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去,我不怕幻象的!”张尉说完,不等众人反应,已然飞身一步,抢在慕容斐之前,跃入了绯色的漩涡中。

46、幻境迷宫

张尉看到的唐谧,正手提着滴血的“未霜”,静静站在急速旋转的飞花中。一串串泪水正沿着那双时常笑成两道弯弯月牙的眼睛,流淌下来。

他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这才想起其实唐谧父母双亡,家又在极为遥远的地方可是她看上去总是那么开心的样子,永远都笑笑的,偶尔提起那些事,她总是说:“记不清了,我的脑子有毛病的。”

也许,她是不想让别人为她担心难过,才那样说的吧,张尉这样想着,不禁有些懊恼自己的后知后觉。

他走过去,拉住唐谧的手:“唐谧,别哭了,跟我走吧。”

唐谧的眼里蒙着一层雾水,看上去有些空洞,让张尉觉得她明明是在看着自己,却又像是在看着别人。

突然,唐谧紧紧将他抱住,把头埋进他的胸口,发出闷闷的呜咽,断断续续地说:“原谅我原谅我”

张尉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反应,身子有些僵硬,手放在哪里似乎都不对,心里却又感到说不出的难受,只觉比自己遇到伤心事还要憋屈。

他希望可以说一些像样的话来安慰她,但又完全不知应该说些什么才好,想来想去,觉得唯有把心里话讲给唐谧听:“你究竟做错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无论你做错什么,我都会原谅你。我保证,今后一直会为你担当,为你着想。你得罪了人,我替你去道歉,你干了坏事,我替你去顶罪,唐谧,只求你别哭了好不好?”

不知是不是这话起了作用,唐谧渐渐止住了哭泣。

张尉见她虽不再哭,可眼神仍然无焦,便拉住她道:“走,和我一道从幻象里出去。”

唐谧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任由张尉拉着。张尉见此情形,拉着她举步要走,一抬眼。却发觉周遭的世界早已不是漫天飞花,而化作一座巨大繁复的宫苑。

他还从未见过如此复杂华丽的建筑——到处是高耸的红漆柱子和蜿蜒的回廊,以及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亭台楼阁。

张尉看着这雄伟的景致,心中一紧,知道自己应该是看到了唐谧所在的幻象。

因为一直使不出心力也看不见幻象,他曾经很羡慕那些能够陷入幻象的人。可如今,当他第一次真的处身其中时,心中竟觉寒意骤升。

他并非是为自己身上发生的奇异变化而不安,只是生平第一次面对着这样纯粹以强大幻力构建的虚象,顿时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心灵的渺小无力,完全不知该如何带着唐谧安然离开。

于是,他开始仔细观察起这座陌生的建筑来,发觉那些重重叠叠的门廊、亭台造得几乎都一模一样,一个念头忽地从脑海中涌出:

——唐谧的鬼主意向来最多,又很是贪玩儿,如今在她自己造出的幻境里,所有地方都构造得如此相似,如同迷宫一般,莫非是她想让陷于其中的人无法轻易脱身,迷失在这幻象里陪她一道玩耍?

这个念头一出,他觉得仿佛抓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顺着解迷宫的思路想下去。

张尉记起,小时曾和玩伴们一起玩过迷宫游戏。那是在纸、沙子或者石板上先由一人画出纵横交错的迷宫图,然后其余人再比赛谁先找到从入口到出口的捷径。

他不算聪明,从来不能很快发现最快的那条出路,可是他却知道,只要始终坚持沿着一边走,最后一定能出去。

他习惯选择靠右,总拿着笔或石子,沿着右侧一直画下去。永远向右,永远向右

这是一个相当笨的法子,一定会绕许多弯路,耗费成倍的时间,也不大可能第一个找到出口,但是最后,他永远能走出去。

所以,他后来想,其实这世上恐怕是没有什么走不出的迷宫吧。如果你能够选择一边,坚定地走下去,一直走,一直走,也许会比所有人花费的时间都多,但只要有出口在,最终便一定能找到!

