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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就这个礼拜天吧,我明天下班去我爸妈家,和他们说一下。”费霓的父母知道方家父母回来,早就做好了见面的准备。

  天很热,费霓不去床上睡,在地上铺了凉席打地铺,方穆扬要和她一起睡席子。

  这时贝多芬已经完全平反,听贝多芬不用再挂被子,可以正大光明地开着窗户听。声音顺着窗户溜出去。

  费霓侧躺在席子上看书,心里想着房子的事。费霓夏天的睡衣是一件宽大的无袖白裙子,方穆扬非要把费霓的后背当画板,在她背上放了纸用铅笔画画,纸下面有一本薄薄的册子充当垫子。费霓的背绷得很直,她能通过背部的感觉隐约猜出他在画什么。

  方穆扬说电扇声会打扰他画画,于是费霓在他画画之前就关了电扇。屋里只有外面吹来的一点风,方穆扬嫌电风扇声音大,却丝毫不嫌弃蝉鸣。

  费霓本来全身上下擦洗过一遍,暂时忘记了热,但方穆扬离她这样近,又是这样热的天,她的鼻尖出了薄薄一层汗。

  “你就不能在桌子画么?”

  “桌子上没灵感,画不出来,再坚持一会儿。给我念念书上讲的什么?”

  “一心二用不好。”

  岂止是一心二用,电唱机里还放着音乐。

  然而费霓还是念了,这时候沉默反而会引入另一件事。

  费霓坚持了一会儿又一会儿,方穆扬终于画完了。

  对于他的画,费霓并未表现出任何的好奇心。

  窗户开着,蚊子飞进来。

  费霓趿着拖鞋关了窗户,去找蚊香。

  偏偏家里没了蚊香。

  方穆扬说:“我帮你擦花露水。”

  方穆扬把花露水倒在掌心给费霓一点点地擦,手指顺着她的脖子一路往下。

  费霓受不了他的手指,“我自己来吧。”

  “我帮你,要不你也帮帮我?”

  费霓并不帮他,“别管我了,给你自己擦擦吧。”

  “我不擦了,这样蚊子都来找我,你也安全一点。”

  过了会儿,费霓又说:“你快点儿好不好?”

  “我怕快了有的地方擦不到。”

  “别这样。”费霓侧转身,不看他,咬着嘴唇说,“今天才周五。”

  “难道擦个花露水也要到礼拜六吗?”

  别的事情他们也在周五做了,做了好几次。

  “真想听听你叫出来是什么声音。”

  费霓睡前白擦洗了,此时身上又蒙上一层汗,头发丝贴在额头上,她整个人又热又羞,“你自己叫去吧。”

  “你想听我叫什么?我叫给听。”

  费霓不理她,对付这种脸皮厚的人,费霓也没别的好办法。

  “不要脸。”

  方穆扬用行动告诉她,不要脸的在后头。

  早上起来,费霓发现她身上都是凉席印子,一道一道的,昨天她被方穆扬抱着不知道在凉席上滚了多少回,印子一时消不下去,方穆扬的手指贴上来,不无抱歉地说:“今天晚上我在席子上铺层薄毛毯,就不会这样了。”

  “今天不会有了。”

  方穆扬只是笑。

  周六下了班,费霓买了松仁小肚叉烧还有一瓶橘子水去了父母家,告诉他们明天双方父母见面的事情。她还带了三百块钱,如果只是租两间小平房,这些钱足够一年的租金了,还有不少富裕,至于一年之后,费霓相信总会有别的办法。

  老费在走廊做饭,他一看见费霓,就冲着屋里说:“赶快把水桶里拔着的西瓜切了,闺女回来了。”

  费霓一进门就又一次感到了家里的小,以前里屋挂着门帘还不明显,如今换上了木门,就更显得逼仄了。

  林梅正在踩缝纫机,见费霓回来,笑着同她打招呼。

  “我哥呢?”

  “去他同学家了,他有个同学要结婚,请你哥帮着打打家具。要我说,他这个同学也够那个的,这几天天天让你哥去帮忙,你哥又不是没工作,一天工作完了,还要给他打家具,大晚上才回来,累得半死,回来沾枕头就着。这人就不能请个木匠?”

  费霓的嘴唇张合了两次,最终还是闭上了。她现在戳破哥哥的谎话,只会引发一场无意义的争吵。

  梅姐又问:“你公婆房子落实了吗?”

