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他有些不悦地说:“这不是出来了么,施主还真是个急性子。”待他看清眼前是个比自己还小一些的丫头,转而有些讶异地说:“怎么是个小女娃,施主你小小年纪哪里来的这么大火气。”

唐谧一扬小脸,冲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小和尚毫不示弱地说:“人小就不能有脾气吗?小师父说话忒没道理。不过话说回来,你一个出家人半夜三更的,躲在这野地里干什么呢?”

小和尚上下打量了唐谧一番,目光落在她领襟的金色绣花上,有些不大确定地说:“你是蜀山的剑童吧?这是要去华山对吧?”

唐谧一愣,在细瞧这小和尚几眼,便有些明白过来:“那么你大概是清源寺的小和尚,对不对?”

小和尚躬身合掌,道:“正是,贫僧法号承玖,不知小施主怎么称呼?”

唐谧见这小和尚知道自己来自蜀山便转脸一本正经起来,连自称都变成了“贫僧”,一副装大人的模样,心下也觉得有趣,剩下的半肚子气又消了不少,眼睛一转,也敛袖抱拳施礼,假作客气道:“贫剑童学号十三,小师傅叫我十三就是了。”

承玖听了不觉有些迷糊。他自幼长在清源寺,对蜀山的事多半只是听闻而已,不知蜀山剑童是不是该自称“贫剑童”,也不清楚蜀山的人是不是也像和尚有法号一样也要改出个什么学号,只是感觉听这小姑娘说出,着实有些奇怪但见面前的女剑童认真正经的模样,似乎又是确实如此,反而担心追问的话显得自己见识少,便道:“十三施主,你为何会出现在此地?你们蜀山人去华山不该走这条路吧。”

“因为我们要避开一些敌人,所以才换了路。”

“敌人?难不成那些人正在追踪你们?”

“那些人?你知道些什么?”唐谧敏感地追问。

承玖还未答话,只听唐谧身边不过尺寸之遥的草丛里有一人道:“师兄,你吐故纳新完了吧,咱们该走了。”

唐谧循声看去,只见刚刚被未霜扫过一剑的半截野草丛里又冒出一个小和尚来,向她合掌一礼道:“十三施主剑法了得,刚才从贫僧头顶扫过的时候,如有秋霜凝于百会穴上,肃杀之感顿生,蜀山功夫着实名不虚传。”

唐谧听了却想,这小和尚方才就坐在草里,我这一剑算起来是贴着他脑袋顶削过去的,他却一动未动,如果不是因为定力太好就是那时正魂游天外了吧,于是笑嘻嘻地赞道:“清园寺的入定功夫才是一等一的,贫剑童佩服至极。”

“那是。我承逸师弟精研佛法,刚才就是在这荒僻之地静悟,若不是你来打扰,说不定今天就要顿悟成佛了。”承玖在一边道。

“师兄,别说了,我们走吧。”承逸接话道。

承玖却露出为难之色:“师弟,是你带着我来这里的,可此处是哪里啊?”

承逸看了看四周,再抬起头仰望了一会儿繁星密布的苍穹,半晌才轻轻半吟半诵似的说:“不在此岸,不在彼岸,不在中流,问君身在何处?”

唐谧见他身量不高,身穿一袭青色僧袍站立于荒野之中,似乎转瞬就会被翻卷的草浪淹没,再配上如此轻声的吟诵,倒真有些不入尘世的清逸,崇敬之心这才真正由心底冒了个泡。

却听他继续说:“师兄,看来我们是迷路了。”

唐谧顿时难掩失望之情,脱口而出:“我还以为遇见了高僧,原来却只是个拗造型的。”

承逸不明其意,问:“施主何出此言?

唐谧摇摇头,暗想这些清源寺小和尚都有些古古怪怪,大约是平日经书看得太多,看迂了吧,便说:“没啥意思,小师傅不要多想,如果你们实在找不到回去的路,可以和我先回去我们蜀山的营地,等天亮了再行打算。另外,承玖小师父所说的那些人也可以和我们的殿监殿判讲述讲述,说不定对我们有所助益。”

承玖和承逸互看一眼,都觉得似乎只有此法可依,遂答应下来,不想三人还未抬步,就看见远处一队和尚疾奔而来,为首的一人轻功最是厉害,双臂微张,脚下轻点,犹如在草上滑翔一般,眨眼就到了三人面前。

承玖和承逸见了,齐齐迎上去施礼道:“承仁师兄。”

承仁看上去和承玖年纪差不多大,骨骼更加清俊,身形如鹤,动静皆有美态,此时站定,一双精明的眼睛在唐谧身上一扫道:“怎么有蜀山剑童在这里?”

