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显见她神色间不自觉地现出怯意,想继续用言语逼退这不知深浅的少女,便续道:“说得凶险些,假如有洪水将你没顶,你便会有溺水的窒息之感,如果你觉得自己就此被淹死了,那也就是真的死了。”

但未等白芷薇做出抉择,张尉响亮的声音已插了进来:“若要如此的话,我去!我看不见幻象的。”

此话一出,白芷薇的脸色霎时一白,急急冲张尉递去眼色。

然而不等张尉明白这挤挤眨眨间的意味,穆显已缓缓张口问道:“既然看不见幻象,去年的大试你是怎么破幻通过的?”

张尉被问得愣在当场,不知要如何应对。白芷薇正想要帮衬几句,却发觉自己终不及唐谧那般有一副九曲玲珑的心肠,于现下情形竟是一句话也胡扯瞎掰不出。

穆显看看二人神色,再一想当日一直想不通的情状,含怒冷哼一声:“原来如此啊。张尉,咱们蜀山派欺师之罪的处罚是什么?”

张尉一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面色灰白,双唇轻颤,竭力控制住颤抖的声音:“回殿监,欺师之罪理当逐出蜀山。尉自知有罪,甘愿受罚,只是恳请殿监先让尉帮忙医治好唐谧吧。”

穆显经张尉这一提醒,想起后面厢房里那个暂时不能出来捣乱的唐谧来,轻叹一口气道:“你这孩子的性子我怎么会不清楚呢,你要是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早两年就该通过大试了。这都是唐谧出的坏点子吧,你若是从实招来,我答应你,不但救下唐谧的性命,还会从轻处罚于你。”

不想张尉心上牢牢记着适才在桃花障中对唐谧所作的承诺,昂头硬硬地回道:“回殿监,一切都是尉一个人的主意。只因尉不得运用心力,也看不见幻象,又连年不过大试,这才想出如此取巧的主意,请殿监处罚尉一人。”

穆显原本并未真的动怒,被他这样不知好歹地一顶,倒是真有些不悦起来,当下冷言道:“什么取巧的主意,分明就是欺骗。很好,她教唆你做了错事,你还要替她顶罪,是想充英雄做好汉吗?好,好,你既然要一力承担,那”

眼见穆显一句重责就要出口,忽听一直在旁边不言不语的慕容斐抢道:“穆殿监,此事弟子也知道,并非如张尉所言,是他一人而为。”

大殿内的众人都被他的话音吸引,这才发觉这么个全蜀山瞩目的少年竟一直被忽略在了一旁。

但见慕容斐神色谦卑恭谨却又暗藏着一份与生俱来的清贵,即便此时一副低眉顺目之姿,仍不露半点低微之态,犹如奏报日常事务般以平静的语调说:“此事是弟子与剑宗弟子桓澜、御剑堂剑童唐谧和白芷薇、张尉五人共同谋划的,我们五人甘愿一同领罚。”

47、六识之乱

慕容烨英记得,在这次于楚国见到慕容斐之前,大约已有两年多没见过这个堂弟了,所以对他的印象还始终停留在那个完美而刻板的少年模样。

完美是因为,他一直被这样要求着教养长大,知礼仪懂进退,言行举止没有半分差池。所以,少年慕容斐和幼年慕容斐的差别似乎只是换了个大一号的模具,成长也不过是一次成功的复制。然而,也许就是因为如此,慕容烨英便总是有些心疼他。又仿佛是因为看到他总是在众人的面前努力扮着成熟,让她反而不自在,以至于并不想多见。

直到这次见面,慕容烨英隐隐觉得,他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她很难说清那是什么:他看上去还是老样子,但比之过去多了些灵动,似乎那些礼仪规矩不再是刻画他的模具,而是某种他可以随心运用的器具。比如现在,这孩子于这样的僵局中柔软地退了一步,诚恳地认了错,然而,潜在的用意可能却是,这件事情绝非处理张尉一人便可以解决的,要处罚就是五人同罚,殿监大人你要想明白,简单赶走一个剑童张尉确实容易至极,可现在是五个人,而且其中还包括被全蜀山最寄予厚望的两个天才弟子。

慕容烨英不知这样的推测究竟对不对,如果不是如自己这般太过了解慕容斐,大约是不会看出此时站在长明阁一室春光中的这个温和少年会有如此的算度吧,于是,她忍不住在一边轻轻地叹了口气。