  “落实了。”

  “刚回来有不少东西要置办吧,我这儿还有一些工业券,我爸妈一直想买电视机,结果没弄到电视机票,这票一时放着没用,你先拿去用。”

  “不用了,他们家家具置办得差不多了。”

  “真够快的,我同事她叔叔这都回来半年了,一家四口才磨到一间小房。你公婆两个人就能住一间,可真不错。”

第75章

  得知方家父母分了那么一套房,林梅脸上止不住的诧异。

  诧异之后便是为费霓高兴,以前费霓着急结婚嫁了个没积蓄没工作没房子的小方,林梅忍不住疑心她这样做是为了给费霆结婚腾房子,心里多少还有些过意不去。如今知道她嫁的人家境很不赖,自然放了心。而且大家都是亲戚,亲戚过得好对她总没坏处,费霓要是过得很不好,她难道能眼睁睁地看着一点都不帮她的忙。

  接着林梅便问费霓,小方家兄弟姐妹几个,得知只有方穆扬的兄姐都不在这个城市,林梅便为自己高兴了。费霓的公婆住这么大房子,自然要给小儿子留一间。林梅想费霓肯定是愿意搬过去和公婆同住的,光是独立的厨卫这一条就足够了。像她这和费霓这种打小就用公卫的人,对独立卫生间是很渴求的,她自己大概是一辈子住不到有独卫的房子了。

  不过费霓能住独卫房子也很好,这样费霆也有大点儿的房子住了。以费霆的工龄职级,分房是且轮不到他的。上个礼拜,林梅把刚到手的工资转化成两瓶好酒一条好烟还有糕点铺里最好的点心,让费霆和自己一起去制帽厂后勤管理处于副处长家问问房子的事。费霆并不喜欢送礼这套,但那天,她竟然连说服理由都没用,费霆就跟她一起去了。

  去之前,林梅让费霆听着就行,他没送过礼,说错了话反而得罪人。于副处长主管分房,林梅不动声色地送了礼,才慢慢讲起她现在的住房困难,于副处长收了礼,对他们很客气,客气中又很坚持原则,说现在等着分房的人很多,他很理解他们的困难,但现在没有空房子,费霆想要分房只能等着厂里其他人搬出去,看他们失望,于副处长又透露了一个消息,财务科的老袁最近被归还了三间私产房,按规定,他要把厂里分他的房交出来,如果费霆能跟老袁协商好,等老袁一走抢在别人之前搬进去,这房就分给费霆。林梅听了建议,去找老袁,发现她前面已经排了十个人,都等着老袁一搬走,就把东西放进去,有两家人正在老袁门前大打出手。从老袁家里出来,林梅就可惜自己送出的好酒好烟好点心,这他妈也能算是建议。费霆更生气,说以后就算上街住,也不再给姓于的孙子送礼。

  但费霓和老袁不一样,她要搬出去,房子不留给兄嫂难道留给别人。

  她没跟费霓说房子的事儿,她觉得费霓早晚要搬到她公婆家,现在冒然提,好像在逼人家。

  林梅因为高兴说话都带着喜气儿。

  费霓很快就明白嫂子喜从何来,又不忍心戳破她,于是也没提房子的事。她没办法跟正在跟父母挤小房子的嫂子解释,她为什么不愿意搬去和公婆同住。

  林梅突然跟费霓说:“我怀孕了。”

  费霓也感染了林梅的喜气,笑着问:“多少天了?怎么我哥没跟我说?”不光她哥,家里没一个人告诉她。

  “你哥还不知道呢,等他今晚回来我再告诉他。”

  林梅快要三十了,取消高考的那一年,正是她高中的最后一年,她学习成绩算不上优秀,得知高考取消了她甚至还挺高兴,因为就算不取消,她也考不上,这下再也不用为考不上大学找借口了,大家都上不了。她本以为自己可以像父辈一样进厂当工人,结果等来了下乡插队,遇到了费霆。她是很久之后才为没有高考而遗憾的,那时她已经回城,费霆还在乡下,她知道,以费霆当年的成绩肯定是能考上大学的。他小学很普通,初中高中却都是市重点。等到费霆回城工作跟她结婚,林梅很是满足了一阵儿,如果不是她意外怀了孕,她还会继续满足下去。这样的一个小房间,住三代人也困难了点儿。虽然她见过不止一家三代人住在一间小房里,她父母家现在也是三代同堂,她爸妈加上姐姐姐夫还有小外甥女,正因为受够了这种生活场面,才不敢生。她现在的家还比父母家强了点,那个所谓隔断连个门都没有,只有一个帘子。

  她本来等着分了房再生孩子的,但避孕工具并没起到应用的作用,她怀孕了。她上周在医院里拿的怀孕诊断书,却一直没跟费霆说,她不知道要不要这孩子,要的理由很多,比如她喜欢孩子,年龄也到了,可她不愿在这种坏境下生孩子。

  但现在她的小姑子给她带来了好消息,她觉得这个孩子来的很是时候。

  “爸妈也不知道?”

