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谧从未见过平日嘻嘻哈哈的慕容烨英这般严肃,自觉地收起了笑容,等着她的下文。

慕容烨英环视众人一圈,眼光在唐谧的身上略停片刻,这才缓缓开口:“我是剑宗的慕容烨英,今后会在义金殿教授你们剑法。你们既然进入了义金殿,就应该知道,义金之试之所以被称作死亡之试,是因为会有一些人永远无法通过。所以,请各位在这一年不但要比之前更加努力地修习,而且,还要做好就算怎样努力,也无法通过大试的心理准备。”

此话一落,剑童中便有些不明就里的人小声地嘀咕起来。

慕容烨英咳嗽一声,压住了那些窃窃私语:“我给你们解释一下义金之试的规则。”

“第一,你们修习的每一门课业都要单独考试,也就是说,术法、剑法等等全部分开考评,任何一项不合格,便不能通过大试。这样算来,你们在年尾一共要接受十二场考试。”

“第二,十二场考试全部通过的人,便取得了在这里进行比武的资格,比武结果排在末位的三人,将不能升入下一殿。也就是说,无论如何,这一殿至少会有三个人不能通过。都明白了吗?”

唐谧一听到新的殿试规则,心里不禁咯噔一下,忍不住望向站在远处的张尉,不无忧虑地想:“若是将术法单独考评,大头该怎么蒙混过关呢?”

而此时的张尉也正拧着眉头,一副思虑重重的样子。

只听他身边的邓方在那里发着狠:“他奶奶的,老子今年一定要过去!张尉,我听了你的事,就觉得自己还是有希望的,今年咱们决不能死在这里!”

慕容烨英在远处听到邓方的话,锐利的目光飞刀般直射而去,道:“还有言行考绩。大家别忘了,比武的排位会把言行考绩分加入,所以请你们注意自己的言行,刚才说脏话的那位剑童,扣掉五分。”

此话一出,大殿内顿时鸦雀无声,无人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这一堂剑术课,众人都上得小心翼翼。直到慕容烨英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口,殿内的气氛才呼啦啦地重新活跃了起来。

庄园蹦蹦跳跳地跑到唐谧身边说:“我给你们介绍一下我的好朋友。”接下来,她指着跟过来的一个文秀女孩说,“她是周静,江湖上说的‘兽王周’就是她家啦。她有一块宝玉,可以用以与各种走兽飞禽沟通,很是神奇的,关于异兽和妖物的事她知道的不见得比殿判们少。”

然后,她又拉过来一个个子颇高、神气十足的女孩儿道:“她叫李理,鲲鹏帮的老大就是她外公。江湖上的事没有她不知道的,咱们这御剑堂的小道消息也统统归她掌握,无论什么事你们都可以问她。”

唐谧笑着和几个女孩儿点头招呼,正要聊上几句,忽听门口有人喊道:“唐谧,小唐谧来了没有?”

唐谧一听到“小唐谧”三个字,顿时觉得鸡皮疙瘩直往外冒,转头循声望去,想看看是谁居然如此“亲切”地呼唤着自己。

只见殿门口红木轮椅上坐着一个苍白的年轻人,正是藏书阁司库兼御剑堂殿判——祝宁。

还没有离去的剑童们无论有没有跟祝宁修习过机关之术,对这位藏书阁司库的古怪脾气都是有所体会的,见他这样熟络地称呼唐谧,免不了都将好奇的目光投向了她。

唐谧只觉得那些投来的目光中颇带着些同情的意味,忽听又一声“小唐谧”传来,身上再次一寒,硬着头皮答道:“在,我在这里。”

祝宁瘦削的面庞上挂着淡得不着边际的笑容,口气听上去倒是挺愉悦的:“小唐谧啊,你的本事挺大啊,本以为要再等一年才能教你,不想你今年就跑来了。不错,不错,赶紧跟我来吧。”

“干什么?我这就要去吃饭了。”唐谧推脱着,心中猜想祝宁一定是还记得去年要收自己为徒、教授机关之术的事,而她对机关之术并不特别感兴趣,只觉得吃饭才是当下最最重要的事。

“那你晚上来找我好了。记得么,你们今年任何一门考试都不能失败的,我可是你的殿判哦。”祝宁说话时,脸上仍然挂着那淡薄的笑容,让人觉得很有点高深莫测。

唐谧看着祝宁转动着车轮,缓缓离去,对刚走到她身边的白芷薇说:“要是陆旭言在就好了。”

“啊?他在能管什么用?”白芷薇不解地问。

“我想和他切磋一下预知未来的本事。现在,我怎么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呢?”

