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实用主义者的爱情上一章:第27章
  • 实用主义者的爱情下一章:第29章

  “之前说了,他不同意。我猜大半是因为你,老头子是很舍得我的。”

  “你又说笑,你是他的儿子,就算爸不愿意咱们搬出来也是因为你。”

  方穆扬笑:“你这就不懂老头子了,对于他来说,手稿比我呆在他身边重要得多。”

  “你让爸放心,就算我搬出去,照样会为他整理手稿。”要是为着整理手稿,当然不搬出来更好,可以随时请教老方,但搬出去,也可以把问题归到一起再请教,并不影响整理。

  “他看重你倒不只是因为你能为他整理手稿,而是因为你能理解他写的是什么。找到一个能交流的人不容易。”

  老方因为儿媳女儿要来,给了方穆扬一笔钱,让他去置办两张床。两张床一张加在书房,一张放在方穆扬的画室。

  “我大嫂二姐好不容易来一次,是不是应该让他们住得好一些?”

  “住在家里是有些不便,可到底是一家人,来了不住家里,总不能让她们住招待所。”

  方穆扬笑着同老方说:“我来您这儿住,是怕您寂寞,现在我姐和我嫂子都过来,以后我姐没准还要长住在这里,我和费霓就没住这儿的必要了。我在外面找了房子,准备这几天就和费霓一起搬出去。费霓很喜欢您的手稿,她会继续帮您整理的,有问题我就带她过来请教您。”

  老方并不希望逆子和儿媳搬出去,逆子虽然时不时违背他的意思,但多年不见,他对他的不满并没累积到希望他搬出去的程度,儿媳也和他们相处得很好,尤其儿媳非常能够理解他,不仅能领会他文章的好处,还能恰到好处地提问,让他表达他想要表达的看法。

  “我不是说了吗?你姐过来,我就把书房腾出来让她住,书房的空间并不算小。”

  “我还是希望您能够保留您的书房,要是为了我,您连书房都不要了,我可太过意不去了。”

  “我虽然没有到闹市读书的境界,但是在客厅读书还是能做到的。费霓这么爱学习,可以随时请教我和你母亲,以后你姐姐搬来了,费霓还可以请教你姐姐。你姐真是可惜了,要不是因为我……”穆静小时候和方穆扬完全是两路人,确切的说他们方家的人都和方穆扬是两路人。方家人打小就爱读书,只有方穆扬小时候是个例外,他见了书不但不亲热,反而乐呵呵地想要把书给撕了,大了一些,虽然好多了,但和尚学还有着很大距离。穆静和她哥哥就不同了,从小学习就是爱好,而非目的,穆静虽不像她的哥哥小学就会中学的课程,但她很有语言天赋,能把外文说的像母语,老方有段时间一直为此得意。唯一让老方不太满意的是,他的子女并没有继承他的衣钵,对他的学问也不太敢兴趣,她的老伴们一直鼓励子女们学理科。事实也证明了穆老师的正确,学理科确实一定程度上挽救了子女的前途,如果穆静学的是文科,处境一定比现在更不乐观。

  穆静十六岁读大学,大学毕业后教书,教了这么多年,因为出身,至今还是助教,他不得不为她惋惜。

  “您别说了,我姐这么年轻,您这么一惋惜,好像她的人生成了定局,远没到那程度。您赶快放下您的面子,想办法把我姐调回来才是真的。”

  “我是想把你姐调回来,但要调哪个单位还是得跟她商量一下。”老方很感动,逆子虽然在饭店当服务员,却从未要求他调动过工作,如今却为他的姐姐着急。

  老方说:“我知道你体谅你姐姐,希望她住得宽敞些,但是……”

  “直接跟您说了吧,我想要一间有天窗的画室,我必须得出去租房。”

  “我就知道是这样!”完全是为了自己,一点儿也不考虑儿媳多么希望跟他们学习。有了一点钱,就大手大脚。可这样,老方便没法拦着逆子了,因为他的房子确实没办法给他开一个天窗。

  “儿媳同意你搬出去吗?”

  “她为了我能有一间更好的画室,愿意和我一起搬出去。”

  “你不觉得你太自私了吗?你为什么就不能为费霓考虑考虑?她也许想留在这里,跟着我和你母亲学习。她能跟你一起能学习什么?”一个连初中都没有毕业的人,费霓能跟他学些什么?

  方穆扬又重提老话题:“从您得到的消息里,您看明年能恢复高考吗?”

