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你不是说这里要拆吗?拆了好,你还是搬到正常人住的地方,周围环境这么偏僻,的确容易疑神疑鬼……”

颜福瑞含糊地应了几声,声音中的落寞非常明显。

两人爬出地洞之后都没注意到不远处站着的司藤和秦放,忙着拍打身上的灰土,直到司藤突然问开口:“你们谁是丘山的徒弟?”

“我啊。”乍听到有人提丘山,颜福瑞下意识应声,待看清楚问话的人,愣了足有两秒钟,“你们……找我?”

“丘山可真是出息,我可不是生在青城,连根都挖过来了,这不是起我的祖坟么。”

颜福瑞完全糊涂了,第一时间压根不能把司藤和眼前的事情联系起来,脑子打结了一会之后,小心翼翼问司藤:“您是说,我师父挖过您先人的……坟?”

司藤冷笑。

颜福瑞莫名其妙的,又去看王乾坤。

王乾坤冷笑的比司藤还厉害。

“好玩吗颜道长?我算是明白了,阖着今晚上你们都是串通好的,怪不得刚跑下去就遇到他们两个,连行头都置办了,还旗袍,还在我面前演上了,愚昧!简直是愚昧!”

又冲司藤和秦放发脾气:“年纪轻轻,有手有脚,干什么不好!团伙诈骗!”

这个人真是太吵了,司藤眸光一紧,两根高处的藤条忽然银蛇般窜将过来,刷的左右勾住王乾坤脚踝,直接倒吊着提到半空,王乾坤脚上头下,全身的血都往大脑里冲,杀猪般尖叫起来,不叫还好,他这么一叫,显然让司藤更加恼火,也不知道她使了什么法子,两根藤拴着王乾坤开始在半空抛跳绳,那真跟公园里玩的海盗船似的,忽一下荡到最东,忽一下又荡到最西,王乾坤的尖叫声就这么忽远忽近,定期在秦放他们脑袋顶上晃过。

秦放实在是憋不住笑,觉得王乾坤这么嗷呜嗷呜的,真跟人猿泰山似的。

颜福瑞傻眼了,他终于反应过来眼前这人是谁了。

一直以来,是他自己嚷着妖怪妖怪,可妖怪真正站到眼前,他也慌了手脚了:这不可能吧,这是演戏吧?

颜福瑞的腿开始打颤了:“你……你就是那个……司藤?”

司藤走近他:“既然知道是我,你师父还跟你说过什么?”

眼看着司藤越走越近,颜福瑞吓得头发都要倒立起来了,他把动力锯往身前一横,手已经摁到开关上:“你别过来,你过来的话别怪我不客……”

话没说完,又是一根长藤刷的打过来,一声脆响,长长的锃亮钢锯直接被打断,只剩了跟发动机相连的一小部分,开关揿起,那几厘米长的断锯身嗷呜着开动,居然平添几分喜感。

秦放叹气,真是不忍心再看下去了,横竖没自己什么事儿,正寻思着是不是找个凳子坐着慢慢等,身后忽然响起了吱呀的开门声,还有个孩子睡得迷迷糊糊的声音:“师父,谁在叫啊?”

完了,颜福瑞紧张的手脚冰凉,大叫:“瓦房,跑啊,快跑啊!”

司藤的反应真是快到令人咋舌,颜福瑞话音未落,又是一根藤条夜色中长龙探海一样过来,刷刷刷几下,藤身从脚到脖子,一匝匝把瓦房绕的像个胖线圈,秦放还没看清楚,就听噌的一声,藤身带着那个线圈已经停到了司藤面前,在离地一米多高的地方一荡一荡,跟个灯笼似的。

秦放脱口喝止:“司藤,别,是小孩!”

瓦房原本一直睡的香,被屋顶上头有节奏的嗷呜声给吵醒了,打着呵欠开门出来看究竟,连觉还没醒,突然被什么东西缠了个结实,这一下全醒了,又想起师父那句“快跑,快跑啊”,怕不是以为有人要杀他,吓得咧嘴就要哭,嘴刚张开,缠住脖子的藤头翘起,秦放赶过来的时候,藤头硬生生就把瓦房的嘴给摁住了。

***

一时间分外安静,除了半空中回荡的背景音——要说这王乾坤,神经的确是够坚韧,荡了这么多次了,居然还没晕过去。

“你师父还跟你说过什么?”