当日夜里,唐谧步入藏书阁,发现自己的第六感果然准确。

只见平日里一进藏书阁就能看到的长几上,目下垒着小山一般高的卷册,祝宁从两摞卷册的缝隙间露出半张脸道:“小唐谧,你来啦。快来,帮你师兄整理借阅记录。”

唐谧无奈地摇摇头,眼睛一转道:“哪有收徒弟时不教一点本事,也没送点见面礼,就先让人干苦力的师父啊?”

祝宁这回倒是呵呵地笑了:“见面礼不是去年就送了么,你还想要什么,说吧,看看是什么宝贝东西才能使唤得动你。”

唐谧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却也想不出究竟可以要个什么稀罕东西,唯一确定的是绝对不能是便宜货,便笑咪咪地说:“师父你随意送吧。您不是小家子气的人,出手的见面礼肯定是金灿灿、光鲜鲜的好宝贝。将来徒弟拿出去,逢人便说这是师父给的见面礼,到时候师父该多有面子啊。”

祝宁看着唐谧笑得挤作一团的粉脸,明明知道这小丫头是个小滑头,这种话若是别人说的,自己肯定不会有好脸色,但对着她,却生不起气来:“好好,你等等,为师这就给你个好东西当成见面礼。”

说着,祝宁将轮椅转后,在身后的菱花格子门前一停,两扇门便向两边自行打开。他进到里面不一会儿,在膝上放了个四角裹金的檀木盒子,缓缓驾着轮椅驶出来。

唐谧远远便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檀木香,心中不禁期待:“这么好的盒子里,不知放了什么好宝贝!”

祝宁把盒子在她面前晃了晃,道:“先到里面和你师兄干活去,这个宝贝什么时候干完活,什么时候拿走。”

“好的,好的,我就知道您没那么容易哄。”唐谧说完,叹了口气,认命道,“我那素未谋面的师哥,你在哪儿啊?”

唐谧跟着祝宁走进他身后的菱花格子门,才知道原来里面是一个巨大的仓库。仓库中间的空地上,堆着一堆大大小小的零件,一个穿着术宗藏蓝袍服的少年正蹲在那里,不知道在组装着些什么。

那少年似乎没发觉有人进来,眼皮都没抬一下,仍然在摆弄着几个部件。

唐谧看着他的侧脸,发觉此人和祝宁类似,也是极瘦的,不南怀疑莫不是他们的体型都是因为废寝忘食地制造消息机关而饿成的。

“欧阳羽,来见见你的师妹唐谧。”祝宁道。

那叫欧阳羽的少年转过脸来,目光落在唐谧身上,反应了片刻,才慢吞乔地站起来,微微躬身施礼道:“唐师妹,在下欧阳羽,术宗门下弟子。”

唐谧这才发觉,这欧阳羽不但瘦,而且高,此时站在原地,真有些架着衣服的竹竿儿之感。她再看看同样清瘦的祝宁,心中立时打定了主意:若是研究机关之术将影响到我的二次发育,我可坚决不能跟着他们瞎混。

“欧阳师哥好,不知道我要干些什么呢?”她问道。

欧阳羽走到一侧的阁架旁,抱下一摞借阅录:“很简单。就是把借阅录里年头超过二十年的都抽走。咱们藏书阁不需要那么久远的记录了,然后再把剩下的重新缝订成册。”他一边说着,一边抱着借阅录往外走,口中继续道,“我们搬到外面去整理,这里师父要做事的。我都已经搬出去一部分了,剩的不算太多。”

