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美人的对面,是骷髅。

一具白骨。

奇的是,这白骨人人见了,也有点熟捻:人人的长相面貌,都有差异。

但支撑着整个肉身的骨骼,都一样。

人死之后,皮肉腐蚀,剩下在黄土中的,也不过是白骨一副。

眼前就是这样:最美丽的女子。

还有一副白骨。

看去好像很突兀。

但细品却又和谐。

美丽和死。

红粉与骷髅。

——谁说这不是一体两面?

习玫红拔刀掠近庙门,指着门画,刀尖微微颤抖着,看来,她不只是怕,而且
生气:“啊,什么意思!?”

众人这才发现:画里的女子,居然有点像她!

门里传来一阵诡异低迷的声音。

那是窃笑声?细语声?还是娥着牙在啃啮着棺材的声音?

声音非常诡怪——就像闷在一口淤泥封着的瓮里发出来似的。

习玫红再也沉不住气,一刀砍开了门,加上一脚,叱道:“装什么神,弄什么
鬼!本小姐要你即刻现形!出来!”

她这下可是连人带刀,长空掠起,一脚蹋门,攻了进去。

无情想要喝止,已来不及。

习玫红这样,实在有点冲动。

她冲动是有理由的:人冲动通常都是因为愤怒和骇怕。

——那庙门画像,的确很像她。

一个艳的,媚的,娇烧全在欲开时的她。

画中人可能不比习玫红更美,但一定比她更妖烧。

可是画像的对面是骷髅。

一副白森森的骨头。

如果画像里的是习玫红,她面对的,就是白骨。

也就是死。

这也难怪习玫红愤怒了:这两幅画,是明着挑她。

所以习玫红挺刀就闯了进去。

——也许,她更真实,迫切地感觉不是生气,而是害怕。

因为害怕,所以她更立意要面对,且矢志要马上,立即去面对!

无情喊了一声:“慢着!”

聂青也叫了出声:“等等——”

可是习玫红没有慢下来。

她更加没有等。

她刚刚还准备说要走,跟白可儿和陈日月还拟找无情商议往回走,忽然,因为
看见门上的画,一切都改变了。

她拔刀。

飞身越过庙前的香炉。

还有残破的石阶。

踢开了庙门,闯了进去。

无情,聂青欲拦不及,两人对望了一眼:她是不是有点急躁得过了分?

可是,这时已不能想。也不能管那么多了!

无情催动轮椅,聂青紧蹑而上。

他们都不想要习玫红落单。

他们都是一道上的人。

何况她是一个女子!

聂青腾升而上,如一只青幅。

他看见习玫红己闯了进去。

庙门立即咐呀合上。

里面立即传出打斗声。

还有叱喝声。

一一一习玫红遇敌!

她遇险了!

他心里一紧,已飞越过庙门的铜鼎大炉,比无情还快了一步。

至少,快了一些些。

但他立即发觉:庙门的阶梯很陡,也很斜,既残破,又剥落。

无情若是用轮椅转动辗上来,要辗上这石阶,只怕大是不便。

他决定要暂缓一缓,先行协助他上了石阶再说!

所以他飞掠的身子,微微一沉。

这一沉,他趁势俯身往下一抄手,想要托住无情的肩膊,借力把他推上石阶。

可是,他这一俯瞰才发现,无情之所以比他略迟,不是他行动上不便,或因反
应慢了一些,而是无情在经过那口大香炉之际,做了一件事:他贴近铜鼎香炉,上
身挨近,一扬手,像撒豆撒粉似的,往香炉里撒了一把“东西”。

这些“东西”自他指问打了进去,离开指缝的一瞬间,都闪了一闪,亮了一亮。

然后香炉咕嗜嗜了几声,整个香炉似一只大赡蛛似的,蠕动了几下,才静了下
来。

无情在出手的时候,正好,那是聂青飞身掠过,腹部向着香炉顶之际。

无情一撤出了手上的事物,身子立即一屈,双手往下一托,也不知他扳住或按
下了什么机关,呼的一声,整个轮椅便离了地,斜飞上石阶,竟比聂青还早一步到
了庙门。

所以,聂青那一抄手,也捞了一把空。

也就是说:无情不让他扶,也已上了石阶,并且先行“解决”了香炉里聂青所
忽略的事物。

——这残障的人,竟傲慢得不让人相扶!