承玖和承逸稍作解释后,承仁微微蹙眉,又道:“这样看来,那些人该是冲着你们蜀山来的了。”

“请问那些是什么人?”唐谧问,感觉这承仁似乎是这些人的头目,遍布自觉收敛起了玩笑的态度。

“我们看见一伙人在夜里于山林中穿行,很是可疑,便一直尾随于其后,探查他们的目的。看情形,他们的目标大约不是我们清源寺,此时正在不远处的溪边修整,但马不卸鞍,且人人都在打磨武器,显然是准备去做些大事的。这里是荒野之地,既然你们蜀山派于此地扎营,那么大约正是冲着你们去的吧。”

“如此的话,烦劳小师父随我一同去见见我们的殿监和殿判,告知那些人所在何处。”

承仁看着唐谧,道:“自然可以,但你确实是蜀山剑童吗?你走近些,让我看看你领子上绣着什么。”

唐谧随即往前走近几步,承仁却在此时冷不防地出手,瞬间已点了她两处大穴,冷冷说:“施主莫动,我们清源寺不会伤害你,不过这些人是我们找到的,自然要我们去对付,风头怎么能被你们蜀山派抢去。你且在这里等等,待我们抓来那些人。你再叫你们的殿监殿判来谢谢我们也不迟。”

“师兄,你要把这位女施主扔在野地里吗?这怎么成,她动弹不得,若是遇上野兽或者歹人该怎么办?做僧人的怎能如此没有慈悲之心?”一个刚刚赶到的小和尚道。

“那怎么办?承具难不成你愿意背着她?”承仁反问道。

承具在这些和尚中最为年幼,大约和唐谧差不多大,被这样一说,脸上顿时腾起两朵红云,不知在嗫嚅什么,却听另一个赶来的小和尚道:“我来背她吧,让她在一边瞧瞧我们清源寺的阵法如何制住那些鬼祟的家伙也好。”

唐谧一瞧,说话之人是个胖乎乎的小和尚,正冲着自己友善地微笑,心下顿时踏实了不少,如若不是被点了穴道无法出声,倒想说几句感谢的话。

这小和尚的体力和内力都甚好,背着唐谧跟在一行人之中快速前行也丝毫没有气喘吁吁,反而一路颇有兴致地和唐谧聊天:“我叫承世,那边两个没和你说过话的是承悲和承盛,我们七个从小被挑出来一起练功夫,专门练就一个阵法。这阵法可厉害得紧,不过现在不能告诉你名字,到华山比武的时候你就知道了。我说,你们蜀山的小姑娘是不是都长得像你这么好看啊?”

小胖和尚问完最后一句,自己先红了脸,好一会儿等不到背后少女的回答,才说:“要不我偷偷帮你解开哑穴吧,你别乱叫唤就好,那些人已经不远了,别坏了我们的事。”

唐谧用力点点头。承世感应到她的动作,回手帮她解了穴,忍不住又说:“我们没恶意的。承仁师兄只是不想被人抢走功劳而已。其实我们也是偷偷出来跟踪那些人的,要是被你们抢走功劳,可有多不值啊。”

“那些人有多少人马?武功如何?你们才七个小和尚,能对付得了吗?”唐谧在承世背上问。

“他们只有五个人,就算武功很高也不怕,我们的阵法相当厉害的。“

“那阵法叫什么,只说个名字有什么碍事的?小师父,你说呢?”唐谧柔声问道,看准这小和尚对女孩子心软。

“这,嗯,这个,这个阵法的大名不能和你说,说了你去问你们殿监怎么办。不过,我们私底下里都用我们七人的名字来称呼它,你就管它叫‘仁盛玖世逸悲具’阵好啦。”

唐谧听了,趴在承世肩上扑哧笑出声来:“嗯,好,‘人生就是一悲剧’阵,如此好阵法定当天下无敌才是!”

