,而是先打的沙发。费霓知道的时候,他已经连夜把沙发架子打出来了。

  周五晚上,费霓从食堂打了菜回家,和方穆扬面对面坐着吃饭。

  三样菜:土豆、白菜和排骨。排骨一个饭盒,土豆白菜一个饭盒。

  费霓夹白菜的时候又和方穆扬的筷子碰到一起,如果打了矮柜就没这个烦恼。每次都是她的筷子先缩回来,她讨厌这样,这次她没缩筷子,方穆扬也没缩回去,抢先夹了她筷子底下的白菜送到自己嘴里。

  方穆扬给费霓夹了一块排骨到碗里,费霓说:“我自己会夹。”

  “那么久也没看你夹?”

  “管好你自己,别人看见你这样子,还以为咱家每天都吃不饱呢,连带着还同情我。”

  夹菜的时候,两人的手又碰到一起,费霓忍不住说:“沙发先放一放,你虽然打好了框架,有了弹簧,沙发布和沙发垫也没着落。先打矮柜吧。”他有木头,有弹簧,可是沙发布,他就算有钱也买不到,得用布票。费霓很了解他的根底,买条裤子还要用她辛辛苦苦凑来的布票,哪里有多余的做沙发。

  方穆扬沉默,费霓默认他听进了自己的话。

  费霓问他:“我给你的布票,你买毛呢料了吗?”费霓准备用布料给方穆扬做条裤子,方穆扬说他自己买,她不仅给了他布票,还给了他买料子的钱。

  “我前两天买了裤子,先不做了。”

  “你那裤子……”不提也罢,他那裤子是在信托商店买的旧货,太肥了,还是她帮着改的。改完倒是合身,只是太单薄了,不适合现在穿。费霓又说,“你要是没买料子,把布票给我,我去给你买。”

  “布票我用了,你不是说沙发需要沙发布吗?”

  “你是说你把我给你的布票买沙发布了?”费霓的声调不由自主地变高了。

  方穆扬又给她夹了一筷子菜,“你真聪明。裤子等另一半稿费到了再说。”

  费霓被他的从容给激怒了,“方穆扬,你怎么能这样?谁允许你把我的布票买别的?”他腿长,做裤子用的布料多,和老太太换的布票不够用,她又拿钱偷偷跟人买。就为了他能穿得像样一点。可他不做裤子,非要做家里并不需要的沙发。她本来想让他先做矮柜的。

  当然这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方穆扬嘴上说听她的,说得那样好听,可实际上并不是那么回事。他根本拿她的话当耳旁风。

  方穆扬仍是那个语调:“别生气了,我以后还你还不成吗?”他又夹了一块排骨给她,“再吃一点。”

  “你每月的补助还没我工资高,连裤子都只能买旧的。你拿什么还我?你就嘴上说得好听。”

  也不知道谁传的,说她的丈夫什么都没有,但高高大大,看上去瘦,但可有劲儿了,搬木头打家具都一个人。今天下班在浴室里洗澡,有人提到了她,说她选丈夫就是看中了男人高高大大,有劲儿,她从那笑声和语调里被迫听出了更深一层的意思。

  她宁愿别人说她图钱图房子。

  有人问她和她丈夫身高差距有多少,男的和女人差太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白天还好说,晚上就……这句话应该也有别的意思,虽然她没听出来,可要是没言外之意,也不会有人笑。

  她闭着嘴,一个字都不说。

  她还不能恼,因为方穆扬确实高高大大,很有劲儿,这是事实,她若恼了,别人只会说她想歪了,因为被戳中了心事恼羞成怒。而且,任何一个人在洗澡的时候同别人吵起来,只能把事情引向更尴尬的地步。不穿衣服的人是没资格发火的,沉默一分钟,她不接话茬,别人就去说其他话题了,要不想忍发了火,整个浴室的人眼光都会射过来,在这些目光下一切更无从遮掩。下次再洗澡的时候,这目光还会跟着她,捕捉高高大大的那个人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除非她再不去公共浴室洗澡,可家里又没洗澡间,她不去浴室去哪儿。

  她的沉默果然换来了话题的转移。

  又有人让另一些人严肃些,浴室里还有没结婚的呢,别什么都说。

  言下之意,要是只有费霓这种结了婚的,便可以大说特说了。

  她结婚确实是自愿的,却没想到还有这副作用。她没结婚的时候,其他人嘴再荤些,也很少开她的玩笑。但她结了婚,别人默认她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想着回到自己家就好了,没想到他也不让她舒心。她在厂里被人调侃了,如今这难堪又被她想起来。她和方穆扬结婚,是图他的高高大大,图她有劲儿?她越想越羞。只有他的高高大大是能看出来的。她讨厌他这样高,不仅浪费布料,还为谣言提供了土壤。

