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的,可以听见不知什么猛兽的咆哮在林中回旋,一只夜枭站在三人头顶的树梢上,安静地观望着这些丛林的不速之客,间或抽冷凄厉地鸣叫一声。

张尉拿出“沉荻”,把唐谧和白芷薇护入淡黄的光晕中:“别急,咱们追得这么快,一定碰断了树枝什么的,走慢一点应该能找到些痕迹。”

话虽如此说,但唐谧和白芷薇都知道,这话纯属是安慰罢了,这一路上哪会好巧不巧地碰断无数树枝,给他们指明一条回去的归路呢?

好在还有“沉荻”保护在侧,三人就算感觉得到这树林里已经有无数蠢蠢欲动的生灵正在接近他们,也不觉得特别的惊慌恐惧。

唐谧拧着眉头往小猴子消失的地方看去:“那破猴子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没事抢我的剑做什么?”

白芷薇知道唐谧的未霜是把亡剑,斟酌一下,方才道:“唐谧,我姨父说过,用剑之人最忌讳使用与过去没有了断干净的剑,好像不太吉利,不如你乘机丢了那把剑吧。”

“‘与过去没有了断干净’是什么意思?”唐谧不解地问。

“一般说来,剑魂在剑主去世后就会如同重生,失去过去的力量和记忆,一心等待新的剑主。可是,在有些特殊情况之下,却不会如此,这就是和过去没有了断干净。”

“你的意思,应该是剑魂保有了原来的力量吧?可是,‘未霜’是亡剑啊。”唐谧奇怪道。

“我觉得,不单单是你说的这样。所谓亡剑,就是这把剑的生命已经停止在它的剑主死亡的那一刻,也就是一把永远停留在过去的剑啊,这样也可算是一种无法了断吧?”白芷薇虽然并不确信自己的看法,但脸上依然满是担忧。

张尉听了,忽然想起自己的剑魂曾说过“受人之托等着见他”的话,心中也不由疑惑,不知这样是不是也算和过去没有了断干净,下意识地盯着手中的“沉风”,一阵失神。

唐谧心里总觉得,自己是被晶铁梳子中的剑魂牵引到“未霜”身边的,虽然并不相信所谓的命运,但这种被莫名缘分所牵引的邂逅又让她有些放不下,最关键的是,不要“未霜”的话,自己又到哪里再去找一把剑呢?难不成,跑去对穆殿监承认,自己上一次并没有找到认可自己的剑魂,于是才拿了把亡剑充数?

白芷薇见唐谧沉眉不语,知道她是在担心如果没有剑,就要被迫离开蜀山,赶忙安慰道:“没关系的,咱们就说今天在路上遇见一个高手,抢走了你的剑。我想天地之大,就算咱们御剑堂的剑室中没有认可你的剑魂,别的地方也会有的。”

“可是,唐谧以后学剑怎么办呢?”张尉问道,“随便一把铁剑怎么练习御剑术?”

“这只能以后再想了。反正用一把亡剑也练不了御剑术。唐谧今天练得很辛苦吧,看起来却没有什么起色,和大头简直不分伯仲。”白芷薇说话一贯的毫不客气。

这话虽然不好听,可唐谧却一下子想开了,笑了笑,双手叉腰,故意很豪气地说:“好,跑了老母猪就没猪肉吃了么?奶奶的,管他那么多,本姑娘再去找一把更好的了事。”

张尉和白芷薇被她逗得一阵笑,三个少年站在沉荻温暖的黄色光晕中,一时间竟忘了正身处在黑色密林的深处。

果然,仅仅依靠断枝或者地上的脚印很难找到归路。且不说并没有那么多可以指路的断枝,只说三人的足迹本就因为身具轻功而极为浅淡,再加上地上积着厚厚的落叶,根本留不下什么脚印。

三人按着记忆中大致的方向往回走了一段,张尉忽然停下脚步说:“我看咱们别走了,这样只是徒然浪费体力,不如今夜咱们就宿在林中,等明天太阳升起来了,再按照太阳的位置寻找出路。”

唐谧其实在寻了一段之后,早就有了同样的想法,只是她心中顾忌张尉,知道他是拼死也不愿意丢分的人,这才没好意思开口,却不明白今日张尉究竟是哪根筋动了,竟然不担心自己会因为夜宿不归扣去言行考绩的分数,便认真地说:“张尉,你可想好了,夜宿不归可要扣掉不少分数的!”

张尉豁达地一笑:“去年还不是被扣了个精光,咱们不照样升上来了,怕什么?”

