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有没有妖怪他不知道,可是丘山道长对他有养育之恩,他不应该怀疑师父,这么狠毒的妖怪,又是被丘山镇杀的,复活了之后一定会来报仇……

颜福瑞攥紧了手中的刀。

司藤要是敢来,就跟她拼了!

要是不来……反正家里那把也该换了。

☆、第①章

这世上到底有没有妖怪,颜福瑞觉得,大概是没有的吧,不过这话,只能脑子里头想想,决不能说出来,说出来了,就是大大地对不起师父丘山道长。

颜福瑞记事的时候,丘山道长已经很老了,头发胡子灰白,佝偻着背,整天都在咳嗽,隔三差五还要被拉出去批斗,革命小将攥着鞋底扇他的头和脸,脸红脖子粗地吼他:“封建迷信!你敢说你收过妖怪!只有我们伟大的舵手,才能荡平一切妖魔鬼怪!你收过妖怪,你就是反对人民反对j□j……”

然后就是大太阳底下罚站,拿着扫帚扫街,身子越来越不好,成宿地翻来覆去睡不着,颜福瑞那时候比瓦房还小,却被环境逼的老成,一边给丘山捶背一边说:“师父,你就不能说你从来没收过妖怪吗?”

再后来环境宽松些了,丘山也有了入暮的光景,哆哆嗦嗦行动不便,颜福瑞连饭都没得吃,小小年纪上街讨饭,多数是要不着的,有一次饿狠了,抓了人家的馒头就跑,被撵上了一顿臭揍,哭的撕心裂肺地回家,还把手里攥着的半拉馒头给了丘山,丘山胡子哆嗦着,红着眼圈叹气,末了让颜福瑞帮他寄了封信出去。

那之后大概四五天,来了个黄婆婆,别看年纪大,腿脚特灵便,精神也足,后来颜福瑞回想,这位黄婆婆应该就是那种所谓“练过的”,她带了馍馍咸菜还有粮票油票,跟丘山道长聊了很久,颜福瑞啃着馍馍在门口玩沙子,依稀听到黄婆婆叹气说:“早前不管和尚道士基督徒,日子都不好过,不过慢慢好起来了,天师你养好身子骨,保不准过两年,国家还为你盖个天皇阁。”

丘山道长呵呵笑了两声说:“老了,不中用了。”

黄婆婆说:“可别这么说,将来再有妖怪祸害,还得仰仗天师呢。”

颜福瑞记得丘山道长当时沉默了很久很久,末了说了句:“这世上能成精变怪的妖怪本来就寥寥无几,司藤之后,也不会有什么成气候的了。”

这是颜福瑞这辈子第一次听到司藤的名字,那时候他小,不以为这是个人名,后来黄婆婆走的时候,又跟丘山提了一次,或许是黄婆婆那时的面色太过凝重,当时的场景,颜福瑞记忆极其深刻。

那天下着小雨,乳白色的雾气罩满了整个山头,山道上还没有青石板,走不了几步就泥泞不堪,黄婆婆心事重重,到山下时,忽然转身看着丘山,说了以下一段话。

“天师啊,按理我不该怀疑,但你也知道,司藤跟别的妖怪不同,当年她的尸骨始终烧不化,我一直心里不安。加上她临死前说的那八个字……”

丘山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黄婆婆,拄着拐杖的结皮老手微微发颤。

“她说她从无败绩,誓重如山,这么些年,我多少次梦见她的脸,那种眼神,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天师不觉得奇怪吗,那时候她明明必死无疑,明明已经败在天师手上了,为什么还要说那种话?”

当时丘山道长回了什么,颜福瑞完全没印象了,他只记得草丛里忽然蹦出只蚱蜢,一跳一跳的,他急着去追,一直追到林子深处,揪着蚱蜢的翅膀跑回来的时候,黄婆婆已经走的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一晃几十年,这段早年记忆早已忘的不知道哪里去了,直到那天晚上,在崩塌的小庙废墟中捡起那本老旧的线装书,借着半月月色迟疑翻开,几行字赫然映入眼帘。

“司藤,1910年精变于西南……”

***

平静的日子只过了三天。

第四天头上,颜福瑞被晨练者的嘈杂声吵醒,青城山号称天然大氧吧,晨练者一直挺多,但颜福瑞的住处不是主景区,平时只有偶尔三两人经过,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人声鼎沸的情形,他缩在被窝里听了一会,隐隐发觉还有类似手机相机拍照的咔嚓声,心里纳闷的不行,终于还是睡眼惺忪地套上衣服出去了,开门时眼前还迷糊着,脚一抬绊了个跟头,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有人好心提醒他:“悠着点,这地上难走呢。”