  本来她即使骂他,也不会揭他短处的。

  说完就后悔了,她本来是很占理的,何苦拿那句话来挖苦他?骂人不揭短,况且是他挣得少这件事。他确实有诸多可气之处,但才华不能转化成实际效益不是他的错儿。

  费霓这句话造成了短暂的沉默。但她不想为这句话道歉,是他有错在先。

  她的嘴唇闭闭合合,终究没说出一个字。

  还是方穆扬先说了话:“我不是还有稿费吗?等我另一半稿费发了,都给你好不好?”方穆扬看上去并不在乎这事实被指出来,他伸手去摸费霓的肩膀,试着去安抚她,费霓一躲,正碰到了她的脖子。

  她立即站了起来。

  “你自己留着吧。”费霓站起来去开樟木箱子,翻出一个包,她拿出里面的钱直接放在方穆扬面前,“你的钱你自己管吧,我不该干涉你。布票算我送给你的,不用还了。”

  她管他管得超出了界限,超出了他们本该有的关系。

  方穆扬并不去拿自己的钱,而是拿起了两只饭盒。

  “你干嘛拿我的?”

  “我吃了你的排骨,饭盒自然要我来刷。”

  费霓抢过饭盒,“从今以后,咱俩各吃各的。”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水房,方穆扬只拿水去冲饭盒,手一点没伸进去洗的意思,搁平常费霓一定要叫他用洗碗粉,而他平时确实会用洗碗粉,就是总会搁多了。但现在他俩各管各的。

  水花溅在他袖子上,费霓也当没看见,因为两人各管各的。

  他俩向来是各人刷各人的饭盒,但看在汪晓曼看来却是感情好的表示,两个连碗都没买的人,刷个盆都要凑在一起,真够腻味的。

  汪晓曼最近口味清减,看不了这么腻味的场面,她看也不看费霓和她的丈夫,拿着刷好的碗就离开了。

  谣言能够广泛传播,费霓也有责任,倘若她把盆都交给方穆扬去刷,别人便会认为她和方穆扬在一起,是看中了他的勤劳肯干,毕竟他能打家具,连刷饭盒的事都揽了过来。但她偏要和他一起去。

第40章

  周六发工资,二十块钱配一张工业券,费霓得了两张工业券。

  中午在食堂吃饭,刘姐递给费霓一封信,“我拿信的时候看到了你的,就给你捎来了。”

  “谢谢。”寄件人写着叶锋的名字,费霓只看了一眼就塞到口袋里,低头吃饭。

  “这么有什么可客气的,你往那边点儿,给我留个位置。”费霓还没来得及给刘姐腾地方,刘姐就给自己挤出了一片天地。

  刘姐的丈夫在屠宰场工作,因为这个,刘姐在车间很有些地位,车间主任的儿子结婚还要请刘姐多弄些猪蹄猪下水,刘姐顿顿有肉菜,此刻她把饭盒里的红烧肉推到费霓手边,让她尝尝自己的手艺。

  刘姐的红烧肉像刘姐一样大方,肉里还汪着油。

  “关于你的那些风言风语,我都听说了,那些女的,也就会拣着你这种年轻的脸皮薄的挤兑。下次她们再说你,尤其是那个王霞,你就顶回去,问问她为什么一到礼拜天,就把孩子送走,买王八给她爷们炖汤,一整天地不出门,也让她羞臊羞臊。还有那谁谁……咱们不惯她们那毛病。”

  见费霓不说话,刘姐又把饭盒往她跟前凑了凑:“你这么瘦,多吃点儿肉,我刚灌了肠,今天忘了给你拿来了。今天晚饭食堂有汆丸子卖,你早点儿来排队。”说完这一桩刘姐又说下一桩,“我想给自己织件四叶花的毛衣,明天我上你们家,你教教我怎么织。”

  刘姐红烧肉的香味吸引来了车间的其他人,很快她们这张桌子挤满了人。

  同桌的一个女工小声说她的发现:“发工资的时候,我看咱们车间刚来那个女大学生冯琳,她拿了两张半工业券,工资肯定得有五十多块。我干了这么多年一个月也没挣到五十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