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尉和史瑞不疑有他,飞身跃人水中,顿时被灼热的泉水烫得哇哇直叫,如同热锅里的活虾一般在水里上窜下跳。好一阵折腾之后二人才适应了水温,站在没膝的泉水里看着一脸坏笑的邓方,迅速一对眼色,默契地同时扑过去,一人抓着他一边肩膀,重重往热水里按。

邓方早料到这二人必定会反击,见他们身形一动就已往后撤去。加之他身上此刻沾了水,变得滑不留手,二人虽然抓住他,竟被他向后一挣滑出手心。但邓方还不及得意,史瑞的脚丫已经在水下使出绊儿,顿时将他仰面放倒在水中。

“好烫,好烫!把老子的胸毛都烫掉了!”邓方立时叫着从水里跃起。

张尉笑道:“你本来就没有胸毛呀。”

邓方一挺光溜溜的胸膛道:“就算现在没有,将来也会有的。”说罢,三人也说不清为啥,互相看着对方精光的身子,一起哈哈大笑了起来。

笑够闹罢,开始正经练剑,三人里以邓方的剑法最好,故此邓方以一敌二,不过张尉最近因为心力初得,剑术大有进境,再加上史瑞,几个回合下来,便将邓方逼得没有还手之力。邓方施出泼皮招数,故意将热水往二人的身上撩。那二人随即也以剑挑水还击,一来二去,斗剑又变成了戏水

这样打打玩玩,玩玩打打,直到三人都被热泉蒸出一身透汗,泡得浑身乏力连剑也举不动的时候,才简单冲洗一下上了岸。

三人穿好衣服,寻了块绿草茵茵的空地四仰八叉地并排躺下,俱觉得身体疲乏至极,可是又不知为何,从心底里透出一股子舒泰,仿佛全身都松散得要融化开来渗入泥土里,一时间无人愿意开口,一同望着头顶遥远的星空。

万籁俱寂,唯有草木生长的微小声音如隐秘的咒语一般在空气中传递。少年们躺在天与地的怀抱之中,渺小如一叶一沙,忽然对天地宇宙的浩渺广大心生敬意,刚才的的兴奋心情渐渐平息。

许久之后,史瑞才低低叹息一声道:“其实我明白,就算是奇迹出现,我也不可能明年还留在蜀山,不过你们两个可得都给我铆足了劲儿拼,要不然,我这大晚上光着屁股被烫掉一层皮,可就不值了。”

“嗯,一定拼!”张尉应道,“按你的话说,我们是什么来着?”

三人刹那间心有灵犀,几乎是同时带着似乎玩笑却隐约认真的口气,低低道:“化不可能为可能的男人!”话落,三人又几乎在同时笑出声来,为不知天高地厚的轻狂,也为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

因着太过疲累,史瑞和邓方躺着躺着便睡了过去,张尉的体力比二人好,静静休息一阵已不觉疲乏,估摸时候也差不多了,正打算叫两个伙伴起身,却听见远处模糊地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我不收,以后勿要再如此,免得大家难堪。”

之后,是一个不以为然的男声:“我怎么不觉得难堪呀,送株彤管草给自己喜欢的女子就会难堪么,那天下间有多少男子都该难堪了?”

张尉闻言心头一惊,暗想这声音和语气听起来怎么那么像谢殿监啊?然而由于相距甚远,他听不实在,不敢妄断,便继续屏息听下去。

“十二年前的事是我对不起你良多,此刻我还有什么颜面和你相见,更不要说收下你的彤管草了。”那女子又道。

男子先是冷笑几声,片刻又道:“当日掌门比武的事我已知道真相,并非如你所说的那样,你根本是受萧无极的指使。”

女子的声音陡然一高,断然否认:“不是的,都是我一意而为,他连你对我的心意都不甚明了。”“哼,如今再说这些你以为我还会信吗?也罢,收不收随你,但是当年的事我也自会求个了断。”男子的声音里有掩不住的怒气。

这话说完,林子便完全静下来,好一会儿,张尉才听到似乎是那女子正低低呜咽,可半晌也听不见男子安慰的话语。他这才醒悟,那男子大约是在刚才说完话之后就离开了,暗道此人是几时走的自己都丝毫没能察觉,看情形应该是个高手,难不成还真的是谢殿监?