  林梅笑:“除了我和医生,你是第一个知道的。”她找来诊断说明给费霓看,“我一个多月没来事儿,上周去医院检查,证实是怀孕。”

  费霓在心里说,我哥也知道了,所以他才会想打家具赚租金。哥哥跟她说的那些赚钱理由都是真的,但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的妻子怀孕了,因为房子太挤一直没拿准主意要不要孩子。他的自尊和责任感驱使着他必须给他的妻子弄一间更宽敞的房子。

  费霓从包里拿出三百块钱,那是她准备给她兄嫂租房用的租金。她没说具体名目。

  林梅坚决不要,用的还是费霆那句拒绝的话:救急不救穷。再说林梅也不认为自己穷,现在两个人的工资过日子不成问题,以后有了孩子,工资也跟着孩子岁数长。唯一的问题就是房子,但现在房子也不算大问题了。

  “我和你哥的工资够用,我什么时候需要急用钱,自然就跟你说了。现在赶快把钱拿回去。”

  费霓只好把钱收回去。

  方穆扬去了他父母家,费霓留在自己父母家吃晚饭。

  饭做好了,林梅让大家先吃,不用等费霆了。费霓说再等等。

  林梅说:“他肯定在他同学家吃了,他帮人打家具,那人不给他钱,还好意思不管他饭?明天我让他不要去了,本来上班就够累的了。费霆也是个缺心眼,拿一份儿工资,在厂里干两个人的活儿。”林梅最心疼她丈夫的时候,是骂他缺心眼的时候。

  费霓说:“我西瓜吃多了,一时吃不了饭,咱们还是一会儿再开饭吧。”

  费霆回来的时候,满脸都是汗,手里还拎着一兜杏儿,林梅早上跟丈夫说想吃杏儿,没想到晚上就买来了。费霆让妹妹也带些走。

  费霓说:“哥,你赶快去洗手,回来我嫂子有好消息要宣布。”

  林梅在饭桌上宣布她怀孕了,家里人都很欢喜。他们结婚最晚,却最早有了孩子,费霓也很为他们高兴。喜中有忧,但她并没让这忧愁露出来。

  饭间,林梅话很多。

  “妈,我有块衣服料子还没用,你明天给小妹的公婆,当见面礼。我这儿还有糕点券,你给他们包一个厚厚的点心匣子,不能让人家小瞧了咱们。”

  费霓笑:“嫂子,你还是自己留着用吧,你这一怀孕,以前的衣服恐怕都要穿不下了。你上次给我的糕点券还有剩呢,这次就不用了。”

  费妈说:“你们都不用管了,我都准备好了。”

  方穆扬来接费霓,顺便带了他买的电扇。

  老费吹着电扇感叹:“电的比我这蒲扇强啊。”

  方穆扬陪着老岳父吹风,顺便传达了下他们家老头子的安排。

  “老……我爸妈打算先来您这儿拜访,再接咱们一家去馆子吃饭,吃完饭再到他新分的房子看看。看完了再让司机送您回来。”

  老费听说还有司机,很受震动,忍不住问:“亲家是做什么工作的?”

  方穆扬说:“在家待业,车是在出租汽车租的。”

  虽然老方的旧识跟他说,坐车就打招呼,但老方一次都没用过,公事不用,何况是见亲家这样的私事。方穆扬直接帮他拨了出租汽车公司的电话,预约了两辆华沙车。包车必须得提前一天预定,一辆华沙车一天二十块,超过四十公里另算钱。老方也纳闷儿,逆子在乡下锻炼了这么多年,怎么回来没几天就对花钱的事儿门清儿。

  “那可破费了,得不少钱吧。”

  “钱的事儿您就不用管了。明天让我大哥大嫂二姐姐夫也一起,我和费霓的婚宴不是没办吗?趁这个机会聚一聚。”

  林梅笑着插道:“一辆车坐得下这么多人吗?要不我就别去了。”

  “绝对坐得下。”

  见面的事情商定好了,费霓便和方穆扬一起离开了费家。

  费霓没再给大哥钱,知道给了他也不会要。

  林梅吃着费霆给她买的杏儿,继续发表她的见解:“我当初就跟你说,小妹并不是为了让你回来随随便便结婚,她结婚很慎重的,现在比我想象得还要好,她就要跟公婆一起住了。房子空出来,她肯定不能让外人占,咱们也有房子了。我现在想起把好东西送给姓于的就生气,还不如都留给咱妹妹呢。”

  “她跟你说的?”

  “没说,可不就是那么回事儿吗?你们制帽厂的房子哪比得上她公婆分的房,厨房在走廊,连个独立卫生间都没有。”

  “她有她的顾虑,费霓未必愿意和她的公婆一起住。你刚才跟我说的这些,你没跟她说吧。”

  “我哪有那么缺心眼,这不成了逼人家给咱们让房子了,可我想不出她为什么不和她公婆同住?”

