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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费霓这样表态,方穆扬只好笑着对凌漪说:“那只能麻烦你再带回去了,我们实在是不需要。你还是把东西送给需要的人。”

  一语双关,凌漪此时连假笑都笑不出来。

  隔壁徐科长见两个姑娘从费霓房里出来,其中一个格外漂亮,长得不输费霓,不由多看了几眼,凌漪打小知道自己好看,早就习惯了陌生人的特别瞩目,但今天她的坏心情让她对注视格外敏感,好像别人都在看她的笑话。

  她把徐科长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那目光有轻蔑,有不耐烦,最终她一个字都没说,只嗤笑了一声,留给徐科长一个不屑的背影。她没说话,徐科长就明白了她眼里的意思:就你这样的人,还配看我?赶快去照照镜子!在徐科长看来,那背影都写着对他的看不起。

  徐科长对自己的外貌很有自知之明,但他一直觉得长相是对男人最不重要的东西,男人长得太漂亮了,就显得轻贱,搁旧社会就是做戏子的料,新社会这些戏子成了表演工作者,但长得漂亮对演员之外的人也是累赘。一个男的长得太好,工作能力肯定一般,比如隔壁的小白脸子,只能靠费霓才能分到房。

  凌漪的眼神就像一根针,顷刻间就把徐科长鼓胀的自信心给戳破了。但这自尊心又膨胀起来,想必那人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才会这样看自己。

  徐科长回去后貌似无意地跟汪晓曼说:“费霓家来客人了?”

  “说是出版社的,给小方送读者来信,没想到这小方还会画连环画,当着服务员,还挣着稿费。”汪晓曼羡慕之余又用邻居敲打自己的丈夫,“人家小方这么能干,也自己洗衣服洗床单,饭都不让费霓做。”意思很明显,你挣得可能还没隔壁多,怎么好意思让我给你洗衣服做饭。

  徐科长的自信心就像鼓胀的气球,马上又被妻子的话给扎破了。他不由得恼羞成怒:“你天天小方这个,小方那个,你嫁给他去啊!你天天拿我和别人比,说我这个不行那个不够。你怎么不说你不如人家年轻好看呢?当初我可没求着你嫁给我。”

  汪晓曼听了,脾气上来,“你长成这样,也好意思嫌我不够好看,快照照镜子吧。你以为费霓会看得上你?”

  徐科长还想再吵,但因为最近深深领教了墙是如何不隔音,不想让隔壁看了笑话,只得把这口恶气咽下去,沉默着不说话。

  把客人送走,方穆扬又剥了一个橘子,自己先吃了一瓣,又拿了一瓣把白丝送进自己嘴里,把光溜溜的橘子瓣递给费霓。

  “下礼拜去咱妈家,跟她老人家说,有人很喜欢她的文章,要亲自拜访她。“

  费霓把橘子瓣塞进方穆扬的嘴,说:“直接说不知道不就行了,为什么要告诉人家文章是自家人写的?这不人家都知道咱们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了么?”

  方穆扬笑:“卖瓜不吆喝怎么卖得出去?内举不避亲,这有什么的?你问问咱妈什么时候有空见人家一下。”

  “我妈没空。”

  “咱妈不是退休了吗?抽时间跟人见一面怎么了,等下礼拜天我跟咱妈说。”

  “那篇文章不是我妈写的。”

  方穆扬又往自己嘴里扔了瓣橘子,“不是咱妈写的?那是谁?竟然还有这样的好人,写了文章还署别人的名字。”他看着费霓笑,“也不知道这好人是谁?我可得好好谢谢人家。人家不图名不图稿费专门写文章夸我,要不是我已经结婚,我都想要以身相许了。”

  费霓知道方穆扬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顺着她的话说:“我不要你了,你愿意把自己许给谁就许给谁吧。”

  “那可不行,我这人可是要从一而终的。”

  费霓伸出手指头踮起脚在方穆扬额头上点了一下,“你就装吧。”

  “我装什么?”

  “你早知道那文章是我写的。”

  “原来真是你。”方穆扬做出恍然的样子,“怪不得夸我夸得这样到位,一会儿我可要再好好研读一番。”

  “你还装上瘾了,以后你不要把这件事再对其他人说了。“费霓又往方穆扬嘴里塞了一瓣橘子,“还有,以后当着外人的面,别那么肉麻兮兮的,也不知道害臊。”

  “哪儿肉麻了?我怎么不觉得?你指出来,我好改。“方穆扬笑着同费霓说,“也是奇怪,同一个橘子,你喂我的比我自己吃的味道要好。“

  “懒得理你。”

  费霓懒得理他,方穆扬偏要不识趣地凑上去,费霓拿他没办法,只好由着他去。

  闹了一会儿,费霓问:“你爸妈给你邮了什么?”