穆显以为身后年轻殿判的叹息是在可惜几个这么好的孩子也许就要被罚下山了,心下便也生出些不忍来。五个人都赶出蜀山,这样的情景的确太过重大,更何况其中两个也并非御剑堂的人

于是,他沉吟半晌才说:“先叫桓澜来问话。”

桓澜带来的回答几乎在所有人的预料之中——简短而肯定地承认过错,然后静待受罚,但是半分都不承认唐谧就是主谋。

穆显眼见四个少年在并未怎样商量的情形下,便快速默契地统一了口径,虽然心里一点儿都不信考场之事不是唐谧牵的头,却也拿不住更确凿的证据,心里反而有些佩服这小丫头笼络人心的本事,不知她怎么就能和这憨的冷的软的硬的各色人物都结下了如此深的情谊。

殿判阎楷之恰在此时站出来为几个少年求情:“殿监,这几个孩子在考场舞弊之事的确是该受罚,不过,现在还有条人命待救,这些事可否先放上一放?等唐谧被救过来了,剑童由我们带回御剑堂,术宗和剑宗的弟子交给掌门和各宗宗主分头处罚,这样可好?”

一旁的宣怡向来疼爱剑童,忙跟着进言:“是啊是啊,虽然他们犯了错,可是毕竟后来都得到了剑魂的认可,可见还是和蜀山有缘的。况且他们都是心地极好的孩子,大约是一时情急这才走了歪路,以后我等严加督导,定是可造之材。”

穆显思索着没有马上应答,眼光转向慕容烨英,似有征询之意。

慕容烨英的眼梢扫一下站在那里低眉垂目的慕容斐道:“五人有错,罚是该罚的,但现下还是以救人为重吧。就算以后要罚,我以为,把五人都逐出蜀山,显得有些过了,还请殿监三思。”

穆显的神色并不分明,当下答道:“也好,救人为重,这事先放下。”说罢抬手指向四个少年道,“你们几个都跟我来,一人不够,四个齐心倒也许能有些担当。”

四人尾随穆显来到殿后厢房,推门看见唐谧依旧是一副身子僵直的老样子,只是被人摆在了榻上,双眼迷茫地睁着,看上去说不出的古怪。再一细瞧,但见她的额头镇着一小块半透明的卵状物,有花生仁大小,晶莹饱满,似是某种美玉。

“这东西叫玉魂,和晶铁还有妖物一样,都是先人遗留下来的东西。”穆显简短地解释了一句。

少年们顿时睁大眼睛,细瞧这比文字还古老,比国史还久远的珍宝,然而横竖也只觉得就是块美玉,莹白剔透,并不见其他异处。

“你们有没有想过,唐谧现下的情形,分明活着,可六识已乱,单看其人,眼、耳、鼻、舌、身与意皆不在身,眼不能视物,耳不能听音,但六识却还存在,那么它们在哪里呢?”穆显问道。

慕容斐隐约觉得,这是佛家人才会问的问题,拿这样的问题来问蜀山弟子倒是有些难答,便道:“回殿监,我等不大清楚,平日里也从未思考探讨过这些。”

穆显一指玉魂:“这问题我也不知答案,不同信仰的人对这去处的解释也不一样。而清源寺的僧人则相信,不论它们去了哪里,玉魂都能与那个去处相接,一会儿,我就是靠它,让你们的六识进入唐谧的世界。”

“那么,在那里我们会看见唐谧吗?”白芷薇问。

“不见得。那里确实是她的世界,但她却不见得身在其中。就像你们做梦,有时也只是旁观者而不是梦里人。”

“那要如何平息她的六识之乱呢?”白芷薇又问。

“不知道。这也便是我最担心你们的原因。因为这并不是一个明确的任务,全看你们在那里可否自行看破唐谧六识之境的秘密。在毁去那个世界后。唐谧的六识之乱才可平息。”穆显说完,自己也觉这样解释太难理解,却又不知要如何才能说得更加浅显易懂,沉思一会儿才道,“打个比方,如果你们四个不满意现在的世界,你们知道该如何让它改变吗?想来也没有什么现成的方法,只能靠自己去探索。就和完成这个任务的道理一样。对于那个由唐谧六识所造的世界来说,该怎样破开,也只有由你们自己去探寻方法了。”

“那如果找不到法子,又会如何呢?”慕容斐问。

“你们几人并非真的到了唐谧的六识之境,只是我通过玉魂,送你们自己的六识去了那里,待到我力有不逮之时,便只得将你们带回来。你们到了那边,抬眼看北天,不论黑夜还是白昼,都该有一颗极其耀眼的亮星,当那颗星转红,便是我力尽之时,你们的六识便会立即归体。而且记住,你们通过玉魂来去唐谧的六识之境只有一次机会,如若不成,只有再找这世上她能够完全信任的人了。”

慕容斐听了,没有立时接话再问,心里隐觉微压,暗道唐谧是孤儿一个,我们若是失败了,还可以去找谁呢?