  “齐大非偶知道吧。”

  “这什么意思?”

  “你可是停课前接受的高中教育,怎么这个都不知道?”

  林梅有些不好意思:“你就不能直白一点?”

  “你住公婆家和她住公婆家不一样,你跟我结婚是下嫁,我爸妈觉得你过来是受苦,对你比对我还好……”

  林梅笑:“倒也不必如此谦虚,咱俩算是门当户对。咱们年龄相当,都是高中毕业,就连父母干的工作都差不多一样,而且巧的是,家里房子的格局都那么像。”

  费霆也忍不住笑,他们确实是很门当户对。

  费霆继续说:“我妹和小方没什么差距,但你不得不承认,现在我们两个家庭差距挺大的。我妹要是把房子退给厂里,也就是退给咱们,搬过去和他们住,万一闹了矛盾,吵架都没底气,到时你让她去哪儿?”

  “怎么没底气?闹了矛盾也不走,就在他们家里呆着,占最好的房子,哦,费霓可是在小方低谷时和他结的婚,他住院的时候费霓有时间就照顾他,和小方结婚的时候小方还没工作。小方的连环画,费霓给他写了多少观后感,买了多少本书送人。人得知恩图报。他要是不报,咱们也得强迫他报。”林梅转念又说,“这人心可真说不定,我前些天遇上咱们知青点儿的王文学来我们店里买点心,他跟乡下的媳妇儿离婚回城了。当时为了天天能吃一个鸡蛋,追人家追得多狠,如今用不着人家了,就为了一个回城指标,没房子没工作就抛妻弃子的。要真是像小方家这样发达,不知道还怎么狂呢?不过我觉得小方家还行,今天不还给咱们爸妈送了电扇吗?”

  林梅假设自己是费霓,说了许多解气的话,但她并不是费霓,她发现房子没自己想象得那么近,她的孩子没准也要在这间房里出生。

  费霆宽慰她:“要真是分不到房,我带你出去租房子。你别为这个犯愁。”

  “家里有房你还要租房?亏你也想得出?你是地主还是资本家?房子小点就小点吧,有这钱干什么不好,我攒了钱还要买个电视看呢。”

  费霓坐在自行车后座,满脑子都是房子的事儿。晚风进了方穆扬的后脖领子,他的白衬衫瞬间鼓胀起来,费霓搂住方穆扬的腰,把头贴在他的背上,把风给挤走了。

  这个人是很好的。可越是好,她越不能考验他。把她对生活的希望都寄托在眼前这人身上,无论对她还是他都是沉重的负担。她的嫂子以至父母都认为她嫁给方穆扬运气很好,这也就是说,在别人眼里,现在她和方穆扬的条件是不对等的……

  “今天怎么不太高兴?”

  “没有啊,我很高兴,我嫂子怀孕了,我马上就可以做姑姑了。”

  “你还是舍不得这儿的房子?”

  费霓不说话。无论如何她必须保留自己的房子,她一旦放弃了,制帽厂以后分房子恐怕不会再有她的份儿,而她哥哥虽然一时半会儿分不到房子,但总有轮得到的一天……可现在她的嫂子怀孕了,他们确实需要个大点儿的房子。

  “这房子你注定住不了多久,过些日子你肯定要离开制帽厂。”

  费霓笑:“我离开制帽厂去哪儿?”

  “你会干的这么多,我一时真猜不出你去哪儿。”

  “你就知道逗我。”

  费霓由方穆扬揽着肩进了楼。见到楼道里的一张换房启事,费霓便不肯往前走了。

  本城大多数人住的都是公有住房,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觉得房子小了或者交通不方便楼层不喜欢,想单间换套房或者套房换单间,只能去换房站登记换房信息或者在各处张贴换房启事跟人换房。双方达成共识,再签一份换房协议,便可以搬家了。

  换房启事旁边还有一张对调工作的启事。

  费霓的眼里只有换房启事,有人因儿子结婚想要把现在的两居室换成两间独立住房,启事上特意注明这是一个有独立卫生间的房子。

  费霓把启事揭下来,又仔仔细细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她心里暗骂自己蠢,早该想到换房的。

  她这一间和父母的一间可以换个两居,两个卧室,还有独立卫生间。换了房子,厂里便没法把她的房子收走了,换房协议当然要写她的名字,她哥哥可以先住进去,继续等分房。等到她哥哥分了房子,这两居仍是她和父母的,到时无论她和父母同住,还是再换成两个单间都可以。

  既保留了她的房子,又解决了兄嫂暂时的困难。

  费霓把启事带回了自己家,准备明天根据上面的单位电话联系对方,上面特意注明一周七天都可以联系。

  方穆扬好像猜出了费霓的所想,问她:“租房的事决定了吗?”