那女子一直低声哭泣,张尉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直挺挺地躺着,想要等她哭完,以免照面尴尬。不一会儿,忽然又听见一声叹息,接着是另一个有些沉的女声道:“岳莹,出了什么事?”

这沉绵的女声极为特别,张尉立时便辨出正是没见过几次的玉面。

只听哭泣的女子闻言答道:“没出什么事,刚才想起些往事,心里不舒服。”

“真是自己找罪受。你既然要离开萧无极,为何不似我这般真的远离蜀山,却还留在碧玉峰这等不远不近的地方,到底是想走还是想留?”

“林姐姐,你又为何三番两次地回来?还不是也觉得和这里断不去根吗?”女子反问道。“我怎会如你这样磨磨唧唧,拿不起放不下,上次我回来是因为想看看掌门比武,这一次是我听说今年蜀山的天寿日会比较有趣”

两个女子的声音越来越远,张尉终于再也听不到什么了,便把这没头没脑的对话仔细寻思一番,觉得似乎其中有什么隐秘,但却说不出到底是个啥,当即叫醒同伴,匆匆赶回去找唐谧商量。

三人赶在御剑堂下锁前进了大门,张尉放出魂兽去梅苑叫唐谧和白芷薇出来,自己则靠在苑门外的桃树下等候。才一会儿工夫,苍蠡便领着个红衣姑娘走出苑门,张尉刚想上前招呼,却看清灯影下身姿秀雅的少女却是君南芙,于是已经探出的身子刹那间又缩回到树影里。

不想君南芙却径直往张尉的所在而来,走到近前,她先是淡淡笑了笑,才道:“唐谧和白芷薇都不在,我看见你的魂兽,就跟着它出来找你了。”张尉一听,心里顿时生出一丝担忧,不知这般时辰,那两人为何还没回来。

君南芙见面前和自己说话的少年竟然走了神,幽幽道:“张尉,你可在听我说话?也不问问我找你何事吗?”“我找你何事?”张尉抬眼正对上面前的芙蓉面,一晃神,便原封不动地将她的话重复了一遍。君南芙“扑哧”笑出声来,歪头看着他打趣道:“还真是个呆子!”

张尉却只觉得眼前少女的神情鲜活灵动,言语态度熟稔亲近,仿佛两人之间从未有过罅隙,原本的局促便缓解了许多,也回应地笑笑,重新问道:“你找我何事啊?”

君南芙轻轻咬住下唇,两颊泛起绯色,蝶翼一样的长睫半盖住眼睛,稍稍犹豫片刻才道:“我是来向你道歉的,去年的事,我很对不起你。”

“这个、这个你之前就道过歉了,不必再说一次,我也早就不放在心上了。我想你也该是有自己的苦衷吧,唐谧告诉过我,是你爹爹逼你那样做的。”张尉说完,顿觉心中似是轻了不少。

“我知道你不是个会记仇的人,只是,你难道不想知道我爹爹为何要那样做么?还有,你爹爹为何也说我们之间有过婚约呢?”

后一个问题张尉自己也思考过很久,若说君家父女欺骗自己,可父亲又何必也跟着一起骗自己呢?这点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君南芙见他不答话,低下头,不好意思地道:“我们、我们到别处说去,这里人来人往的,不方便。”

张尉心里一直犯着糊涂,见有机会搞清真相,便跟了她往僻静处走。

直到渐渐听不见人声,君南芙才站定脚步,转回身,微微有些羞赧地半垂着头,略带犹豫道:“张尉你可知道,你爹也许并不是你的亲生父亲,而你的亲生父亲,大约就是你所敬仰的沈牧沈将军!”

