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谧和王动两人迅速清理了“犯罪现场”,带着烧鸡和糕点来到御剑堂一处僻静的地方,席地而坐,边吃边聊了起来。

“这么说,你是自己破解了这里的机关?”唐谧口气里颇有些敬意。

“是,本来也想告诉别人,可是馋嘴的剑童太多,我怕来偷吃的人多了容易被人发现,那样以后机关肯定会被重新设置。所以,我就经常拿出来一些分给大家,说是我晚餐偷偷留的。”王动一边说,一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食堂又没有不让你吃饱饭,你怎么晚上还饿啊?我看你也不胖呀。”唐谧好奇地打量着中等身量、相貌平实的王动。

“嗯,可能是因为我每天思考的事情太多了吧,整日想着想着,就会觉得饿了。”王动想了想后回答。

“你老想些什么呢?”

“太多了。比如万事万物的运行是不是有着什么规律可循呢?树上的果子为什么会掉到地上而不是飞上天去?为什么有的东西会浮在水上,有的则会沉下去?”王动说着抬起头来,把手指向天空,继续道,“还有;这些星星、月亮是从哪里来的呢?千万年以后的未来又会是什么样子,一定与现在大不一样吧?总之,很多很多的事情。”

少年王动坐在深蓝的苍穹下仰望着星海。万亿年前的星光穿过浩瀚的宇宙,落在他的眼睛里,于是那张平凡的面孔像是被施加了某种法术,变得灵动生光,让唐谧看得一阵感动。

她知道这个世界和自己那里的古代一样,注重的是历史和传承,相信轮回与转世,万事以古为尊,而在这样的文化中,竟然有一个遥看渺渺未来的少年,出于对这个神奇世界的无限好奇,独立地提出自己的疑问并认真地思索着她不觉忽生相惜之情。

“那么,你想出来了么?其实很多古人也在想这些问题,比如庄子,你觉得他们的答案如何?”唐谧问道,对这个少年的内心世界空前地好奇起来。

少年有些犹豫,似乎这是一个十分重大的问题,不愿意随便出口。

唐谧看出了他的顾虑,也指着天上的星星说:“你知道么,我认为,星星和太阳一样,是一个燃烧的大火球,非常非常热,我们感受不到它的热,只是因为星星离我们太遥远了。就像我们在夜里看到远处的篝火,只能看见光,但是感觉不到热。”

王动被这番新奇的理论吸引,扭头看着唐谧,有些激动地说:“原来原来你也想过这些问题啊?”

唐谧看着那样闪烁而清澈的目光,想起自己在平凡生活的琐碎中早已忘记的好奇心。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说:“嗯,那个,小时候想的比较多。”然后,她赶忙转移话题道,“你还没说这些问题你是如何解答的呢。”

王动忖思半晌。方才说:“我只和你说。唐谧,我的一些想法,可能可能有点像一个人,但我觉得,你是一定可以理解的。”

唐谧只觉脑海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你说的人是魔王吧!”

王动的脸抽搐一下:“我我可不喜欢随便杀人,我只是和她一样,也不相信一些前人的旧话罢了。我觉得,就算是古之圣贤的说法,也必须要有能够说服我的,那个那个凭据。”

唐谧感受到王动的紧张,便鼓励道:“我也是这么认为的,真的!”

王动受了鼓励,发觉好不容易找到个志同道合的人,于是大胆地道:“很多时候,我自己想到的问题,就会去试试找寻解答的凭据,比如有一天我想,一重一轻两块石头若是从同一个高度下落,谁会先掉到地上呢?结果我试了试,你知道么,竟然是同时落地的!这个结果跟任何人说,他们都不信。”

“我信,真的。”唐谧努力地点着头,真诚地赞美道,“王动,你真了不起啊,完全有成为一个伟大科学家的潜质。”

“科学家?”王动知道唐谧绝对是在赞美自己,却不明白“科学家”是种什么大人物。

唐谧发觉说漏了嘴,便含糊地解释道:“就是,很了不起的人物。”

王动听了,越发感到遇见知己,忍不住更大胆地说:“我在想,历代气宗的先辈都在修炼长生之道,以求超越轮回,而术宗先辈中也有人试图以艰深的术法窥探六道轮回的秘密,可是以现在的结果来看,这些人都没有成功。自然啦,这可以说是他们的修为不够,还不能达到窥破天道的境界,但是也可以有另外一种解释,就是——嗯,嗯”说到此处,他才发觉因为讲得太过兴奋而有些过火,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讲下去,一脸憋得难受的尴尬。

唐谧却已会意,颇无所谓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就是六道轮回啊,满天神佛啊这些东西都没有一定存在的凭据,又何谈去超越或者窥探它们呢?”

王动见唐谧把如此禁忌的话题讲得如此轻松,忽觉松了口气,心上一轻,忍不住接话:“是啊,咱们蜀山派源出清源寺,自然是坚信这些的。可是你去问问白芷薇,她们楚国又有多少人这么认为呢?她们是更相信巫蛊的,光是乱七八糟的大神就有一堆,若不是百多年前佛家势力无与伦比,想必楚国连座庙也不会有吧。而至于我的家乡赵国,那里是百家言论兴盛之地,再加上当年魔王封过寺院,所以虽然说大部分人都或多或少信一些,可是也有许多深不以为然者。”

“那么,你是怎么想的呢?”