  费霓点点头,“不过,你之前说的房子太贵了,咱们还是找两间小平房,一间卧室,一间给你做画室。”她还是应该有一点储蓄的,现在她唯一稳定的收入只有工资,她不能把这工资全都交了租金,方穆扬说的那种独门独户的房子对她来说太奢侈了。

  “你说的这种房子咱们有必要搬吗?”

  “当然有,多出的一间房子给你做画室兼客厅。这间房确实小了点,你画画很不方便。而且你的客人来了,一眼就看到床,也不是很好。我知道你最爱先斩后奏,我提前向你声明,超出我标准的房子你不要找,找了我也不去住。”

  “我不想搬了。”

  “你必须搬。要不是你说搬家,我还想不到这一层。”

  “我不搬,你还能把我扔出去?”

  费霓捏他的耳朵,“我让搬家的人把你跟家具一起抬走,运费你付。”

  虽然这房子有种种缺点,但因为马上要告别它,费霓现在只能看到它的好处。这是第一个属于她的家,她和方穆扬一起建起来的小家。她想起刚搬来的日子,那时什么都没有,只能称之为房子,之后她买了一些旧货,勉强称为之一个家,后来方穆扬回来,这个家越填越满。这个家太熟悉了,闭着眼进来都不会走错。

  这天他们又忘了买蚊香,为了防蚊子,只能擦花露水,费霓不是很情愿地为方穆扬随便擦了擦,方穆扬却为她擦得很细致。

第76章

  费霓早上起来照镜子,眼睛一直盯着脖子上的红印子。好在衬衫最上面的扣子系上,能勉强把那印子遮住。

  她想,今天一定要买蚊香了。

  夏天西红柿便宜,他俩也买了一些,方穆扬煮西红柿面,很舍得搁西红柿。吃完西红柿面,费霓让方穆扬骑车带她去父母家。

  换房涉及到父母的房子,必须要跟他们商量。

  因为亲家要上门,费家一大早就开始收拾卫生,费霓去的时候一家人才开饭。费妈因为退休在家,开源的机会很少,只能节流,她所有的智慧都用在如何用最少的钱让一家人都吃得可口,她从不去副食店买菜,只去菜市场,而且她去的时间也很讲究,特意赶在菜降价但还不算坏的时候,当然她有时候也会特意赶早市买新鲜菜。费妈买的菜从来不浪费,芹菜根茎炒一炒,芹菜叶也要留着拌一拌。

  今天的早饭也延续了费妈以往的智慧,昨天的西瓜吃了瓤,剩下的皮削出来洗净了加上调料就变成了桌上的凉拌西瓜皮,因林梅最近爱吃酸,西瓜皮多浇了点醋。林梅怀孕后,并没像一般人那样孕吐吃不下饭,她食欲变得比以往都要好,一碗稀饭配一个大馒头,她掰着馒头去蘸腐乳,她和婆婆一样都具有生活的智慧,每次买腐乳都让人家多给她浇一些汁,而那人比她要求的还要多浇一些,往往腐乳吃完了,腐乳汁还能多吃一天,林梅在点心店工作,卖腐乳的人去她那儿买点心,林梅都要给她一些点心渣儿,这些渣儿都是不过称的,这便是交情了。副食店肉联厂布店的人和林梅都有这种点心渣儿的交情,因着这点儿交情,林梅不仅能吃到有很多汁的腐乳,不烂的鸡蛋,还能在自己结婚办宴席时弄到免费的猪下水。自从林梅怀孕后,费妈便决定,每月鸡蛋的供应都优先林梅,务必保证她每天都能吃到一个鸡蛋。今天林梅一下子煮了五个鸡蛋,别人一个,她要吃俩。

  吃了一个半,她吃不了了,缓一会儿准备稍后再吃。

  费霆拿过她手里的鸡蛋,“这顿别吃了,我那个鸡蛋留给你晚上吃。”

  林梅又去抢自己的鸡蛋,“不行,你吃你自己的,我这个要吃完它。”

  费霆没听她的话,直接把林梅的那半个鸡蛋给吃了。

  费妈把自己没剥的鸡蛋给儿媳,忍不住教育儿子:“梅梅吃两个鸡蛋怎么了?吃,妈这儿还有。你要爱吃鸡蛋,以后给你一顿一个,副食本上的量买完了,我去乡下给你买土鸡蛋。”

  “我是怕她吃鸡蛋吗?你看她那样,还能吃得下吗?”