颜福瑞彻底清醒了,他趴在地上,周围愈发热闹喜庆,只有他一个人紧张到冷汗涔涔。

是藤,藤条。

满地藤根藤茎,盘根错节如群蛇抽伸,有些足有酒盅粗,有些又只有参须那么细,每一根都向外围延展开去,一旦触及到树木就如同找到了攀附,一圈一圈盘绕而上,到树顶时再无依恃,长满白色藤花的茎条集体倒挂,真如高处挂下的参天花帘,又像是以地面为中心开出的巨大花冠,闻所未闻,蔚为壮观,难怪这么多人驻足观望。

颜福瑞的心跳的厉害,再看地上的藤条,忽然觉得每一根都似有生命一般蠕蠕而动,吓的全身汗毛倒竖,尖叫一声蹦跳着往人群外窜挤,大家又是一阵哄笑,有几个知识分子模样的,已经拈着垂下的花茎讨论开了。

——“这应该是棕榈科,单子叶,是藤吧?”

——“是像藤,白藤。但是白藤多产热带,不耐寒,没听说青城山有啊。”

——“前两天长了没?这应该是新物种,加了化学肥料吧,你看看这长的,这得保护起来啊,一大景观啊。”

……

更多人对什么植物纲目一窍不通,只是咔嚓咔嚓拍照,比个“耶”的造型,又转个角度自拍,不时感叹:“好美啊,太漂亮了。”

……

围观的人群接近中午才陆续散去,这里到底不是主景区,白藤抽长也不比恐龙重生,虽然有好事者给林业局去了电话,但主管部门回了句“会持续关注”之后就没了下文,颜福瑞从恍惚间醒过神来的时候,只剩了惊喜的瓦房在地上的藤索之间蹦来跳去,又把垂下的茎条末端打结,做了个简易秋千,屁股压上去荡来荡去欢乐无比。

颜福瑞回到房里,哆嗦着从枕头底下摸出了新买的那把菜刀,银白的刀身模糊地映出他煞白惊惧的脸:这铺天盖地的白藤,到底是从什么地方长出来的?

他走到藤根盘结最繁复的地方,哆哆嗦嗦举起了刀。

***

单志刚的电话过来了,秦放说了句:“你等一下,我找个安静的地方接。”

好像没什么安静的地方,门一打开就是热闹的夜市小街,烤羊肉串的、卖麻辣烫的、兔头兔丁、冒菜春卷,辛辣咸香,每一道味都无所不用其极,街头茶馆嘟嘟嘟翻滚茶水,街尾棋牌室哗啦啦牌阵对峙,摊头排着队的,三两句就拉起了龙门阵,哈哈哈笑的好不惬意,古人说少不入川老不出蜀,多少是有几分道理的。

秦放一直走了两条街才找到个相对僻静的小公园,他在长凳上坐下,对着手机喂了两声:“你说。”

单志刚迟疑着说了句:“秦放,你得有心理准备啊。”

秦放沉默了一下:“说吧。”

单志刚清了清嗓子,似乎有点无从说起:“秦放,好端端的要查安蔓,她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儿?”

秦放没说话,单志刚在那头叹气,他从小跟秦放玩到大,多少知道秦放的脾气,知道再问下去也是白搭:“信息量挺大的,兄弟你可得稳住了——我去杭大打听了,那个系,没有一个叫安蔓的毕业生,连姓安的都没有,也就是说,她对你说的学校学历都是假的。”

“她那些朋友,平时玩的都不错,仔细一问,都是才认识了一两年的,安蔓身边,没有那种知道她以前事情的朋友。”

“还有你说的安蔓父母的号码,秦放,我还专程为这事跑了一趟丽县,确实有那个电话固话,也确实有这么一对老夫妻,但是我先向邻居打听了,这对夫妻没有女儿,只有个儿子。我也登门去问了,老头老太先是抵死不认,后来我砸了钱,他们才说实话,原来他们也是拿钱办事的,平时接个电话装装样子,关键时候充门面接待女婿上门。”

“先就查到这么多了,归结一句话,安蔓在杭州之前的经历,完全是空白,都是她编着造着来的。我托丽县的朋友继续打听,除非她老家在丽县也是假的,否则那么大点县城,拿张照片挨家挨户去问呢,我也能起出她的底来,你放心就是。”

单志刚义愤填膺的,觉着自个兄弟被来路不明的女人给耍了,话里话外特愤恨:“特么的我就说,娶妻娶贤,找女朋友一定要背景干净知根知底,这种抽扑克牌抽来的,果然是靠不住的!”

