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罗汉伏魔还是魔伏罗汉啊?”一直未曾开口的白芷薇忍不住低语一句。

“怎么觉得这情形似乎在哪见过啊?你看黄埔昂,为何让我想起那时候妖化的宗殿判来了呢?”张尉沉声道。

慕容斐猛然醒悟过来,一掌拍在栏杆上,失声道:“糟糕,应该就是一样的东西!”

“慕容斐,你是什么意思?”白芷薇见一向定力颇足的他都突然失色,赶忙追问。

慕容斐目不转睛地盯着战局,解释道:“我们蜀山讲,不论武学还是法术甚至推而天下万物,最终都讲究一个控制均衡,失控即为魔。所谓妖华剑魂,就是以剑炉催发出剑魂的全部凶性,然则以此换来的力量虽然强大,但最后都会将剑主本人也吞噬掉,就像我们见到的宗殿判那样。以现在的情形来看,清源寺这阵法一定是通过某种幻象,让阵中之人心底的魔性兽欲无限激发,最后,便是一样会走到无法自控的地步,毁灭自己!”

“那清源寺的和尚为何也像入了魔一般。”白芷薇又问。

桓澜接话道:“虽然还不能确切地明白这阵法的道理,但是现下看来,这个阵法如果要想最终唤起敌人的全部魔性,布阵之人自己也必须达到入魔成妖的地步。”

“似乎正是如此。否则的话,恐怕布阵人一来没有力量与敌人抗衡,使之深陷阵中不得逃脱。二来,我猜他们这是以自身魔性引出他人的魔性。”慕容斐道。

白芷薇立刻恍然大悟,指着最外围的清源寺小和尚道:“难不成那不动明王阵是为了守护里面几个清源寺小和尚的心性,让他们即便心中起了魔性,最后还是不会失去心智,如若不然,这个罗汉伏魔阵就变成了一个同归于尽的阵法了。”

她的话音还未落,就见身旁的史瑞忽然抽出佩剑,跃上栏杆就要往下跳。好在她手疾眼快,一把揪住他的腰带,娇叱一声:“史瑞,你犯得什么疯病啊。”但见史瑞眼里冒火,一副要冲下去拼命的神情,竟是连白芷薇也不认了,抽剑向她砍去,叫着:“让我下去!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慕容斐和桓澜几乎是同时出手,速速封住他的几处穴道,将他关入屋中。

“史瑞的心里最差,大约是被佛咒影响了。”慕容斐肃容道。

“那唐谧又会怎样?”白芷薇此话一出,又将诸人的注意力引向战局。

原本唐谧被三个魔宫护法护在正中,只是静静观察着形势,可是此时她忽然显出很是痛苦的模样,蹲下身来双手抱住脑袋,身体颤抖不停。

“我去把她带出来!”桓澜说罢,已纵身跃下。

慕容斐见状,回头嘱咐白芷薇和张尉道:“你二人护好自己,切莫变作史瑞那样。桓澜一人恐怕不行,我这就去帮他!”

白芷薇心中升起不安,欲要嘱咐两句,慕容斐已经追着桓澜杀入阵中。

从楼上看去,那小小的一方天井之下已经变作一个肆虐的修罗场,兵器横飞、猛兽咆哮,眼里燃着烈焰的武者已分不清谁是敌人谁是朋友,每个人都在流淌着鲜血的狂镜中焚烧着自己。

两个少年一入战局,便像被卷入巨大的漩涡内的枯叶,转眼便陷于苦苦的缠斗之中。和尚们的铁棍夹风带雨地打去,依娜娜的长鞭子直击向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青鸾从天空猛扑而来,如钩的长啄泛着致命的冷光。

他们是谁?血肉喷溅的是谁?升腾的怒意为谁?身躯中孕育的猛兽又是谁?白芷薇只觉看得满眼迷茫,心下燥乱,嘤嘤嗡嗡的佛咒伴着厮打和咆哮声在耳中纠缠成一团,一股子按捺不住的怒意搅得脑海翻滚不息。她的手不自觉地按在雾隐之上,雾隐的躁动便顺着手中的蔓延向心房,便是强提心力抵挡,也阻不住一颗心跟着剑魂突突搏动。

“你要是还想观战,就别乱动弹。”张尉突然发话,言罢已封住了白芷薇的穴道。

白芷薇立时明白自己也渐渐被佛咒感染,险些变成又一个史瑞。她心下一寒,转而问张尉:“你怎么样,没关系吗?”