说话间,一行人已由荒野进入一片林地。

那林地沿着一道缓坡徐徐向上,走上坡顶,埋伏在草丛里,便可以清晰地看到下面的溪涧岸边,有五个身穿黑衣的武者正准备上马启程。

承仁轻轻舒了口气,对其他几人道:“幸好没晚,承玖和承逸差点又坏了大事。”

唐谧从承世那里已经听说,原来承玖每到紧要关头就肚子疼,承逸又总是喜欢神游天外四处乱走,所以这二人没少给这个小组添麻烦,奈何这七人自小就练习这个“人生就是一悲剧”阵,缺了谁阵法的威力都会大减,所以每次摆阵前倒必须先将二人找齐才行。

“那个,师兄,其实方才我一直想和你说的,承玖和承逸刚才在路上就不见了,承逸忽然看见有星子从中天坠落,顿时追着星星仰望天空出神。承玖在刚入林子你一说‘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就捂着肚子溜掉了。”叫做承悲的小和尚道。

承仁听了一瞪眼,一个爆栗儿敲在承悲头上,压低声音骂道:“你看见了怎么不早说。”

承悲委屈得两眼泛起泪水:“我一路上好几次都要说,可是每次一张嘴叫师兄,师兄你都瞪我一眼叫我安静。”

承仁气得又给了承悲的脑袋几下,一咬牙道:“不管了,以后再找你们几个算账,这些人就要走掉了!”说罢,他一挥手,低吼一声:“上。”便留下唐谧,带着仅剩的四个小和尚冲下了山坡。

小和尚们各自从腰间抽出一条双节棍,跟着承仁冲向五个黑衣人。

初一交手,黑衣人因受突袭而稍稍落了下风,但片刻之后一缓过神来,便渐渐显出功夫来。

这五人全部使刀,唐谧看不出他们的师承,只觉得五人的刀法诡异毒辣,泛着寒光的刀刃在月色下寒意凛凛,就算远远看着也让人心寒。

然而,再看一会儿唐谧便发觉这些小和尚们的阵法甚是古怪,不论几人的脚下怎么移动,都不会离开身前身后那咫尺间的范围,故而这阵法几乎是完全凝滞不动的,然而五个黑衣人明明武功高于小和尚们很多,可是左突右突却始终无法突破小和尚们的合围。唐谧不由暗想,难不成这就是这“悲剧”阵的威力吗?

如此双方大约僵持了一炷香的功夫,情势却突然起了变化,原本不懂的阵法竟然动了起来!

就在小和尚们脚下开始快速移动,须臾那个背过唐谧的小胖和尚承世已经退入溪水之中。

唐谧看不出其中名堂,心下正奇怪,就听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道:“真是没心没肺,还不快准备跑路,都要死到临头了还不知道吗?”

唐谧惊得一回头,见是桓澜不知何时来到自己身后,此时正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睥睨着趴在树丛中的自己。

她双手一撑地跳起来反击道:“怎么个死法,不会是你想杀了我吧。”

桓澜冷冷看她一眼:“这个阵法刚才动也不动,现下却突然动了,一定有问题。而且,依我看来,若想不动退敌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己方的武功高于对手太多,但这几个小和尚的情况显然不是如此;二是,他们使用了某种术法。而此刻,人一动,术法之威大概已被攻破。”

“一边打还能一边施出术法来?”唐谧有些不相信。在她这个蜀山派的脑子里,术法和武功是绝对不可能同时使用的东西,即使高手们可以将术法和武功的转换衔接得极快,但是想同时使用也是任谁都做不到的事情。

“照理说不可能,但清源寺的武学深厚,术法和我们蜀山路数不同,也许想出了什么法门,那也许便是这个阵法的奥妙之处。”

几句话的功夫,战局果然又发生了变化,唐谧再去瞧的时候,小和尚们正如桓澜所料的那般渐渐显出颓势,连她也看得出来,他们虽在努力保持着不动的阵法,却被那五个黑衣刀客所迫,不得不移动阵法,眼看就要招架不住了。

唐谧一想这几个小和尚都不是坏人,就算那承仁刚才止住自己也不过是想抢功而已,便对桓澜说:“我们去帮忙吧。”说完,不等他答应,拉着他的袍袖就往山坡下冲去。

然而跑至近前唐谧却傻了眼。这阵法远看的时候排布很是稀松,但此时真要进入,却发觉根本不知从何插入,似乎每一处不是被人封住就是被棍挡住,再加上这些小和尚们口中一直低低念着什么符咒一类听不懂的怪东西,唐谧只觉得眼花耳涨,完全不知该如何帮忙。

承仁一看唐谧和桓澜冲下来,露出喜色,冲二人叫道:“蜀山派的,快来帮忙!”随着他话落,原本看上去密不透风的阵法不知怎么忽然在唐谧面前出现了一个空隙,唐谧不及多想便和桓澜纵身跃入。