  “什么我爸妈,那是咱爸妈,咱爸妈给你邮了两大罐茶叶,说喝完了再给你寄。”

  “明明是给你邮的。”

  “这真是给你邮的,我们家老头子说我这嘴只配喝高末儿。”以前他拿他爸的红茶煮了一锅茶叶蛋,被他爸追着打。

  晚上,方穆扬就给费霓煮了大红袍,倒在杯里端到费霓面前,“尝一尝,你要喜欢我天天给你煮。”

  “大晚上的,我可不喝,喝了睡不着怎么办?”

  “那就做点儿别的。”

  费霓很坚决,“我不喝,你也不能喝。你要喝了,打扰我睡觉,我就把你踢下去。”

  她和方穆扬晚上睡一张床,方穆扬睡不着,她也不好过。现在这张床很结实,但毕竟是高架床,该有的声响一点儿不少。

  然而方穆扬喝了茶,睡不着,夜里一个劲儿地在床上折腾,费霓也没把他踢下去,只在他身上留了很多印子。

  隔天一早,方穆扬用大红袍给费霓煮了茶叶蛋,剥了,送到费霓嘴边,问她好不好吃。

  “你竟然用这茶叶煮茶叶蛋?”

  “你不喝茶,放着可惜,倒不如煮蛋。”

  接连一周,费霓每天早上都能吃到一个用大红袍煮的茶叶蛋。

  方穆扬还要再做茶叶蛋,费霓说:“这茶叶咱们还是留着喝吧。”

  方穆扬却很大方:“大红袍还是用来煮茶叶蛋,咱们不是还有正山小种吗?”

  方穆扬开发出了许多红茶的新喝法,红茶加奶粉、红茶加炼乳、姜汁红茶……

  费霓喝着方穆扬给她做的姜汁红茶,帮她嫂子写稿子。除了借用她母亲的名字,费霓给连环画给评论时还用了自己嫂子林梅的名字。点心店的店长发现林梅在报上发了文章,便请她再写一篇文章反映一下点心店经营遇到的普遍问题。林梅推辞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请费霓来写。

  稿子写好后,林梅给费霓拿来了十斤糕点券。

  费霓把这糕点券拆成三份,一份自己留着,一份给自己爸妈,另一份则是给方穆扬的父母。

  还没等她拿糕点券给二老买了点心邮过去,方穆扬就告诉她,“别寄了,老头子和我妈就要回来了。”

第71章

  方穆扬请假去接他的父母。

  去之前,他问费霓能不能先给他五十块钱,他给父母买两件春天的衣服带过去。

  “他们要是穿得太不好,没准不好意思见你。等我见到他们,再把钱要回来。”现在已经是暮春,他上次邮过去的过冬衣服也没办法穿了。

  “你就没一句正经话。哪有送人东西还跟人要钱的?何况是自己爸妈。”

  去年冬天,在他父母刚有工资不久,方穆扬就去信一封,说他的工资不够用,让他们给他寄五十块钱过来。随五十块钱寄过来的还有一封信,让他勤俭持家,切不可大手大脚。方穆扬一看就知道是他父亲执笔。他拿着五十块钱又添了一些给他父母各买了棉猴棉裤棉鞋邮过去。他父母将近十年没工资,以前连生活都将将维持,更别说做新衣服。原先的衣服大都随房子成了别人的了,这十年里还有衣服穿已经算是不易。如今有了工资,没票也买不到衣服,恰好他在外事饭店有工作,换兑换券比以前方便一些,可以不用票买衣服。棉衣寄过去不久,他又收到一封信,信上说他寄来的棉衣很合身,得子如他,老怀甚慰,但他毕竟已经成家,把钱票都花在父母身上不是很好,以后切记不要再为他们破费。

  “上次老头子特意来信,让我不要为他们破费。”

  “话是这么说。可你把东西送出去,又要人家给你钱,还不如不送呢。”

  费霓很干脆地给了方穆扬一百块,让他再给他父母添两双鞋。给的时候费霓有些肉疼,但转念一想,反正就这一次了,他父母有了工资,以后也花不着他们的钱。穷家富路,费霓怕方穆扬路上钱不够用,又去银行取了趟钱,那钱是她父母给她的嫁妆钱,她留着备用的。

  方穆扬临走的时候,费霓给了他五张崭新的票子。

  “你哪来这么多钱?”

  “我结婚时,我爸妈给我置办家具的钱。”

  “那我可不能要。我怎么能花咱爸妈给你的嫁妆钱?”