  老方仍然说他对此不知情。

  “费霓这水平够格上大学了吧,您也知道,一般的大学生并没能力给您整理手稿。”方穆扬并没继续说下去,再往下说,搞得费霓现在给老头子整理手稿是别有所图。虽然他开始除了帮老头子的忙,确实有别的考虑。

  老方拿逆子没办法,只能同意逆子搬走。他年轻时也不愿意和他家老爷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尽管那时他们家的住处很大,完全可以做到一周只在例行的晚餐中见一次,但他也想另找房子搬出去。

  方穆扬又把搬家的事和他母亲说了一遍。穆老师也年轻过,很能够理解年轻人想出去自立的心。

  她什么都没说,便同意了。

  老方和穆老师交换了意见,穆老师劝他,咱们不能年轻的时候嫌孩子吵动不动就把他送到乡下教育,现在寂寞了就要把孩子留在身边,就算咱们想,孩子也是不会遂了你我意的。

  老方解释说,自己并不是因为寂寞才希望逆子留下来。

  “可他从小到大自由惯了。”他主动要求过来住,穆老师才奇怪。

  老方觉得儿媳是不愿意搬走的,虽然她下了班就陪方穆扬去收拾房子。

  方穆扬要费霓看着,他干就行了。

  “你把我当什么了?”

  “你说我把你当什么?”

  “不管当什么,我都要干活儿。”费霓不愿意当观众,拿报纸做了帽子戴头上,围着围裙打扫卫生。费霓干活儿很麻利,她用行动证明她并不比方穆扬差。

  费霓把三间屋子的地彻彻底底擦了一遍,还要接着干活儿,方穆扬摘掉她的帽子,“过来吃饭。”

  方穆扬打开黄桃罐头,拿着叉子往费霓嘴里送,一块又一块,不给费霓停顿的空间,费霓连吃了三块,方穆扬把瓶子抵到她嘴边,“喝点儿汁。”

  “你怎么不吃?”

  “太甜了。你自己吃吧。”方穆扬在一旁喝水吃饼干,费霓很喜欢买这种饼干,因为便宜,比萨其马酥皮都要便宜许多,一块钱可以买好些。大概六年前,方穆扬收到一只包裹,包裹里全是这种饼干。饼干是从他的出生地寄出去的,邮到了他插队的地方。他的父母兄姐都在外地,他实在想不到谁会不具名给他邮饼干。那饼干只邮过一次,之后再也没寄过,大概是邮错了。

  费霓把罐头送到方穆扬嘴里,非要他也喝点儿汁,因为饼干太干。

  一个罐头汁就那么些,两人交换着喝了几口,竟然还没喝完,一块饼干也分着吃,你一口我一口。

  方穆扬把费霓的嘴也当成了点心,他现在好像并不怎么饿,吃几口就同费霓说话,同她讨论未来家里的布置。

  两人吃了好一会儿,还是费霓说:“天不早了,咱们弄完就赶快回去吧。”

  方穆扬买了新玻璃,要把窗户上的旧玻璃换下来。新玻璃换好了,方穆扬把旧玻璃弄走,不小心划破了手。

  费霓看见了,很紧张地去看他的手指。

  方穆扬笑着同她说:“没事儿,就划破了一点儿,你别管了。”

  “这叫一点儿。”

  “难道叫很多么?”

  方穆扬拿水冲了伤口,费霓拿出手绢给他包扎,“咱们回去吧,我带你回去,你这手应该不能骑车了。”

  “哪有那么严重?再说,你带得动我么?”方穆扬要用另一只手把手绢解开,“现在已经好了,不信你看。”

  费霓握住他的手,“不要逞强了。”

  “是真没事儿。”

  费霓堵住了方穆扬的嘴,让他别说了。

  费霓本是情急之下的举动,可她开了头,就没办法再停下来了。

  两人从屋外拥着挤着踩着挤到了隔扇门里,好像体己话必须得在卧室里说。

  隔着绢纱看外面,并不真切,从外面看里面更是看不出什么,绢纱上的花卉倒是更生动了。这隔扇把里外隔住了,却并没有隔住声音。

  “别!痒!”

  方穆扬伸手去搔她的痒,费霓整个人被箍住,没处可躲,只好求他不要闹了。方穆扬应了,手指变得温柔了些。

  隔扇里又没声了,只有彼此的呼吸声。方穆扬新给卧室换了新灯泡,灯煌煌亮着,格外的透亮。现在被隔扇隔出的卧室还是空的,什么都没有,没有衣柜,没有书桌,当然也没有床。

  费霓也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这步,但她知道在这里是不行的,不仅床,连张椅子都没有,最重要的是也没有那个。她有点儿怪自己,要不是她主动去亲他,也不会现在这样。

  “你是早准备好在这儿了?”然而费霓发现方穆扬竟然准备了那个,这种预谋削减了她的渴望。让她觉得自己被哄骗了。

  “只是今天回家路上顺便买了,咱们之前的不是用完了么。”方穆扬仍吻着她,这次并不坚拒,是允许拒绝的,“我不会勉强你的。”