“听好,你们两个背对背占住位置就好,切不要移动,有人来打你们的话你们就还击,但千万不要移动。”承仁冲二人喊道。

二人虽然不知就里,还是依言站好,而其他五个小和尚则迅速根据他二人的位置移动起来。

说来也奇怪,两人分明只是占了个阵位而已,可是这阵法的威力却突然陡增,刚才的劣势转瞬便被扭转了过来。

五个黑衣人显然也发现了问题所在,几乎是同时抽身,转而挥刀砍向处于阵心位置的桓澜和唐谧。两人牢记承仁所说,挥剑劈挡却并不移动身形。以这样身不动而剑动的方式应敌,对剑发的要求极高,好在桓澜剑法精妙,唐谧也勉强算是不错,那五个黑衣人的第一轮攻击竟然都被挡了回去,待他们挥剑再上时,五个小和尚已经出棍相助,截下这新一轮的攻击。

而唐谧居于阵心,越发觉得蹊跷,从这里看得分明,若论武功的确是黑衣人胜于己方许多,怎么他们竟然犹如被抑制了一般不得施展?

黑衣人在阵中又是一阵冲撞,眼看并不能突破阵法,突然其中一人撕去上衣,露出肌肉虬结的上身。只见他身上由前至后绘着一条黑龙,不知是用什么颜料绘成,龙身闪闪发光,蓝紫粉金各色随着他身形移动在夜色里流光溢彩。其他几个黑衣人见了,也纷纷除去外衫,露出上身,竟然也一样绘了颜色艳丽的的穷奇羽蛇等各色异兽。

但见这些绘在身上的异兽们伴着人体的移动好似脱离了他们的身体一般,在暗夜里兀自起落,张牙舞爪,光彩流离,迷乱异常。

桓澜如有所悟,大声道:“这些黑衣人深陷在阵中,大约和我们看到的景象有所不同,而这个大概就是他们想出的破阵之法。”

“为何我们和黑衣人同在阵里却会看到不同的景象呢?”唐谧问。

“我想因为我们占了阵位,所以不属于阵法攻击的对象吧,这里面一定暗含了什么术法,而现在黑衣人也要用术法回击了。看情形这些黑衣人的刀法虽好,可是并不懂术法,这些文身大约和我们的符咒之术一样,是有人事前为他们画在身上的,只等必要时才用。我们且守好自己的阵位,其他的都不要管,这些小和尚自会想办法应付。”

唐谧依言继续紧守阵位,每有黑衣人攻来,均是半步不动,仅仅挥剑将其挡开,然而几次交锋过后,她却发觉如今想要不动而御敌竟比先前困难了几分,仿佛刚才这阵中有什么保护着自己安定不动的力量被削弱了一般。再去瞧那些绘在人身上的异兽,这一回竟是真真切切地看见他们腾挪于暗夜之中,

眼见那条黑龙身子摇摆几下,张开血盆大口就向自己扑来,唐谧本能地挥剑去封却见那黑龙的身子一拧,头一侧,避开她的这一剑,随即前爪迎面而来。唐谧咬牙不躲不闪地横剑挡去,不料未霜却被龙爪一下嵌住,一股巨大的力量拉着她的身子向外飞去,眼看就要失掉阵位的一刹那,一柄长剑突然横次出来,砍在龙爪上。

黑龙嘶吼一声,甩开未霜腾上半空。唐谧趁机转头,身后来救自己的正是桓澜,她顿时着急地大叫:“桓澜,你别动,你失了阵位!”

原来桓澜这一转身救人,自己便离开了阵位尺许,不等他归位,那些浮游在暗夜里的异兽仿佛闻到血腥的苍蝇一样,蜂拥扑向桓澜的阵位似是要把那位置占住。好在桓澜身形移动极快,不等异兽扑至已抢回阵位,仗着剑法精妙一阵劈杀,击退了这一轮攻击。

然而唐谧却越来越觉得心绪烦乱,四周被这些异兽身上的奇异光彩围绕,一时间只见暗夜里龙舞虎腾,眼前的世界变得迷离不清,不可掌控,某种让自己安定的力量正被一点点地抽离身体,脚下也虚浮起来。

“唐谧,快把眼睛闭上。”身后忽然传来桓澜的声音。

“做什么?”

“虽然不知这个阵法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这些小和尚的力量已经减弱了,我们要是还按照他们所说的继续一动不动大约只有等死的份儿。”

“那闭上眼睛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