他抬眼,正对上白芷薇的眼睛,见她也是思虑重重,明白她大约也是思及此事,于是轻松地笑笑道:“不过是幻境一个,就算再是凶险,也不会真的要命,大不了将那里砸个稀巴烂,总有法子将它毁掉。这事我们几个足够,断不会不成的!”

穆显沉脸提醒:“那里到底如何我也不知,叫你们四个一同去,就是要互相提醒,万不可迷于幻境。至于张尉,你看不见幻象的能耐在那里是半分也用不上的,因你只是六识被我送入其中,与其他人无异。”

事情交代罢了,穆显让四人盘坐于唐谧的东南西北四方,自己则坐在距离他们稍远些的软席上,双手结莲花印,口中念念有词。

少年们虽然听不真切他在低念什么,但看那姿势和偶尔可闻的几句念词,分明都是佛家法门,不过因为胡殿判早有解释,倒也不觉得诧异。

却见唐谧额心的玉魂渐渐明亮起来,眨眼间光芒大盛。四人只觉眼前一片令人眩晕的白光扑来,将身子刹那吞噬

再睁眼时,四人俱是先看向头顶的一片金红天空。一边天际带着沉暗的蓝紫,而另一边则挂着橙色的夕阳,看来正是日暮时分。再看周围景致,发觉所站之处竟是血红色的没膝泥沼。

白芷薇本以为沼泽的颜色是被夕阳所染,手指蘸了一些软泥拿到眼前细看,却见那泥居然原本就是红的,正浸了血般散发出腥臭的气息。

“还真是没道理的地方。”白芷薇嘀咕一句。因为明白一切不过是意念间的虚影,所以尽管站立在污血一般的泥沼中,倒也不觉得有多么恶心可怕。

四人继续打量四周环境。发现所处之地仿佛是一条幽长的峡谷,两侧悬崖陡峭绝立,一些红色的细流沿着峭壁上的树藤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落在崖下的泥沼上,发出难以形容的声音,就像是无数破鼓被人懈怠地敲着,扑扑哧哧,明明有气无力,却一下接着一下,毫不停歇,听得时间长了,倒觉得似有什么压在心上,心跳也跟着疲累起来。

正在观察地形的当口,远远就见从峡谷深处有三三两两的疲惫男女走来。四人见泥沼草木不生,又怕沼下藏有暗流,并不敢躲,便站在原地等着那些人过来。

只见来人越来越多,男女老少大约有二三十个,排成前后松散的队形,在沼地里缓缓跋涉。

不久,队伍最前的几个壮年男子已至四人面前。

张尉忙深施一礼,问道:“请问这位朋友,这里是何处,该怎么出去啊?”

男子冷冷看他一眼,答道:“这里是死地,待在这儿就是等死,日落前要是能走出前面的峡谷,或许还能留下一条命。”

男子说罢继续向前走去,张尉回头去看伙伴,白芷薇摇摇头道:“先别贸然而动,你看见没有,这些人都是没有手的。”

张尉一瞧,果然看见这些人的宽袖之下空落落的,忍不住脱口而出:“这是怎么回事?”

慕容斐盯着那些渐远的空荡袍袖,思索片刻方才谨慎答道:“可能根本就没道理的,你忘了殿监大人怎么说的么?”