唐谧听了,便也去搬借阅录,不想没走两步,迎面碰上刚刚放下东西回转的欧阳羽。只见他也不多话,一伸手就接过唐谧手中的书道:“唐师妹,这种活不用你干。”

唐谧心里一乐,心里琢磨:男孩子年纪大几岁果然不一样,真懂得照顾女孩子啊。

欧阳羽又来来回回搬了五六趟,将所有的借阅录都移到了外间,擦了把汗,对唐谧说:“师妹,我的活儿干完了,剩下的都是你的了。”

“啥?你啥意思?不是咱们两个一起整理么?”唐谧看着长几上和地上堆得到处都是的卷册,差点惊掉了下巴。

“是一起整理啊,我干体力活搬东西,你干剩下轻生的。”欧阳羽回答,可恶的是,他的神色认真至极,竟然没有半点在戏弄唐谧的意味。然后,他接着说,“师妹,装订用的棉线和锥子都给你摆在几上了啊,我和师父还要赶制飞翼,就不陪你闲聊了。你今天干不完没关系,整理好记录之前,藏书阁都是关着的,你一个人在里面慢慢来就行了。”话落,他细长的背影便隐没在了菱花格子门后。

唐谧瞪着紧闭的菱花格子门,使劲踹了二脚,才发觉那门竟然如何都踢不开了,气得咒骂道:“小P孩,就知道欺负老实人,我咒你这根豆芽菜八辈子都娶不到老婆!”

好在此时的唐谧对这里的文字已经相当熟悉,整理起来也不算太吃力,只是御剑堂藏书阁的书实在太多,每一本都对应有一部借阅录。有的热门书籍,比如《兵策集注》,借阅录足有厚厚的三百页,唐谧随手翻了翻,发现每一页上都写满了谁于哪天借走哪天还回,而这书往往回不到两三天,便又被人借出。

自然,茫茫书海中的大多数书是很少被人借阅的,薄薄的几页纸记录着它们一百多年来与人接触的寥寥机缘。

唐谧想:幸好如此,否则,光是借阅录岂不是就要装满一个楼层。

整理的时间长了,她发现有一个熟悉的名字经常出现在记录中,而且,多是些没什么人看的书。她不免好奇起来,开始留意那个人借阅的书籍。渐渐的,她发现了那人的趣味——原来,他最喜欢看那些与妖兽和魔物相关的书籍。

唐谧放下一本书名为《魍魉经》的借阅录,脸上不觉浮现出忧怀之色,仿佛看见三四十年前,一个沉迷于妖兽与魔物世界里的单薄少年,他有着一张严肃、淡漠的面孔,唯有在看到这些书的时候,一双眼中才会有火焰在跃动。

她隐约记起陆彻说过:“如果世上有一个人看过藏书阁里面所有的书,那个人肯定就是穆殿判了。”

也许不是所有的书,但大概是所有与妖兽和魔物有关的书。唐谧这样想着,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一些说不出的不安。

一直等到御剑堂晚间落锁下钥的钟声传来,唐谧才知道已经很晚了。她看了看自己还算不错的劳动成果,冲着菱花格子门里面叫道:“师父,我要走了,回去晚了司院秦嬷嬷要揪耳朵的。”

“你走吧,记得明天晚上再来啊,小唐谧。”里面传来祝宁心不在焉的回答。

唐谧心里一阵小不痛快,气聚脚心,一脚踹在菱花格子门上。

想来唐谧这一脚上的功夫已算不弱,若是普通木门早就该被踹出个洞来,甚至震断门轴,令整扇门轰然倒下也不为怪,不想那门只是晃了两晃,便没了声息。

只听里面传来欧阳羽关切的声音:“师妹,小心脚疼。这门的材质是世上最坚硬的铁黄檀木,门轴门插均是万年陨铁制成,没有穆殿监那样的武功,千万莫要与它过不去。”