  林梅表示她现在确实吃不下了。

  “我最近早上本来吃得挺饱的,可没到饭点就饿了,看见吃的就想吃,平常倒没什么,今天不是小妹的公婆请客吗?我想着早上吃多点儿,中午看见吃的也能管住嘴,随便动动筷子就得了,这样显着咱们也是吃过见过的。这样他们也不能小瞧了咱们家。”

  费霆笑话她:“咱没吃过见过也不丢人。中午多吃点儿也没事儿。小方家的条件现在是比咱们好,可只要咱们不占他们的便宜,就绝不低人一头。”

  老费说:“老大这话说得对,我很赞成。”

  费霓来的时候,这顿饭已经进入了尾声。

  林梅招呼他们:“吃早饭了么?没吃在这儿吃点。家里还有馒头,我去给你们煎点儿馒头片。”

  “嫂子,别忙了,我们吃过了。我一早来,是有事儿跟大家商量。”

  费霓直入主题说了换房的事情。开头说的还是启事上的话,附近有户人家,儿子要结婚,想把有独卫的两居换成两个独立的单间。费霓那边的房子加上这间,正好满足条件。

  “那房就在咱们附近,哥哥和嫂子上班也方便,您搬到那儿要是想和老邻居聊天,走十几分钟也就到了。房子我不住,但协议上还是写我和您的名字,我哥可以继续排队等厂里分房。”

  老费马上想到一个问题:“你们住哪儿?”

  “我们出去租房子。”

  费霆马上说:“你别为了我们……”

  “我以前就想过换房。”至于她这边为什么换房,费霓说方穆扬没法在现在的房子安心画画,他们想出去赁两间房子,一间专门充当画室。但又怕搬出去分的房子被厂里收回去,正好可以通过换房保住房子。如今实在是两全其美的一件事,既保住了她的房子,父母兄嫂也可以住得宽敞些。

  林梅头一个不同意。

  换房对她确实是有好处的,可以有独立的卧室和卫生间。当然也隐藏着一些风险,比如换了房子费霓和小方搬过来一起挤这套新两居,那样对于她和费霆来说,还不如维持现状,但林梅信得过费霓的人品,这风险可视作零。

  但她不能因为换房对自己有好处就让费霓去租平房。如果费霓去和她公婆同住,她倒是同意换房的。诚然,费霆说的那些问题都存在,但林梅还是认为费霓和公婆同住利大于弊。要不是怕费霓误会自己想要占她的房子,她肯定要鼓励费霓去和她公婆一起住。林梅觉得她的小姑子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人,她的公婆如果知理的话并不会刁难她。就算有矛盾又怎样,一天上六天班,碰得着的时间屈指可数,忍忍就过去了。礼拜天照样可以不见面,拿省下来的租金去逛商店添置东西,要多开心有多开心。何必拿钱去打水漂。

  对林梅来说,租房就是把钱打水漂。

  林梅向来是不同意出去租私房的,这在她看来是很不划算的事情。钱买了鸡蛋,买了带鱼,买了电视机,以至买了她们店里的点心,在她看来都是很值得的事情。唯独在有房的情况下去租房,很不值得。

  再说去外面租房能租到什么好房子呢,现在能租的私房都是小平房。在她看来平房是怎么都比不上楼房的。林梅是顽固的楼房支持者,对平房的厌恶达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她小时候住过一段时间的小平房,夏天一下大雨屋里就漏,经常要让房管局的人来修,冬天不能集体采暖,只能烧一小炉子,那种炉子是很容易煤气中毒的,厕所在院门外,楼里就算是公卫,也比平房方便得多。下乡又住平房。她的记忆,一旦和平房沾边,就和美好无关。要是她,别人请她免费去住小平房,她都未必愿意。何况拿钱去租。

  昨天她把这个想法跟费霆说了一遍,今天她又重复了一遍。

  “嫂子,平房没你说得这样糟。”方穆扬想说,平房也是可以把卫生间修到室内的,冬天供暖也可以靠自己的小锅炉。但费霓在旁边,他不方便说他租房改造的计划。因为这样就远超了费霓的预算,提前让她知道,她势必不会同意。

  林梅对费霓说:“你没住过平房,我跟你说,你住了就后悔了。”

  方穆扬打小就住平房,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便。但现在他什么都不好说,只能喝老岳父泡的茶。

  而费霓确实没住过平房,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角度。

  林梅觉得费霓最好的选择是换房的同时去和她的公婆同住,其次是维持现状,最次才是去外面租小平房。

  既然费霓不愿意和公婆同住,那最好的选择就是维持现状。

  林梅隐约觉得费霓突然提出换房是为了自己,为了证明自己并不是个恶嫂子,反对的格外激烈。她还为方穆扬画画解决出了新的解决方案:“小方,你有正式工作,有时候还要画连环画,不可能天天画那种特麻烦特费地方的画,你要想画那种麻烦画,就去你父母家。他们肯定也愿意。你们这么多年不见面,他们肯定想你想得厉害。”

  费妈本来就不太赞成女儿出去租房,此时附和儿媳的观点:“我看梅梅说得有道理。房子的事情你再考虑考虑。”