慕容斐话未说完,桓澜突然拔身而起,跃向远处的一个小儿。

他的轻功原本极好,奈何这泥沼黏泞异常,这一跃竟然只有预料中的一半远,待落下后要再次跃起,那孩子的半个身子都已陷入沼泽。

“那孩子要陷进去了!”张尉见了,也要拔身去帮忙,却被慕容斐一拉。

只听他对桓澜喊道:“别管他,桓澜,这里是幻境,我们不要去管任何不相干的人。”

桓澜顿时幡然醒悟,自己刚才远远见那孩子下陷,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去拉他一把,根本没思及此时所处何地,如此对比,倒的确不如慕容斐头脑冷静清明。

桓澜隐隐觉得自己落了下乘,心下正自懊恼,眼睛一扫,却瞧见那孩子已然被血泥吞没——他并不挣扎,只是一双眼睛定定望着桓澜,满眼安静的绝望。

桓澜心下不忍,扭过头去,却听一个走到身边的老者道:“叫你别乱动,你就是不听。这泥巴比人重,所以只要不乱动,无论如何也沉不下去的,你乱动的话,才会被吞下去。”

说完,那老者忽然转过头来,一张沟壑纵横的面孔对着桓澜,嘿嘿咧嘴一笑,露出残缺不全的牙齿:“你若不信我说的,一会儿看吧,他死掉,不能折腾了,自然就会浮出来。”

桓澜忍不住依言看向那孩子消失的地方。只见泥浆缓缓涌动,未几,真有一具小小的尸身被那吃人的泥沼吐出来,却只露出被污泥填满的鼻孔和覆盖了血泥的眼睛,剩下的半个脑袋仍是埋在泥里。

桓澜只觉得那双眼睛犹如蒙了尘的明镜一般,明明是污浊了,却又仿佛透过那污浊还能看见些什么,让人不由被吸引过去,想要细瞧。

“桓澜,别看了,拉住我的手!”

他听见有人在叫他,大约是张尉的声音。

的确是不该看的,很恶心,很残酷,可他只觉得忍不住,被那黑暗而冷酷的影像吸引,在那双失去生气的污浊眼睛里隐约能够看见某种恶念的残影。那是一种冷质又迷人的东西,可以带给人古怪的快意,就像孩童时用水淹死蚂蚁,或者用火烧死蚂蚱时产生的那种快感,会让人忘记,这快乐的源泉,其实是死亡。

“恒澜,别看了!”

还是张尉在叫,但桓澜只听见滴滴答答、扑扑哧哧的黏稠声音,一下接着一下毫不停歇,仿佛有什么正正压在他心上,叫他的心跳也跟着疲累起来。

张尉死死拉住桓澜的手,却觉得脚下深深的泥沼中似乎有股更巨大的力量,正在将桓澜往下拉。明明自己已经使出了全部的力气,可半分也不顶用,只得眼看着桓澜的身子一点一点地往泥沼里陷。

远处的老者看着他笑了,嘴里不绝念叨:“叫你们别折腾的,叫你们别折腾的。”

张尉不明其意,只见自己的身子也跟着桓澜一道往下坠。他扭头去看白芷薇和慕容斐,见二人正从身后一步一拔地靠过来,心下略略踏实,伸出手向朋友求援。

却听慕容斐喝道:“张尉,快放手,你这样谁也救不了!”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们是来打破这世界的,所以千万不要被这里的规则束缚。有人出了危险就要去救,有人指了路就必须接着走,我觉得这样不对。”

张尉却不住摇头:“慕容斐,不是这样的。你这么聪明,关于规则什么的我争不过你。但是有一点你必须明白,穆殿监说过,在这里人要是死了,就会六识俱灭,和真的死没有什么两样。要打破什么规则我不管,但是我决不能用兄弟的性命作赌注。”

慕容斐见他不开窍,也有些急了,不耐地喝道:“你看桓澜的样子,难道还不明白吗?这个世界就是吞噬人心的泥沼啊,它引诱你做的事情,你若是做了,就会深陷其中。桓澜要是不去救人,会有现下的状况吗?”

不等张尉回答,白芷薇已走到他身边,一把拉住他求救的手,接着对桓澜喊:“桓澜,你别再看了!”

但桓澜仍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浮尸的面孔。仿佛未曾听见,泥浆不知不觉已没至他的胸下,而他,竟似全然无知。

张尉见桓澜不动不动,一双手死死拽着他的胳臂,半分都不敢放。

慕容斐心下发急,暗想要如何与这个脑子不转弯的人讲道理,耐下性子又道:“我的意思不是要让桓澜死在这里,我是说,我们不能这么简单应对。你没听那老人刚才说么,这个沼泽不折腾是不会沉下去的,因为泥比人重,柦澜现在若是不折腾,也定然沉不下去,你这样拉他拽他,等于带着他瞎折腾,自然会一同陷下去。”

张尉闻言去瞧那老人,却发现那人早已不知去向,想去信慕容斐的推测,可又不敢松手。犹豫间,只听慕容斐肯定而自信地道:“你信我,绝对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