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很安静,就连夜风都不敢吹动树叶。

唐谧想: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那我还是爆发吧。

“那个,穆殿监,事情是这样的。”唐谧一咬牙,开了口,“前日晚上,张尉和我们从无惘峰玄天阁上完剑术课下来,张尉拿出他的宝贝珠子给我们看,结果不慎掉到青石阶以外的林子里。那时天色太黑,再加上我们几个武功都不济,不敢去找,便约了司徒慎和豹山今晚去帮忙找宝贝。”

穆显看了一眼唐谧,唇角微动,终于开了口:“张尉,把你的宝贝给我瞧瞧。”张尉跪在地上,从怀中掏出“沉荻”,举过头顶。

穆显拿起来,在眼前仔细把玩了一番,又交还给张尉,说:“的确是好宝贝,丢了怪可惜的。张尉,你是从哪里得来这宝贝的?”

“回殿监,这是尉临来蜀山的时候家母所给之物,说是家传的护身之宝。”张尉低着头回答,不敢去看穆显,每每只要想到被殿监大人泛着青光的那只白眼扫到,他都会觉得心头发凉。

“司徒慎,你那‘九荣回天丹’又是哪里来的?”穆显转向司徒慎问。“我爹给的。”司徒慎声音很小,底气不足。

“哼。”穆显声音未落已经出手,右手扣在司徒慎手腕上,左手把他的袍服领襟一拉,那胸口上犹如被鞭子抽出的红色淤伤便露出半截,“这么点小伤你就用‘九荣回天丹’来医治,这蜀山疗伤圣药就剩一颗在你爹手里,他能交给你?说实话,从你爹那里偷来的吧。”

“是,殿监大人。”司徒慎把头压得很低,也改换成张尉他们那种很拘谨的口吻,“家父并不知情,是慎、慎,擅自拿的。”

大概是穆显觉得张尉和司徒慎说话太过小心,转向还比较神态自若的唐谧问:“你们身上是什么东西?遇见赤峰四翼蛇了对不对?”

“回殿监,是在林子里遇见了有四个翅膀的蛇,莫不就是殿监说的赤峰四翼蛇?”唐谧抬起眼睛,正对上穆显严厉的目光,但她逼着自己不能躲开,心里给自己鼓着劲儿,怕他呢,姐姐我又不是十几岁的小P孩。

穆显看着直视着他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心里有点讶异,这样坦率的眼睛会说谎么?只是,这个小女孩,胆子不小呢。他向来不喜欢破坏规矩的剑童,可是这一次,不知为什么,他不是很想追究这件事,说:“都起来吧,赶快回去洗一洗。既然林子里出现了赤峰四翼蛇,以后绝对严禁擅自进入了,明天一早在御剑堂的早会上,我也会跟所有剑童都说一遍,如果再有人以身试法,这一年的言行考绩都别想要了!”

几个人都觉得殿监的话余音还在耳边,可是起身时已看不到人影了。

白芷薇舒了口气,说:“唐谧,还属你胆子大,我都吓死了。”

“张尉,被人家跟了一路都不知道。”司徒慎抱怨着。

“你被殿监大人这样武功的人跟了一路能发觉啊。”白芷薇瞪了他一样。“就是,说起来主意还是你出的。”唐谧说,这种时候她和白芷薇的枪口是一致对外的。

“不说了,不说了,怕了你们这两个女人。”司徒慎懊恼着,甩开大步往前走。

可是人如果碰到一件倒霉的事,往往就会在短时间内碰到第二件,这是唐谧自己根据二十多年人生经历总结出来的“倒霉事件连续发生定律。”

所以,在他们到达御剑堂门口的时候,便看见梅苑司院秦嬷嬷和松苑的司院福伯站在门口等着了。

福伯是老好人一个,人很瘦,一个红红的酒糟鼻很是显眼。因为好说话,男剑童们很多事情都找他通融。而女剑童这边就没那么幸运,秦麽麽身形庞大,走起路来地动山摇,骂起人来如滔滔江水。