秦放握着手机苦笑,笑着笑着就再也笑不出来了,挂之前说了句:“那你费心,再联系。”

他坐了很久才起身沿着原路返回,神思恍惚地穿过小街,经过一个个人头攒动的摊头,耳畔那么吵,他却什么都听不进去,他想起和安蔓初见的那个晚上,和朋友们在酒吧玩真心话大冒险,中招的他接受惩罚,一脸坏笑的朋友拿出一叠扑克牌:“秦放,来,抽。”

他那时也喝多了,大笑着抽了一张,红心七。

朋友们嗷嗷怪叫说,秦放,红心代表爱情,请注意,此刻开始,第七个进酒吧的美女,你要主动朝她要电话号码,争取跟她约会至少两次!

后来跟安蔓修成正果,发微信朋友圈告诉大家两人准备订婚,底下赞叹声一片,秦放记得单志刚还留言说:这可是红心七引发的爱情故事啊,命中注定啊,谁知道秦放那一抽,就抽了个准老婆回来啊。

今天他愤愤地说,特么这种扑克牌抽回来的,果然是靠不住的。

此一时彼一时,没有谁跟谁生来就知根知底,路途中邂逅的两个人,想要坦诚相对,想要完全了解,怎么就这么难?

秦放缓缓推开了门。

***

幽黄色的昏暗灯光,狭仄的空间,皮尺、粉笔、堆满了丝绸布头的桌案,有一面墙,专门辟出了挂放做好的丝绸旗袍,用的面料都极精,灯光下泛着柔滑色泽,各色提花,凤尾碎菊琵琶白蝶虞美人,弯弯绕绕,都像是美人眼波,赛着劲的柔软妖娆。

秦放怎么也没想到,千里迢迢入蜀,司藤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做衣服。

☆、第②章

“青城山不愧是中国四大道教名山之一,十大洞天的第五洞天,难怪道教天师张道陵会选择显道青城并在此羽化。清晨的薄雾如梦如纱,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在天师洞前思绪万千,想那世界风云变幻多少变迁,可是这安静的青城山,始终不理喧嚣,承载着我们中华民族的道教精髓,这一切都深深激励了我,我暗暗发誓,在弘扬教化的这条路上,一定要Keep on going,never give up……”

博文已经编辑好了,王乾坤迟迟没有点发送,还在一遍遍默读着字斟句酌,作为前来进行文化交流的道士,自己的文章可谓责任重大,首先得体现新时代的道士素质,得有文采,得流畅,其次要弘扬积极的、正面的能量,给没能前来的道友们竖立榜样的力量,再次还要考虑双边关系,不能把青城山抬的太高,大家都是道教名山,要不卑不亢,另外掺两句英语更好,体现现在全球文化交流的大风尚……

王乾坤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手机响的时候他的目光都没舍得移开,随手摸过来送到耳边。

“喂?”

颜福瑞气急败坏的声音,间杂着大背景里刺耳的的磁磁磁发动机声:“王道长!妖怪!妖怪啊!”

***

王乾坤懒得理会颜福瑞,所以他毫不客气地准备挂电话,但是就在揿键的一刹那,他改主意了。

一个来自武当山的道士,在青城山学习期间,无私的帮助当地道士走出封建迷信的误区,这该是一件多么提升武当山道士形象的事!同时也侧面反映了他在交流期间,并不拘泥于成规,而是积极走到人民群众当中,弘扬正能量……

然后自己再把这段经历稍加润色,发到中华道教网、中国武当道教协会等等门户网站上……

一个半小时之后,王乾坤所有上述绮丽梦想荡然无存,他站在堆满了堆枝藤条的空地上,愣愣看地上的一个洞口,这是在破庙的断瓦碎砖间扒拉出来的,有几根手臂粗的藤条挂在洞口,半晌,他又仰头去看四周树上挂着的花帘:地上所有的这些,都是从地底下……这个洞里……长出来的?

颜福瑞身上挂一台小型动力锯,声音发抖又有些兴奋,絮絮叨叨跟他解释:“我也是傻,天皇阁炸飞了之后,那些碎砖瓦就一直堆那,我也从来没想过要清掉……后来突然长出这么多藤,我就砍,我就砍,砍着砍着,哗啦一下!”