张尉笑笑道:“我还好。你忘了我对这些能扰乱心神的东西向来反应迟钝的。”

张尉虽然如此说,却不过是在宽慰白芷薇而已,他分明已经感觉到似乎有什么力量正在一点点穿凿着自己的心壁。那力量来自于腰间所配的沉风,穆殿监死后失去了封印束缚的沉风竟比他这个剑主还要敏锐,已经感应到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与癫狂,开始呼唤剑主。

他不敢去握沉风,然而剑魂的力量却还是一点一滴地渗透而来,并不汹涌,但是却坚韧不断,就像那时候在桃花障中一样,仿佛有一把锥子正耐心地敲击着包围住自己心灵的铁壁

85、纵千万人不往,而吾往矣

不知何时,一道笛子激越清扬的乐音忽然闯入耳中,原本杂沓纷乱的噪响竟然潮退般没了踪影。

张尉心中稍稍舒坦,循声望去,只见对面屋顶上盘坐一人,横笛而奏,正是魔宫的第四位魔头病无常。

想不到这病无常看上去形似痨病鬼,笛子却吹得中气十足,只是曲调甚是奇怪,好不好听且不论,那笛声上上下下的音调起伏里无不透着股怪劲儿,只是听起来,倒是比一直钻入耳中的佛咒舒服一些。

“清源寺的幻术以迷惑耳识为始,进而迷惑意识,最后六识皆丧,沉沦幻象,这法门和我们蜀山由眼识为始的幻术完全不同。看来,这病无常是要用笛声去破解佛咒。”白芷薇缓过神来道。

“如此的话你最好不要听,免得受了影响。我反正是块木头,感受不到这些的。”张尉回应道。

白芷薇瞪他一眼:“可不是木头一块,我都被封了穴道动弹不得,如何给自己堵耳朵啊。”

张尉恍然大悟,可是一时之间却不知找什么去给白芷薇塞住耳朵,心里一着急,随手将棉袍撕开一角,掏出些棉絮帮她塞上。

就这么不及盏茶的工夫,张尉扭头再去观战,却见那七个在外围布阵的清源寺小和尚已然倒下,然而其余战局中的人却似乎丝毫未受影响。

屋顶对面的病无常见此情景,纵身而起,跃向张尉所在的二楼,夜枭般落在栏杆上,裹着黑衣的枯瘦身子摇摇摆摆,看似随时要从栏杆上坠落:“姓张的小子,你怎么会没事儿?”

“我应该出什么事?”张尉不解其意。

病无常一指天井里横倒在地的七个小和尚:“应该和他们那般因为心思混乱而晕厥。我的笛声和佛咒一样,都是以耳识去惑乱意识的法门。”

“我也不清楚啊。不过我过去就一直看不到幻象,现在就算能够看到,也需要造起幻象之人的力量非常强大才行。唐谧他们说,这是因为我心里被什么力量保护着的缘故。至于你的笛声,虽然非常古怪而且一点都不好听,可是在我听来,却似乎只是把那些嗡嗡隆隆的佛咒给扫荡干净了。”

病无常冷不防地出手扣住他的腕子,面色微沉道:“这么弱的心力,几乎可以算没有,甚至还不如从未修行过的普通人,你倒真是异于常人。那么,你知不知道那些人又是为什么没有倒下的?”

病无常所指的“那些人”,便是天井里仍旧混战成一团的诸人。

张尉望过去,只见除了阵心处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唐谧,余下诸人早已杀红了眼,身上虽然伤痕累累,血流不止,却似是毫不在意,就连慕容斐和桓澜也像是忘了入阵的目的一般,卷入乱战不知自拔。

“这我就不懂了,前辈的笛声原本该让这些人怎么样?”

病无常和张尉虽然接触不多,却觉他不是个心思深沉之人,听他此时的对答也显得颇为老实,略一权衡,便坦言道:“天下人都知道清源寺的佛咒幻术厉害非常,所以,我一早就埋伏起来,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刻破除他们的幻术。我隐在一旁瞧了这阵法半晌,觉得它的道理其实就是以佛咒激起这些和尚们的狂意,而同时佛咒又会造出让铜狮子他们发狂的幻象,阵中和尚们的魔性会继而带动铜狮子他们的。到了这一步,我们赤玉宫之人便算入了圈套。