颜福瑞想起自己兜里那本线装书,心头交战的厉害,司藤冷笑着看他,目光落到瓦房身上,舌头突然伸出,在嘴唇之间舔了一下。

这是妖怪要开吃了吗?颜福瑞一颗心差点爆了八瓣,尖叫:“别,别,有书,写到你了,上面写到你了!”

他颤抖着手去掏内兜,这书是师父留下的,他宝贝的很,还拿油布纸包起来了,抖抖索索一层层揭开,翻到那一页,双手捧着送到司藤面前。

司藤不看:“念!”

颜福瑞哆哆嗦嗦,书页在他手中抖索着响,脆的像是下一刻就会碎掉:“司藤,1910年精变于西南,原身白藤,俗唤鬼索,有毒,善绞,性狠辣,同类相杀,亦名妖杀,风头一时无两,逢敌从无败绩,妖门切齿,道门色变,幸甚1946年……”

他停顿了一下,下面的有些不敢念,生怕天师丘山镇杀司藤这一节念出来会激怒这个妖怪,只是稍微这么一停,司藤的目光已经刀锋样掀过来:“1946年怎么样?”

“幸甚1946年,天师丘山镇杀司藤于沪……”

“这一句,再念!”

颜福瑞被司藤喝的腿都软了:“幸甚1946年,天师丘山镇杀司藤于沪,沥其……”

“再念!”

“幸甚1946年,天师丘山镇杀司藤于沪……”

“再念!让你停你再停!”

……

不知道什么时候,上头的王乾坤已经不再出声了,或许是累了,或许是晕了,风吹过,周围的花帘微微拂动,白色的花瓣挨挤,隐隐暗香流动,这偌大青城,漫漫长夜,林叶簌簌间,只剩了念经一样不断重复的一句……

“幸甚1946年,天师丘山镇杀司藤于沪。幸甚1946年,天师丘山镇杀司藤于沪……”

秦放察觉出不对劲了,他犹豫了很久,问司藤:“怎么了?”

司藤没有看他,她的表情很奇怪,开始时,像是木然的哀伤,但只是极短的时间,又转成了妖异的妩媚,唇角的笑渐渐牵起,说了句:“杀的好啊。”

☆、第④章

王乾坤被放下来的时候,确实已经晕过去了,道士髻散了一半,高空飞荡的关系,好多头发都支愣着,很有点“风一样的男子”的神韵。

司藤让秦放看着三个人,自己下了地洞,秦放在屋里等了一会,寻思着反正司藤也没说不许他跟着——不如也下去看看,好过在屋里看守三个被藤条包的像粽子一样的人。

出乎意料的,地洞特别小,局促地像个大柜子,地面上有个土里埋了一半的藤根,无数的藤条就从这里抽长伸发开去,藤根上有几道新开的创口,红色的“血”——用王乾坤的话说,那应该是树液,湿润着从创口处蔓延。

这应该就是司藤的原身了,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秦放陪她等了一会,刻意咳嗽了两声:“那三个人还在上头,要么……再问问看?”

“你看不到吗?”

秦放愣了一下,又仔细把地洞打量了一回:不就这么大吗?该看到的都看到了啊。

“退后。”

秦放依言往后退了两步,刚一站定,藤根就有了动作,上下左右挣扎撼动,地面下方的藤条在泥土间起伏扭转,像是地下行进的蛇,又过了一会,居然像是地震,隐隐有铁链的声音,顶上和四壁开始开裂,无数的土块无序掉落,秦放护住头尽量往角落里避缩,突然间轰的一声,脚下一空,直跌了下去。

幸好跌的不深,只一米多落差,秦放呛咳着站起,看到司藤就站在面前,示意他:“再看。”

秦放这才发现地洞变大了许多:就好像这里原先是个大房子,有人又在房子里造了一个密封的小房子,而刚刚那场突如其来的震动,把小房子给震塌了,终于让他得窥地洞的全貌。

整个地洞像是农家存储蔬菜的地窖,砖红色的墙面贴满了褪色的黄色长条符纸,上面的朱砂符咒狰狞错乱,时代久远的关系,鲜红的朱砂色都已经暗红,四个角有壁挂的油灯,残油板结发黑,但是居然也已经点起来了,就是火苗忽大忽小的,颇有点鬼影憧憧的感觉。