  “拿着吧。”一同塞过去的还有费霓拿钱跟人换来的全国粮票。

  “到那儿吃饭用自己的粮票。还有,看能不能想想办法给你爸妈买卧铺,年纪大了经不住坐长途火车。“

  “也没多老,至少老头子坐一宿火车也没问题。”方穆扬只要了全国粮票,“就算买卧铺票,也用不着咱们的钱,光是我妈一个人的工资就比咱俩多,花他们的。”

  “你可真好意思。”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谁挣得多就花谁的。”

  费霓还是把钱塞给了方穆扬,又用糕点券买了点心装在饼干筒里让他带着路上吃,行李袋里还装着方穆扬用大红袍煮的茶叶蛋,光是吃的,费霓就给方穆扬装了大半个袋子。

  方穆扬看着茶叶蛋笑道:“要是老头子知道这茶叶蛋是用大红袍煮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我以前用他的金骏眉煮茶叶蛋他可气坏了。”

  方穆扬到了火车站,又坐汽车才辗转到父母现在生活的小县城,一提他母亲的名字,厂里的人就告诉了他地址。

  老两口这几年一直在农机厂接受改造。方穆扬的母亲原来是机械工程系的教授,她在大学学的文科,那时她的丈夫老方在学校里极出风头,写的诗很引起过一阵风潮,有一阵子各大学校的话剧社都在排他写的剧本,她自知在这方面比不过老方,就转到工科学机械,此后一直未变过。农机厂的人知道她的履历,遇到问题经常来请教她,其他人解决不了的难题,到了她这儿往往能迎刃而解。穆老师虽然出身不好,是被改造的对象,但在厂里却受到普遍的尊重。她的丈夫老方因此也受到了一些连带的尊重,被人尊称为“穆老师的爱人”。在以前,别人总是介绍穆老师为“方校长的夫人”,老方据此认为,此地的人淳朴善良,却没有文化,不仅没有读过他的剧本看过他的文章,就连他广为传颂的那几首诗也没人知道,因而有一些小小的失望。

  这次也是妻子先收到调函,他本人虽然恢复待遇,但具体职位还要等通知。

  如果不是小儿子要来接自己,他并不着急回去当闲人。

  多年未见,方穆扬和他们分别的时候,正处在青春期,正是变化最大的一段时期。但乍一见,方穆扬还没叫爸妈,他的父母就认出了他,那样的长相和笑容,只能是他们家人

  几双眼睛聚在一起,都说不出话来,还是老方先开了腔:“你怎么比我还高了?”

  家人四散的时候,方穆扬还在上小学,老方还以为他长身体的时候营养跟不上,个子也不会太高。三个孩子里,他们夫妻二人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小儿子,本以为靠着自己的庇护加教育,小儿子再不成才,也能平安长大,大的两个孩子要么工作,要么已经上大学,只有他一个,只有小学毕业,又是个惹祸精,没有父母在身边,也不知道闹出什么事来。

  然而还是健康长大了,也没闹出什么大事,还有了工作,结了婚。

  老方见儿子穿的是自己最能拿得出手的衬衫,只有胳膊肘有补丁。

  方穆扬拿出给父母买的新衣服,让他们换上。

  老方看见儿子给自己买的夹克衫和衬衫,第一反应不是自己有了新衣服,而是问:“你哪来的钱和布票?”老方打眼就知道这些东西不便宜,看这样式,八成是卖给外国人的,他的儿子他知道,小学毕业,刚工作加上补助也就将将三十块钱,哪有钱买这些。无论是钱布票还是兑换券,他儿子都不太可能有。

  “钱是你儿媳给我的。那是她爸妈给她的嫁妆钱。”

  老方既觉得儿子孝心可嘉,又深有恨铁不成钢之感。躺在医院的时候靠人照顾也就算了,如今能工作了还要拿人家父母给的钱给自己爸妈买衣服。好在很快他就会补发工资,逆子也不用老花儿媳的钱。

  “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服务员。”

  “服务员?”老方并没有追问他是哪儿的服务员,光是这三个字,就足够让他失望了。服务员虽然也勉强算是工人阶级,但终究是差了些。

  穆老师瞪了自己老伴一眼,“有正式工作已经很好了。”穆老师对自己的小儿子全无期待,她本以为小儿子虽然顽劣,但有他们在,再差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可是后来他们竟然成了儿子的累赘,以方穆扬这样的出身,能找到工作养活自己,她已经足够欣慰。

  方穆扬发现自己的母亲风度不输当年,只是明显见老了。

第72章

  临走前一天,方穆扬的父母特意去馆子请了一次客,感谢农机厂的同事对他们多年来的照顾。家里不准备带走但还能继续用的东西都提前定了新主人,只等着离开当天让人家拿走。要带走的行李很有限,其中有一半还是方穆扬拿来的,最重要的是有限的几本书以及一摞书稿,书稿并不厚,但字数很惊人,一张十六开的信纸上正反面竟能写满五六千字,上面的字有时要用放大镜才能看得清,还有一些稿纸其实是草纸。方穆扬不知道自家高度近视的老头子夜里是怎样担惊受怕,但又控制不住地在纸上偷偷写这些东西的。

  方穆扬掏出一盒中华,扔给自己老子,让他边抽边说。

  老方看了烟盒,诧异道:“你从哪儿弄来的?”