张尉只知道君南芙的爹爹当年是大将军沈牧的副将,而自己的爹爹则是沈牧帐下的传令兵,所以两人早年便认识。去年他爹告诉他,因为当年二人意气相投,所以虽然身份悬殊,却于酒后定下了娃娃亲,但是后来却失去联络,他爹便未把此事放在心上,不想两家人如此有缘,不但可以重遇,儿女还俱在蜀山学艺,这才旧事重提。如今君南芙突然说他竟是沈牧的儿子,张尉只觉突然得连该作如何反应也不知,只是怔怔看着面前的少女,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句话来:“你为何这么说?”

“我爹爹说,你和沈将军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那时候他在客栈看见你很是讶异,再见了你爹之后,便猜出了你的身份。后来,他去找你爹确认,你爹先是不肯承认,直到他谎称他和沈将军订过儿女亲家,你爹爹不知内情,以为真有此事,又加之你爹觉得我确实颇中他的意,这才说出了实情。

“原来你的亲娘生下你后,便得知沈将军战败,由此郁结于心,没多久便过世了。当时只有你爹随护在她的身旁,沈家又再无其他的亲人,他便好心将你收养。而沈将军纵横沙场这么多年,仇人不少,加之他最后一战败得窝囊,十万大军尽毁于手,魏王又降下罪来,所以,你爹便一直没将你的真实身份告诉你。”

张尉只觉自己分明听清了每一个字,却又完全无法理解这一串话语中的含义,心头模糊一片又惊异非常,唯有关于沈牧战败一事,他自幼就听爹爹讲起过,之后又时常和别人辩驳,几乎是习惯性地在听到后便有了反应:“并非是那样的!所谓十万大军本就是对敌人故意夸大说法,真实兵力只有不足六万,且其中两万并不由沈将军统领,剩下四万当时也有一万被派去走飞流关迂回歼敌,而并未投入那一战,所以沈将军根本就不是全军覆没。更何况,如果没有沈将军帐下的北狄将领于阵前投敌,原本那一仗也是根本不会败的!”

君南芙见张尉为沈牧辩解时神情激动,暗想这人的脑子真是不太灵光,我与他讲了这么重要的事,他竟然还在和我辩论一场十五六年前战役的是是非非。她忍不住蹙眉微微摇头道:“张尉,我在说,你的亲生父亲便是沈将军啊。”

张尉这才如被敲醒般“哦”了一声,顿上一顿,才开口道:“单凭你如此说,我也不能就信,我会立即写信回家,去问我爹爹。”

“那是自然。反正你爹原本也打算在你艺成下山之后就告诉你真相的。只不过你想想,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你爹爹为何执意要你循着沈将军的路,到蜀山学艺呢?”

张尉一想,自己之所以会来蜀山,甚至长大想要成为大将军,的确都和爹爹从小在耳边的念叨有关,时间久了,一切似乎都理所当然地变成自己该做的事,然而张尉却从来未曾去仔细思考这其间有何原因,此时君南芙如此一说,他便不由又信了几分,然而信虽是信了,心头却更是迷茫一片,不禁问道:“就算真是如此,那又怎样?你今日到底为何要同我讲这些?”

君南芙眼帘一垂,再抬起看向张尉的时候,一双眸子清亮异常:“我是想提醒你,你的亲生父亲也许留下了十分重要的东西,我爹爹谎说定亲之事,便是为了打探那东西的下落。虽然现下我决定不再帮他,可是保不齐他还会想其他的法子。而且,我爹说除去你的相貌,你的佩剑也是沈将军当年的那一把,所以有心人想要识破你的身份应该不难。我只怕别人也会存着坏心,所以才想把我知道的全说出来,好让你有所防备。

“你可知道,沈将军过去用兵如神,除去深谙兵法之外还有何凭仗?我爹说,沈将军不知从何处学得精确绘制地图的奇术,在拜将前曾用两年时间遍游关西和塞外各地,绘制地图,如今他绘制的地图和所著有关制图的秘岌都不知了去向。我爹以为,这些东西最有可能便是被你爹藏起来了,好以后传给你。我想,不管这是不是真的,然而世上觊觎此物的人一定有很多,所以你要心里有数,当心再被人算计。”君南芙说完,只觉刚才鼓足的勇气尽失,想起自己之前的所为,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才好,只好垂下头默不作声,静等张尉的反应。