  费霓并没有回答方穆扬的话。卧室漆的墙面还未彻底干,费霓并不敢完全靠在墙上,始终和墙面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费霓的手在未干的墙面上留下了一个个不甚清晰的指印。

  “抱紧儿点儿。”

  费霓没办法不抱紧他,可即使在某个时刻,她也没忘记不让方穆扬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可不想再在厂里传出什么故事

  费霓在隔扇门里系扣子,方穆扬接了水给费霓洗手,费霓手上沾了腻子,刚才她的双手撑在墙上时不小心沾着,后来这印子蹭到了方穆扬的衬衫上。

  方穆扬的衬衫上有费霓的手印,当然这手印并不清晰,不留神看,只会以为上面有些白灰。

  费霓低头任方穆扬洗着手,她的目光转向墙上的手印,好几处都有她的巴掌印,印子并不怎么清楚。

  她低着头,红着脸,这几天天气转凉,她的脸上仍噙着汗。

  要走的时候,她指着墙上几处不怎么清晰的印子说:“再把这里用腻子抹一遍吧。”

  “为什么要抹?我喜欢这个。”方穆扬伸出手在原有的位置又摁了一个手印,把费霓原来印的覆盖住了,但仔细看,能看出是两个不同的掌印。

  两人来的时候天还未黑,回去的时候天上的月亮很亮,湛蓝的夜。

  费霓的头发仍是整齐的,她的眉心有汗。她因为跟方穆扬有了极亲密的接触,秋风一吹,把她的脸吹得更红了。刚才两人那么亲密过,到了费霓坐在方穆扬的车座上,却开始和他保持距离。

  到了楼下,费霓并没有直接上去,而是又整理了一遍头发。

  两人进楼的时候,离得很远,费霓走得很快,好像要把方穆扬甩开似的,到了门口,她先进了门,和她的公公简短打了招呼,就进了卧室。

  “你们怎么这么晚回来?”

  “去收拾房子了。”

  正常的夫妻搞得鬼鬼祟祟的。

第94章

  刚进房间,方穆扬就对费霓说:“别忙了,我给你按按腿,刚才累了吧。”

  “不用。”虽然现在她的小腿确实很酸。费霓在新房子里踮着脚尖双手撑在墙上,和地面的接触只有脚趾,站都站不稳,双腿控制不住的打颤,为了找住支撑点,她只能用力撑在墙面上,如果不是方穆扬一直捞着她的腰,她恐怕要滑到地上去。费霓有点儿羞,为她的完全配合,她要是不配合他的身高踮脚,也未必会这么晚回家,现在腿也未必会这么酸。她以为一会儿就好了,可他非要在卧室的四面墙上都印上她的手印。

  “你要是不累,咱们再……”

  费霓拿起一个枕头朝着方穆扬扔过去,方穆扬笑着说:“你要是不累,咱们再说说话,你以为是什么?”

  费霓索幸不再理他。

  方穆扬把费霓抱到床上,不经费霓允许就将她的裤腿挽到膝盖,给她揉小腿,“您觉得我这儿手劲儿轻重还可以么?”

  费霓拿手蒙住脸,屋顶的光透过手指缝射进她的眼睛,“你就装吧,还您呢?”

  费霓膝盖被亲的同时,她的眼皮跳了一下,她闭上眼睛,跟方穆扬说:“今天咱们去了这么长时间,只收拾了一点儿,明天可不能这样了。”

  “您批评的是。”

  “明天咱们就收拾画室吧。”

  “你别管了,明天我去弄,你也够忙的,还要给老头子整理手稿。”

  “我明天还是和你一起去吧,争取早点儿弄完。”

  “你要去了,可能还不如我一个人弄得快。”

  费霓听了不说话,因为他们俩今日做的工作确实不如往日方穆扬一个人做的。可这全不是她的错。

  接着这句话方穆扬马上解释,“我不是怪你,我是信不过我自己。”

  第二天,方穆扬没去费霓厂子里接她,费霓是自己乘公共汽车去的。到了那儿,方穆扬正在收拾画室。方穆扬不仅要在画室开天窗,还要把原来的窗子改成落地窗,落地窗正对着院子里的桃树,这个工程量并不小。

  费霓让方穆扬去洗手,她在食堂里抢到了汆丸子。自从老方把杨阿姨请进家门,费霓下班时就不用考虑吃什么,她已经好长时间没去食堂跟人抢丸子了。然而今天决定去抢,速度还是不输别人。