  “费霓给我的钱还剩了点儿,我就给你买了烟。这些年抽不着,馋坏你了吧。”

  “怎么这样跟长辈说话?一点儿礼貌都没有。”老方为了保持做父亲的尊严,正色道,“我这几年基本已经戒掉香烟,不信你可以问你母亲。”

  老方倒没说谎,这些年他几乎不买成盒的香烟,跟此地老乡一样,拿纸卷了烟叶抽。

  方穆扬抽出一颗烟,拿火柴点了,递到老方手边,老方很熟练地用手指夹住,深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雾,边抽边教育儿子:“我理解你对我和你母亲的孝心,但你用小费的嫁妆钱给我们买衣服给我买烟,小费和小费的父母会怎么看咱们家?等我补发了工资,你把钱补给小费。”

  方家二老第一次做公婆还是十来年前的事情,第二次和第一次大不相同。大儿子结婚时,老方还居于要职,任谁和他家孩子结婚也不觉得低就,况且他们家老大也算是才貌兼备。小儿子结婚时,虽然他们一家最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但仍不容乐观。逆子家庭出身不好,自己又没工作,这时候有一个正式工人嫁给他,还自带房子,实在难得。接到方穆扬结婚的消息,老方激动地从商店里打了一瓶劣质散装白酒,拿信当下酒菜喝了半斤酒,有一种包袱甩脱的愉快。

  但老方毕竟是个有良心的人,于高兴中又生出了一些歉疚。一桩婚姻,如果一方觉得占了大便宜,那另一方一定是吃亏了。

  他又问:“我上次给你邮的茶叶小费可还喝得惯?”

  此地别的没什么,但盛产茶叶,买茶叶不用茶叶票。

  “喝得惯,都喝完了。”大红袍倒没怎么喝,都煮了茶叶蛋。上次费霓的大哥从郊区老乡那里买了好多鸡蛋,也送了他们一小篓,方穆扬就用大红袍煮了一锅茶叶蛋,留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送到了费霓父母家。送的那两种红茶费霓几乎每天都要喝,现在也喝完了。

  “那这回多买点儿带回去,让亲家也尝尝。”

  方穆扬给父母弄到了两张卧铺票,他自己买的普通硬座票。老方拿出钱给儿子,让他补一张卧铺票。方穆扬收下钱却不补票,说他心意领了,但他就喜欢坐着。

  老方倒是有点欣慰,逆子成家之后,倒学会勤俭持家了。

  费霓一进家门就看见方穆扬在屋里煮面,“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下午。”

  “怎么不提前告诉我?我好去接你们。”

  “你今天不是上班吗?我爸妈让我不要耽误你工作。”

  “你爸妈这次回来住哪儿?”

  “房子还没落实,他们现在住在我妈单位的招待所。”

  “你怎么自己做起饭来了,不应该陪他们一起吃顿晚饭吗?”

  “放心,咱爸妈比咱们吃得好。”一下火车就有人举着牌子接他们,自称是某某领导的司机,方穆扬随着父母上了八成新的伏尔加轿车,下午五点,司机就来接他们一家去赴宴,就餐地点正是方穆扬工作的那家饭店。

  他请了事假,在事假期间,不方便去工作单位就餐。于是就自个儿搭了公交车回来了。

  费霓从包里取出一沓购物券,交给方穆扬,“这是我哥我姐给我的,你爸妈回来,肯定好多东西都得添,没券什么都买不了,你把这个给他们,以后肯定用得着。”

  方穆扬掐掐费霓的脸,“明天就要见面了,你还是亲自给他们吧。否则他们还以为我天天压榨迫害你,不光压榨你,还压榨你的家庭。”

  “你就贫吧,怎么会有父母这么想孩子?”

  方穆扬笑:“你那是没见过我们家老头子。明天你一定要告诉他们,你并非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因着明天就要见公婆,费霓多少有些紧张。她对自己的公婆并不了解,对他们好,也仅仅因为他们是方穆扬的父母。去叶家的那次给她留下的印象很坏,叶母的刻薄完全不在她的预料之内。这次虽觉得方穆扬的父母再差也不至于此,但心里还是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最差也不过是减少往来,反正她和方穆扬是独立过小日子。

  “你觉得我见他们穿哪一件合适?”费霓在两件衣服里拿不定主意,让方穆扬帮她选一个。

  “都不合适。”

  “为什么?”