想到这里,张尉拉起木呆呆的唐谧,随便选了一条路,靠着右边开始前进。他坚定地越过一道道看似相同的回廊和亭台,有很多次,眼前出现的道路真的令人迷惑,仿佛只要选择那条左边的岔路,出口便会在尽头的转角突然冒出。但他依然靠右,哪怕走了许多冤枉路,也未曾有一瞬的动摇。

只是,因为身后拉着的唐谧安静得有些陌生,他忍不住不时回头望一眼——她不言不语,懵懂稚子般任由自己这样拉着向前,仿佛天下虽大,却只得他一人可以依赖。

明明知道现在说话她也不见得听得见,听得懂,张尉仍是笑着装出自信满满的口气宽慰道:“可巧我走迷宫最是在行了,天下没有我走不出去的迷宫,放心,难不倒我的,咱们一定能出去!”

幻象中的迷宫可能是永远也走不完的,但真实的迷宫只要如此走下去,便一定会有尽头,这是不可能因为感官被迷惑而消失的真理。

张尉这样想着,穿过第二十条看上去几乎一样的回廊,然后是第二十一条

在他平稳而急速的步伐间,幻境中的迷宫渐渐褪去了颜色,开始有花朵飘在空中,打在他的脸上。他下意识地闭了下眼,再睁开的时候,但见铺天盖地的桃花飞旋,这才知道已是回到了真实世界。

张尉心中一喜,转脸去看唐谧,却发现唐谧的眼神仍然空洞,暗叫一声不好!原来如此做只是把自己一个人带出了幻境,可对唐谧却一点用处也没有。如何能让他人摆脱幻象迷惑的术法他根本未曾学过,如果强行带着唐谧走出这片桃花漩涡,会不会对她有什么伤害呢?他思忖良久,踌躇难决。

思虑间,张尉警觉身后有些异样,转头发现术宗宗主顾青城已进入桃花漩涡之中。

“顾宗主,唐谧还是未能从幻境中出来,该怎么办啊?”他急忙出声求救。

“我来吧。这么强的桃花幻力,你自己没有被迷惑已经是极为难得了。”顾青城说着,走到唐谧身前,伸出右手,将双指点上她的额头,沉声说,“我先进入她的幻境,看看能不能带她出来。”

只见顾青城保持站姿,一动不动地立定,半晌,才听他问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一直很安静的唐谧缓了一会儿:“不知道。”

顾青城的神色一黯,叹了口气:“这样的话,那我只好强行带你出来了。”

张尉听了,心中着急,也不管此时的顾青城是否能够听见,脱口而出:“宗主,这样做会不会伤到唐谧呢?”

顾青城没有答话,手继续点在唐谧的额头上,念道:“一切有为法,如泡沫幻影,如雾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灭。”说话问,他左手一挥,袍袖轻扬,空中的飞花四散而去,转瞬便不见了踪影。

然而唐谧的双眸仍然懵懂不明,分明是还未清醒。顾青城见了,神色微变,伸手将唐谧横抱人怀,对不远处的胡殿判说:“这孩子被幻力所困。六识已乱,醒不过来了。你先安顿好其他剑童,我差人去请穆殿监过来。”

顾青城甩下这句话,便抱着唐谧快步往长明阁而去,扔下张尉、白芷薇和慕容斐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

慕容斐忙向胡殿判追问:“殿判,顾宗主是什么意思?”

“桃花障这种幻象,会让陷入其中的人觉得像是做了个梦。你们在幻境中所见,往往是心中的思虑、执念、心结或者是记忆的片段。按理说,梦醒了,就自然会忘掉,或者记不清了。但是使用‘金刚幻灭咒’强行把幻象毁去,将人从中唤醒,当时幻境中的情景便会有一些留在记忆里,包括一些不好或者被扭曲的东西。不过也有一种情形,就是处于幻境之人入迷太深,那么即使桃花与幻象都被除去,她自己还是无法让意识脱离幻象中的世界,这时便不是幻象迷人,而是她沉迷自身了。”

胡殿判说完这一大段,已然相当疲乏,看上去好像一下又苍老了许多。慕容斐见了,虽然心中仍有诸多不解,却不忍继续问下去,可一见同伴们神色焦急,自己更是挂念唐谧,支吾着又欲开口相询。

胡殿判见他欲言又止的神色,平复了一下呼吸,看看不远处正从迷乱中醒来的诸位剑童,缓缓道:“慕容斐,你先找人将程绒送去医治,待我歇歇再与你讲。”

