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说造化弄人。

“腾格斯,额吉问你,如果有人欺负你,你该怎么办?”

“俺和他讲道理。”

“讲不通呢?”

儿子愣愣说:“继续讲。”

泰拉一阵头痛,转而换了一个说法:“如果有人博克把你摔倒,你会怎么做?”

“俺会摔回去!俺博克很厉害的!”

少年自信满满。

“对,记住这一点。”泰拉看着儿子的眼睛,用手试图去帮他把乱糟糟的头发抹顺:“任何对你不好,伤害你的人,都把他们摔倒,明白吗?”

“明白了额吉。”

“额吉让你做一件事。”泰拉突然道:“从今起,去和你看得到的每个人玩博克,把他们每一个人摔倒,这样你就会被大家接受,你有这个勇气吗?”

“俺有!”

腾格斯听得热血沸腾,满脸通红。

那一年,腾格斯犹如出笼的猛虎,和他看到的每一个人摔跤,和木铁人摔跤,无聊时甚至倒拔拴马桩,与公牛角力,让营地众人目瞪口呆。他浑身被磨练得如同坚石,十五岁就已经在博克这方面颇有盛名,甚至有其他营地的汉子过来与他切磋。

看着每次儿子兴高采烈地讲述着自己与一个个男儿汉的角力,泰拉很满意,目的达到了,让他保持对挑战的渴望。

他有勇气,有渴望,只剩余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目标。

“俺要当水师提督!”

纵然腾格斯每天都要怒喊一阵,那依旧是少年人的懵懂与美好愿望混合在一起,“愿望”与“目标”还有距离。

泰拉躺在水桶里,将骨簪对准自己心脏,她已经太久没有使用武器,不过不妨碍她对于那一块位置的熟悉。

心里就像钻入了一条小鱼儿。

泰拉看着守在旁边虎目垂泪的男人。

这是我最后能做的,用我这具本就将不久于人世的残躯,给儿子把目标赋予真实的“意义”……

鲜血在水中蔓延,从女人柔软的心房里如同衍生出赤红色的藤蔓,它们优雅地在水中漫步,就像是当初那个站在海豚背脊上的婀娜女海盗。

“额吉,额吉,娜仁托娅让我去和她晚上见面……”

看到空无一人的房间,一脸灰尘闯入的腾格斯有些茫然,原本嘴里的话说不出来。

父亲背对着他:“额吉走了,回海里去了。”

“啊!”

腾格斯睁大眼,不可置信。

“额吉是飞去的吗?”

指了指床沿的一张纸,博日特面无表情从儿子身旁走过:“这是她留给你的。”

纸上的娟秀字迹写着:孩子,额吉从海眼回海上了,想看到额吉就来海里吧。

那一天,所有人都知道,草原上神秘传说的海眼出现在博日特营帐之中,提督夫人钻入海眼回到了海中。众多士兵掘地三尺,除去湿润带血的土地毫无发现,而那些血液被狗认出是羊血。

两个手染鲜血的男人心照不宣,那具尸体没人会找到。

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泰拉依旧能够看着自己的孩子,一天天长大着……

 

8、娜仁托娅

娜仁托娅看到腾格斯因母亲离开好些天神色寡欲,有些难过。

她是一名士兵的女儿,父亲在前线为大汗冲锋陷阵,换取了她们母女俩在后方平安生活。还小时她就对那个最大的营帐十分好奇,常常问额吉:“里头是谁呀,怎么从来没有出来过呀?”

额吉会一边做奶食一边说:“那是水师提督大人博日特的帐篷,娜仁托娅,你可不敢过去乱闯。”

额吉:“水师提督是很大的官吗?”

忙碌的额吉停下用手背擦了汗,露出蒙族女人常有的雪白牙齿。

“很大很大嘞。里头有提督大人,提督夫人,还有一个小少爷,叫腾格斯。腾格斯少爷是个很好的小少爷,娜仁托娅要好好和他交朋友,听额吉的话,好不好?”

额吉用唱歌般的调子说:“博日特提督大人可是很了不起的人,以前呐……”

娜仁托娅抱着小狗坐到母亲身旁,专注听她讲提督大人的故事。

“以前提督大人统领大元帝国水师,麾下上千艘战船,士兵上万人,在大海上威风凛凛。蒙人在海洋上也曾经制霸过,曾在三年间造出七千艘战船打败南宋人,又东渡两次打败日本、高丽,向南击溃安南、爪哇,坚船利炮一路征服无数国家……直到朱元璋出现,大元皇帝被他驱赶往北,战船几乎都被烧毁和缴获,仅剩博日特率领还未归的远征军。如今南人再度崛起,蒙人不得不离开中原,放弃海洋,哪怕如此也被明朝将军数次北伐,打得心惊胆战。”

“额吉,是不是大汗怕提督出海就不回来了?”

冰雪聪明的娜仁托娅一下子就想到了博日特一家不出帐篷的缘由。

“可不敢乱讲!”额吉一把捂住她嘴,“娜仁托娅,这种话不准对任何人说,也不准再讲,听额吉的话。遇到腾格斯少爷更不要说。”

娜仁托娅嘴上答应,心里却更加奇怪了。

因而她一有空就去看那个巨大帐篷,里头时常传来很多有意思的怪声音,锯木头的声音,高声说话声,还有像是板子打在什么东西上的声音,吃痛声,让她心里痒痒,恨不得变成一只小鸟飞进去看个清楚。遍布帐篷的士兵却让她很怕,他们不像普通士兵穿袍子,而是全身皮甲,胸口肩胛钉了铁甲面,头戴铁盔,腰系长刀,背弓箭,都是年富力强的青壮年。他们既不高声谈笑,也没有走来走去,和其他军人截然不同,就像是不会说话的石头,这是军队之中的精锐“探马赤军”。

娜仁托娅十五岁那年终于看到帐篷里有人走了出来。

那个叫腾格斯的男孩身材高大,不过头发乱乱的,就像是被老鹰爪子扯过,他穿着一件普通深色袍子,看起来完全不像是黄金家族的后人。

他出来第一天就遇上了阿尔斯楞。

对于阿尔斯楞,娜仁托娅害怕据多数,虽然他面容真的好看,而且笑起来就像是小羊,不过娜仁托娅总感觉他太厉害了,就像是刺眼的阳光,不敢接近。阿尔斯楞老是打人,用鞭子挥来挥去,因为他是黄金家族人,父亲又是右副元帅兼枢密院都指挥使,走到哪儿都是被人捧着,太阳一样的人。他说喜欢自己,可娜仁托娅对他敬畏更多于喜爱,不过她不敢违逆他,很多次和他一起骑马出去。可她并不很高兴,反而有点害怕。

腾格斯不同,他看起来傻傻的,有些像牛,又有点像骆驼,感觉怎么样都不会生气,也不会骂人甩鞭子,就像是娜仁托娅养的小狗儿。

明眼人都看得出,阿尔斯楞在戏弄腾格斯,又是让不会骑马的他骑马,又是放狗和他摔跤,娜仁托娅更是气愤。

阿尔斯楞根本不该叫狮子,叫席日勾力格(黄狗崽子)才对!

太欺负人了!

不过娜仁托娅又帮不上忙,她是女孩子,不能和男孩子一起摔跤,否则会被认为是坏女子。

更大的问题是,她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与两个黄金家族的少爷差距过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