  “不仅这两件衣服不合适,你换别的衣服也不合适。问题不在衣服上。”

  “那在哪儿?”

  “在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太好看了,他们一见你就会觉得我配不上你。”

  费霓忍不住笑,“你这个人,一句正经都没有。哪有父母觉得自己孩子配不上别人。”何况他的条件并不坏,自家父母看孩子总是带了滤镜的。

  费霓第一次见她的公婆,是在招待所。

  如果她的公婆走在街上,费霓一定会多看几眼,方穆扬在长相上其实综合了他父母二人的特点。但气质却完全不是一种气质,方穆扬的父母,尤其是他的母亲,身上散发着一股“认真”劲儿,这种认真不是菜场三毛五毛的较真,他们看上去不像在乎钱的人。

  方家二老见到费霓的第一想法是,她比方穆扬更像他们家人。方穆扬在家里是一个异类。

  费霓随着方穆扬一起叫爸妈。

  穆老师交给费霓一个红包,算是见面礼。那红包是她用红纸自己做的,做好了,为显得正式一些,又让她的丈夫上写几个字,为这封面上的几个字老方思考了半宿,最终题笔写下了最通俗的四个字:百年好合。字写好了,穆老师便把准备的一百块钱装到信封。他们过去的工资还没补发,工资还没恢复到原来水平,本来想着补发了工资,多给一点,但第一次见面总不好什么都不拿,只好先包了一百块。这一百块拿出来,他们的储蓄也不剩多少。

  费霓知道他们还没恢复工资,手头没多少钱,正在犹豫着收不收,就听老方说不要嫌少。

  费霓只好接过道了谢。

  费霓这次来,特意带了方穆扬之前出的两本连环画给他的父母看。

  方穆扬没想到费霓卖瓜竟然卖到了他的父母面前。

  老方接过连环画,仔细翻看了前几页,确实是他儿子的手笔。逆子怎么也不提。他翻了几页又把书给合上,让自己妻子也看看。

  他还以为儿子把画画给荒废了,有时竟因此有些愧疚,觉得是自己耽误了他。因为逆子除了画画之外,其他能坚持下来的就是玩儿,拉琴也是玩儿,不能作为职业……

  老方在费霓面前称赞起儿子。

  方穆扬发现他老子确实很有演讲才能,以前打他的理由现在竟然都变成了优点。

  他两岁时在家里粉墙上涂抹,把家里涂得乌漆嘛黑,此刻变成了从小就表现出了不同一般的绘画天赋;把家里盘子当颜料碟,成了利用一切条件作画……总之,他从小可真是一个让父母喜爱的好孩子。

  方穆扬看着父亲笑,那意思是您这么说难道不觉得亏心吗?

  老方也很不容易,难道能当着儿媳面前说逆子的坏话么?这么一无是处的儿子送给人家当丈夫,人家会怎么想他这个父亲。

  费霓听着老方的虚假推销,面上一直保持着微笑。

  她用红包里的钱和工业券又给方家父母添了一些东西,毛巾香皂牙膏洗发膏等日用品都采办了新的。

  这些东西由方穆扬转送给他的父母。

  老两口收到了东西,一面感慨儿媳的周到细心,另一方面又觉得很过意不去。

  老方本来对补发工资的事不是很急,因为手头有钱用,接连收到儿媳的礼物便忍不住打电话去催。逆子一个人吃软饭就算了,他们不能总跟着一起。

  没过多久,方家就落实了住房,和之前格局一样,只不过这次住三层,之前查封的东西能在仓库找到的也都全数奉还了。老方对丢失的家具倒不太在乎,他唯一心疼的是自己收藏的字画和古籍,好多都丢失了,但想到自己的过往岁月,老方安慰自己,能留下一部分已经很好。这些年没字画不也过来了吗?

  和房子一块来的,还有补发的工资,以及当年的存折。因为他家一向是留不住什么钱的,存折里的钱连补发工资的零头都没有。

第73章

  还回来的几样家具根本填不满方家的新房子,老方并不急着置办新家具。家里没请保姆,穆老师已经开始工作,老方闲人一个,等着安排工作,虽然他有手稿要抓紧誊写,但因为他的时间很机动,家务自然就落到了他身上,这样的情况下,他当然希望家里越空越好。

  礼拜天,费霓随方穆扬去公婆家。多年没工作的人一朝有了职业恨不得一心扑在工作上,穆老师刚恢复工作,这些天连礼拜天都在学校里过,学生里有的基础太差,有的连初中生的知识储备都没有,这些人跟不上她的教学,她只好利用休息时间强制给人补课。

  老方这些年都在为他这张嘴犯的错误买单,好不容易出来了,见着儿子儿媳一张嘴又没收住:“你们妈妈一直劝我回来之后要谨言慎行,结果她倒好,刚工作不久,就强制给学生补课,也不怕再被树成白专典型,让学生给轰下台。不过,我也能理解你妈妈,好多学生基础太薄弱,有的甚至还不如初中生,就算强制补课也跟不上你妈的教学。大学选拔制度必须得改了。”

  费霓忍不住问:“爸,您看高考有可能恢复吗?”