他绘声绘色,还带形体动作,突然来了这一嗓子,吓得王乾坤头皮一跳一跳的。

“哗啦一下!砖头啊瓦啊都往下掉,我一看,这么大一洞,诺!诺!就这洞。”

说着就拽王乾坤的袖子:“王道长,王道长,你下来,你进去,洞里有东西,我指给你看!”

王乾坤差点吓尿了,大半夜的,眼前这人脸上分明写着神经分裂,带着一脸要把人活埋的凶相拽他进莫名其妙的地洞,换了你,你敢进?

拽了两次都没拽动王乾坤,颜福瑞急了,急于让他看更给力的证据,他把挂在身上的动力锯往前一横:“你看!”

动作大了点,不知道怎么的把开关给揿动了,王乾坤刚看清楚电锯齿身的斑斑血迹,动力锯就嗷呜一声开动了,王乾坤的脑子轰一声炸开了:妈蛋的啊,电锯上还有血啊,肯定是先杀了那个叫瓦房的娃儿又来杀他了啊,这整个一青城山土生的德州电锯杀人狂啊。

生死关头,也顾不上维护武当道士形象了,嗷呜一声掉头就跑,颜福瑞这厢刚把开关关了,一转脸发现王乾坤跑的比狼还快,登时就急了:还指望着王道长帮他降妖伏魔呢,你倒是别跑啊,我还有话说呢。

颜福瑞跟上就追,动力锯重量沉,坠的半边身子一歪一歪的,颜福瑞只好把电动机抱怀里:“王道长,你别跑啊,有话好好说啊。”

王乾坤百忙间回头看了一眼,濡濡月色下,杀气腾腾的颜福瑞抱一把锃亮电锯跑的乘风破浪,王乾坤差点泪飞顿作倾盆雨:劫数啊劫数,天师在上,自己来青城山是交流学习的啊。

***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快到山脚下时,不远处居然开过来一辆车,前头两盏晕黄色的车灯直直打向这头,王乾坤站在道中央两手拼命大幅度挥舞,声嘶力竭大叫:“停车啊!停车!”

要么说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呢,车速渐缓,到面前时居然真的停了。

车门打开,下来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约莫二十七八岁,穿黑色立领呢大衣,眼里带着淡淡的笑,周身一股子特无所谓的态度——年轻人啊,就是警惕意识低,你以为是道士搭车呢,搞不好要出人命啊!

王乾坤正想冲过去把他塞回车里,颜福瑞在后头喊话了。

要说这颜福瑞,虽然有时候做事缺根筋,到底也不是傻子,追着追着就想明白这里头是掉乌龙了,眼见王乾坤拦了车,他也就不过去了,站在山脚下头喊:——“王道士啊,你误会了啊。”

——“我真是想让你看东西啊,那个洞里头,你下去看了就知道了啊。”

——“这是我们道门的事情,不要吓到普通老百姓啊。”

——“这事很重要,你一定要来看一看啊,我相信如果李正元老道长还在世的话,他也会让你去看的。”

……

王乾坤缓过劲来之后,也知道自己是杯弓蛇影想多了,丢了武当山道士的面子且先不去管,颜福瑞有句话说的还是对的,道门的事情就不要吓到别人了。

他尴尬的不行,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个场给圆过去,秦放看了看远处的颜福瑞又看看王乾坤,倒是挺给他台阶下:“道长这是……半夜伐木头呢?”

王乾坤打着哈哈:“伐木头……呵呵……伐木头……”

他一边说一边做作揖请包涵状往回走,才刚走了两步,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小道长。”

小道长?

王乾坤下意识回头,这才发现私家车后座的车门缓缓打开,有人扶着车门下车,看清楚人的一刹那,王乾坤有一种穿越的错觉。

他是道士没错,但那不代表他的日常娱乐就是《道德经》抑或《南华真经》,电影电视什么的他没少看,这个女人的装扮第一时间让他想起十里洋场,上海滩。

她穿银灰色镶水钻的高跟鞋,鞋跟很高很细,踩地的刹那,雪白的赤裸足背弯起优雅的弧度,几乎是同一时刻,王乾坤发现,她穿的是旗袍,不是加绒的秋冬厚旗袍,是那种几乎没有厚度的真丝旗袍,丝质极其细软柔滑,下摆轻轻拂在膝盖下方赤裸的小腿上。