张尉却失了主意,只想着要赶快去找唐谧商量商量,心上一时间各种念头左转右转毫无头绪,也忘了要说些话宽慰感激一下面前局促不安的少女。

君南芙见等不到他的回应,莫名有些失望,轻叹一声转身就走。

张尉这才如梦初醒,慌忙叫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其实,我对你”话到嘴边,少年才猛然发觉,有些话再不像当年一般可以那样轻易地说出口来,那些拾起又放下,放下又拾起的心思原来早已在这反反复复中模糊了模样。

94、我其实也长大了不少

唐谧和白芷薇商量着要去黑雾谷魔王的衣冠冢再看看之后,便只约了桓澜和慕容斐制定夜探的计划。这事之所以不叫上张尉,倒不是怕他不答应,而是几人都明白今年的大试对张尉来说既重要且困难,也知道他每夜都练功到很晚,故而不想再扰他修行。

因为唐谧曾在黑雾谷吸入毒气从空中跌落,加之穷奇仅仅一掌就击坏了防御宝珠“沉荻”,几人对这次的冒险都格外谨慎,计划准备也比以往来得周全。这次最大的便利就是唐谧看过堕天的遗信,知道如何打开被尖刺树冠和黑色毒雾笼罩的谷顶。然而几人都不会御剑飞行,飞翼上次也被摔得七零八落,翼马非张尉不能使唤,更何况上次翼马受伤后张尉夜夜陪护的事几人都记得,在此刻的这种节骨眼儿上,大家无论如何都不敢再让他的心肝宝贝翼马出现任何差错。这样一来,想个法子飞到黑雾谷上空就成了当务之急。

“如果树顶能打开,那些尖刺就不会伤害我们的魂兽,我和桓澜的魂兽便可以送咱们进去。”慕容斐出了个主意。

然而慕容斐和桓澜的魂兽都只能驮载一人,树顶打开的时候如果穷奇还在,必然会立时冲出来,到时任谁只凭两人之力,在天上都不是穷奇的对手。

“你们的魂兽要不是那么巨大,而是只和我那飞翼一般的大小,不打开树冠也可以从树刺的罅隙飞过,可魂兽如果不大就根本无法载人,这可如何才好呢?”唐谧一时也犯了难。

“我看这样,你我还像第一次那样从林子的下面钻过去,桓澜他们同时从天上下来,这样穷奇也许便会不知先顾哪一头好,也许我们便能有机会进人衣冠冢。”白芷薇建议道。

几人觉得这法子倒是可行,于是又继续认真盘算起细节来。

其间唐谧又想了个点子,打算找周静再去借那颗能强迫兽类言语的宝玉,按照小绿猴对那宝玉退避的样子,还有周静的解释,宝玉对飞禽走兽大约具有逼迫的强力,有灵性的妖物往往感应到此力便会退避,唐谧猜测说不定这宝贝能让穷奇不愿意靠近他们。

周静极好说话,也非多事之人,听唐谧瞎编了个缘由便答应出借。然而当唐谧一打开装着宝玉的小匣子,目光将将落在那墨绿玉牌的刹那,忽觉左眼疼得不可忍受,眼里似乎生出一股巨大的力量,要把眼前之物推拒出去,吓得她立刻关了匣盖,将小匣子往白芷薇的怀里一扔:“我见不得这东西,你拿着吧。”

白芷薇将小匣子收人袖中,有些担心地问:“有何不对吗?”

唐谧揉着左眼,想了想道:“这只眼睛在看见这宝玉的时候突然很疼,上回见这宝玉却没有这样的感觉,我猜应该是我眼里玉魂的问题。”白芷薇一皱眉,又问:“这玉魂到底是什么呢?我为何觉得就算是清源寺的和尚其实也说不透它到底是什么,会不会它不只是能沟通六识之境的宝物那么简单?”