唐谧顿时释然,故意发出振奋人心的怪叫:“哦,好啊,露营哦,野餐哦。”

“唐谧,‘露营’是什么意思啊?”张尉不解地问。

“真够笨的,现在还不习惯唐谧的满口鬼话啊。”白芷薇说着,用剑敲了一下张尉的脑袋。

三人找了一小块树木不多的地方——一片七八丈见方的空地上,只有一棵十来人合抱的巨树。巨树那由无数虬结盘错的粗枝撑起的庞大树冠上,一条条手腕粗细的气根直直垂到地面,蜿蜒如蛇地俯卧在地上。

白芷薇生于南方,从小见惯了这样的树木,可蜀山上多是些四季常绿的针叶林,不禁有点讶异:“原来蜀山上也有榕树啊,真是没想到。”

唐谧仰起脸看了看那密不透光的树冠,夜色中黑压压一片。宛如落满了乌翼的鸟群:“嗯,多好啊,就是下雨也不用怕了。”

三人搬了些干燥的落叶铺在地上准备睡觉,虽然说都明白男女有别,可是“沉荻”的光晕只有那么大,张尉便不可能和两个女孩子分开多远,只得稍稍离开她们一些,头对头地躺下了。

唐谧这才想起今天张尉有些不对头,开口问道:“大头,你今天一直精神不振,出什么事了?”

张尉一阵沉默,不知从何说起。

白芷薇冷哼一声:“还不是被那个君南芙搞的!大头叫她一起吃午饭,她居然当着那么多人一口回绝了。”

唐谧听了,隐约觉得有些不妙,口气却显得清淡:“这样啊,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大头,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啊?”

“我我说不清楚。”张尉终于开口,“唐谧,你记得你说过的猛虎和蔷薇么?”

“嗯。”

“猛虎好像已经在我心里了。”张尉说完这句话,只觉得世界一时安静得诡异,仿佛林中的野兽同时停止了呼吸,低掠的山风凝滞在空中,只有自己那一颗心鼓动的声音在“咚咚咚咚”地闷响。

他顿了顿,长长舒了口气,方才能继续说话:“今天,白芷薇对我说,喜欢一个人就会总想和他在一起,而君南芙却不是这样。那时候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好像突然有一只老虎想要冲出来,非常希望去确定些什么,所以明明答应了君南芙在蜀山决不当着别人和她说话,还是没办法控制住自己,所以才会鼓起勇气开口。”

“然后呢?”

“然后,她拒绝了,说和我不熟。”张尉话音刚落,就听到白芷薇的又一声冷哼。

“觉得不开心了?”

“比不开心要糟糕很多。”张尉的双眼望着浓云一样的树冠,试图解释自己的心情,“是不开心,可是又担心惹恼了她,心里头空落落的。你知道,她人好看,脾气又温和,而且一直对我很好。原来,我一直以为她这样对我就已经很满足了,可是那时候,我突然想要再多一些。你明白么,不只希望那人对你好,而是再多一些什么。”

这一次,轮到唐谧长长叹息了:“我明白的,因为也曾经有那么一个人,让我希望他能够对我再多一些。”

“是那样的感觉吧,对你越好,就越不满足,还想再多要一些,却也说不上想再要些什么。”一直没有开口的白芷薇忽然说,那样低婉的语气,似乎不是在参与谈话,而是在兀自讲着自己的心绪。

三个少年忽然都觉得被道不明的心事淹没,无法再开口说话了。

半夜里,唐谧转醒过来想去方便一下,无意中瞟了一眼“沉荻”,发现珠芯处的那个小光团一明一灭。她知道这是“沉荻”受到攻击的表现,立时一跃而起,紧张地四下观望。

周围漆黑一片,并没有任何野兽或者其他东西接近的迹象。

唐谧心中不免暗自疑惑,又向“沉荻”瞧了一眼,只见此刻那光正稳定地亮成一团,哪有半分闪动的样子。

她揉了揉眼,心想莫不是自己刚刚睁眼的时候看花了不成?再细细看了看平静的“沉荻”,还有四周安静的丛林,这才起身离开。

唐谧不敢走得太远,好在他们栖身的榕树巨大无比。她绕到树后不远处,撩开袍襟。正要去解裤带,忽然觉得有点不自在,感觉好像在被什么东西偷窥。她忙停下手,前后左右搜寻一阵,却仍然没有发现任何不对。

唐谧早已确信,自己的感觉一向要比常人敏锐些,此刻她心中断定。此处必有蹊跷,大约正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窥测自己。

莫非是那小猴子回来了?她这样想着,索性坐到地上,背靠大树,佯装睡了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周围仍没有半点动静,唐谧眯着眼,正怀疑自己这一次是不是真的产生了错觉,忽然,她只觉身边地上的榕树气根有些异动,偷眼望去,只见有两条离自己最近的气根正在悄悄探过来。其中一条缓缓钻入自己的袍下,贴着自己的腿开始一点点向上攀爬,另一条则笔直伸入自己的前襟,探向衣服里面,往胸部触去。

“啊,淫树!”唐谧一手捏住一条气根,跳起来大声叫道。

两条气根被唐谧一举制住,顿时蛇一样地乱扭。紧接着,十来条气根从四面八方向唐谧激射而来。

唐谧见状不好,忙松手放了那两条气根,仗着魔罗舞的身法灵活,闪身躲避攻来的气根。

她一边躲一边高声叫道:“大头、芷薇,快起来,一起打死这棵淫树!”