慕容斐应下,速速做了安排,又自作主张向其他剑童解释安抚了几句,便放他们下了山。

一旁的胡殿判看他处事利索得当,颇为满意,这才对三人道:“你们知道吧,幻术并非是我们蜀山派擅长的术法,而是以清源寺最强。我们开山祖师虽然幼时长于清源寺,但并未有所学,故而蜀山所用‘金刚幻灭咒’不过是截取那些和尚的一段咒法,仅为皮毛而已。”

张尉和白芷薇都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不免面露疑惑。

生于清源寺所在齐国的慕容斐却说:“这个我知道。清源寺讲求的是武学之道,并不倡导术法之学,认为术法是以人力做神事,所以他们不能豢养魂兽,不习五行之术,唯独可修佛音咒法。听说这法门要自幼通过不断诵经修行而得,修为高者,不借任何外力便可白造幻象。清源寺便是以此告诫世人,一切皆空,俱为泡沫幻影。”

胡殿判自一阵疾咳中缓过来,点点头,继续说:“不错,咱们开山祖师离开清源寺后,遇见了,嗯,魔王。她自幼拜在一位修为很高的五行僧门下,学习五行之术。五行僧是一类极为特别的人,他们虽然也剃光头发,自称为‘僧’,却不拜佛念经,只修天地之法、五行之术,这些人收徒弟也没什么讲究,大多就是凭一时喜欢。魔王不知怎么让那五行僧也传授了咱们开山祖师一些本领,这便是我们蜀山派术法一脉的由来。至于幻术,那就要到咱们祖师爷找到剑冢,发现古时遗剑,参悟剑魂之力后,又将之与所知的清源寺幻术以及五行僧术法结合,这才自创而成。我们蜀山的术法中会夹杂佛家手印和咒语便是这个原因。”

白芷薇听得心急,忍不住问:“这些和唐谧的事儿又有什么关系?”

“自然有关系,因为唐谧现在正处于陷入幻术后的最糟情况之一——六识全部迷乱,沉浸在自己制造的幻境内无法脱身,而我们蜀山术法于此是根本无解的。”胡殿判沉声答道。

三人听了,几乎异口同声地呼道:“那该怎么办才好!”

胡殿判向长明阁望去,略带忧虑地说:“看看穆殿监到了,有没有什么办法吧,他少年时曾有奇遇,被清源寺高僧悉心教导过,或许能解这六识之乱。你们暂且耐心等等吧。”

然而三个少年却完全静不下心来,商议一下,决定一同去长明阁看个究竟。路上恰巧遇见一个杂役来找白芷薇和张尉,说是御剑堂穆殿监已到长明阁,要找他二人问话。

三人遂跟着杂役来到长明阁正殿,看见顾青城和穆显左右落座,面色都颇为不善,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进去,齐齐施礼问好。

“我刚刚问过事情缘由,据说是因为你们的剑魂力量太强,结果不受你们的控制,这才发起狂来,是这样没错吧?”顾青城看了看几个少年人,不等他们解释,便直接转对穆显道,“我当时正带着弟子在山中修习,忽然看见蜀山中的桃花都向无忧峰飞去,便知一定是出了什么不寻常的事。你这几个小小剑童的剑魂之力可真不简单啊,方圆十里内的桃花都被召了来,看来,今年的蜀山当是没有十里红霞的花海可看了。”

顾青城这话说得似乎是在半开玩笑,但在穆显听来,里面却分明暗含指责的意味。让剑童持有如此危险的武器,至少他也有失察之责吧。

穆显面色冷峻地扫了一眼几个剑童,注意到除却没有桓澜,去年狮戏中捅娄子的几人居然全都在场,不觉感到有点头疼,决定先拿已是术宗弟子的慕容斐开刀:“慕容斐,你怎么也和这事有关啊?”

慕容斐也说不清自己是为何跟过来的,只觉和张尉他们原本就是一伙的,自然而然就一起来了,此时穆显一问,还真是不好回答,难道要承认自己的剑魂也同样过于强大么?

白芷薇见他一脸为难,抢先开口道:“回殿监,慕容斐是刚才把我们救出桃花障的人,他和此事没啥关系。至于我和张尉、唐谧的剑魂为何如此之强,是因为我们曾经打赢了魔宫之人。”

慕容斐因为桃花障中发生的事,一直不敢正眼去看白芷薇,此时见她给自己解围,感激地对她微微颔首作谢后,又速速地转开了目光。

接着,白芷薇简单把他们在楚国与魔宫之人遭遇的事讲了,只是将慕容斐篡改成张尉。

穆显听完,冷哼一声道:“你们三剑合璧能赢得了佟傲?十剑合璧只怕都不见得是他的对手。他这明摆着是要陷害你们,祸乱蜀山。平时的机灵劲儿都到哪里去了,还是因为看到了巨大的力量便起了贪婪之心?”