  方穆扬把他们暂放在房东家的餐桌椅和高架床搬过来了。他们有了新床,高架床失去了作用,现在被毫不怜惜地放在院子里。他们这三间小房属于房东院子的一部分,原先的住户出来进去都要穿过大院子,和房东还有其他的租户抬头不见低头见,如今方穆扬把连通自己家和房东家的月亮门堵上了,另开了一扇门。他没用砖头把月亮门砌上,而是用废弃的木材做了个门,把原先空出来的地方堵死了,木头是未经处理过的,保留着它最根本的颜色,上面还有倒刺,正中有一把锁,平时都锁着,平时从新开的门出入。遇到特殊情况,比如方穆扬要从房东家搬家具,他就把这扇木门打开。

  费霓把盛馒头和丸子的饭盒放到餐桌上,打开军用水壶,让方穆扬过来吃,方穆扬夹了一个丸子送到费霓嘴边,她张开嘴,咬了一口。

  见方穆扬还盯着她,费霓说:“你赶快吃吧,吃了咱们好一起收拾。”

  “不是说不让你来了吗?”

  “我想着两个人总弄得快一些。”昨天是个意外,今天肯定不会了。姐姐嫂子马上就来了,费霓想着赶快收拾完,虽然今天腿酸了一天,可到了下班时间她就冲向了食堂,抢到丸子就急着乘公共汽车到了新家。现在腿仍有一点酸。

  “这倒不一定。”

  费霓怕方穆扬再说出什么不正经的话,也没搭他的话茬儿。她还没去卧室看过,不知道那手印还在不在,她准备在上面挂点儿什么东西,好遮过去。否则方穆扬肯定逮着机会就取笑她。她低头急着吃了几口饭,就离开了座位。

  她去欣赏方穆扬做的门。门上还缠绕着树藤,也只有他能做出这样的门。

  门上刻着一个女的小像。这个女的很年轻,费霓也很熟悉。

  费霓想,她又不是门神,把她刻门上,要是别人知道了,得要笑死。幸亏这像很小,一般人看不到。

  方穆扬今天并没怎么跟费霓开玩笑,因为他也想尽快把房子收拾完。如果费霓不来,方穆扬打算就在这儿睡了,他自己睡哪儿都是无所谓的。可费霓来了,方穆扬为了能让她好好休息,九点刚过,他就提出回家。

  回家路上,方穆扬费霓说:“明天我准备在咱们的新房睡,你下了班就别来了,你不是急着看老头子的手稿么?装修的事儿你就不用管了。”方穆扬知道费霓在彻底搬过去之前,是不会和他在那儿过夜的。

  费霓确实急着看老方的手稿,然而这是他们俩的家,她不能看着方穆扬一个人忙活儿。

  “你也不要太着急,大不了咱们先搬过来再装修画室。”

  “要是赶在中秋前把画室弄好了,你还可以透过天窗看十五的月亮。”

  费霓笑:“在小院里不就能看么?干嘛非要在房间里看。”

  “那不一样。”

  方穆扬的姐姐礼拜天下午到,上午费霓和方穆扬就开始搬家。费霓带来的花全都留给了她的公婆,他们搬过来的几样家具和钢琴缝纫机又搬走了,取而代之的是新家具,说是“新”,只有床是新的,其他的书桌衣柜都是旧的,方穆扬从信托商店门口淘来的,材质成色都比家具行里的新家具强得多。这家具是方穆扬买的,却是老方出的钱,钱买完还有剩,方穆扬和费霓又添了一些钱,给家里买了一个最新款的收录机。这个收录机留了下来,方穆扬只带走了老方的画册,他要拿去临摹学习。

  两个人还来不及看他们的新家,就又去了火车站。他们提前预约了出租车,约的是从火车站出发,他们去火车站是乘公共汽车,费霓舍不得去时也乘出租车,一公里车费要四毛钱,停车等待也要另算钱,加起来要她好几天的工资。他们先等到了穆静,一年多不见,穆静没什么大变化,这些年,她和她的弟弟没见过几次面,每次见都不一样。

  方穆扬第一次叫她姐,还是串联的时候。在这之前,方穆扬对他的哥哥姐姐一向直呼其名。在方穆扬五岁的时候,他突然得出一个结论,因为他的出生年比家里所有人都大,所以他在家里就是最大的,不光老方比他小,老方崇拜的那些古人就更小了,越是古老越是幼稚,而他正出于人类的成熟期。他秉持着这么一套理论,谁也没法说服他,然而其他比他岁数小的孩子叫他哥哥时,他也答应得很干脆,并不去给别人解释他这套理论。穆静对弟弟的记忆是从他五岁开始的,在此之前,他们住的房子很大,方穆扬总是到处跑,除了吃饭时根本见不着面。