  老方因为自信儿媳不会到外面乱说,忍不住又发表了一番见解。通过和儿媳几次见面,老方判定她是一个嘴严的人。至于自己的儿子,更不必说,其实在最艰难的时候,他希望小儿子和他划清界限获得更好的生活,但逆子愣是没有。

  在这方面,方穆扬比他的哥哥姐姐有优势,因为外人都知道他们父子不睦,而且方穆扬和工人家庭的小孩儿玩得好,时不时还拿家里的钱去请客,跟那些小孩儿“均贫富”,他自己偶尔才抽的中华烟也被方穆扬偷偷拿给了门房抽。这于方穆扬是很理直气壮的,他妈妈为了同资本家彻底划清界限,把姥姥留给他的存款定息黄金房子以及房子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给捐了。方穆扬因此认为他对家里的钱也有和父母同样的支配权,他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想花多少就花多少,花的时候也用不着争取父母的同意。

  老方记得,逆子虽然想着法的花他们的钱,但其实对钱啊黄金定息之类的根本没概念,得知房子被捐了,他第一想法是他姥生前最爱的玫瑰怎么办。过了几天,老方听说,老岳母的房子招了贼,财产并没有损失,只是花园里的玫瑰被人挖走了,好在这玫瑰也正准备清理。老方并没在家里看见玫瑰,但他认定是小儿子干的,因为玫瑰被挖走的第二天,方穆扬的衣服变得又脏又破。他和妻子谁都没追究这件事,反而给方穆扬买了一身新衣服,他们准备对这个孩子更好一些。没几天,方穆扬偷拿了家里的户口本把他的新衣服送到信托商店卖了,又过了些日子,家里的收音机也被他给拆了,老方只好又对儿子恢复了以往的教育方式。

  老方发表完见解后又说:“学习也不一定要局限在学校里,在家里也可以学嘛。如果你和穆扬需要有问题的话,可以随时来请教我和你妈妈。”

  费霓自然是愿意的,但方穆扬对请教他的父亲毫无兴致,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

  方家本来就不小,因为没几样家具就更显得大。老方带儿子儿媳参观他们的家,走到一间朝阳的卧室,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老方指着这个房间说:“以后你们就住这间。”

  老方是个很有责任感的父亲,这么多年一直对逆子疏于教育,有了机会自然要补回来,况且他现在也没工作,正好可以随时督促儿子学习。

  方穆扬和费霓都不应声。方穆扬自然是不愿意和父母同住的,就算他们的房子比自己的好一百倍,他也不愿意。费霓不愿意,是因为她一旦从制帽厂分给她的房子搬出来,就缺失了拥有这房子的正当性,房子是厂里分给有需要的职工的,她长期空着,说明不需要,那这房就得让给别人住。搬出来容易,再搬回去就难了。

  老方并没有催他们马上搬过来住,要等家里的东西置办齐,还得一段时间。

  新房的卫生间很齐全,可以洗热水澡,厨房还没置办灶具,书房只有一张大书桌,上面摆着老方的书稿。

  老方写的时候只顾着自己写得痛快,根本没想过以后,这些稿子跨度十来年。之前的稿子丢失了,他冒着风险又偷偷地根据记忆用草纸默写了下来,他觉得自己总得留下些什么,其间虽有许多次中断,但最终还是坚持了下来。一面普通信纸盛了三千字,不戴着眼镜一个字一个字仔细辨认,根本认不出写的是什么,他的情况又不允许他一直盯着看,他的视力越来越差,医生告诫他不能过度用眼。他前些天动了找人誊写的念头,但一直没物色到可靠的人,只好自己一天只整理一点。

  老方并不指望初中没毕业的儿子和高中文化程度的儿媳看得懂自己的稿子,但还是很慷慨地让他们看。

  费霓发现稿子里有许多无意义的词组,当她把这些词在心里念出来,她发现这些词组都是有意义的,它们虽然用汉字写出来,但其实都是英文单词的蹩脚音译。以她公公的学问,当然可以译得更像一些,但他写的时候太谨慎了,即使写给自己看的稿子,为防其他人发现,他不仅在表述时经常用英文,英文不好好拼写而是用音译,音译又故意翻译得不准确。

  隔天,方穆扬又骑车去父母家,去取她让穆老师在图书馆借的书。

  方穆扬不仅收到了书,还从老方那里收到了一个纸包,里面是两百张十元的大团结,老方让他把过去花费霓的钱赶快补给人家。

  “老花人家的钱,当心以后在媳妇面前抬不起头。这钱你一定要给费霓,不要私自拿去花了。”

  方穆扬笑:“我比她高,抬头就看不见她了。您这么信不过我,为什么不亲自给她?”