此时她看见两个女孩子顶着一身乌七八糟的脏东西走了过来,脸上的肥肉一抖,金锣一样声音兜头盖脸砸过来:“我的老天爷,殿监还让我们在这里等着带几个剑童去清洗,看看,你们样子还洗得出来么?比掉到泥塘里的猢狲还不如。你们两个姑娘家,还要不要脸面,跟着这几个小王八羔子去哪里胡混来者。”话落,她两只巨掌左右开弓,拎起唐谧和白芷薇的耳朵就往门里面带。

唐谧和白芷薇都不敢出声,她们知道,但凡再多说一句,就会招来十句以上的炮轰。便任由秦嬷嬷一路骂着:“女孩子家,自己不要脸面,也要想着给家里人留点脸面啊,不给家里人留面子,还得给咱们蜀山留面子啊,你们这德行,一路上要有多少人见了笑话咱们蜀山派,嗯?”

唐谧心里嘀咕着:什么人啊,一路上连个茄子都没见着,倒是你这么大喊大叫,只怕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

好容易被拽到浴池,秦嬷嬷也已经骂得尽兴又过瘾,唐谧和白芷薇飞快地跳进浴池,确定门外那个巨大的身影消失了,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唐谧憋了口气,把自己沉入热水里,温暖而柔软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没过头顶,将她紧紧包围。

真好!她想,就像在家里的浴室一样。这样没来由地想到家,眼泪就掉了下来,再融化进一池碧水中,消失无踪。

真好,她想,没有人会看见我流泪。

唐谧从水中冒出来的时候,看到白芷薇露在水面外的一脸沉思的小面孔,便冲她笑了笑。白芷薇看见她从水里钻出头来,指了指她的肩头问:“唐谧,身上的这个伤怎么来的?”

“这个么?”唐谧的手抚上那道从左侧脖子下方锁骨处一直延伸到腋下的伤痕说,“不记得了,很可怕吧,好像有人想一刀砍断我的左手臂一样。术宗宗主说,捡到我的时候,我就带着这处重伤,要不是他救治,我早就死了。”

白芷薇看着那道狰狞的伤口不由吸了口凉气,问道:“当时一定很疼吧?”

唐谧摇摇头:“还好。我清醒过来时,这伤口已经愈合了,所以也不觉得受了什么罪。”

白芷薇这时好像想起什么,起身来拉唐谧,说:“唐谧,这边来,你听。”

白芷薇的这个动作,让她的半截身体一下子露出水面,她已经开始发育,小小的微微凸起的胸部,有少女才会有的精巧曲线,唐谧的脸不禁一红,忍不住瞟了一眼自己平板板的前胸,心底里暗自叹了口气。

这浴池是御剑堂最尾端的建筑,实际上,它是一个巨大的露天温泉,中间用矮墙隔开男女两个部分,所以,男孩子那边的声音如果仔细听还是可以听清楚的。其中司徒慎响亮的声音最为清晰,只听他说:“张尉,今年你摊上这么两个女魔头,可真是够倒霉的。那年咬咬牙跟我们闯过去多好,可惜你晕过去了。”

“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她们拿我当朋友的。至于五殿大试,我娘说过,努力了就可以了,最后怎样都没关系。”这是张尉的声音。

“那你不想当大将军了?”司徒慎问。

“当然想,所以我在努力啊。”张尉答道。

“你也想当大将军啊?”这低哑的声音属于已经开始变声的豹山,“我也是,我的梦想也是当大将军。”

“真的?太好了!”张尉遇到志同道合的人,声音中带着兴奋。

“你在蜀山不能学成,怎么当呢?”司徒慎又问。

“那也要努力啊。比如你,不是要当蜀山派第一高手么,可是现在你比不过桓澜和慕容斐,你就不努力了么?”张尉反问。

司徒慎一时没了声音,墙这边的女孩子们对看了一眼,捂着嘴窃笑。唐谧在心中赞叹道,好你个大头,把白芷薇杀人于无形的本事已经学会了。“

好一会儿,才听到司徒慎在墙那边低低地说了一句:“桓澜,慕容斐,总有一天要打败你们!”