  穆静第一次听方穆扬叫姐,是在父母出事后,方穆扬坐免费火车来她所在的城市,到她的学校看她,她开始以为弟弟是来投奔她的。他们的父母都在接受审查,哥哥因为工作性质给他们的通讯方式是假的,按那个地址根本联系不到他,方穆扬这么小,没人照顾,只能来投奔她。穆静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因为父母问题,她过得也很艰难,她根本没有能力收留她的弟弟,虽然她跟弟弟的关系并不亲厚,但他坐这么远的火车专程来找她,她一时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他个子虽不小,但内里还是个孩子,穆静本来是有些可怜他的,可他一点儿都不忧愁,倒有一种终于获得自由的兴奋。这股兴奋惹恼了穆静,她以为弟弟的兴奋源于对命运和未来的无知,他早晚会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不是没有父母管束的自由,而是无法自主的命运。因为气愤,她告诉弟弟,她根本没办法管他,她让方穆扬赶快回家,起码回家他每月都能领一笔生活费,纵然少,也能将将维持生活。

  方穆扬当时很错愕,他串联到姐姐所在的城市,自然要来看看她,根本没有要姐姐养他的意思,没想到被当成了主动黏上来的包袱。他说他还不想马上走,他还要去参观这个城市的著名景点顺便再画几张画,睡觉的地方他已经找好了,他坐火车的时候遇上一人,邀请他去家里住。他从包里掏出给穆静带的酱菜,说这种酱菜配白粥比配小米粥好。说这话的时候方穆扬已经很多天喝不上白粥也喝不起小米粥了,他喝的是棒茬粥,有时掺两片白薯干。他自从搬到了小平房,就开始每月领生活费,不多,如果不干别的,每天吃个七八成饱没问题,但他要画画,他得买纸买颜料,所以越吃越瘦。他告诉穆静,哥哥给他的地址是错的,他费了些功夫才找到嫂子的住址,嫂子现在怀孕了,他把新地址给了穆静一份,就要离开。

  穆静叫住了他,请他吃了一顿饭,点的都是肉菜,吃饭的时候,方穆扬也没客气。穆静把弟弟送到火车站,又给了他一些钱和粮票,让他赶快坐火车回家去,他一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到处转不是个事儿。方穆扬没要粮票,钱也只要了一半,他用这钱在火车站买了几十个烧饼,火车站买烧饼不用粮票。穆静亲眼看着弟弟上了火车,她不知道的是方穆扬上了火车,又在火车另一个车门跳了下去。真有人邀请方穆扬到家里住,那人是方穆扬在火车上搭上的,但方穆扬并没有去,他晚上就住在他画画的地方,身上抹了许多风油精,蚊子也不敢近身,饿了就吃他储备的烧饼。一周后,他才离开穆静所在的城市,带着画去了离家更远的地方。

  穆静再一次见到弟弟,是在医院。她没想到,当日照顾弟弟的费霓成了她的弟媳。

  在病房里,也是他们三个人,费霓向方穆扬介绍穆静,“这是你的姐姐。”

  穆静还记得病房里弟弟跟她说,他要回家。可当时他们根本没有家。

  现在则是,他要接她回家。只不过由于方穆扬还要在火车站等着接他嫂子,先由费霓坐车和穆静一起回家。

  她们之间并无客套,很快就说到了全家人都盼着穆静调回来。

  可穆静说,她并没有调回来的打算。

第95章

  “我结婚了。”

  穆静结婚了,比她的弟弟结得还要早一些。不过她不调过来,并不是因为结婚,而是因为她马上就要评讲师了。如果调过来也能转成讲师,她并不介意异地,但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结婚当天,穆静才知道她的丈夫跟她结婚,是因为她像他逝去的前女友,得知这个消息,穆静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件事。她需要找一个出身好的丈夫,至于这个丈夫是不是爱她,并不是很重要,她也不是很在乎。自从初恋跟她分手后,她觉得感情无非就是那么一回事,跟谁结婚都没什么不同。可当弟弟来信,说他和照顾他的女孩儿结婚了,穆静还是为弟弟感到高兴,仍有人因为单纯的感情而结婚。

  穆静公公曾经在她姥爷开的厂子里当学徒工,对穆静的家庭并无好感,他是个武夫,最讨厌酸腐文人。但他很欣赏穆静救人的弟弟,主动提出要接还在医院住院的方穆扬一起住,因为结了婚,大家就是一家人了,家里人有难,自然要帮一帮。公公家是独栋的二层小楼,有足够的房间给方穆扬住。

  接到方穆扬的来信,穆静便知道自己弟弟已经康复了,没有和她同住的必要。她公公得知方穆扬康复的消息后,还让穆静转告方穆扬,他们全家都欢迎他来,长住也可以。穆静当时并没有转达她公公的意思给方穆扬,也没把自己结婚的事告诉父母。在结婚这件事上,她远没有弟弟那样的倾诉欲,也不觉得这是一个值得分享的好消息。婚后生活无波无澜,谈不上幸福,但也没有什么事值得离婚。