旗袍外头罩了一件色泽光润的貂皮大衣,王乾坤如果识货,就会知道这是被称为软黄金的紫貂级,老一辈常说的“风吹皮毛毛更暖,雪落皮毛雪自消”就是,貂皮中的精品极其轻盈柔滑,据说真正上好的幼貂貂皮,可以团团挤挤塞进一只小杯子里。

她的头发是绾起来的,但是看不到任何绾发的簪子,髻松松的,蓬的恰到好处,两边垂下的发缕卷儿都似乎是精心计算过长度角度,点缀的无懈可击——发型这一点上,全世界最好的发型师都没法跟司藤抗衡,秦放亲眼所见,司藤的头发,可以自行绾髻。

直垂弯卷,任何复杂的发式,她的头发都如同自有生命,分缕穿插灵巧编压,第一次看见,秦放几乎看傻了,不过转念一想,她原身是藤,人类的编织手法再复杂,也敌不过藤条自然抽伸交叠——妖怪果然是有一技之长的,司藤要是肯安稳过日子,开个美发店什么的必然日进斗金客似云来。

现代社会穿衣讲究风格个性,复古混搭都不算稀奇,这样穿的未必找不出第二个来,但是奇怪的是,别人穿都只像是穿衣,只有她穿上了,周围的场景都模糊晃动,像是一抬手拂的就是老时光,一抬脚进的就是旧时代。

慢着慢着,王乾坤从最初的恍惚中清醒过来,她刚刚叫他什么,小道长?

她看起来比自己小了四五岁,凭什么叫他小道长?

司藤眼眸深处渐渐升起不一样的光亮,她看着王乾坤微笑:“刚刚好像听到有人提起……李正元道长?”

王乾坤答的不假思索:“是我太师父啊。”

话出口了才顾得上发懵,哪怕这女人说她是妖怪呢,都没有这个问题让他来的震惊:“你知道我太师父?”

“早年造访过武当,见过老道长在山门题的字,书曰‘遵道贵德,天人合一’。笔力遒劲,气势绵延不绝,老道长写的一手好字啊。”

武当山山门还有太师父题的字?武当山那三步一字五步一书的,王乾坤是完全没注意过,不过她说有,估计是真有吧,王乾坤没见过李正元,也从没瞻仰过太师父真迹,不过有人夸自己太师父,真比夸自己还让人通体舒畅,王乾坤笑的合不拢嘴:“女居士过奖了,我太师父,的确是……在书法上,很有造诣的。”

秦放没有漏掉司藤眼底转瞬即逝的一抹讥诮。

王乾坤走了之后,他问司藤:“这个李正元,其实字写的不怎么样吧?”

“早些年,收到过他当面递过来的一封信。”

司藤眼神渐转深邃,似是努力要去回忆什么:“早些年,做事讲究礼数,骂人都骂的文雅,我就站在对面,还装模作样非要给我递个檄文,一展开洋洋洒洒上千字,说我慢侮神灵,悖道逆理,真吸血之水蛭,患人之孑孓。满篇拼凑拾古人牙慧也就算了,最不能忍的是那一手字,状如鸡爪,形如鬼爬,真是仓颉为之吐血,夫子为之上吊。”

这妖怪有文化起来,也是颇有点杀伤力的,秦放有些好笑,又隐隐有些担心,司藤很有点睚眦必报的乖戾,刚刚那个道长既然跟李正元沾亲带故,处境似乎不大妙——也不知道看了那封檄文之后,司藤跟李正元之间是不是又有别的冲突。

“后来呢?给他回了一封?”

“没有,我扫了一眼,告诉他,我不识字。”

☆、第③章

从囊谦到青城,几日同行,多时相处,秦放和司藤之间,终于达到一种压下剑拔弩张的平衡。

秦放总结,主要在于自己的努力。

归纳为以下两点。

一是放平心态,死而复生以及直面妖怪这种事,是对日常认知和个人世界观的全面颠覆,开始实在是没经验,日子久了就想通了,何必跟她作对跟自己过不去呢,打打不过她,骂骂不赢她,道德压不住她,法律约束不了她,人至贱都无敌,何况是妖?自己一介凡人,又仰仗她妖气,只要她行事还过得去,尽力配合她直至一拍两散那一天有何不可?