王动再次抬头,遥望着缀满星斗的夜空,好一会儿才说:“我想,这世界一定藏着什么最终的秘密,但那又会是什么呢?”

唐谧心有所动,也望向无尽深远的天穹。那些闪烁的星子忽然不再只是一些或明或暗的光点,而是化为时间与空间呈现于她眼前的幻象,正以一种奇妙的方式隐喻着过去、现在和未来,以此告诫着她人类的渺小与无知。

唐谧动了动唇,缓慢地斟酌着开了口:“我想,不管最终的秘密是神佛或者别的什么,其实都是一样的。对你我而言所谓追求极致之道,不过是长久不懈的自我修行,不断自省吾身,不迷惑于表象,不沉陷于情绪,所以这样来看,咱们蜀山派的修行之法当真是半点不错的。”

王动听了,扭头看向唐谧,一双眼睛瞪得老大,现出茅塞顿开的神情,嘴唇翕张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无从说起,好半天憋出一句话来:“唐谧,认识你可真好!”

这天夜里,唐谧和王动都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觉,一直聊了许久,直到两人都疲倦困乏,王动才送唐谧回到梅苑。

两个人走在寂静的夜色之中,仍然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忽然,一个黑色的人影从天而降,惊得两人倒退一步,双双把手按在佩剑上,紧张地盯着那人。

唐谧定睛一看,诧异地叫道:“李冽,怎么是你?”

李冽似乎有些不快,声音冷冷地说:“你们两个三更半夜地干什么呢?”

“随便聊聊天而已,他正送我回去呢。”唐谧答道。

李冽听了,转而以冷硬的口吻冲着王动客气道:“那真是有劳这位同门了,不过现下不用再麻烦同门,我送她回去就好。”

王动虽然看出唐谧认识这个蜀山弟子,可还是觉得不放心,转头问她:“唐谧,这能行么,不然还是我送你?”

唐谧偷瞧一眼李冽,见他面色晦暗,隐约有掩不住的疲惫,仿佛是刚做了什么耗费心神的事,故而神情颇为不耐,眉头低沉,一副强压住烦躁的模样。她可不想在这样晚再生出什么事端,便道:“没关系的,他是我的好朋友,你就放心吧。”

等到王动走远了,唐谧转脸以礼貌却保持距离的口气对李冽道:“看起来你也挺累的,就不用烦劳相送了,这就告辞。”说罢转身要走,却被人一把揪住衣袖。扭头看去,正对上李冽欲怒的面孔。

唐谧不禁沉下脸来:“你如果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想找个朋友聊聊天,我倒是可以奉陪,但是请不要随便迁怒于人,只有不懂得如何解决问题的小孩子才会如此任性。”

李冽被唐谧的话一堵,神色微变,手却没有松,双唇因为用力而绷成一条直线,僵持须臾,似乎终于缓和下来,轻吐一口气,开了口:“抱歉,刚才遇到一些事,心里烦得很。”

唐谧见他如此,语调随即也柔和了下来:“那说来听听,也许我能帮些忙呢?”

李冽这才松了手,抬步缓缓前行:“你帮不上忙的,我的事从来都只有靠我自己解决。”

唐谧见他如此执拗,也不好多说什么,看他是往梅苑去的,明白他还是有心相送自己一程,便不好回绝,只是跟在他后面慢悠悠地走着。

两人默默走了一段,带路的少年蓦地转回身,看向身后的少女。

她的面孔被夜色模糊去了轮廓,无法描摹掌握,唯有沉着星光的眼睛明亮闪烁,仿佛藏着无数秘密的夜空。

如此盯了一瞬,少年微微握拳,涩涩地开了口:“你以后别和其他男子聊到这么晚了吧。”

“啊?为什么啊?”

“因为我喜欢你。”

刹那间,唐谧犹如遭受雷击般愣在了当场,心想:我这是被表白了么?可是一点感情基础都没有啊!

35、少年从明白爱情的那天长大

过去的一年里,白芷薇已经习惯早晨走出梅苑时就看到苑门外的桃树下站着一个大头的少年。而此刻,那个大头少年因为发育中的身体正在迅速拔高,所以,已经不再是原来头重脚轻的笨拙模样。非但如此,今日的桃树下,并立着另一个蓝衣少年,看上去头发总是有些蓬乱,似乎永远都无法梳理齐整。

“白芷薇,早啊,唐谧呢?”张尉依然如故地打着招呼,永远一副很有精神的样子。白芷薇瞟了一眼张尉身边的史瑞道:“她昨天睡得太晚,起不来,说没力气爬山了。”

