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众人却都笑不出来,时至今日,谁都明白慕容斐那时根本不可能还有工夫去算度什么“力道准头不够”这样的侥幸,定是已然抱着“于绝地拼死”的决心吧。

好一会儿,还是白芷薇打破了沉默:“那你为何不让桓澜杀你呢?”

慕容斐转头看向在旁边一直没言语的桓澜,慢条斯理道:“因为我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桓澜觉得珍贵的人啊,搞不好白白挨了他一剑,那可不上算。”

因为慕容斐并未恢复,少年们都不敢话太多,再闲聊几句便散了。

慕容斐刚想小睡一会儿,却见屋门轻轻开启,竟有一人独自回转。

——那少年逆光站在门口,变作一个被屋外明媚春光勾勒出的暗影,面上看不出究竟带着什么表情。

“无论如何,谢谢你当时担心过我。”逆光里的少年道。

“我没担心过你啊,因为我一直相信,你这家伙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那少年沉默片刻转身要走,慕容斐却忍不住道:“桓澜,等一下,我一直想问你,你来蜀山学武,想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呢?”

少年顿住脚步:“先说你的。”

“至强之道。”

那少年听了,略想片刻才说:“这么久才知道,原来我们的道不同啊。”

这回答颇在慕容斐的意料之外,他本还想追问一句,而那少年却已经合门走了。

照理说,唐谧他们这次毁去了蜀山春日间云霞十里的桃花盛景,后来又连累慕容斐和桓澜重伤,也该算是蜀山的一大新闻了,可是因为当日陷于幻景的剑童们清醒过来后都只觉得仿如大梦一场,再加上穆殿监他们认为,这样的事不宜太过张扬,此事便没有太多声息地平静了下去。后来对五人的处罚也并不算重,少年们终于险险过关,事后把前事再想一遍,才觉得着实命好。

不过御剑堂有一人最是喜欢瞎打听,或者说,那人对探究事实的真相有一些特殊的偏好,得空便抓住那天唯一在所有剑童清醒过来后消失掉的唐谧问个不停。

“李理,我真的是因为在幻象中心力耗费太多才被顾宗主带走的。”唐谧解释道。

李理撇着嘴,黑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两圈:“那,为什么别人不带走你,而是顾宗主呢?我看这其中有些问题。”

唐谧原本趴在自己屋中的长几上,此时却来了兴趣,支起脑袋来,问道:“你觉得是什么问题呢?”

“我觉得,虽然殿监说我们大家是被自己制造出的幻象迷惑的,可事情一定不是那么简单,会不会是你走火入魔了,需要宗主为你运功疗伤?还有,胡殿判和程绒都受伤不轻,是不是被你所伤的?”李理边说便凑近唐谧,几乎把脸贴在了她的脸上。

唐谧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答案,顿时没了兴趣。

她想:人大概就是这么奇怪吧,明明确实觉得顾青城对自己尤其好上一些,怎么还是希望听到别人也这么肯定呢?难不成别人也这么说,才算是把这件事坐实了么?

“真的不是那样的。李理,这事其实和你没关系,况且就算知道了也算不上能卖钱的情报。我看你这个脾气,不当狗仔实在是可惜了。”唐谧摸了摸贴到自己眼前的俏脸,以夸张的惋惜口气道。

“狗仔是干什么的?”李理不解地问。

唐谧这才发现自己又说走了嘴,脑子一转,笑嘻嘻地说:“这个话说起来可就长了。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一号人物,简单来说,你看这些不论是大道还是小道消息,不都有很多人愿意知道么?那么,何不把最近发生的这些有人感兴趣的事统统写在纸上,然后一个钱一张地卖出去呢?这种报告消息的纸,我管它叫报纸。而把这些消息探听出来,记在纸上的人呢,我就叫他狗仔。”

李理一听,顿时两眼放光:“天啊,唐谧你的脑袋还真不是一般的灵光!这件事简直太适合我了!”她转念一想,又道,“可是,这事需要很多人手啊,哪里去弄呢?要是在我们帮会里还行,在蜀山的话,雇人可就贵了。”

唐谧想了想道:“这个么,狗仔就让原来那些给你提供消息的人来当,消息也分出三六九等,越吸引人的,你给的钱就越多。至于卖报纸的活儿,嗯,交给魂兽去干就好了。”说完,她一招左手,熊猫“行迟”便出现在了几上。

唐谧随手找来一条衣带绑在“行迟”圆滚滚的腰上,然后从几上抽了十来张纸,插在那腰带上,再找了个小筐让它叼好,点着“行迟”的鼻子道:“你听着,有人往你的小筐里扔上一文钱,你就让他拿走一张纸,不给钱就拿纸的,就咬他,明白了么?”

