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谧在抽出脚的时候顺势踢飞了两颗垫在千斤石下面的小石块,然后瘸着腿一蹦一跳地道:“完了,完了,彻底残废了。”

张尉放下千斤石,蹲下来道:“你别跳了,我给你看看。”

唐谧把脚伸过去,放在张尉的膝盖上,继续十分入戏地哼哼唧唧着,并且努力挤出几滴眼泪来。

张尉把她的鞋子褪去,正要脱袜子,她才反应过来,一脱袜子,脚上连红肿的痕迹都没有,不就露馅了么!她紧急中大叫一声:“别动,大头,男女授受不亲。”

张尉抬起脸,正看见眼前少女尖削的下巴,猛然看到那张瓷娃娃般的面孔正在悄然褪去稚气,这才恍然觉得有些不应该,手停在半空里,滞了滞,尴尬地收了回去。

“要不,我帮你看看?”君南芙在一旁说道。

“不用,不用。”唐谧缩回脚,讪讪地笑道,“我感觉也没有那么严重,真的。”

“真的么?你还是让君南芙帮你看看吧。”张尉关切地说。

唐谧却注意到张尉在自己面前对君南芙的称呼由“南芙”变回了“君南芙”,似乎故意做出生分的样子,心中又是一阵不痛快,暗暗骂这小子真是傻到了家,被人家牵着鼻子走。

她心里一不高兴,便故意说:“你们两个怎么三更半夜还在一起呢?”

君南芙被问得脸一僵,看了张尉一眼,没接话。

张尉本想说唐谧和白芷薇都知道咱们订亲的事了,转念一想,觉得可能又要惹君南美不高兴,便想寻个说辞。可怜他生来不懂说谎,也万万不如唐谧和白芷薇那样机变,突然间叫他千回百转、硬生生编出一句两全的谎话来,即不让唐谧觉得他在骗人,也不让君南芙感到生气,当真是比让公鸡下蛋、母鸡打鸣还难。

他憋了半天,额角渗出细汗,才蹦出来一句:“恰巧,恰巧碰上的。”

唐谧一句话倒是给自己解了围,见两人一下子都没心情再脱自己的耕子,立马改成一副语重心长的口气,对张尉说:“大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被千金石砸了脚么?因为我是来练臂力的。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三更半夜跑出来练臂力么?因为,我们三个今年要想升入下一殿,唯一的办法就是争夺比武的三个后备位子,所以,我们必须每天晚上勤加修炼,明白了么?你也要努力啊,脑子里不要光想一些七七八八的杂事。”

张尉听了,心中震动,忽然觉得自己从下午骑术课上被邓方蛊惑以来裁这么一直想东想西,实在好不羞愧,立刻应道:“没想到像你这么惫懒的人都觉悟了!那我们三个以后每天晚上都一起练武,互相督促好不好?”

唐谧心里偷偷暗笑自己的奸计得逞,扫了一眼君南芙,将手向前一伸,摆出颇为豪气的江湖作派道:“好,我们击掌为誓,江湖儿女说一不二,此后一心以比武为重,心无旁骛,苦练武功,誓夺前三!”

张尉被唐谧这样一激,想也没想就伸出手与她的手击在一处。掌声清脆一响的刹那,心生斗志,仿佛真的忘记了身旁还有如斯盈盈望向自己的佳人。

唐谧被君南芙搀着回到了梅苑,一进院子,才发现里面竟然甚是热闹——一群女剑童正站在院子里,看屋顶上一只浑身乌黑、唯有尾尖儿有一簇白毛的猫在和那只小绿毛猴子打架。

唐谧瞧见人堆儿里有白芷薇,一瘸一拐地走过去问:“怎么了?”

白芷薇笑笑,指着屋脊上那黑猫道:“这就是咱们御剑堂的那只灵猫,两个家伙不知怎么,见了面就不对付,已经打了半天了,用的可全是咱们蜀山的功夫。”

唐谧一看。可不是么?那黑猫脚下的步伐还有挥爪的姿势,都很有蜀山的风范。而她们的小猴子就更不简单了,因为本来身形就像人,那爪子挥出,十足十就是蜀山武功。

唐谧看了一会儿,不禁有点汗颜,对白芷薇小声说:“看来,咱们要和小猴多多切磋武功才对啊。”

最终,黑猫不敌小猴,恨恨地“喵喵”两声,落败而逃。众人这才意犹未尽地散去。

唐谧和白芷薇刚一进屋,李理就跟了进来,冲唐谧一招手,神秘地眨了眨眼睛道:“唐谧,出来一下,我有话说。”

唐谧出得屋来,轻声问:“怎么样,是查出来些什么了吧?”