唐谧见好友脸上的忧色浓重,笑了笑宽慰道:“其实自从这东西进人我的眼里,我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只觉如果不搞清楚,就没法子安安心心地接受它存在于我的身体里,这样越想就越害怕。可是这些日子,因为咱们一直研究堕天大人和穆殿监的所思所想,我却忽然有所领悟。其实,这就像他们对轮回是否存在的探寻一样。你说,我们真的了解我们所处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吗?我们现在认为对这世界的正确认识是不是会永远正确呢?举个例子来说,假使我们只有蚂蚁般大小,面前挡着一块石头,我们便以为是一座高山。然后我们中有人通过修行学会了忽然变大身形的术法,变得和石头一样高,那人就会告诉我们,这不是高山,而是一堵矮墙。我们一定都不相信,甚至会嘲笑那人,视之为异类。那个人会如何呢?也许会坚持己见和我们争吵辩论。但是,随着他继续修行,有一天他的身形变得比石头还高上了百倍,于是,他才知道,即便是自己曾经以为的真相其实也不对,这曾经被他坚决维护的‘矮墙’,不过是一个小到能够一脚就踢飞的石子

“所以我想,我们应该对这个世界永远存着敬畏之心,要容得下那些对我们来说完全未知或者无法了解的一切,不再为存在这样的东西而焦虑,比如玉魂,比如失明,甚至比如死亡。”

白芷薇认认真真地听完唐谧这一长串话,却觉似懂非懂,张了张口想要再问些什么,才发觉竟是连问也无从问起。

唐谧望着眼前少女迷惑的神情,了然一笑,忍不住像长辈那样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头,然后把双手往脑后一枕,抬头仰望着深远浩瀚的星空:“芷薇,我其实也长大了不少呢。”

准备妥当之后,四人挑了个晚上夜探黑雾谷。唐谧和白芷薇如去年那般,在林子里树下尖刺的空隙间匍匐前行,虽说也算是熟门熟路,但因一年来两人的身量都长了不少,只觉比过去爬起来困难许多。

在接近衣冠冢前的那片空地边缘时,两人收去手上幻火,掏出准备好的“流火球”用火折子点燃,往空地上滚去。

“流火球”有拳头大小,其实叫“硫火球”或许更为妥当,小球滚过哪里便会在哪里留下一道燃烧着熊熊火焰的黏胶,是欧阳羽和唐谧将硫磺和树胶等材料混合、发明出来的“照明设备”。

等七八个“流火球”一个接一个滚出,空地上立时便出现了七八道长长短短的火线。借着火光,唐谧看见一只巨大的穷奇站定不动,双眼牢牢盯着她的藏身之处,似是在耐心等待着扰它好梦的不速之客。

“离穆殿监去世也有差不多半年光景了吧,这家伙竟然还没被饿死,真是个大祸害。”白芷薇忍不住道。“不过你看,上次它发现我们就扑了上来,这回却一动不动地观察情形,会不会是饿得没了力气?”唐谧猜测道。

“最好如此吧。”白芷薇说着掏出一枚竹哨,吹出一串尖利的短音。

须臾,覆盖天顶的黑雾骤然向四周散去,横生尖刺的树冠分向两旁,银色的月光一泻而下,一黑一白两只驮着魂主的大鸟浸在光雾中从天而降!

穷奇一见天顶骤开,果然不再顾及树林里趴着的入侵者,扇翅冲向高空。骑在魂兽上的桓澜和慕容斐早有防备,在穷奇腾空的刹那各施雷击之术,两道闪电正正打在穷奇的身上。

不承想,穷奇只是身子晃晃,向上飞冲的势头却丝毫未减。桓澜赶紧将一只准备好的活兔抛向穷奇,慕容斐则施出术法关闭了天顶,防止穷奇逃出。

穷奇身形稍顿,在空中一口叼住那兔子,不等桓澜和慕容斐看清,便囫囵咽下肚子,再次展翼袭向二人。地上的唐谧和白芷薇趁着这当口冲出树林,向衣冠冢门口的树门跑去。然而跑到半途,唐谧忽觉头顶一暗,抬眼去看,竟是那穷奇弃了天上的二人,掉转来堵截她俩。

