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听到腾格斯少爷被那个无礼南人打板子,乌拉木只想进去一刀刺死他,黄金家族也是你这等贱人可以随意斥责的?

不过渐渐,乌拉木也觉得可以理解,甚至有时候觉得打得好……

小少爷人太……实诚了。

他以后要吃大亏的。自己当年就是为了多一只羊腿被编入了抵抗明国的军队,九死一生,身上多了五个窟窿,后来乌拉木一看见羊腿就来气。

做人就不能太实诚!

小少爷,你就长点心吧……

对于博日特大人他所知甚少,因为水陆两军向来互不联系,而乌拉木一直在前线,甚至他还曾喃喃自语,大元真的曾有过水师吗?

“有!”

听到他低语,腾格斯少爷透过缝儿笃定地说:“俺们以前也有好多水师,七千艘战船,南人、高丽人都被打得落花流水,乌拉木叔叔,水师其实很简单,就是把咱们马蹄落在海上而已,从骑马变成操船。船也和马儿一样,能前能后,能快能慢,能在上面射箭,俺们蒙古人本来就会打水仗啊!”

这番前所未有的理论让乌拉木有些呆滞。

说得好像也没错,如果把船看成是大一号的马儿……毫无问题。

好在守卫没有不准和周围人说话的规矩,乌拉木自从不小心说出了水师的话,好像腾格斯一下子就缠上了他。

说缠上也不准确。

更多的是请教。

腾格斯会问起探马赤军的事,在他脑子里,这部分精锐一定个个都是以一当百,个顶个的英雄。

其实,探马赤军和英雄这个词毫无关系。

不过一群好运活下来的人而已。

大规模战场上,博克毫无用处,只要落马几乎就是必死之局。这是乌拉木的经验之谈,在战场上不是勇者必胜,而是怯者必死,一旦犹豫就会失去专注,飞来箭矢轻易就能将你射落马下。大战之中,理论上在最后面的部队存活率最高,看似并不公平。可事实上,这群主力基本上都是来自于前线遗留的炮灰,也就是说,你熬过了最容易死的环节才有在后面收割胜利的机会。

搞清楚这一点,对于战争英雄的幻想也就很少了,战场之中反而更容易活下来。

“所得寺内。”腾格斯蹦出一个新词。

乌拉木问:“这是什么意思啊小少爷?”

“日本话,‘就是这样’的意思,额吉告诉俺的。”

“泰拉大人果然博学。”

乌拉木真心赞叹,这位小少爷虽然迷恋南人盗匪黑话,不过偶尔会蹦出一些意想不到的外来语,之前乌拉木还听他说过弗朗基人话,闽人语,吴语……所以他一直觉得宋立说得不对,小少爷并不笨,只是有些东西他并不想学。

就像是草原上的骏马,并非是蒙古男儿的套马索拴住了它们,而是它们选择了天性接近的蒙古人,才心甘情愿低下头。

看到腾格斯是一个健壮的少年,乌拉木很高兴,果然和自己想的一样,是个开朗又活泼的弟弟。

这让他晃眼之间仿佛看到了自己弟弟放羊的身影,也是同样总是高高兴兴,没有任何忧愁。

不过乌拉木没有告诉他关于自己弟弟的事,所以腾格斯不知道乌拉木不吃羊腿。

“乌拉木叔叔,羊腿给你吃。”说完小少爷头也不回地跑了。

拿着羊腿,乌拉木递给旁边同僚,这东西他看着每次都在提醒自己是多么愚笨。

这一晚,小少爷在狼窝厮杀,抓住一头金银齿得胜归来,让乌拉木都不由点头。看来小少爷已经明白了自己说的那些话,想要活下来,首先要正视死亡这件事,恐惧是没有用的,越是凝视它,你才能够发现活着的意义。

对乌拉木而言,活着的意义就是能够让自己在后方放牧的弟弟能够活得比自己更自由一些。

黄金家族少爷终究不是他这样平民能够完全理解的,所以他也无法搞懂到底航海的乐趣在哪,为什么提督大人、小少爷一提起这个词声调就明显上扬,整个人也变得不同起来。

十几年卫戍生涯,乌拉木不觉得困乏,也没有认为憋屈。

大概作为大人物的随从就是这样的感觉吧,一直默默站在那里,就像是一颗随时用得上的木桩,有时候栓上马,有时候用来坐一坐,有时候放倒作为阻挡敌人的檑木。

乌拉木听到腾格斯第一次哭,是在提督夫人泰拉消失那一夜。

那一夜由小少爷的哭声开始。

几名守卫立刻进入帐篷中,却发现泰拉大人离奇消失,只留下给小少爷的一张纸,上面写着她通过海眼回到了海中,让腾格斯少爷去找她。

众人几乎将营地里外给翻了过来,外面没有任何脚印,也没有马匹丢失,因此泰拉只可能是在帐篷里头。

然而她就是不见了。

 

领队稍微想了想,对提督博日特说了声得罪,就开始差使众人挖地——唯一的可能是泰拉通过地下通道逃出去的,只要找到地道,蒙古汉子的马速绝对能够将她追回。

真正的挖地三尺,整个营帐里没有找到任何地道的痕迹。

唯一有些可疑的是泰拉个人的帐篷里,地面湿润,盆子里的水消失无踪,地下还有些血迹。血是羊血,这是医治泰拉怪病的药物之一。

领队惴惴不安将消息上报,没想太师只给了一句话。

到此为止。

乌拉木却知道,此前宋立对外清单之中频繁出现石灰,交付清单的事都是由和腾格斯较为熟悉的乌拉木负责。他大概能猜到,泰拉大人应该已经死掉了,被博日特大人和宋立埋在了某个地方,石灰就是用来去除气味和保存尸体的。

他没有告诉其他人,因为这并不属于三大原则。

当你真正经历了很多生死,对于怪谈传说就已经没什么反应了,海眼也罢,海神也好,对于乌拉木来说都是同一种东西。

对一般人来说,它们又名“恐惧”。

小少爷哭得撕心裂肺,让外面的乌拉木也有些怅然。

平日里打不垮的石头人一般的腾格斯,却因为母亲的不辞而别,毫不掩饰地放声哭泣,就像是失去了母马的小马驹。

这让他想起自己那个久未蒙面的弟弟,自己骑上马啃着羊腿说要去跟随大汗抗击南人,他也张大嘴哭得稀里哗啦,站在那里,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面前来人让乌拉木立刻回过神来,下意识上前一步挡在前方。

这时他才看清,来者是副元帅少爷阿尔斯楞。

“让开!”阿尔斯楞一鞭子抽打在乌拉木身上,红光满面,浑身酒气。

乌拉木纹丝不动,脸上多了一道红痕:“阿尔斯楞少爷,要进去请拿出大汗、太师、元帅手谕。”

“我阿布就是元帅!我需要什么手谕!我要进去找腾格斯,给我让开!”

如今元帅闲置,副元帅的确算得上是实际上元帅府的发令人。

乌拉木依旧没有退步,手微微放在刀柄,可仅仅一刹那就松开来。军令是军令,可如果贵族在后方随意凌虐弟弟,自己也毫无办法。

“嗯?你敢摸刀子?”阿尔斯楞直接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对准乌拉木。

乌拉木耳朵嗡的一声,一时间听不到任何声音,身体里的力气却仿佛被人给抽干,他只觉得头很沉,低头发现胸口有个血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