白芷薇听到这里,转过头小声对唐谧说:“唐谧,遇到你们真好。”“嗯?怎么了,想管我借钱直说。”唐谧最受不了别人对她舒发感情。

白芷薇“噗哧”一声笑了,把她拉到远离墙的一边,说:“我啊,原来一直也没什么梦想。我来这里,只是因为我已经十二岁了。你知道,在我们那种家里,十五岁成人行过及笄之礼就要嫁人了。所以,十二岁以后就开始有人上门提亲什么的。我很讨厌这些,想着到蜀山来,至少可以躲到十五岁吧。再说女孩子家,只有在蜀山这种地方学武的,不嫁人或晚嫁才没人奇怪,这样的话,我出了蜀山也可以拖很久才嫁人。你看,我原来就想这样——在这里混着。”

“那现在呢?”唐谧问完,把半张脸埋到水里,只露出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俏皮地看着白芷薇。

“现在,我希望可以做一个让人向往的人。”白芷薇说完,脸上掠过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赶紧补充了一句:“我不是说成为堕天大人那种了不起的人啦,我是说,至少,将来我的子孙后代说起他们的老祖母,会感叹,祖母那样的人生,真是令人向往啊。如此而已。”

唐谧咕噜噜地在水里吐出一段水泡,然后笑着猛地站起来,指着白芷薇说:“羞不羞,还说不想嫁人,连孙子都想好了。”

白芷薇脸一红,撩起水向她泼过去,骂着:“死唐谧,没个正经!”

唐谧也马上撩水还击,可是刚一抬胳臂,就觉得腋下生疼,忍不住哀叫了一声。白芷薇赶忙停下来,问道:“怎么了?”

“我受伤了,这里痛。”唐谧指着腋下说。“怎么个痛法?”白芷薇关心地问。唐谧感觉了一下,讶异道:“现在不疼了,但是这么一抬手就疼。”

白芷薇看着唐谧指着的部位,一愣神,忽然就笑了,说:“傻丫头,这个正常啊,说明你开始要长了啊。”

唐谧一时头脑没转过弯来,迷迷糊糊地问:“哪里,哪里要长了。”白芷薇忍不住大笑起来,边笑边说:“胸部啊,你的胸部要开始长了。”

唐谧一听,脸上顿时烧起来,扑过去捂住白芷薇的嘴,压低声音说:“小声点儿,隔壁可都是男的。”

“嗯,嗯,嗯。”白芷薇点着头,仍然忍不住笑,脚下一滑,带着唐谧一起倒在了水里。

温热的泉水刹那间包裹住唐谧的身体,那一瞬间,她有一种重回母体的错觉。

青春期真的又重新开始了啊。她这样想。

8、禁令就是用来打破的

第二天,在全体剑童参加的例行早会上,御剑堂殿监穆显果然警告了所有剑童不得再擅自私下青石阶,违者将被扣掉所有的言行成绩。

早会散去以后,唐谧和白芷薇、张尉三人正往殿外走去,老远就看见桓澜抱着剑倚在门口等着他们,他的面色不善,仿佛刚被人打劫了二百吊钱。

“桓澜,早啊。”唐谧笑着打招呼。桓澜绷着一张脸点了点头,说:“跟你们说一事儿,尸王和灰衣人那事,以后你们别管了。”

“为什么?”张尉一时摸不着头脑。

桓澜也不说话,转身就走了。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刚才脱口而出的话变成了那样。本来他是想问:怎么你们昨天去了林子里捉妖蛇也没叫上我。可是看着那三个人走过来,他忽然觉得,自己只是在那三个人的小圈子之外。这样的念头一从心里生出来,便觉得很没意思,什么暗中调查之类的真是无聊透顶了。

他没往前走几步,袍袖便被人抓住了,回头一看,还是张尉那小子。“桓澜,不是说好一起暗中调查的么,你到底怎么了?”张尉一脸不解。

“这件事很没意义,查出来又怎么样?殿监会因此让你通过五殿大试么?张尉,你有那个时间多去练练功好不好。我今年还要过第五殿之试,也没有那么多闲工夫。”桓澜拧着眉头,甩开张尉拉扯他的手。

这时候,唐谧已经走了上来,挡在桓澜的去路上,难得一脸认真的表情,道:“可能这件事比起练功来确实没意义。但是桓澜,等有一天,我们都长大了,回忆起年少时候,印象最深刻的,感觉最快乐的,都是这些没意义的事。你也不希望以后回忆起在蜀山这些年,就是每天在练功、练功、不断地练功吧?”