  “欠债是欠债,心意是心意,这个还是应该你来给。”

  方穆扬买了两罐鲍鱼罐头,一罐给了父母,另一罐拿回了家,回到家,他第一眼见到的不是费霓,而是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他还不认识。

  他开始以为男人是费霓的朋友,经费霓介绍,他才知道男人原来是报社的,特意堵到他家门口来跟他约稿,请他在报上连载连环画。

  费霓为客人煮了红茶,方穆扬回来的时候,茶杯已经空了,费霓给他加了些茶,同时又在小碟子里放了些点心端过来,让方穆扬和来客慢慢谈。

  她自己走到高架床下的书桌,埋头看方穆扬给她借回的书。

  她看书时很贪婪,书将她把自己和别人隔绝开。

  这些天,方家好事不断。方家落实了房子补发了工资,方穆扬的事业当然也是很好的,如今也有报社的编辑主动找上门来越高,她很为他们高兴。可她自己,这一年好像没有什么进展,她做的工作还是和一年前一模一样……

  方穆扬很快结束了和客人的谈话,具体事项他自己去报社谈。

  送走客人,方穆扬走到费霓身后,一边翻书,一边问她:“你觉得这书怎么样?”

  费霓刚要说话,书页一翻,翻到一张十元纸币。

  “谁这么大意?把钱放在书里。”

  “我觉得不只一张,你再翻翻。”

  一本书费霓竟然倒出了十多张十元纸币。

  方穆扬笑:“什么是书中自有黄金屋,这大概是了。”

  费霓从方穆扬的笑容时隐约猜到了钱的来路,“发稿费了?”

  方穆扬又拿出那个纸包,打开给费霓看。

  二百张十元大团结放在一起,这么多钱,费霓只能想到一个来路,她问方穆扬:“你爸给你的?”

  方穆扬仍冲着她笑:“这不是我的钱,这是你的钱。老头子让我还你的钱。”

  “还我?”

  “前些天,你花钱为他买了衣服,又给他置办了东西。他还你的。”

  “哪用了这么多,我花的加起来还不到两百块。”费霓想了想说,“还是把这钱还给他们吧。”

  方穆扬去掐费霓的脸,“你这个小财迷,你让我交工资的时候可没那么大方。”

  现在,方穆扬每月工资的三分之二都要交给费霓保管。为了证明他没说谎,还要他出据工资单。稿费倒还是只要交一半就可以。

  费霓也笑:“你的钱跟别的怎么一样呢?”

  “老头子现在不缺这点钱,你还给他,他也没地儿花。他手上这么多钱,愣是一件家具都没添。咱们不帮他花,这钱撂着也是撂着。”方穆扬拿了一摞钱给费霓,“这样吧,这一千你留着,剩下的我给他添点儿东西。”

  “也行。”费霓想起中午哥哥跟自己说的事儿,“我哥中午来找我,问你能不能给他画张沙发和橱柜的设计图?我想着咱们有现成的,就直接答应明天给他了。”

  “没问题,不过你们不是有橱柜和小沙发吗?沙发大了也放不下。”

  “我也不知道,明天我顺便问问他。”

  方穆扬并不准备慢慢选择,他拿着老头子的钱去了信托商店,买了紫檀书桌椅和书柜五斗橱。

  他连着去了几趟信托商店,家里家具就满了。剩下的钱方穆扬又高价换了兑换券,去友谊商店买了两台电扇,夏天到了,他父母家还没电扇,而他自己家,也没有。电扇加上地毯薄毛毯凉席一起送到了他爸妈家。

第74章

  老方吹着逆子送来的电风扇,一时丧失了批评他的立场。

  只在私下决定以后直接把钱给费霓,再不让钱过方穆扬的手。

  老两口主动提出要会一会亲家,之前一直住在招待所,见面礼也没准备,自然不方便见面。如今落实了新房,见面礼备下了,也到了该见面的时候。老方让方穆扬跟费霓商量一下,看哪天方便见面。

  方穆扬把电扇抱回家去,让费霓也吹一吹。和电扇带回去的还有一瓶老酸奶。

  费霓说:“怎么又买了?好几个陶瓷瓶还没退呢。”

