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川心中一凛,好可怕的年轻人。偷看下,他发现舒决还在有条不紊指挥战场,身先士卒站在船舷边,一旦海盗登船他将是第一个面对敌人刀剑加身的,海盗射来的箭被他熟练用遮在面前的木盾挡隔开来,盾面上插满羽蔟般的箭矢。好几次有箭头都擦着他眼眶和脸颊飞过,舒决依旧不断将脸探出盾牌边沿去观察前方最新战况,在这个危险游戏边沿继续试探。

除非经历多次货真价实的厮杀,否则不可能如此沉稳自信,要不是大战已至蒲川甚至想问舒决有没有兴趣来蒲家做事。说不定,自己这次还真的能够凭借他活下来?

船体再度剧烈摇晃,让蒲川脚下一晃差点握不住手中刀柄,他往前看去,发现沙船已杀入重围,撞上了前面最大一艘海盗船,那艘船同样是以沙船改装,血红色三角旗在桅杆上飘扬。

“抓住你了。”

舒决咧嘴一笑,双眼中闪烁着一股捕获猎物的狂热。

“兄弟们,跟我冲!夺船!”

 

他拔出腰间马来克力士,又从旁边水手那里接过一柄乌兹钢长剑,一马当先跃上舢板带头冲锋,后面水手们嗷嗷叫着,仿佛狼群一样紧跟头狼疯狂陷阵。

蒲川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一刀正插在一个海盗胸膛里,这海盗脸上黑面巾已脱落,露出下头惊恐脸庞,口中不断涌出血沫,拼命翕合嘴唇,却说不出一个字来。海盗嘴唇抖动、抽搐,发出牛一样呃呃声,就像是被看不见的沸水灌入了喉咙里,咳了两下后,瞳孔就彻底放空不再动弹。

蒲川吓得赶紧松开握刀柄手。

嗅觉恢复过来,血水铁锈味,灼烧木头的焦气,汗臭和尿臭,被腥咸海风混杂粘合在一起,令蒲川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一咳嗽他忍不住用手去捂嘴,手中汗水和不知是别人还是自己的血腥气顿时冲得他眼睛都有些睁不开来。

他赶紧松开绑在手掌上的血色布条,手指间腻滑湿热,自己手背和拇指都有两道利器划开的伤口,好在早结上紫红色血痂,止住了血。

蒲川这才明白舒决用布绑住手是为了防滑,能够不会在互相兵器对拼中崩开或滑落,很实用的厮杀技巧。

和他一步之隔,舒决的一个水手正背依桅杆上,以奇怪的眼神看着蒲川,这水手胸口中了两箭,胸口犹自起伏,左臂整个被齐肩砍下来,断肢不知去向,剩余一截被血浸透的袖子摇摇晃晃,深褐色血水不断沿布条往下滴落。

真正致命伤在他脑袋上,一根不起眼短短弩矢深深刺入他的太阳穴,周围皮肉都鼓起来,只是这汉子实在顽强,到现在还撑着没有死,只是咬牙在硬挺。

水手嘴唇张了张:“给我,痛快……”

蒲川咬牙抓起地上钢刀,可对了几次怎么都下不去刀。后面有人一把推开他,一把长剑插入重伤者心脏,让那命大水手露出一个放松的笑容,很快眼神也黯淡下去。

下杀手的水手骂道:“你他妈还欠我十两银子没还,老子这下还要替你回去报丧,老子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骂过后水手过去蹲下用手将同胞双目合上,用袖子给他系上断臂的伤口,而后匆匆赶赴其他地方援助弟兄们。

蒲川嘴里发干,他四下看去,有一个海盗肚子破开来,肠子脏器流出来,他用手指抓起想要把它们塞回肚子,却总是又流出来,他徒劳地不断尝试修补自己的肚子,哭出声来。

靠近风帆下的位置有一个护卫,他和一个海盗紧紧抱在一起,俩人的刀剑都穿透对方柔软腹部,从双方后背露出一大截刀尖,兵器把他们拧成一个整体。他们与甲板构成了一个稳定的三角形态,导致俩人哪怕早已气绝生亡也保持着最后搏命姿态,仿佛这一场角斗还未有分出胜负。