 


白骨精 第三回 开场黑

聂青冷哼了一声。

无情的木轮,已“砰”地撞在庙门上。

门给撞开。

无情已闯了进去。

那两扇门又迅速合上。

聂青再不迟疑,就在门关上的刹那,他也已闪了进去。

眼前一黑。

黑。

—团黑。

里面一团黑。

整座庙,都一片漆黑。

聂青没想到一照面孔会那么黑。

一开场就是黑。

他神凝八方,气聚一元,小心提防,全面戒备。

他一入庙,第一个反应就是:马上移位!

他一闪身,已移开了原来的位子。

理由非常简单:如果庙里有敌人埋伏,在这漆黑一片里,谁也难以辨认敌踪,
但最好下手的地方,便是门口。

因为人都是从这儿闯进来的。

所以聂青马上离开了门口。

他一错步,打横迈了六尺,又一长身,往前掠了八尺,再横跨三步,其间他凭
敏锐的感觉,避开了四至五件不知是桌是椅还是柱的事物。他双袖鼓起,气守丹田,
听聆动静。

一有动静,他就出手。下手。

可是,没有动静。

完全没有动静。

没有动。

一切都静。

甚至连呼吸声也没有。

他自己也屏住了呼吸。

可是,无情的呼吸声呢?

——怎么他也像一人庙门,就如泥牛人海,消失。消融在黑暗中了呢?

难道,这片黑是腐蚀性的?

在这一片幽暗里,聂青担心的是三件事:一,敌人在哪里?

二,敌人知不知道自己在这里?

三,无情和习玫红去了哪里?

——莫不是他们也跟自己一样,在黑暗里屏息以待,静待敌人露出破绽?

还是:一进门已为敌人所制,现在只有自己孤军作战!?

看不见。

看不到。

黑。

到处是。

到底是。

——黑暗,无处不在。

无所不是。

聂青己开始渗出冷汗。

汗流泱背。

第一次,他不但与未知的敌人为敌,而且,还与整个黑暗为敌。

空气里,散播着霉。腐的味道。

他连敌人的气味也嗅不着。

如果勉强说能闻得着的——那只有腐尸和腐鬼的味儿。

聂青却不敢妄动。

他不能动。

他在等。

屏息苦候。

敌人只要一动,他就下手。

他已忍无可忍:他要攻破这一团黑。

他也等完再等:他只等一点微明:一次机会!

终于,有了声响。

大概就在聂青左前方八尺二寸之遥,微微一响。

“啪”。

声音很轻。

很低。

恐怕,这要比一只小鼠啃破一颗花生壳的声音还低微吧?

但聂青已然行动。

几乎在声音响起时,他已掠到了发声所在地。

那声音几乎在响起之际,已经寂灭。这一次声响后,只怕就不会再有声息了。

可是,几乎就在响起的同一时间,聂青已出了手。

抓住了“它”。

尽管周遭是那未黑。

那么顽固的黑。

黑得好像是固体。

他仍是一出手,就中:抓住了它。

它冷。硬,有奇特的感觉。

——但不管“它”是什么,他都决不让“它”溜掉。

可是就在这刹那之间,出现了一道光芒。

这光亮不寻常。

刀光。

这一道刀光不寻常。

快而厉。

这一刀向聂青迎头研来!

看到刀光时,刀已到。

聂青已来不及避。

刀光灿然,刀气森森,也使他睁不开眼。

但他一出手,就抓了出去。

他用的是右手。

一出手,手就发绿。

他左手是摸住了那件“事物”。

——那“东西”又冷又硬,又似有一股奇特、神奇的力量。

——无论是什么东西,一旦给他抓住了,没弄清楚,他就决不会轻易放手。

这一刀他既已来不及闪躲,他就只有一爪抓了出去。

他在这刹那间已认准刀势。

——刀口既然是这样劈来,那敌手便一定是那样握着刀,他一手便抓向对方的
死处!

就算是对方这一刀把他劈为两爿,他也一样要在对手胸膛抓出个大窟窿来!