  “一块退吧,家里又不缺那几毛钱。”

  两个人挨在一起吹电扇,胳膊贴着,费霓在电扇前喝酸奶,偶尔也把吸管送到方穆扬嘴边让他也喝一口,偶尔她还没送过去,方穆扬的嘴就凑上来,费霓伸手推他,“别挤我了,我热。”

  方穆扬又凑过去,“吹着电扇就不热了。”

  “你还能不能再买一个电扇?给我爸妈送去。”

  “行。”

  费霓又说起她哥哥的事情:“我哥打家具不是为了自己用,而是为了赚钱。家里太挤了,他想搬出去租房住。他一个月的工资就那么些,最近才还完结婚的窟窿,没余钱租房,就想着打家具凑个房租。我说咱俩现在手上有些钱,他可以随时拿去用,他不要,说救急不救穷。”

  费霓的语气不无担忧,她知道在工作之余做家具是很累的,当初方穆扬白天去培训班晚上做家具,她就不赞成,索幸那是给自己家打家具,最慢一个月也就全打完了。可她哥哥好像并不只是要打几样的意思……

  费家的房说是两间,其实是一间隔开的,原先他们一家人住的时候,只在里间挂个帘子,等到费霆结婚,帘子就变成了门。但房子就那么大,隔断不能太厚,只有薄薄的一层,这层隔断远没有费霓家的墙隔音。本来这样费霆也能将就着住下去,但偏偏费家父母太识趣了,一到固定的时间就出去遛弯儿,礼拜天要在外面呆上小一天,给儿子儿媳留足相处空间。如果父母没那么识趣,费霆反而能一直和他们住着,但现在这样,他反而住不下去了。

  方穆扬却不认为这是个问题:“把这房子让给你哥住。他是你们制帽厂的,又没分到房子,搬过来住,理所应当,别人也不能说什么。咱们出去租房,租一个小院,你想弹什么曲子就弹什么,想跟我说什么就说什么,也不用怕吵着人家。我再给你弄个小锅炉,让你冬天也能天天都能洗上热水澡。”

  方穆扬早就想搬出去住了,这里太不隔音,偏偏费霓又太羞涩,做什么都要收敛,他虽然结了婚,每周却只能享受到一天已婚的待遇,而且他需要一间画室,在这么一间集卧室饭厅客厅于一体的房子,他有时很难施展得开,松节油调色油全不敢用。

  费霓又吸了一口酸奶,“你想得倒美,你说的这样一个小院子,我一个月的工资恐怕都不够租金呢。”

  “老头子不是还了你一笔钱吗?”

  “那也禁不起你这么花,还自个儿弄一小锅炉,你可真会想。”方穆扬确实想得很好,要是费霓有钱几乎愿意照做了。可她每月的工资就这么些,最大的财产就是这房子,这房子她得来可太不容易了。如果她哥哥从父母家搬出去租房子,费霓愿意每月贴补钱给他付租金,直到他能分到房子。可这房子她是舍不得的。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等我有了钱,就花钱给你买一小院儿。本儿上写你的名字。”

  “一个小院儿得多少钱?”

  “我问了,有的不到一万就能买下来。”

  费霓忍不住笑:“你说得可太轻松了,以我现在的工资,要二十多年不吃不喝才能挣一万块钱。就算咱俩的钱搁一块儿,咱们都不吃不喝,十年能攒到都算好的了。”

  “我不是还有稿费么现在比以前多不少。在买得起之前租房总是租得起的。”方穆扬笑,“就算真租不起了,咱们再搬回来,外人搬进来绝对不会再搬走,你哥却不是那种人。反正搬回来之前也能给你哥省些租金。”

  方穆扬并没想着让他的大舅哥搬进来再搬出去,这么说只是为了给费霓宽心,他想告诉她,即使在最坏的情况下他们也有退路。虽然他并不把这个当退路,他自信自己就算买不起房子,每月的租金还是付得起的。

  “我哥的人品我很信得过。可是他如果真搬进来怎么好意思再让他搬走?而且房子又没写着我的名字,我哥要真搬进去住了,我也没资格再叫他往外搬。”这房子她只有使用权,作为本厂工人,她搬进来只要不主动搬出去,就没人能把她赶走,但一旦搬走了,再回来可就困难了。她哥哥跟别人不一样,即使搬进来了以后如果她真需要也会给她腾房子,可她怎么开口。

  “那你就督促我好好赚钱,争取以后不会回到这房子。”

  费霓只是笑笑,虽然她很想帮自己的哥哥,但她并不把它当作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在方穆扬的收入全面超过她的现在,房子对她的重要性不输以往。

  方穆扬并不急着勉强费霓,他主动说起双方父母见面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