  她的公公得知她要来和家人团聚,虽然对她的家庭不满,但还是让婆婆准备了些东西给她,既有当地特产,也有布料烟酒,并请穆静捎话给他的父母和弟弟,欢迎他们过来和他见见面,尤其是欢迎她的弟弟过来,至于他老人家,当然不会屈尊过去的。

  费霓虽然惊讶,但面上并没怎么表现。在那样一个时期结婚,还不告诉自己的家人,费霓猜穆静肯定有她的苦衷,她没追问,只说家里人都想着她,随时盼着她回来。穆静接收到了费霓的意思,无论怎样,她都有家可以回。她小时候一直想有个妹妹,但她没等到妹妹,等来了个弟弟,如果小时候的方穆扬接受被穆静打扮成一个女孩儿,那么他们的姐弟感情会更好一些,但他从不接受。现在的方穆扬也好看,但他小时候是漂亮,雌雄莫辨的漂亮,他并不是一生出来就招人讨厌的,他后来这么招人烦完全是他太过闹腾。

  穆静同费霓说:“穆扬能遇见你真幸运,在他最困难的时候你拉了他一把。”不是每个人都这么幸运。关键时候就差这么一把,没人拉可能就永远倒在地上了。家人没做到的事,费霓做到了。

  费霓听了,只觉得惭愧。她想起方穆扬住院时,她跟穆静说的那些真真假假的话,那时她说“照顾方穆扬是我的荣幸。”

  面对这称赞,费霓选择沉默,她总不能告诉穆静,她当时去照顾方穆扬很大程度是为了上大学。

  穆静和父母见面,三人相对无言,太亲近的人见面是说不出客套话的,可隔着这么多年的岁月,虽然能通信,但什么都没对方站在自己面前有冲击力。离开儿子时,儿子正上小学,以后一天一个样,可这种变化是正向的变化,大体来说是越变越好的,虽然有种种不如人意,但总的来说还是让他感到欣慰,女儿相对来说变化要小得多,主要是气质上的变化,她收敛了骄傲,少了少年人的意气风发。老方每看见自己的孩子就觉得内疚。

  费霓打破了这沉默,她让穆静看看专门为她准备的房间,房间的书桌上的瓷瓶里盛放着胖大的白菊,白菊是方穆扬买的,他买了很多,还有一部分摆在自己的新家里。费霓和方穆扬给姐姐准备的礼物也摆在桌上,费霓特意找了颜色鲜艳的纸把礼物包了,让方穆扬打了一个漂亮的结,费霓还写了张卡片,用老方给她的笔和墨水。

  穆静看到这礼物,别转过头去,控制着眼泪不掉下来。这一年多来,无论遇到什么事,她都没落过泪,看到父母和弟弟为自己准备的房间,她却有一种要哭的冲动。

  穆静参观父母的新房子,房间都看完了,她不禁问费霓:“你们住哪间?”父亲的信里,说他和方穆扬同住。

  “我们租了一个小院儿。”

  穆静隐约觉得弟弟弟媳搬出父母家和自己有关系,如果她早把自己结婚的事儿说了,弟弟可能就不会从家里搬出去了。

  老方得知女儿结婚已经结婚一年多,表情一时没控制住,震惊错愕全都写在了脸上,但很快他在老伴的帮助下恢复了理智。

  “小瞿为什么没和你一起来?”

  “他最近的手术都排满了。”穆静的爱人瞿大夫年轻有为,确实很忙。

  老方对自己女婿的职业基本满意。

  穆静并没有提自己姥爷和公公的渊源,但老方听了亲家的基本情况,就知道双方说不到一起去,也就没多问。

  穆静拿出自己公公准备的礼物,不仅又给方家二老的,还有给方穆扬和费霓的。

  老方没想到亲家这样周到,连逆子都想到了。

  老方不知道,东西主要是给方穆扬的,给他的都是捎带着。穆静也是最近才知道,她的公婆在对她父母不满意的情形下,却同意她进门,是因为她有一个救人躺在医院的弟弟,因着这弟弟,他们认定穆静和她的父母是不同的。

  老方问穆静:“什么时候亲家过来和我们见面?”他个人总觉得男方家长要主动一些。

  穆静没告诉她的父亲,如果见面,那边也希望是这边主动过去。

  “大家都忙,暂时就不要见面了。”双方父母见了面除了互相鄙视大概不会有别的内容。

  穆静特地送了费霓和方穆扬一台照相机,作为迟到的结婚礼物。

  老方从女儿嘴里挖出了女婿的详细资料,估摸着女婿是个可靠的人,但到底不能完全放心,想着还是应该去一趟彻底考察考察。老伴逆子儿媳全有工作,只有自己一人待业在家,可要是自己一人去,也太随便了些,算来算去,只有让逆子请假陪自己去一趟了。