天敌!这两人绝对是我的天敌!唐谧咬着牙这样想,带着无比的挫败感跛着脚离开了藏书阁。

唐谧踏着钟声拐进梅苑,绕过秦嬷嬷堵在院门口的巨大身躯,回到自己的屋子。

直到躺在床上,她才觉得肚子饿得难受,对白芷薇说:“我晚饭吃得有点少,又干了一晚上活,现在饿得很,要出去找点吃的,你先睡吧。”

出得屋来,她一纵跃过院墙,直奔食堂后院的灶间而去。

出乎她意料的是,灶间的门居然没锁,推门而入,偌大的房内空无一人,漆黑一片。

唐谧伸手向前,摸着黑往前探路,借着透入窗子的微弱月光,依稀辨出灶台和橱柜的位置。令人失望的是,她先依次揭开灶上五口大锅的盖子查看,每口里面都干净得连一颗饭粒都没留下。再一个个打开那排靠墙摆放的橱柜,竟然也是空空如也。

唐谧心中不免疑惑这灶间也忒干净了些,怎么会连半根葱都不剩呢?

突然,唐谧听到外面似乎有极轻的脚步声正在接近灶间,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只好屏住呼吸,藏到身边那只橱柜的侧面。

灶间的门“吱”的一声被人轻轻推开,一个黑色的身影立在门口,似乎正在向内张望。

那人在门口略顿,便径直向橱柜的方向走来。唐谧的大脑飞快地一转,心想自己既然迟早要被发现,不如等那人再接近些,趁其不备将他击倒再逃出去。

只见那人的目的非常明确,直接走到离唐谧藏身的橱柜不远的一个柜子,打开了柜门。

唐谧微微探出些头,想瞧瞧那人要做什么。

她见那人异常熟练地取下有五层隔板的橱柜中最下面的一层隔板,接着再取下最上面的一层,然后将两个隔板调换了一下又装回去。之后,他又将第三层隔板和第二层也调换了一下,第四层则保持不动。

在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之后,只听橱柜后面发出“喀喇”一声细微的声响,似乎是什么机关被打开了。那橱柜原本是紧贴墙壁放置的,这一响之后,那人竟把橱柜向墙里推进。

唐谧听见低低的轮轴滚动、摩擦声传来,橱柜随着这声音陷入墙里,原来是一道暗门被打开了。

此时,那人低头念了句口诀,指尖上跃出一朵颜色纷丽的幻火,他借着火光照明,一抬腿。跃入了暗门内。

唐谧心中暗暗称奇,又等了片刻,伴着一阵食物的香气,那人拎着只烧鸡走出了暗门,随即拉回柜橱,重新将隔板按原样排好,再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唐谧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家伙是个偷东西的老手,早已对这柜橱里的门道了如指掌。她心中忍不住偷偷乐了起来,原来运气好的时候想挡都挡不住。

于是。她快步走到那柜橱前,按那人的样子重新调换了一遍隔板,果然,机关打开的声音在黑暗中清脆一响,她推动橱柜,暗门被缓缓打开,一股食物的诱人香气顿时钻进她的鼻子。

唐谧跃入暗门,发觉由于里面没有月光,几乎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随即掏出火折子点亮,借着闪烁的火光,看见了满满一屋子的美食!

原来这里竟然是一间巨大的食物储藏室,一排排架子上整齐地摆放着从蔬菜鲜果到火腿腊肉等等各色的食物原料,另外一个长长的台子上则是已经做好的馒头糕点,以及一些晚餐剩下的烧鸡。

唐谧走过去,挑了几块糖糕,又拽下一只鸡腿,正要离去,就听见门口处传来一个男孩子的声音:“要拿鸡就整只拿去,剩下一只缺了腿的鸡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有人来偷东西吃么?”

唐谧倏地回转身子,下意识地把“赃物”往背后一藏,喝道:“你是谁?”

那人的指尖燃着一团幻火,借着七彩变换的光芒,唐谧看到一张有些面熟的和气面孔,略略想了片刻,不大肯定地问:“王动,你是和我一殿的王动?”

那人手里提着半只吃剩的鸡,温和地笑道:“是我,你晚上也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