一个海盗大概是躲在瞭望台上,不知怎么回事,脚被绳子缠住,整个人倒吊在桅杆和风帆间,人也不知道怎么死的,此时如同破布一样被风吹得钟摆似的左右摇晃。

钟摆人下面有一个人浑身已经烧得焦黑,冒着热烟,保持着双手张开呼救的姿势,想来是身体沾染了黑火油后被点燃,蒲川依稀从他手里的兵器判断是自己这边的护卫,黑火油到底还是烧死了自己人。

接舷战是没有退路的生死角斗场,如果说陆地上打不过还可以逃跑,在狭窄的船上只有生死之分,退无可退。

到处都在上演这样的场景,蒲川心情从惊悚恐惧慢慢变得平静下来,是的,这才是真正的厮杀,只有各种见血、死人不断发生,不分敌我……什么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不过是远离战场的文人幻想出的优雅戏剧。

眼下舒决一行人收拾残局已临近尾声。蒲川正自感慨,突然有人拍了他肩膀一下,让本就力竭的他差点摔倒出丑。

 

“看不出蒲少爷搏命功夫不俗,想来是有勤加苦练,有名师指点。”舒决肩膀和腰腹包了绷带,上面还在渗血,他却满不在乎地用布擦拭着马来克力士剑刃,将这把奇形兵刃收回剑鞘中。

蒲川苦笑一声:“原本是强身健体,没想到会有一天做这种事。”

想来也是奇怪,舒决那一声夺船让众多水手怒吼,连蒲川也被其感染,仿佛吸了烟叶子一样,刹那间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想着冲上船,杀死对方拿下这艘船。

以前他见过不少次海盗,也目睹过镖船、护卫同海盗作战,可亲自亲历还是头一遭。蒲川这才切身体会,古人说作战最重气势的确是有其道理,舒决那股一往无前的冲锋之势,硬是将二十人不到的刺杀夺旗变得如同是重骑兵冲阵步兵一般。

蒲川由衷道:“舒船长,以前我听闻以一当十,以一敌百,都以为不过是话本夸大,后人吹嘘。没想到还真有幸目睹这样一幕。”

“百人敌我可当不来,十人敌都难。”舒决洒脱一笑:“不过兵贵神速而已,在敌方还未反应过来之前,斩下敌首就能够取得胜利,不是么?”

蒲川心里叹道,好一个斩下敌首,知易行难啊。

舒决以闪电之势占领主将舰,周围几艘小型海盗船纷纷四散而逃——这也是海盗通病,少了头领,大家都无战欲,倒不如保存实力,回去分润老大留下的财物。

这艘船的船长亦是海盗团首领,一脸倨傲,还未说话就被舒决一刀刺穿了胸膛,让人把他丢入海里喂鲨鱼。

他的凶狠冷血手段又让蒲川心里暗虑,此人手段凶戾,嗜杀成性,实在不易招惹。

蒲川就此失去了至关重要的证人,不免有些不满:“舒船长,是否应该先审问一下,这些人受到何人指示过来夺船?审问之后再行刑或许更加有价值一些……”

舒决瞥了他一眼:“谁对你动手你自己心里应该有数。既然他敢对你下手,肯定想过后招,委托中间人找海盗是惯例了,你也拿不住证据。留他何用?让他蛊惑我手下人,或者说他说自己有很多钱愿意赎回自己?”

说道这里,舒决冷笑:“世间最不可信的就是海盗,在我眼里,只有死掉的海盗才安全。”

蒲川默然。

 

此次作战舒决以少敌多,也付出阵亡十二人的代价,面对伤亡,舒决面无表情和手下一起用白布将尸体包裹起来沉入海中海葬。

船只在爪哇码头缓缓停下,顶部挂起的狮鲛旗帜也终于被收起。

蒲川抱拳感激:“舒船长此次解了我的大危机,以后但愿还有合作之日。”

“我宁可我们再无合作。”

舒决淡然道:“和你碰一次面害死了我十二个兄弟,下次或许送命的就是我自己。”

蒲川哈哈一笑,舒决却没有,他没说笑。

场面有几分尴尬。

蒲川圆滑地抹了过去:“此前我就想问,那狮鲛到底出没于何处海域,如此奇兽,不能一见,很是可惜。”

“你已经看到了。”

舒决转身离开,他脚步轻盈,甚至带着几分懒洋洋,马尾发上的红巾在炎阳下格外灼眼,但很快就混入各藩国人士的奇装异服中,如同回归深海的鲛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