“行迟”歪头琢磨了一下,点头算是答应了下来。

李理见了,跳起来拍手叫好,然后又想起了什么:“貔貅是凶猛之兽,可能有的人会害怕,不如让我的魂兽也去卖报纸吧。”说完,她左手一挥,叫道,“玉锦。”一只玉色的小雉便落在她的肩头上。

唐谧原以为新学魂兽召唤术的剑童中只有自己可以如此随心所欲地唤出魂兽,不想李理也这般得心应手,这才想起顾青城曾经提醒过她,比武并非那么容易的,自己的对手并非是一群没有实力的家伙,看来,此话果然不假。

“不行,还有一件麻烦事呢。”李理又大叫一声,“报纸不可能只有一张吧,找谁去抄写那么多呢?这可是要付上一大笔钱的。”

唐谧倒是知道活字印刷术的基本原理,可是以如今他们在蜀山所具备的条件,想要雕刻出一个个反向的活字并不现实,况且也太过麻烦。这时候,一直在自己榻上看书、并没有参与聊天的白芷薇道:“叫‘灵碧’抄吧,我见过它写字,又好又快。”说完,她假模假式地一挥左手,唤道,“灵碧。”一只绿色的小猴子便出现在了榻上。

小猴子一听明白自己的任务,顿时抱着脑袋在地上打起滚来,撒泼耍赖一百个不愿意。

唐谧一脸凶相,威胁道:“不干就赶你走!”

小绿猴立刻老实下来,乖乖地点头答应了。

现在,唐谧觉得自己这个办报赚钱的点子已经基本完整,而李理则痛快地答应最后算下的利润她们俩五五分成。二人又定下暂时先每月发行一期,名字就叫《蜀山月报》,内容则是蜀山的大事和流言三七开,还会有诸如人物访谈、编辑评论等等栏目,人手上则再雇佣白芷薇、张尉、庄园、周静等人,作为超低报酬的友情编辑,另外这几人还需要免费赞助卖报的魂兽。

全部商定完以后,唐谧几乎已经看到了《蜀山月报》那建立在她们两个无耻而残酷的剥削机制之上、印钞机一般的光明前景。

接下来,两人又开始讨论第一期报纸的具体内容。

李理根据她以往的经验,想了想道:“要是想头一期有人看,就一定要有桓澜、慕容斐或者顾宗主这样的人物专访。你还不知道吧,这种人可是蜀山男女都感兴趣的人物。男的呢,想知道他们有什么练武的独家门法,女的呢,大概什么都想知道。”然后她又补充道,“嗯,最近好像张尉的行情也看涨。”

唐谧一下子就想起君南芙曾经送过彤管草给桓澜的事,马上说:“那就从桓澜开始吧。这不是就要四月了么,彤管草眼见又要红了,这时候登桓澜公子的访谈,简直最合适不过了,我负责采访他。”

后来的日子,唐谧和白芷薇为了转移张尉在君南芙这件事上的注意,每天晚上都拉着张尉练武,并且不断给他灌输将要面临的比武是多么多么严峻、对手又都是多么多么强大,还有大家都在如何摩拳擦掌等等危机意识。

说来,三人也觉得自己算是很有一些奇遇。因为吃了那树妖的果实,三人都觉得内力大增,而看过那蜀山秘洞中的图画,三人对武学的认识也有了一种眼前豁然开朗的感觉,再加上现在小绿猴整日跟在身边,时常能给他们些颇有用处的指点,每日练武都觉得甚有收获。

而因为那次剑魂发狂,张尉觉得自己心中那曾经重重包围着自己,让自己无法释放心力的铁壁似乎被钻出了一个小洞,现在,他竟然有了一点点可以施出心力的感觉,虽然坏处是,从此也会看到迷惑人的幻象。

而唐谧在那次事故中最大的收获,则是发现了自己那藏在梳子中的剑魂其实是可以被调动的,至于为什么只有那次能被调动,她猜测大概是由于自己的力量还不够强,不依靠一定的条件便激发不了的缘故。“但是,这也无所谓呀,反正现在那力量也被结界封住了,等到我强起来的时候能用就好。”她这样想着,觉得在蜀山的前途还颇为不错,若是实在不能回到原来的世界,在这里应该也是可以混下去的。

如此过了几日,又到了去剑宗上御剑术的时候。唐谧在傍晚结束了课程以后,别过张尉和白芷薇,再派出“行迟”去给桓澜送信,之后便小心翼翼、偷偷摸摸地往剑宗后山的林子里溜去。

没走多远,就听到身后有个人问:“唐谧,怎么走得这么鬼祟,偷东西去么?”

唐谧太熟悉那人的声音,顿时给吓得一身冷汗,心道:大哥,我这么鬼祟就是为了要躲你啊。

随即,她转回头,甜甜一笑道:“李冽,这可不叫鬼祟,我只是在边走边练习轻功而已。”

李冽听了,哈哈笑起来,凑近她说:“我真觉得,你越来越有趣了。”

“我本来就有趣,是你不了解我罢了。说起来,我觉得你看上去也越来越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呢。”唐谧迎着那双距离她极近的琥珀色眼睛,用看似非常真诚的口气赞美道。

李冽一愣,眼睛立时躲闪开去,脸上有可疑的绯色现出。

唐谧看了暗自发笑,心想:果然还是年纪小啊,不过十六七岁,再怎么扮情场老手终究功力尚浅,我就慢慢等着你露出破绽吧。

“吃晚饭去吧。”李冽一拉她的袍袖,不由分说就走。

“不去,总吃一种口味再好吃也会腻的。”唐谧挣脱他说。

“那你想吃什么?”李冽问。

唐谧想了想:“我们去捉只鹿,吃烤鹿肉吧,我前不久在林子里见过鹿的。”

“好,现在就去。”李冽说完又来拉她。

唐谧轻巧地躲过他,向后一跃:“现在可不行,你去青石阶等我,我有事要先去解决一下。”

“什么事?”李冽随口问。

“就是那件事。”

“哪件事?”