“只因这些和尚平时修习武功,最讲究的就是去掉魔性,每每修行到关键关头,不能再继续下去,便会等平复了心头随着武功而起的魔性之后,再继续修行。可是我们赤玉宫的武学讲究的却是天地五行万物皆为所用,七情六欲皆要淋漓尽致,心中魔性一起便再难收回。这样下去,铜狮子他们必定疯魔狂躁,魂兽也会妖化,以致最终丧命在自己的魂兽手里。所以,我的笛声便是去破开那佛咒,以笛音惑耳识,以耳识惑心智,我原以为,这样就可以一举破解这个阵法。”

张尉见病无常的分析和他们几人的猜测相差不多,只是没有说明外围那个不动明王阵的用途,便道:“清源寺七个大和尚的阵法叫罗汉伏魔阵,而我几个朋友对这个阵法的猜测和你差不多,但是你却不知,那几个外围的小和尚布下的却是另一个阵法,用意是保护罗汉阵中的七个大和尚不要因为魔性大发而失控。那些小和尚看上去虽然没有念佛咒,可唐谧说过,他们是专门挑选出来,互相之间有其他方法能够听到彼此默诵佛咒。这些佛咒应该就是专门念给那几个大和尚听的,好让他们的心神不要失守。”

病无常听到此处,脸上神色突变,却忍不住自嘲一般地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如此!难怪从未听说清源寺练成了罗汉伏魔阵,看来他们也无法在阵中控制自己的魔性,非要再摆弄出一个不动明王阵来,才敢使用这阵法,而不动明王就是暗喻慈悲之心不可动摇的意思。”

张尉见他笑得扭曲,心里害怕起来,忙问:“那现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前辈搞清楚了吗?”

“清楚了!那些小和尚被我的笛音击倒,于是这个不动明王阵便被破了。可是那些大和尚也就此失去控制自己魔性的束缚,所以就算笛声同时也破了他们的佛咒,他们已经入魔的意识还是会支撑起幻象,这就是为什么所有人仍旧沉浸于杀戮中,根本无法清醒。”

“那么然后会怎样?”

“然后,待到铜狮子他们心头的魔性激起魂兽妖化,这阵里的人便全都是死路一条!”

张尉一听,前扑一步便要给病无常跪下,口中急道:“前辈!请快快想法子救救大家啊!”

病无常不待他跪下,一把将他扶住,一双无精打采的眼睛忽然犀利异常,紧紧盯着面前的少年:“蜀山小子,我可以信任你吗?你要是能把我送入阵心,我便会以笛音击破所有人心中的魔性,可是我必须蒙上眼睛,堵住耳朵,否则自己便会先行被幻象迷惑。所以我需要你当我的眼睛,为我抵挡攻击,一直送我进入阵心,你可以做到么?”

“能!”张尉想也没想便应道。

病无常冷笑一声,却一把将张尉推倒在地:“现在你可以这么痛快地答应,可是如果我成功了,连我在内所有人必定都元气大伤,唯有你这个不怕笛音的人毫发无损,到时我们岂不是任你宰割?”

张尉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指天发誓道:“前辈若能助唐谧他们脱困,我就是舍了性命也要保护几位魔宫前辈离开此地!”

病无常还在忐忑犹疑,瞟了一眼天井里的情形,又看看面前眼睛明澈的少年,终于下了狠心:“那好,常某信你,就冒这一回险!”

张尉拉着蒙住眼耳的病无常,寻了个时机,切入混战的两人之间,向唐谧所在的阵心走去。

盘旋在头顶的青鸾最先发现了他们,猛地俯冲而下。张尉剑横头顶,挡下青鸾这一击,拉着病无常往旁边躲开一步。当青鸾盘旋再攻时,张尉身后忽地有一个清源寺和尚舞动长棍袭来,直戳他后心。

张尉突然两面受敌,心中一急,脚下不自禁地迈出魔罗舞的步子,带着病无常出其不意地滑开半尺。而那和尚的一棍便正正抽在青鸾身上。青鸾性子凶悍,顿时和这和尚斗到一处。

张尉一瞧,发觉魔罗舞在此间倒是比其他武功都管用,顿时施展开来左躲右闪,带着病无常一路往阵心而去。

然而剑魂回噬之感此刻却再次出现,似乎是剑魂感应到阵中的暴戾血腥之气,按捺不住和剑主一同大杀四方的狂念,再次开始向张尉心上的壁垒冲击!

张尉强忍住心头绞痛,终于将病无常送到唐谧所在的阵心位置,趁着病无常吹笛的工夫,他俯身去扶唐谧,急切地问:“唐谧,你怎么了,是肚子疼吗?”