  费霓本以为这是个两全其美的事,没想到,家里人都不支持。她急需住房的嫂子更是强烈反对。

  她看向方穆扬,方穆扬正在低头喝茶。

  费霆把费霓叫到门外,低声同她说:“我之前想要出去租房,也是一时冲动,你嫂子昨天已经批评了我,说她其实挺喜欢这儿的。你嫂子刚才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房子的事情你再考虑考虑,不要急着决定。你想想你自己的需求,不要为我们委屈自己。”

  “我并没委屈自己。哥,你也别再给人做家具了,老瞒着梅姐也不是事儿。”

  费霓偶尔顺嘴,也会把嫂子叫成梅姐,在林梅和费霆结婚前,她叫了好多年。

  “做完这两家就不做了,都提前跟人说好了,不做不合适。换房的事儿你别着急,好好考虑考虑,反正什么时候都能换。”做完这两家,挣来的钱正好买个九寸电视。

  “但换到这么合适的房子并不容易。两间卧室,还有独卫,还在附近。下次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等到。”

  “你要实在想出去租房,租个好点儿的,我出一间房子的房租。”

  “我租房子,你出什么钱?”

  “我不住了你的房子吗?”

  “你不住,也是空着。”

  “话可不能那么说。”

  等到费霓的姐姐姐夫过来,费霓也没和家人在换房的事情上达到一致。

  老方坐着逆子租来的车去见亲家,这笔帐到头来还是要自己出。一会儿还得来一辆。

  他也觉得租车去接亲家吃饭显得正式些,但逆子花钱太熟练了,他对老伴说,“这孩子也不知道像谁。”

  老伴回他:“也不知道像谁。”

  老方觉得逆子确实有一点像自己,但他的父亲和逆子的父亲并不是一个财富量级的。他本人是不占有任何生产资料的无产阶级,就算工资比别人多些,也是光荣的无产阶级。方穆扬有一个无产阶级的父亲,之后又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怎么能和当年的他一样爱享受呢。

  他当年不懂节俭是历史遗留原因,并且之后他也改正了这一缺点。

  老方本来之前想给逆子六千块钱,作为对他的补偿。大儿子二女儿虽然因他受了一些牵连,但他毕竟对两个孩子都尽到了抚养义务。唯有小儿子,他们没有尽到这份义务。

  可他疑心,给逆子六千块钱,他不出半年就能花完。儿媳对逆子又很迁就,就算把这笔钱交给儿媳保管,逆子也很可能把这笔钱哄过来。

  所以他暂时放弃了给钱的想法。

  老方准备见面礼前,问逆子有什么意见,逆子说最好不要写诗赠给人家。老方听了,既愤怒又纳罕,因为他确实为此写了一首诗,虽然并不准备送出去。逆子又说,也不要太破费,给人家压力,他岳父岳母都是体面人,不爱占人便宜。他给亲家带来了一篓西瓜,一篓哈密瓜,哈密瓜是特意辗转托运输队的人从当地带来的,还有一小蓝荔枝,荔枝是别人送的,他们只留了一点。

  老方自认年富力强,自己搬了一篓西瓜,请司机帮他搬另一篓哈密瓜,向楼里走。方穆扬这时正好下来,他接过父亲手里的东西,“我来。”

  “我拿得了。”

  方穆扬并不管他是否拿得了,直接搬了东西往前走。

  华沙牌汽车停在楼下,一时很吸引了一些注意力。老方并不愿引人注目,但他总不能走着来拜访亲家,再请他们走着和自己一起去馆子吃饭。

  邻居们并不知道这车是在家待业的老方租来的,还以为他是有专车的领导,有一户的小伙子很是年轻气盛,看到老方直接走上前来拦住他,请他解决一下知青回城就业难的问题。老方同样待业在家,很理解这种不被人需要的心情,便说自己会帮他们向上面反映下问题,但他并不是领导,只能反映,不能解决,他是来会亲家的。

  旁观的人并不相信他不是领导,有车为证。一般人怎么会有车呢?

  直到看着他带着人把水果送到费家门前,人们才相信他确实是来看亲家的。

  原来帮他们搭地震棚的小方有一个有专车的爸爸。

  对于楼里的邻居来说,惊奇过了便觉得这件事也算合情理。漂亮的女孩子命运比一般人要难以预测些。

  老方在一堆人的误解下进了费家的门。这个家因为费霆结婚装修过一次,太旧的东西都被淘汰了,虽然狭窄却并不显得寒酸,有限的空间里摆着许多花草。费妈很会给女儿做脸,虽然她经常去菜市场买并不新鲜的蔬菜,但她招待亲家的东西,一点儿都没为了省钱克扣成色。两只铁皮桶,都盛了凉水,一只湃西瓜,另一只湃着杨梅和橘子汽水。费霓开了一瓶杨梅汽水请司机喝,“家里小,不能请您进来坐了。”