穆显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从几人身上掠过。三个少年只觉三道寒意从后脊背一点点爬上来,俱是低头不语,噤若寒蝉。

“你们把剑都交上来!”穆显说道,向他身边的白芷薇伸出手。

白芷薇本能地握住剑柄:“殿监,我没有剑怎么在蜀山修习呢?”

“我只是要给你们的剑上一道结界,等到你们的力量可以控制剑魂时,结界便会自行解开。而之前,因为这道结界的束缚,你们只能调动和自己力量匹敌的剑魂之力。”穆显答道。

慕容斐听了,看着三人都将剑交给了穆显,心中犹豫再三,终究还是紧握着“迫雨”,没有说话。

待到被穆显封了剑,张尉才壮胆问道:“穆殿监,请问唐谧现在何处,可是已经没事了?”

“那孩子还在后面躺着呢,六识仍然混乱,看上去虽然形如假人,但实则正在她自己的世界里不知正经历着什么。”穆显答道。

“那殿监大人可有什么施救之法吗?”白芷薇紧跟着问了一句。

穆显面色微沉:“我正要问你们,唐谧平时最信任的人都有谁,比如哪位殿判。”

白芷薇想了想,答道:“大约是慕容殿判、宣殿判或者阎殿判中的某一位吧。”

穆显听后,未再作解释,唤出魂兽去叫这三位殿判。

少年们看着穆显的魂兽三尾锦貂眨眼间跑出大殿,心下疑惑,却都不敢开口,偷眼扫着穆显和顾青城,希冀从两人的神色中窥破些什么。

好一会儿,还是顾青城先开了口:“你们别想多了,唐谧现下也不是没得救,只是这施救的法门蜀山中只有你们穆殿监懂得。说起来,这解除六识之乱的法子也属简单,就是施救者将自己的六识送入被救者的六识之境中,平息已乱的六识。只是你们也知道,人的心灵是最难以窥探和进入的,特别是混乱之时,更是难上加难。所以要求施救者必须是被救眷清醒时绝对信任的人,对其没有心防,才能成功。刚才你们穆殿监已经自己试过,并未成功,想来定是因着唐谧平时太过敬畏穆殿监之故。所以他这才去叫与唐谧交好的殿判来试一试,你们穆殿监自有法子透过殿判的六识来施救。”

三个少年听顾青城将这解救的法门讲解得似乎颇为简单,多少放了些心,不想不久三位殿判陆陆续续到来,跟着穆殿监转到后面厢房,没多久便又一个个无功而返,竟是无人可以突破唐谧混乱的心防。

慕容烨英本以为自己的希望最大,碰壁后连连摇头,半是忧虑半是气恼地嘀咕:“唐谧这个小娃娃,怎么思虑这么重啊。”

白芷薇心里着急,脱口问道:“那么顾宗主可以试试吗?唐谧一直以来都最喜欢宗主了。”

顾青城听了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要说什么,穆显便道:“顾宗主与我的功力相当,我无法对其施术。只有与我的功力相差越多,我才越容易送其进入唐谧的六识幻境。”

“那让我来吧,唐谧一定是绝对信任我的!”白芷薇立时接口道。

穆显听了,微微压下眉头,稍作思考道:“也许唐谧确实极为信任你,可你要明白几点:第一,唐谧的六识幻境不知会有多么混乱,那里自成一体,毫无道理可言,前一刻是洪水,后一刻就可以是大早,大约仿佛无序的梦境一般,、所以你不能预期会在那里遇见什么凶险或者困境;第二,你身处唐谧的六识之境,犹如身处幻象一般,稍不注意,就会自迷其中。所以你一定要想好,你不会害怕吗?你的心力足够强到抵御幻象吗?”

白芷薇被问得脸色微变,心上浮起在桃花障中所见的情景。那时心底生出的阴郁情绪和手指戳在眼睛上的痛楚仿佛毒蛇一般,仍旧盘踞在她的意识深处,就算明明知道是假的,却如亲历般刻入心髓,哪怕只是想起,也会觉得心中异常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