唐谧被张尉从地上拽起,仍是止不住哆嗦,眼里好似正看到天下最血腥恐怖之事,惧意弥漫。张尉刚想再问几句,忽觉耳中所听的笛音似是化成了一股无形的力量一般,直直冲向他心底。刹那之间,笛音之力和剑魂之力在心中相撞,他只觉心口像是要被撕裂一般,疼得眼冒金星,只得松开唐谧,捂着胸口大口喘着粗气。

然而病无常的笛音却越来越强,没有分毫停歇之意。张尉只觉痛到极处,半点也无法忍耐。剧痛之下,他想起上次在桃花障中的经历,便挥剑狂舞起来,不知不觉间,脚下踩出魔罗舞的步伐,如鬼魅一般在相斗的人群中左冲右撞。

然而这一次,疼痛却是丝毫没有缓解,反而一点点攀向高峰,冲击心房的力量不断增强,终于抵达了不能承受的极限处耳边笛声化作一记尖锐至极的强音,将他重重击倒在地!

再醒来的时候,满目都是趴在地上呻吟扭动的身体,张尉却觉得身体轻松至极,似乎是在刚才晕倒的刹那,有什么桎梏着心灵的东西终于被打破了。

“小子,你别忘了自己的承诺,快过来将我们扶到外面的马车上去。”病无常的声音传来。

张尉扭头一看,见病无常正盘坐在阵心,面色惨淡如纸,显然元气大伤。而佟敖和伊娜、黄埔昂三人也均全身挂伤,虚脱一般委顿在地,魂兽却不知去向,大约是被他们收了回去。

“前辈稍等,我先把我的朋友送到楼上。”

张尉将同样精神不振的唐谧、慕容斐和桓澜送上楼,又解了白芷薇和史瑞的穴道,让两人照顾大家,这才又跑回庭院中,却见一个乌衣白发的男子正背对自己,站在院中和病无常交谈着什么。

“常乐,这次你的笛子倒不算是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了啊。”白发男人带着戏谑的口气。

病无常不屑地哼了一声:“自然是比你的破扇子强上不少的。”

张尉忍不住冲上前问:“是谢大哥吗?”

乌衣人转回头,露出一张与白发毫不匹配的年轻面孔,正是几人不知何处可寻的银狐谢尚!

“小兄弟,干得不错啊,比这几个老家伙强。”谢尚笑说。

“哼,你才最老吧,像个妖怪一样。”病无常愤愤道。

“你也像个妖怪啊,隔上一年不见就能老上十年的妖怪。”谢尚反击道,随即转向张尉,一本正经地说,“小兄弟,给你个机会,我在这里做个人证,你把这四个魔头全都抓起来,从此你就是江湖上人人尊敬的张巨侠了。”

张尉一愣,正要开口拒绝,却听身后传来声音:“阿弥陀佛,谢大侠此言差矣。这四个魔头是被我清源寺的阵法困住的,我们在此布置多时,地上的伤者也都是我清源寺的弟子,怎么能说是这个蜀山剑童的功劳呢?”

张尉扭头去看,说话之人竟然是在华山见过的清源寺四大班之一、西堂僧同悟,他身后跟着六七个清源寺僧人。

谢尚听同悟这么一说,顿时黑了脸,半分也不退让道:“法师所言差矣。谢某来此的时候,恰恰看见我这小兄弟将魔宫护法病无常逼迫入阵,又在阵中奔走杀敌。而清源寺的诸位一个个连站都站不起来。当时这病无常可不是此刻的颓唐模样,大可以杀了他们。由此以来,怎么能说是你们清源寺立下的功劳呢?”

张尉本想解释,可一听谢尚如此说,便知道他一定是看到了自己送病无常入阵心和为了缓解疼痛在阵中舞剑的那一段,却故意稍稍修改实情,倒是不知该不该拆穿他,让他下不了台。

同悟怒道:“哼,要不是你在客栈外布下结界,我们早当进来援手,这分明是你们蜀山之人要争功!”

张尉一看两方剑拔弩张的样子,心一横,朗声道:“诸位前辈不要吵了,晚辈并不想争此功劳,并且,晚辈一定要信守诺言,将这几位魔宫护法安全送走!”

此话一出,谢尚一掌抽在张尉的后脑勺上,骂道:“傻小子,你胡说什么呢!”

张尉的脑袋被拍得嗡嗡作响,却仍是一脸倔强:“这是晚辈的诺言,况且以当时情形来看,如果不是常护法不顾自己的安危施出笛音之术,这个院子的人就全都死了,哪里还分什么清源寺、蜀山还是魔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