李理点点头道:“李冽实在是没什么更多的事可说了,但是君南芙,我可是挖出来一条小秘密。”

“什么小秘密?”

李理低下头,凑近唐谧耳边说:“君南芙来御剑堂这四年,只听说过别人送她彤管草,可没听说过她送过谁,对不对?”

“我不知道,没关心过。”唐谧坦白地讲。

李理瞪了唐谧一眼,继续道:“其实,她悄悄送过一个人,唯一就这么一次哦!”

“谁?”

“桓澜。”

第二天。唐谧和白芷薇、张尉三人去术宗上术法课,快到长明阁的时候碰见一身术宗藏蓝袍服的慕容斐。

术宗之人大多倜傥不羁,慕容斐刚去没几天,也浸染了些许飘脱之气,看上去倒是比在御剑堂的时候更加风度翩然。

唐谧一向觉得慕容斐因追求完美而显得有些拘谨,不想今日于淡淡晨光中骤见,恍惚竟有了些顾青城的影子,看得她一阵失神,也忘记了发声招脬。

慕容斐向三人道了早安,又说:“你们是来上幻术课的吧。督导弟子就是我和另一个叫程绒的术宗弟子。幻术和御剑术一样,挺危险的,你们初学时千万小心。还好,你们的术法是胡殿判教,他过去可是术宗一等一的人物。”

“什么叫过去是一等一的人物?”白芷薇不解地问。

“好像十几年前,大家都说在术法一门中天下再无人能与胡殿判匹敌,后来,不知出了什么事,他身受重伤,最后虽被莫殿判救回性命,但三力丧失大半,再也无法继续练武。所以,就回到御剑堂内教导剑童了。”

“怪不得,他咳嗽的时候好像要喷出肺来一样。”白芷薇说。

慕容斐听了笑一笑。眼前这少女说话还是如平日一般直接,可是不知为什么,上山以后,自己会时常想念这几个人。

想来在御剑堂的时候,大家也并不总在一起,可那些短暂的相处时光却格外清晰地印在了心底。有一瞬间,他忽然有一些恼恨慕容烨英为什么要让他想清楚到底喜欢谁,若是只是和原来那样,不是也很好么?无所谓男女之情,大家只是这样在一起,也很好吧?

他想到这里叹了口气,聪明又实际如他,清楚地知道,慕容烨英是对的,时光不会永远停在这一刻,若想留住谁,就要先想好选择谁。人生总会有必须选择的时刻,躲是躲不过去的。

幻术课正式开始的时候,胡殿判先介绍了慕容斐和程绒两个术宗的督导弟子。

就如同桓澜的到来会引起女剑童们的兴奋一样,慕容斐的出现同样让大家雀跃不已,加之慕容斐为人比桓澜随和太多,故而幻术课打一开始就有了一种活跃轻松的气氛。

胡殿判大约是看出些什么,在一阵急促的咳嗽之后,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在此的所有去年没通过殿试的剑童,幻术都是你们没有通过的一门吧?”

此话一出,果然管用,众人顿时安静下来,等着胡殿判的后话。

“幻术和御剑术是本殿两门最难的功夫,但大家可知,为什么你们一入御剑堂就可以开始修习御剑术,而直到现在才得以修习幻术么?”胡殿判抚着花白的胡子问道。

“是因为要使用剑魂的力量么?”

“是因为我们的心力现在才够吧。”

都答对了一部分。我们蜀山的幻术的确要用到剑魂的力量辅助才可以完成。但是还有一点大家没有提到的,就是幻术是制造幻象的术法,不但会迷惑别人,也会迷惑自己,这是需要拥有强大的内心、坚定的意志才能自如操控的术法。所以,是否被迷惑,不完全是由力量来决定的,大家明白了么?胡殿判说完这么长一段话,顿了顿,止不住又是一阵咳嗽。

“总而言之,你们要拿出双倍的努力用在幻术课上。”说到这里,胡殿判转而问那个叫程绒的督导弟子,“你当年应该就是因为幻术不过关,不得不在义金殿学了两年吧?”

程绒是一个模样细致、身形纤巧的女剑童。她点了点头,恳切道:“大家若是想探讨大试失败的经验,或者排解屡试不过的沮丧,都可以来找我聊聊的。”

如此晦气的话题自然无人响应,底下一阵尴尬的冷场。

唐谧摇摇头,有些同情地看看慕容斐,心想:有这么一位冷场姐姐存在,恐怕会逼得那些男剑童也和女剑童们一样,要围着慕容斐打转了。

44、桃花障

蜀山的桃花比其他地界开得略晚,每年三月中旬,山间始有绯色星星点点地冒出来,但是某一天醒来,忽然之间便有朱霞绯云绵延百里的绮丽景色跃入眼帘,这时候,便是学习幻术桃花障的最好时机。