桓澜被唐谧这番老气横秋的话说得心里一阵迷茫,这才发觉若是让自己现在回忆一下在蜀山这两年的生活,确实只有练功、练功、不断地练功。

唐谧看到桓澜的神色有变,知道自己的话奏效了,立时变回一副笑眯眯的可爱面孔,说:“桓澜,咱们已经是朋友了啊,这件事,全当是朋友们一起解一道谜题,可好?你不知道,昨天没有你,我们几个多狼狈。再说,难道你不好奇事情背后的真相么?”

“那、那好吧,不过以后有事记得叫我,你们几个功夫这么差,遇到危险能顶用么?我先走了。”桓澜的口气还没有软下来,可是唐谧知道,自己这半拍马屁,半拉拢,外加小小煽动一下好奇心的策略已经奏效了。

待到桓澜走远,唐谧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舒了口气。她自然也知道,对这些实际上比自己小很多的少年耍心计并不磊落,可是,这些天接二连三的奇异经历,让她觉得自己面前好像摆着一排倒扣在那里的纸牌,每翻开看一张,多知道一点儿,似乎就离自己为什么会流落到这个时空的原因更近了一步,也许,当每一张牌都翻过来的时候,就可以回到自己的世界了。而桓澜,是她目前在这个翻纸牌游戏中可以找到的、有把握控制住的,最强帮手。

这天上经史课的时候,唐谧总是在不断走神,好容易等到下课,她拉起白芷薇和和张尉就往信土殿跑去。

“唐谧,你慢一点儿,什么事啊?”被唐谧一路拽着的白芷薇跟在她身后叫道。“找慕容斐去,你们不觉得赤峰四翼蛇的事有什么不对头么?”唐谧边走边说。

“哪里不对头了?”

“为什么咱们昨天碰到的赤峰四翼蛇那么强,司徒慎他们三个人都对付不了一个,慕容斐一个人就能杀死一条,你们不觉得奇怪么?”

“慕容斐的武功在御剑堂可是数一数二的。”跟在后面的张尉说。

唐谧摇摇头:“这个我也想过了,桓澜的武功我是见过的,要说他单打独斗强过司徒慎我相信,可是能强过豹山加司徒慎两个人么?我看未必。既然桓澜和慕容斐的武功也就是在伯仲之间,怎么就能那么容易杀蛇取宝呢。我们应该再仔细问问慕容斐杀蛇的经过。”

说话间三人已经到了信土殿,正赶上剑童们下课,三三俩俩地从大殿里走出来,其中一人正是桓澜。

桓澜和张尉差不多大,还没有到男孩子发育最快的那个年龄,走在一群十四五岁的,已经开始迅猛抽拔身高的少年中间,显得格外矮小。再加上他本来也不算合群,又气质清冷,在人群中就更显得孤寂。

“找我?”桓澜问。

“嗯,也算是,还要等慕容斐。”张尉回答着,正看见慕容斐和一个女剑童谈笑着走出来,忙招呼,“慕容斐,这边,找你有事。”

慕容斐仍然是一副年纪虽小却风姿翩翩的样子,但不知为什么,唐谧觉得男孩子小小年纪就气质风度出落成这样,让人很有一种想扁他的欲望,大概是因为太过完美,容易引发人的破坏欲吧。

所以,当慕容斐彬彬有礼地开口问:“几位同门,有何贵干?”的时候,唐谧觉得实在没办法拿这种腔调和他对话,冲白芷薇使了个脸色。

白芷薇是从小受过礼仪训练的,装腔作势起来也很有气派,她微仰着尖尖的下巴,从容不迫道:“慕容同门,多有打扰。此来,是想询问慕容同门一件事。”

“何事?”

“那个,不好意思,”唐谧听得有些受不了,插进来说,“慕容斐,大家都是朋友,能正常说话么?我们想问问你,那日你遇见的赤峰四翼蛇厉害不厉害?”慕容斐很有涵养地笑了笑,问道:“你能告诉我,要怎样才可以称得上厉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