  他心里还在想着方穆扬,方穆扬就带着他的大嫂和侄子到了。

  多年不见,方穆扬的大嫂还是在人群里很快认出了他,不只是因为脸,还因为气质,别人都太急了,急着把人接走,但方穆扬却在观察人群,好像他并不是来等人的,而是来火车站写生。当年她看见小学毕业没多久的方穆扬,还纳闷,父母出了事儿,怎么这孩子跟没事儿人一样。

  大嫂到现在仍不知道方穆扬救人住院的事,他沉睡不醒的消息送到了大哥留的假地址,家里其他人也没告诉过她。她不知道方穆扬和费霓是在怎样的契机下结合的,也不知道费霓长什么样,但见到费霓的第一眼,她就知道这是她的弟媳。即使不在家,在别的地方,她也能分辨出来。费霓急着来开门,开门时她和方穆扬对视的那一眼,眼波流转,一切都尽在不言中了。眼里还带着笑,只播撒给方穆扬一个人的,但注意到还有别人,那笑马上分散了出去,均匀地分给别人。

  费霓笑着同大嫂和小侄子打了招呼。

  小侄子管费霓叫姐姐,他妈妈马上纠正他,他应该管费霓叫婶婶。

  可小侄子并不改口,他继续管方穆扬叫小叔叔,管费霓叫姐姐。

  费霓拿出准备的红包给小侄子。

  方穆扬在小侄子红包到手之前,把红包抢到了自己手里,“平辈间没有送红包的习俗。”姐弟当然是平辈。

  费霓伸手去拿方穆扬手里的红包,当着家人的免,方穆扬很容易就让费霓给拿到了。

  费霓对着方穆扬笑道:“你别捣乱。”

  她低头跟小侄子解释,她和方穆扬是夫妻,如果管方穆扬叫叔叔,就应该叫她婶婶。

  一家人全都准备了礼物,交换很花了一些功夫。

  晚饭是在家里吃的,杨阿姨的手艺。饭毕,穆老师拿出三个用报纸裹着的纸包,分送给自己的两个儿媳和女儿。每个纸包里都是钱。穆老师和老方的补发工资都是各拿各的。穆老师的工资比几个子女都要多,她自觉工资很够用,如果她不拿出来和老方共用的话。因为她和老方的问题,子女都受到了牵连,如今补发了工资,自然要补偿一下儿女。

第96章

  大嫂更喜欢方家的家庭关系,相比她家要清爽得多。

  她的父亲明面上只有她母亲一个妻子,实际上却同时有三房太太,家里十来个兄弟姐妹,打小她就觉得吵,她结了婚,才获得了安生。最近父母家归还了老宅存折和之前停发的定息,这一大笔款子又引发了家庭内部的争吵,她懒得去争,也争不过。

  到了方家,老人主动给钱,孩子却都推辞不要。她没有急着用钱的地方,也说不要。

  穆老师包好的钱,却没一个人主动收下。

  方穆扬知道母亲给钱和父亲不一样,他的父亲说给钱有时只是虚晃一枪,要真给他要,老方没准还要跳出来说要钱的人庸俗,恰巧方穆扬很庸俗,很喜欢这个评价。但他的母亲是真心想给,她的心理负担太重,老觉得对不住自己孩子,想用金钱做补偿,偏偏她的孩子都不收。

  方穆扬主动把纸包拨到自己这边,笑着说:“谢谢妈。”

  费霓瞪了他一眼,方穆扬装看不见,他又拿了一个纸包给小侄子,“这是奶奶给你们家的,帮你妈妈收着。”

  大嫂忙把钱从侄子手里拿过来,又要放回去。

  “大嫂你要不拿,改天我去你家给你送一趟。”

  “你这孩子。”尽管方穆扬都结婚了,大嫂还是把他当孩子。

  穆老师笑着说:“赶快收着吧。这钱搁我这儿我也用不着。”

  方穆扬又把最后一个纸包推到穆静手边,“姐,你也收下吧,权当给咱妈存着,你要不收着,过不了几天,爸就要把咱妈的钱骗过去花掉买假画了……”

  老方听到逆子对自己的诬蔑,马上否认:“我什么时候买过假画?我买的都是真迹!”