胡殿判缓缓抬起青筋暴露的右手,一朵在空中飘飞的粉色花瓣落在他的掌心。

他看向剑童,郑重道:“初涉幻术,之所以第一个便要学桃花障,是因为桃花本身就是具有幻力的东西。”

花瓣翻落手掌,他顿了顿继续说:“听说,有人只要望着桃花便会因为失神而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且不管是否确有其事,对于初学幻术的你们来说,桃花本身的幻力再加上你们自己剑魂的力量,能够帮助大家很快地建立起幻象来,你们也可以借此体会创造幻象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故此,虽然桃花障是只有在这个季节才能使用的幻术,但是对于幻术修炼来说,却是极为重要的。”

胡殿判说完,要求所有剑童围成一个圈,而自己则和慕容斐与程绒站在圈中。接着,他让众剑童什么都不要做,只是耐心地等待即将出现的幻象。

片刻,天空中开始有越来越多的粉白色花瓣翩然飘落。风起了,那些花瓣在风中打着旋,忽上忽下,愈来愈多,蜂群一般聚集,终于铺天盖地

当唐谧把神思从漫天飞舞的桃花中抽离,才发现胡殿判和慕容斐他们早已消失了踪影,就连其他的剑童也都不知去了哪里,漫天漫地的桃花中。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她深吸了口气,知道自己此刻已经处身于桃花障了,不一会儿,幻象就会出现。

恍惚只是一瞬间,那些飘飞的桃花便全都没了踪影,她的眼前出现了两个身穿靛蓝色剑童袍服的少年。

那两个少年转过脸来,唐谧看到的是两张一般无二的面孔,都是小小的年纪便带着些萧索的表情,看得人心里微凉。

其中一个少年说:“这就是剑中的霸王‘破甲’么?传说这剑可以攻破所有防御的术法,最是霸道无比。给我看看好不好?”

另一个少年点点头,递过手中的长剑。

那少年接过剑,仔细看了一会儿,又无声地把剑递回,可就在即将松开手的刹那,他忽然手上一紧,将剑刺了出去!

墨色的铁剑插入镜中幻影一般的另一个自己,那少年脸上浮起淡笑,低声问道:“为什么,我们不是一模一样的么,为什么‘破甲’认可的人是你?这世界上,若是没有晃就好了。”

就算知道自己正身处幻象之中,唐谧还是感觉到指尖冰凉。她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想要逃离这幻象,不想另一个少年忽然狰狞地笑了起来,双手握住插入自己身体的剑刃,一寸一寸向外拔出:“原来,剑刺入身体里,是这样的感觉啊。显,你也会疼吧,和我一样疼吧。显啊,我们一直是一体的,不是么?”

在铁剑抽离身体的瞬间,唐谧看到一大团肉块和筋节混合成的血色物体黏连在剑尖上,重重掉落到地上。

“啊——”她忍不住捂上双眼,尖叫一声。

“唐谧,你怎么了,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了么?”张尉忽然出现在唐谧面前,焦急地询问。

唐谧抬起头,还没想清楚张尉是怎么出现的,可之前的那些幻象已经不知去向。

“大家都看见幻象了吧?”胡殿判的声音传来。

唐谧循声看去,不远处的圆心中真真切切站着的三人让她的心定了定。她随手掠一掠额前的碎发,掩盖住刚才的惊慌。

“方才的桃花障是我们三人发动的,你们身处其中,每个人都会看到不同的幻象。你们所看到的,也许是心中的疑惑,也许是心中的执念。总之,之所以看到幻象,和你们自己的内心有关。”胡殿判说完,又剧烈咳嗽了一阵,才说道,“现在,你们开始学习一同发起桃花障,来迷惑我们三人。注意,你们的目标是迷惑我们,而万万不要将自己也迷惑了。”

胡殿判说着,把手按在佩剑上,用他低哑的声音道:“像我这样,沉下心思,让你们的剑魂发挥力量,引来桃花之风。”

众剑童按照胡殿判所说,手扶剑柄,凝力于心。就连没有办法使用心力的张尉,和无法与剑魂沟通的唐谧也装模做样地握住了剑。

疾风忽至,桃花漫天。

胡殿判在纷纷扬扬的花雨中说:“现在,释放你们的力量,一定要慢,非常慢,好像抽丝剥茧一般。”

慕容斐安静地等待着幻象的出现。时间一点点过去,空中的桃花已经纷乱密集得让他几乎看不清对面的剑童,可是幻象却始终没有出现。

他觉得有些不对,偏过头,对身边的胡殿判说:“胡殿判,好像有些问题吧?”

胡殿判神色凝重道:“桃花之风太盛,这些剑童的剑魂怎么会有这样强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