  方家父母一来,原本狭窄的房子就变得更加拥挤。夏天正是热的时候,老费打开了女婿买来的电扇。

  方穆扬给双方做了介绍。

  两家人交换了礼物,都说对方破费了。费妈准备了两块派力司布料和一匣子点心,为了买这布料,她费了很多功夫。

  林梅很有眼色地取出桶里的西瓜麻利切了端上来,其他人又端来了汽水。汽水在凉水里湃过一次,并不输冰柜里放着的。桌上还放着林梅从店里买来的糖果,她按着婆婆的要求买的最贵的。

  费霓的家人都很愿意给她争一点面子。

第77章

  两家彼此交换了赞美。

  方家父母表示儿媳很好,感谢亲家教育出这么好的孩子;费家父母同时表示女婿也很好。

  费妈夸自家人时,喜欢借别人的口来夸,她不自己说女婿有多好,而是说别人都羡慕她有一个好女婿。为了证实老伴的说法,老费还举了许多事例,比如地震时方穆扬帮自家搭地震棚,不光帮自家搭,还帮别人搭。老方并没听儿子说过,从亲家这儿听了,觉得儿子还是蛮像自己的,既谦虚,又仗义助人,基因的作用确实强大。此时老方把儿子当成了私产,直接代儿子谦虚,说这没什么了不起,这是他应该做的。他们家的家风便是如此。

  老费又夸方穆扬画的画好,他们客厅挂的五“蝠”临门就是方穆扬画的,来的人看到了没有不夸的。和五“蝠”临门对着的是“柿柿”如意也是方穆扬画的。老费看着画幅上的五只蝙蝠和一堆柿子,长长地叹了口气,以老方的眼光,自然是看不上这两幅画的,逆子丢丑丢到了他老丈人家。他心里骂儿子不争气,当年逆子把自己家的墙都给糟蹋了,他没办法只好费人情从国画院给他找了一位老师,让他以后在家涂抹也画得好一点,他没学多长时间都该学油画了,当年要是要多学些日子也不会画成眼前这样。

  他花了钱费了人情让儿子学画,到了年节,他不嫌逆子画得差,让他帮自己画贺年片,竟也使唤不动,非要给买溜冰鞋并去吃一次西餐才肯给画。他不惯儿子这毛病,为了让他知道世界并不是以他的意志来运转,只给他买了溜冰鞋,并没去请他吃西餐,而是去吃的中国馆子。后来他觉得这教育缺乏力度,为使儿子学会知足,便把他送去住校,不允许他回家吃饭。经过教育,逆子好了一阵子,不再提要求了,甚至主动提出为他画贺年片,老方觉得自己的教导起了作用,问逆子需要什么奖励,逆子说无需奖励,帮爸爸画画是应该的。老方甚感欣慰,为了奖励儿子,他带儿子去吃他西餐馆还送了他一把好琴。

  这么些年过去了,和他留着的那张贺年片相比,进益不大,没学会何为写意,却学会了抖小聪明。国画画得不好也就算了,还不藏拙,好意思把自己的劣作挂到了人家卧室兼客厅。

  要是他之前的收藏还在,他一定送亲家两幅,把儿子画的换走,放在自己家丢人也就算了。

  但现在他的收藏都遗失了,只好先为儿子遮丑:“他打小学油画,中国画画得不好。”

  费妈说:“我不懂洋画国画的,但我看了这画就高兴。”

  老方对亲家一家都很满意,但他同时也看出了这个家庭的不富裕。亲家内退在家领微薄的退休工资,好不容易给女儿攒了一份嫁妆,还被逆子哄来自己花了,不光自己花,还给他们花,真是岂有此理。他年轻的时候再挥霍也是花的自己家里的钱,后来为了正义的事业把手伸向自家,也只是从自己家老太爷以及老太爷他爹那里弄钱,从没打过岳父母的主意,虽然他们有钱得很,逆子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觉得岂有此理的同时又觉得孝心可嘉,毕竟拿钱是为了给他们添置东西。

  这个家越是不宽裕,老方便越觉得过意不去。因为过意不去,便越发客气,知道人家是特意准备了的,便接连的赞美,连西瓜都比自己买得好。

  交换完了赞美,就快到了饭点,老方提议一家人去馆子吃饭。

  两辆出租汽车,方穆扬早就做了安排,父母和岳父母共乘一辆,兄姐一辆,至于他和费霓,就不跟着挤了,骑自行车去馆子。

  刚安排完,没给谦让的余地,费霓就跳上了方穆扬的车后座。费霓想起小时候她坐车从方穆扬姥姥家回自己家,那天坐的车她记得比今天的车身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