如果她行径歹毒使生灵涂炭,不好意思,生而为人,这点正义感还是有的,秦放脑子里勾勒过好几次自己据理力争血溅五步的画面了,自己都挺感动的,一死而已,又不是没死过——这么一想,还真就无所谓起来。

二是……

第二点真是太重要了,就两字,但是千古颠不破的真理。

有钱。

秦放挺感谢自己过往的日子没有贪图安逸不思进取,以前为了工作累死累活爆粗口的时候,单志刚安慰他:“不经风雨,怎见彩虹,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这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是的,这一天终于来了,何止有意义,简直是有意义!

司藤的任何需求,他都没有皱过眉头,上打的精工手作旗袍吗?可以;各色的昂贵高跟鞋么,可以;最好的貂皮大衣吗?可以。最好有车子可以代步吗?可以。

售货员给他报貂皮大衣价格的时候,自己都有些吞吐,他倒没所谓,反而问在穿衣镜前试穿的司藤:“要不要一次性两件,换着穿?”

售货员感动的热泪盈眶,转身和开票的小姑娘夸他:“真爱啊,这绝壁真爱啊!”

秦放哭笑不得。

陪司藤买东西,想的最多的反而是安蔓,他从来没陪安蔓买过东西,安蔓说,知道你们男人烦逛商场,强扭的瓜不甜,我自己搞定就是了。

当时觉得安蔓真懂事,知情达理的贤惠,不让男人操一点心,出事之后才开始反思,如果男女之间的关系,永远是一方这么隐忍和曲意逢迎,真的能稳固和长久吗?

且不论被迫与否,自己为了司藤尚且做了这么多,安蔓呢?想到后来余味都是心酸,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安蔓他是一定要找到的。

***

司藤固然跋扈,但至少识趣,秦放做的事花的钱她领情,态度不像先前那么糟糕,偶尔秦放问她什么她也能回答——秦放挺知足的,保持这样的关系就挺好了,他是奔着跟她最终散伙的终极目标去的,不用再更进一步。

王乾坤和颜福瑞的身影消失在上山的蜿蜒小道上。

秦放示意了一下那条路:“我问了不少人,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对丘山道人还有印象,说是身下有个徒弟,就住在这上头,除了他山上没别的人了,刚刚那两个,估计有一个是。”

司藤居然挺感慨:“李正元和丘山,都是当年道门叱咤风云的人物,嫡子嫡孙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秦放心里咯噔了一声,试探着问她:“你不会为难他们吧?”

司藤看着上山的那条路,想起刚刚那两个道士说过的话。

——“我相信如果李正元老道长还在世的话……”

——“是我太师父啊……”

老道长,还在世的话,太师父。

最初复活,七十七年只是个数字,前几日出行,看到现代人生活百态,也只是觉得确实时过境迁有所不同,直到此时此刻,才突然有些关乎已身的悲凉寡味。

都不在了啊。

果然是报仇得趁早,活到仇人都死光了,只能掘坟鞭尸或是抽打后人三百皮鞭,这手段也忒落了下九流。

她收回目光,说了句:“上去看看吧。”

***

王乾坤和颜福瑞显然已经下了地洞了,两人的对话时不时飘将出来,一个激动一个淡定。

——“王道长,你看啊,就是这个,这个根!根!敲上去这么硬,听,一敲就响!”

——“颜道长,固体被敲,一般都会响。这种藤一夜之间长这么快的确是很奇怪,但是肯定有迹可循,比如被辐射,比如你这个地底下有一种矿物质,这两天突然产生了化学反应……”

电锯的声音突然起了,耳朵伏近洞口的秦放吓了一跳,约莫四五秒之后,声音又停了。

——“看见没王道长,我前面用刀砍过,刀口都卷了!没办法找了个电锯来,你看到这血,你看到这血没?”

——“颜道长,不要这么武断的就下结论,红色的不一定都是血,也有可能是色素,树液是红色也不奇怪啊,古代小姐们拿来染指甲的凤仙花,揉碎了不就是红的吗,难道我们能说花里流出来的是血?当然了,有文人会这么比喻,那是一种浪漫的修辞……”

居然能有这么古板木讷言必称科学的道长,秦放真是听的想笑,无意间抬眼看司藤,她就站在围满了断藤的空地上,冷冷环视着周围树上倒垂的花帘,脸色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铁青了。

秦放隐隐觉得有些不妙,他起身走到司藤身边,问她:“怎么了?”

司藤没说话,搭载洞口的绳梯有了晃动,底下的人显然是在往上爬了。

——“颜道长,这件事吧,我建议你赶紧汇报给有关部门,让政府来解决,不要自己疑神疑鬼,也不要天天妖怪妖怪的,瓦房年纪还小,整天被你这么影响,对他的成长发育是很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