  情急之下,老方只否认了一条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于他而言,骗老伴的钱这项指控,远不如买假画具有冲击力。

  小侄子说:“看来爷爷经常骗奶奶的钱花。”

  大嫂赶紧教训儿子:“不许胡说。”

  “爷爷也没否认啊。”

  老方叹了口气,这个逆子,在孙辈面前也给自己挖坑,哪有一点当叔叔的样子。

  饭间,方穆扬一直给费霓剥蟹,费霓忍不住说:“你自己吃吧,我自己来。”

  小侄子看见了,对方穆扬说:“小叔叔,给我剥吧,我不嫌你,我觉得你剥蟹剥得很漂亮。”比桌上的其他人剥得都好。

  方穆扬笑着说:“可谁嫌我,我就想给谁剥。”

  小侄子吐吐舌头,继续自己剥蟹。

  他马上说:“妈妈,我自己能来,您自己吃吧。”

  费霓把方穆扬剥好的蟹肉分给了小侄子一部分。

  小侄子马上高兴起来,“谢谢婶婶。”

  大嫂把自己剥好的蟹肉给儿子,“吃这个吧,你小叔叔自己还没吃呢。”

  “您吃吧,我要再想吃我就自己剥。”言下之意,婶婶让给他的,他还是要吃的。

  老方颇感欣慰,这孩子倒是会心疼自己妈妈,不像逆子,眼里只有自己媳妇,他只有亲自给老伴剥蟹了。

  螃蟹配黄酒,方穆扬知道费霓酒量不济,只给她倒了小半杯。费霓如今也清楚自己的酒量,没敢多喝。

  吃完饭,方穆扬拿出姐姐送自己的相机,给全家人拍照。

  方穆扬接连拍了十数张,老方说:“我帮你也拍一张吧。”

  “不用,等洗出来我把自己画进去。”

  “亏你想得出来。”

  费霓和方穆扬又在客厅同家人聊了会儿,便告辞回家。穆静把他们送到楼下。

  “你们搬回来吧。”穆静怀疑弟弟弟媳搬出去是为了给自己腾房子。

  “我一直想有个开天窗的画室,终于要有了,我可不想搬回来。那间卧室从朝向到家具都是为你准备的,只有你能住里面,不管你一年能住几天。”

  穆静知道弟弟的意思是她永远都可以回家。为了解除弟弟弟媳的担心,她笑着同他们说:“你姐夫这次虽然没来,但给你们的礼物是我们俩一起选的,你们还喜欢吗?”

  瞿大夫并没给自己的妻弟选结婚礼物,但他出了钱。

  方穆扬说:“送得正好,我正想买一个呢。”

  回家路上,迎面吹来一阵风,把费霓吹成了两分醉。

  费霓问方穆扬:“姐在那边是不是受委屈了?”穆静结婚一年多才告诉家里人,费霓觉得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我姐现在要是觉得委屈,肯定就离婚了。不离,就是觉得还行。”他不知道姐姐姐夫的感情怎样,但他能确定,瞿某人至少没在婚后生活里欺负穆静,否则以她姐的脾气,就算能忍,最多忍受到她的父母恢复待遇。要是那个瞿大夫跟穆静动手,他能马上坐火车冲到他家把他给揍一顿,让他知道方家人不是好欺负的,但感情的事,他可管不了。

  “刚才你收钱怎么收得这么积极?”

  “你没看出来吗?咱们收了钱,妈的心理负担才算真正卸了。这钱总得有一个人牵头收。咱妈给了你这么多钱,你准备用这钱干什么?”

  “什么给我的钱?明明是给你的,只不过从我的手里过一遭罢了。”

  方穆扬笑:“给我的?为什么交到你手上。交到你手上,就是你的。不过,你我之间,也不必算得太清楚。你打算这钱怎么花?”

  “刚到手里,你就要花?”

  “你不是想要有自己的房子吗,咱们用这钱把咱们住的房子买下来。你觉得怎么样?”虽然这房子只是大院子里的一部分,但现在被改造成了独门独户的小院子,跟他之前同费霓说的也差不多。

  费霓有些犹疑。

  方穆扬又说:“你以为你一直会在制帽厂呆着吗?那房子你迟早要给你哥。”

  “我不在制帽厂做我去哪儿?我哥以后也是要分房的。”费霓听到方穆扬的建议着实心动了下,但马上就否决了。她买了私房,按理说就要把分的房子让给别人,以后就不能再分房了。分的房子虽然是公房,但毕竟是她最重要的财产,她是很舍不得的。

  “我跟你打赌,最晚明年你就会离开制帽厂。”

  费霓并不太信,她不知道方穆扬为何如此肯定。

  “我要不能离开呢?”

  “我给你当牛做马。”

  费霓笑:“用不着。”

  “要是你赌输了呢?”

  费霓倒是愿意输的,她说:“我要输了,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真的?”

  “当然是真的。”

  “那你就等着吧。”就算不能上大学,费霓这么尽心尽力地给老头子整理手稿,还整理得这么好,等老头子有了工作,于公于私也得帮费霓换一个更合适的工作。方穆扬当初让费霓给老方整理手稿,原因有不少,这是其中一个。虽然老头子有诸多缺点,但毕竟是惜才之人。

  费霓最后做了主:“这钱先不买房,我给你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