他这一抓,对方非得收刀不可,否则,上半身就只剩下一个大血洞,——我死,
你也活不了!

这是聂青的打法。

——你死我活,最好;要不然,玉石俱焚又何妨!

可是他没想到:对方也收不了势。

收不了刀。

也收不了招。

因为,在对方闻声出刀之际,好像也在后头吃了一股力量,送了一送,便收势
不住似的,这一刀砍下来,已是全力以赴,没有余力后退或撤招。

看来,这大黑暗中电光火石的一击,两人只得两败俱伤。

 


白骨精 第四回 电光火石

就在这时,一缕火光,骤然亮起飞射如电,掠过二人之间。

一人叱了一声:“住手。”

光乍亮,刀和爪都凝在空间。一把边嵌硝石燃料的暗器,就钉在二人之间的柱
上。

在全然一片黑漆里,突然点火的人,其实很危险。

敌暗我明。

陡然亮火,形同将自己置身于奇险之中。

但那人一点火,火离手,火石即成了暗器!

火光映晃,爆出花火,嗤嗤作响。

火光把一刀一爪僵在半空的人影,投映墙上。

人已僵住,招式已忘,但墙上的人影仿佛仍在交手,一来一往。

火光青白,掷出火石的人的脸色更白。

他是无情。

火光及时照亮。

聂青看到向他一刀当头祈落的人是习玫红。

习玫红也看清楚:自己几乎一刀研杀的是聂青。

然而,聂青的手不知怎的,暴长了二尺有余,离自己胸脯,只有寸半!

纵然,她能一刀把鬼王研成两半,但聂青的“杀青手”亦必劈在她胸脯上。

现在,因为有光,所以两人的攻势,都凝在那儿,都没有攻杀出去。

有光是因为无情。

他及时打出火硝燃片。

因为有光,两人才不致有悲惨下场。

一一一在这全然黝黯里,这一点亮,这一点光,这一点白,竟如斯重要,重要
得足以定生论死。

习玫红讶然道:“是你?”

聂青也愕然道:“是你?”

无情轻叱:“还不收手!”

习玫红收刀。

聂青收招。

两人仿佛都在阎王殿前打了一个转。

聂青问:“你怎么知道是我们?”

——要知道,在墨黑中陡然亮火,若非友乃敌,只怕无情已活不过刚才那一刻。

无情道:“我认得你们。”

聂青斜脱无情按在轮椅扶手上的手:“你的眼能在黑里视物?”

无情摇头。

“我跟你们一样。”他说,“但我看不见你们,却认得你们。”

习玫红听得偏了头。

她偏了头去瞄无情鼓起的袖子,表情是茫然。

她也香汗淋漓——刚才一人庙那番格斗,看来决不好惹。

“你……看不见我们?”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尖,“但却……认得我们?”

“不错,”无情道:“你们很好认。聂兄的眼睛是绿色的,愈是黑暗,愈是明
显。习姑娘刚在交手,刀未完全人鞘,刀光裹在衫袖子里,约略映出了一片红。”

他补充道:“我们一人庙里,骤然全黑,定然不能习惯,但只要先闭上眼睛一
会儿,再定睛视物,就能在黑里看出点轮廓了。毕竟,闭上眼睛还是要比外边黑些。”

“人通常都是要经历绝对的黑暗,才能辨别微明。”他一面说着,一面留意庙
里的情形,“所以,就发现那一声响后,那一点白色的红光和那一对绿芒,迅速交
逼,我只好亮出火捻子来了。”

幸好他亮了光。

着了火。

“要不然,只怕……”习玫红居然先说了,且嘿嘿嘿地道,“有人得要血溅当
堂。”

她口里的“有人”,当然不是说她自己。

聂青双目又是绿光一长。

无情马上问道:“你刚才一进庙门,不是发现敌踪了吗?”

习玫红眼里又掩上了惧色,“是的。”

聂青也问:“交上手了吧?”

习玫红眼里骇意更深:“是的。”

无情追问:“是什么样的敌人?”

“敌人……”习玫红有点近乎喃喃自语,神色间有点惊惶的,“我遇上的敌人
不是人。”

“哦!?”