张尉和白芷薇闻声而起,只见“沉获”的光晕外,数十条气根挥舞晃动,张牙舞爪,而唐谧的声音正是从树后传来。

两人一时半刻没闹明白“淫树”是什么意思,但已经知道这回是遇上了树妖。

张尉拿起“沉荻”。提剑和白芷薇冲到树后。

只见唐谧在十来条气根的攻击下已经有些捉襟见肘,眼瞧着一条气根趁她闪躲不及缠上了她的右腿,白芷薇心念一动,“雾隐”脱手而出射向那条气根,当即将它斩成两截。

白芷薇没料到危急之中自己的御剑术竟能发挥至此,顺着刚才的感觉掌中凝气,心力汇聚,一抬手,那距离自己六七尺开外的“雾隐”应心而动,凌空飞旋,又切断了数条气根。

唐谧一见那些气根被切断,趁机飞身跃入“沉荻”的光圈。

原本那些从四面八方袭来的气根畏惧“沉荻”的光芒,都不敢再贸然发动攻击,只是一味地在光圈外挥舞试探,不时触一下光晕,再“嗖”地缩回去。

唐谧站在光晕中喘了口气,这才瞧出树身上有两个疤结,看上去活像一对怪眼,顿时气恼地指着那巨树,破口大骂:“你个烂淫树,活得不耐烦了!”

紧接着,她急急催促张尉和白芷薇:“快点快点,咱们赶紧干掉这妖物!”说完,脸上掠过一阵无比痛苦的神情。

张尉见了担心地问:“唐谧,你受伤了?”

唐谧半躬着身子,隐忍地摇摇头:“没,没,咱们赶快收拾了这妖物,我就没事了。快,快一点!”

张尉见唐谧难过的样子,更加不放心,一叠声关切地追问:“真的?真的没事?是不是肚子疼啊!”

唐谧仰起头看着张尉,咬牙切齿地道:“收拾那妖物,快!”

张尉从未见过唐谧如此凶悍的样子,下意识地抽出剑,把“沉荻”塞到她手里:“好,你先忍一下。收拾完那妖物,我就来给你治伤。”

此时,白芷薇已经收回“雾隐”,看了看唐谧道:“你忍忍,这妖物有些厉害。”

唐谧听了,顺着白芷薇观望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刚刚被切断的那些须根已经重新冒出新头,宛如章鱼触手般在空中挥舞。

“这样不行,等到它下定决心开始攻击‘沉荻’,我们就被动了。”唐谧忍耐着说,“芷薇,你和大头攻击它的身子。”

白芷薇看着光晕外数十条舞动的气根,略略思忖,对张尉叫道:“大头,走出沉荻保护的话,我们还要对付这些气根,不如果在里面,直接攻击它的树身。”

张尉听了,讪讪道:“可是,我的术法和御剑术都不行啊。”

“没事,我来!”白芷薇被自己刚刚释放的御剑术鼓舞,心中溢满了说不出的自信,凝聚心力,气运掌心,“雾隐”再次激射而出。

只见“雾隐”气势如虹地刺穿阻挡在它前路上的那些气根,直击树身。霎那间,所有的气根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挡在“雾隐”之前,企图阻断它的攻势。可是“雾隐”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力量,毫不停滞地一举斩断任何阻挡在它前路上的羁绊,一直深深插入了树身。

这一剑,当真是见神杀神,见佛杀佛!

唐谧看得心旌摇动,本想大声叫好,猛地瞟见白芷薇被兴奋的光芒笼罩的面孔,心里忽然划过一丝忧虑。

这样的力量,是她这个年纪的剑童该拥有的么?

唐谧这样想着,暗骂自己是不是有些多虑了。

白芷薇见一剑得手,手腕一翻,欲带动“雾隐”纵向再在树身上划出一条大口,给它致命一击。

就在心力与内力同时发动的瞬间,白芷薇的心头猛然袭过一种异样的感觉,似乎有一刹的凝滞,后续的力量无法跟上,然后,她模糊地感觉到,有一股外力正从她操控“雾隐”的掌心反向注入她的身体,替她顶住了自己不济的心力,让她可以继续发动攻击。

是剑魂的力量回传了么?这个念头在她心里一晃而过。

不等白芷薇仔细思考,“雾隐”已经被十来条气根缠绕结实。那树妖正奋力将剑拔出体内。白芷薇知道,自己的第一剑并未给树妖造成致命的伤害。必须在剑还插在它身体里的时候,尽快扩大它身上的创口。

当下,她不及细想,直直顺着那力量的来势,斜挥手臂,操纵还插在树妖身上的“雾隐”,一剑狠狠向下劈去。

这一剑尽没人泥土,直劈进树妖深埋在地下的根部。只听树妖发出一声刺耳的嚎叫,一股翠绿色的浓浆从地面深处喷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