“这个唐谧,怎么每年第一次去剑宗都没力气啊?唉,我去叫她,咱们现在是在死亡之殿啊,怎么一点觉悟都没有。”张尉说完,“噔噔噔”地往梅苑里冲去。

白芷薇看着他的背影,脸上不觉浮起浅淡笑意,那样的笑容看在史瑞眼里,只觉得有说不出的好,仿佛可以久久凝视,永不厌倦。

白芷薇感觉到盯着自己的目光,转眼去看史瑞。如今她已知道这少年喜欢着自己,便觉得相处起来少了一份从容,一瞟之后垂下眼帘道:“还没恭喜你入了御剑堂。”“都是因为遇到了白姑娘,所以运气才会这么好。”史瑞答道,甫一出口便觉得语调和声音都有些微陌生,好像不是自己在说话一般,言辞因刻意而透着些紧张。

“这事可与我无关,恭维得过头了,没那个必要。”白芷薇故意有些刻薄地道。

她不明白眼前的少年为什么会喜欢自己,暗道自己可从未对他好过,从何来的喜欢呢?即便是喜欢也该是最浅薄的那种,故而她看向史瑞的目光明锐无比,洞彻人心。

史瑞被这样的眼光和言语弄得更加窘迫,愈发地紧张起来:“我的意思是,如果不是遇到了白姑娘,我根本想不到要来蜀山。”

“叫我白芷薇吧,御剑堂的剑童互相都直呼名字的。”白芷薇的柳眉微微一蹙。“好。”史瑞应道,心中暗骂自己窝囊,向来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史三少这当口怎么会这么没气概,若被兄弟们知道了,定会笑掉大牙。他这样寻思着,心中一发狠,直直看向白芷薇大声说:“白芷薇,以后我每天早上都来这里等你!”

“请便。”白芷薇朱唇微启,轻轻吐出两个字,扭头望向梅苑。

只见张尉正背着耍赖的唐谧往外走,唐谧依旧是一副嘀嘀咕咕、极不情不愿的模样,可是却没有真的挣扎捣乱,而是安然地任凭张尉背着前行,那情景恍若时光倒流,回到三人第一次上剑宗学剑的日子,看得白芷薇不觉微笑。

一旁的史瑞看着微笑的少女,模模糊糊觉得抓住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然而又不能一下子想通透,只是在心里生出一个念头:无论怎样,我一直努力对她好,她便也会这样对我笑吧。

这样的心念一动,竟是让他完全忽略掉刚刚一连串软钉子带来的难堪,一直将三人送出了御剑堂的大门,这才心怀隐约的希望,往自己的大殿而去。

唐谧和白芷薇、张尉三人在青石阶上没走多远,后面有几个女剑童的声音传来。唐谧趴在张尉的背上回头看去,原来是君南芙和另外两个不认识的女剑童正从后面赶了上来。

她忙对张尉说:“大头,君南芙在后面呢,快放下我。”

“她在后面为什么就要放下你?”张尉不解地问。

“因为她看见了不好啊。”

正说着,君南芙三人因为步履轻快,已经到了近前。

其中一个女剑童瞥了一眼白芷薇的领襟,发现是比自己低一殿的剑童,便颇不客气地说:“喂,让一下。”

“抱歉,‘喂’不在这儿,你想和谁说话?”白芷薇一点也没有让开的意思。

“算了,张尉,让一下,反正咱们走得慢。”唐谧不想起争执,忙解围道。

此时,君南芙早已看见了张尉和他背上的唐谧,话也不说一句,仿佛不认识一般从他们身边走过。

倒是刚才那个有些蛮横的女剑童有点惊讶地说:“呀,这不是张尉吗?我没认错吧,你就是当年和我们一同人的御剑堂,结果两年都没有考过第一试的那个张尉吧,听说去年一下就过了两试,可真是神奇!”

“就是他,就是他,要签名吗?”唐谧不喜欢那女剑童看张尉时,那犹如看到大熊猫的眼神,抢先一步扯开话题。

那女剑童没有理会唐谧,只是冲张尉笑了笑:“张尉,你的朋友都好奇怪。”说完,便快步向前走了。

“你看,君南芙根本不理你,定是嫌和你的娃娃亲丢脸。”白芷薇冷冷地说。

“不是,我和她回御剑堂之前就说好的,我们的年纪还小,在御剑堂要专心修习,这事先不方便让外人知道。”张尉解释道。

“她自然会如此铺垫了,你简直是被她牵着鼻子走。”白芷薇一说到这件事,就忍不住生气。

“芷薇,不说这件事了。”唐谧对她使了个眼色,转而问张尉:“大头,我过去跟你讲过喜欢一个人的感觉的,你现在是那样喜欢着君南芙么?”

张尉沉默半晌,叹了口气道:“自从你跟我讲过那话,我就努力如此去做了。唐谧,你知道的,就是努力在任何时候都多想想君南芙,结果现在,我真的觉得她在我的心里变重了很多。可是有时候,想她太多了,也会觉得很不好受。”

“为什么会不好受?”

“因为我接着就会不自觉地想,她是不是也这样想我呢?只要如此一想,心里就觉得有些不好受了。”张尉的口气里破天荒地含着一缕若有似无的忧郁。

唐谧听了,打定主意:看来,这件事要尽快地解决啊。

一时间,三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一阵沉默之后,忽听背后一个男声道:“唐谧,你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