聂青,无情这回可都完全不解了。

习玫红忿忿地道:“我一走近庙门,就发觉里边有影子闪晃,于是一脚喘门,
闯了进去。”

这点聂青和无情都看见了。目睹了。

迄今,他们都还真有点怨责习玫红贸然出袭,乱了他们的阵脚。

无情真为习玫红提心吊胆,尤胜于为他自己和剑憧。

毕竟,那可是未来弟妇啊!

聂青青着眼睛问:“你进来之后,不是跟人交手吗?”

习玫红眨眨水灵灵的大眼睛,道:“不错,是动起手来。可却不是人。”

聂青。无情面面相觑。

“那是一副白骨。”习玫红说,“我一进门,就看到一副白骨。”

原本,这猛鬼庙里边有白骨,也不算稀奇。

不过习玫红说下去的却更无稽。

“可是那白骨会动,”她说,“它还向我扑了过来。”

“什……么!?”无情和聂青只觉匪夷所思。

越是看到这样不敢置信的表情,习玫红愈党委屈,嘟着咀儿道:“它向我扑来,
我就挥刀向它祈去,它居然可以招架……”

聂青将信将疑:“你可看清楚了?跟你对打的,是一副骨骼!?”

习玫红咂着咀儿说:“我可没青光眼!我的眼睛比你们加起来都大,还会看错
不成!那的确是一副白骨!”

她加重了语气:“是一只白骨精!”

无情看她又要翻脸了,连忙间:“你说他招架……它可是用什么去挡你的刀?”

习玫红说:“它用手。”

无情狐疑地道:“手?”

习玫红比手势说:“是手……就用它那两只白骨胳臂。”

然后她气已巴他说:“它不仅挡,还能反击,反攻我要害!”

聂青和无情又互望了一眼。

“它用的可是招式”

“它可会武功?”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问。

 


白骨精 第五回 迎面刀

“我知道你们不相信,可是,那的确是一副白骨,”习玫红委屈他说,“连我
都差点不是它对手的白骨精。”

“我相信你,”无情缓缓地道,“因为我们来到疑神峰,本来就是为了要调查
这些千奇百怪的事而来的;而且,我们在绮梦客栈,已听到了而且遇上了大多无法
解释的事儿了。眼前的事,已令我们不得不信。”

习玫红听了,就没那么气了,忽然沉默起来,看着那支还在乍乍发光的火捻子。

“只不过,如果你愿意让大家的步调跟得上你一些,”

无情道,“也许,我们就可以来得及先揭开香炉盖子,看看里边匿藏的是啥东
西了。”

“我也信你。”

这次是聂青说的。

他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我是鬼王。”

“一个真正的鬼王,没理由不信世上有鬼的。”他说,“一个好鬼王,他自己
就是最大的恶鬼。”

这是聂青的“鬼王论”。

习玫红忽然问道:“你这种又可当暗器,又可以照明的东西,叫什么名字?”

无情听出她的语音有点悠忽忽的,答:“电光火石。”

习玫红道:“是你自己发明的?”

“发明的是诸葛先生。”无情道,“我加以改良。”

习玫红又问:“像这样子的暗器,你有几只?”

“六只。”无情道,“因为知道要上山抓鬼,所以特别多带了。”

“当然六只显然不够用。”无情补充,“还有十二只,分别在白么儿、陈阿三
身上。”

习玫红仿佛这才放了心:“它快点完了,是不?”

这时,火石上的磷硝,己快燃尽了。

无情,聂青、习玫红三人迅快地游目,打量了一下庙里的情形,都不禁有点不
寒而栗:庙内,两排竖立了很多尊神像,还有百数十位罗汉。

尊者大约体积借于常人,在殿前更跪着四五十座为民间百姓所仰仪,崇敬的神
佛,面目栩栩如生,脸上都呈恐惧。

畏怖之色,身带枷锁。刑具,齐匍伏向大殿神龛中心,跪拜叩首。

大殿中心的半空,吊着一口神龛,坛内奉着一位神抵,摇摇晃晃。硕大无朋,
但面目罩着一张大红布,大家都看不清楚。

堂前,还整整排了两列的棺木。

另外,在下面的紫檀判官大桌后,坐着一个阴影,罩着灰袍,就是纹风未动,
其阴森之气,已袭人而来。

众人触目自是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