唐谧摇摇头,心想看上去挺聪明的小伙子怎么这样迟钝啊,都快沦落到和张大头一个水准了,只得以极端严肃的口吻,郑重道:“李师兄,我想去五谷轮回之所,烦请到青石阶等我,谢谢。”

这一回,那少年绝对是顶着红透的脸离开的。

这样一耽搁,唐谧赶到和桓澜约定的地方时便已经迟了,远远看见被夕阳抹上淡金色的林子里,桓澜正坐在巨大的玄武岩上逗弄着“行迟”。

“行迟”平时对别人总是一副慢慢吞吞、爱理不理的样子,不想和桓澜倒是玩得挺开心。

眼看它正跟着桓澜的手指不停翻滚,一脸傻气,唐谧撇了撇嘴,心想:这世界的人都说你是猛兽,就连黄帝打蚩尤都用过你,也不知是不是谣传。我怎么横看竖看就是一只小滚滚,现在看来,还是只花痴母滚滚啊。

大概是桓澜也玩得甚为开心,平日那样敏锐的人竟然没有发觉到唐谧走近,脸上也挂着难得一见的天真笑容。

唐谧想到“天真”这个词时,不由愣了一下,才发觉其实很少见到桓澜笑。而他笑起来,也不过是一个和张尉他们一般大的小P孩,什么百年难遇的奇才、蜀山新一辈最出色的弟子仿佛都是与他无关的称呼。

桓澜没有抬头,用手指继续戳着“行迟”亮出来的圆肚皮:“都说魂兽和主人相似,我刚才还奇怪,唐谧的魂兽怎么会是凶猛的貔貅呢?原来,不过是披着猛兽的皮相而已,实则是个这么好玩的小家伙。”

“啊?原来你知道我来了呀,让我空欢喜一场,还以为自己的轻功已经好到让桓澜同志都听不见脚步声的程度呢。”唐谧在他身边笑道。

桓澜听到“同志”两字,忍不住也笑了。他知道唐谧一这么称呼他,多半便是有事相求,上一次是让他指点他们三人的武功,好通过殿试,这一次,却又不知又是什么事情了。

唐谧见桓澜虽没说话,但看上去似乎心情不错,知道今日的请求应该没有问题,便一屁股坐到玄武岩上,拉了拉他的袍袖,换上认真的表情:“桓澜,我有重要的话要和你说。”

桓澜心头一紧,按捺住不知为何升起的忐忑,问道:“你能有什么重要的事。”

唐谧看他忽然之间神色发紧,笑着拉拉他的袖子:“其实也没那么严重,不算是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就是我和别人一起办了份报纸,想要采访你。”

桓澜没听懂唐谧的意思,愣了半晌,不知该如果回答。

唐谧看着桓澜一头雾水的样子,觉得这样的他看起来倒是蛮可爱的,便开始把办报纸的计划天上有地下没地胡吹了一通,并且着重强调了一番,对他的这个采访对于首期报纸的成败多么的至关重要,同时,将如何有助于快速提高他在蜀山的知名度之类之类。

等唐谧慷慨激昂地陈词完毕,发现桓澜的脸已经完全冷了下来。

只听他简单地回了一句:“我不想,也不需要。”

唐谧被当头一棒拒绝了个彻底,有些下不来台,然而为了办报大业,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追问:“为什么啊?”

“我不想有那么多人知道我的事。”桓澜断然道。

“那么,只知道一部分成不成呢?比如,最无关紧要的一部分。”

“无关紧要的事,别人会有兴趣知道么?”

“其一,对你无关紧要,对别人就不一定啊。其二,你个人透露些无关紧要的消息,便能树立你的形象,这叫个人公关。想要当领导人的应该学些明白才对。比如美国前总统就将自己小狗的录像放在网上,还有”唐谧忽然发现嘴一快又说多了,赶紧转换话题,“那什么什么,就算凭交情,你也该让我采访一下吧。”

“什么总统什么网,听不懂。”桓澜已经蹙起了眉头。

“好,就这么说吧。关于你哥哥魏王,坊间一定有很多传闻吧,这些传闻,有的可能就是在你哥哥的授意之下故意透露出去的。因为这些传言有可能让臣民更为敬仰他。桓澜,你好歹也出身宫廷,这些东西和武功一样,也是你的力量之一啊。”唐谧解释道。

桓澜听了,若有所悟,思忖片刻终于松了口:“那你问吧,不过,有的我可以不说么?如果、如果只是你想知道,我可以和你讲,但是,写出去给别人看就是另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