白芷薇一手挥剑,一手掏出宝玉,冲唐谧喊道:“你快去,我们三个来拖住它!”不想那穷奇在看到宝玉的一瞬怒吼一声,竟似忽然暴怒,浑身须毛皆立,双眼瞪如祭鼓,疯了一般扑向白芷薇。白芷薇胆怯之心忽生,握剑的手竟是不受控制地一抖,刺出的剑便斜了两分。

唐谧眼见情形险恶,一时也顾不得开启树门,挥剑去帮白芷薇,眼睛却一下扫到她手中的宝玉,左眼立时大痛,一股力量好似要带着眼珠冲出眼眶一般,在眼中鼓胀搏动。唐谧被剧痛所扰,无法控制身子,脚下一软,仰面摔倒在地上。她心中暗叫不好,以为穷奇定然会趁机冲上,不料半晌却不见动静,就连四周也奇异地安静下来。此时,她眼中的痛感稍缓,急急睁开眼,只见那小山般的庞然异兽正匍匐在自己脚边,双耳微微耷拉,尾巴紧收,摆出驯服顺从的姿态,四周则围着三个目瞪口呆的同伴。

“出了什么事?”唐谧一头雾水。“我们也不知道它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副模样,活像是找到主人的小狗。”慕容斐不解地摇头。

唐谧似乎隐约有些明白过来,站起身,走到穷奇面前,试探着伸出手去,见对方毫不躲闪,便轻轻抚上了它的额头。一种奇异的感觉顿时由左眼藤蔓一样伸展向大脑深处,唐谧似乎重临当年在楚国竹林里六识被封后的状态,眼前所见仿佛不再受这一双肉眼的困扰,可以飞上高空看万物流转生息,可以纵横时间看生命新诞败亡。而面前的妖兽亦不再是现下的妖兽,她似是同时看到它无数年前的幼体和无数年后的老躯,现在即是过去,现在即是未来。

然而这感觉比一眨眼的时间还要短暂,唐谧只觉尚且不及细细体味,便已无迹可寻,只余心头茫茫然一片。

慕容斐对唐谧和穷奇前前后后这些古怪的模样最先反应过来,恍然道:“是因为唐谧眼里有玉魂的缘故吧。当年这穷奇不是也能被穆殿监驾御么,玉魂那时就是在他的眼里。”

唐谧缓缓长舒一口气,抖抖脑袋,强行将自己从迷茫中抽离:“不知道,我有一刹那似乎又进入了六识之境。又或者,那并不是六识之境,而是一种别的什么了解外物的方式。我的意思是,除了我们现在通过嘴巴、眼睛和接触等等方式之外,我还可以用另一种方式与穷奇沟通,仿佛我们同在一个世界。”

“可你们本就同在一个世界啊。”白芷薇不解道。

唐谧看着眼前的穷奇,温柔地轻轻抚摸了片刻:“不是,我和它过去不在一个世界,它可以听见一里以外谷口处蝴蝶振翅的声音,可以闻到山中第一朵桃花初绽的香气,我和它听见看见甚至感觉到的世界都是不一样的,这和我给你解释过的、身处不同高度的人看同一块石头感觉完全不同差不多。

“如果是过去,我们要让这妖物服从的法子,或者如同我们让一匹马或是一条狗服从的法子一样,都是以强力驯服,迫使它们接受我们的世界,但是就在刚才,我觉得我的六识之境和它的感觉达到了一致。而让它驯服的,也许便是这能够相互理解的力量吧。

“所谓穷奇只服从于内心险恶之人,我看也许只是个谣传。它或许只是服从它认为能理解自己的人。我想,为何我眼睛里的玉魂会强烈地排斥周静的宝玉呢,大约就是因为那宝玉便是某种强迫之力,而玉魂则是某种沟通之力吧。不过,也该感谢这宝玉激发出玉魂的力量,要不然,我根本不懂如何调动玉魂的力量,咱们刚才可就危险了。这穷奇长时间没吃东西,又被宝玉激怒,刚才的脾气可大着呢。”几个少年都觉得唐谧所言令自己似有所悟,然而又无法一下子说出到底明白了什么,更何况就连唐谧也是半懂不懂的,便也不再继续追究,而是抓紧时间进人衣冠冢探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