四根臂粗的铁链从地窖的四个角伸出,末端都是巨大的铁钩,好像古代用刑时勾穿人琵琶骨的刑具,在地窖正中心的悬空位置勾起一个桌台大的藤根,藤根原先埋在土里的下半部分焦黑,而就在藤根的正下方,是个烧过的火堆,灰烬足有几十厘米厚。

这是当时用铁钩吊起来烧过吗?如果当时钩子上吊着的不是个藤根而是个人呢?秦放禁不住毛骨悚然,司藤走到墙边,拈起了一张符纸细看,说了句:“武当。”

又看另一张:“崆峒洞。”

她神色这么平静,看到后来居然笑起来:“黄家门的狐降,对付阿狗阿猫这种畜生的玩意儿,刀枪斧钺也就算了,锅碗瓢盆都用上,不可笑吗?”

她仰天大笑,油灯的火焰随着她的笑声呼啦一下窜至四壁,符纸瞬间焦卷,荜拨声中陆续掉落,乍一看真像是无数烧焦跌落的虫子。

火势太大,烟气熏得秦放的眼睛都睁不开,勉强掀开一条缝,看到司藤在藤根前缓缓跪下,额头轻轻贴了上去。

无数的藤条从四面八方开始,缓缓回收。

***

天蒙蒙亮,秦放一桶水泼醒了王乾坤,颜福瑞本来也就没睡,至于瓦房,挂着泪痕鼻涕打瞌睡,秦放拍拍他,把他叫醒了。

王乾坤愣愣的,盯着面前坐着的司藤看了四五秒中,然后猛闭眼,嘴里默念:“幻觉!幻觉!”

颜福瑞叹气说:“王道长,真是妖怪。我说了你不信,你要早信我……”

言下之意是,你要早信了我,发动武当山的道门力量,也就没今天这么多事了——不过当着司藤的面,这话没敢说。

王乾坤还在给自己下咒:“幻觉,都是幻觉,这世上没有妖怪,都是骗术!骗术!一切都可以用科学解释!科学解释!”

司藤感觉好笑,她往前俯身,气息轻轻拂在王乾坤脸上:“小道士!”

王乾坤吓的浑身一激灵,睁大眼睛怒吼:“妖怪!不要过来!”

颜福瑞又叹气:“王道长,你这人怎么说话前后不统一呢,你不是说不是妖怪吗?”

秦放用手遮住脸,拼命憋着笑,觉得这俩道士都有点缺根筋的喜感。

司藤不动,眼波真好像一潭水,越看越是深不见底,王乾坤紧张的要命,一方面坚信这世上的确没妖怪,另一方面,真是越看她越像妖怪,这眉毛、眼睛、鼻子、嘴唇……

司藤突然问他:“好看吗?”

不得了!王乾坤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那些美艳妖怪色诱正派道士的传说,这该死的妖精,一直盯着他看,是想色诱他吗?简直痴心妄想!

他在心里一遍遍默念自己喜欢的女明星范冰冰的名字。

司藤伸出手,把大衣的袖子往上拉了一点,露出藕节一样的白皙手臂来,吩咐他:“你看。”

王乾坤大怒:“有什么好看的!”

话是这么说,眼睛还是看了,以那么挑剔的目光看了很久,还是不得不承认真好看,他不是赏美文人,写不出什么“纤纤手,拂面垂丝柳,指若削葱根”之类的句子,就是单纯的有点痛心疾首: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妖怪真是太可恨了啊,没事长这么好看,直击人类的劣根性……

正这么想着,目光所及,突然脸色骤变。

司藤的手,从手腕至指尖,几乎是刹那之间,全部藤木化,白皙的皮肤变成了灰褐带板结的颜色,五根纤长手指变成了五根藤条。

更恐怖的是,她的手就停在那里不动,但是手指的藤条是不断生长的,每生出新的一段,颜色和藤质都比先前的更嫩更细些,这些藤条扭曲着拂动,很快就长到了王乾坤的脸边,像是故意耍弄他,摆出的是一副撕碎他的架势,却轻柔地只是在脸边拂动。

王乾坤真是吓坏了,脖子拼命后仰,眼珠子盯着那些藤条上下转动,尖叫着的声音都变了调了:“你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司藤哈哈大笑,手腕忽然那么轻轻一抖,又恢复了人类手的模样,但是长出的多余藤条突然断开,狠狠扒住王乾坤的脸,像是有了生命长了眼睛,逢孔必钻,扭动着末梢从他的鼻孔、嘴巴、耳朵里硬挤了进去。

司藤这一招,秦放完全没想到,自己都惊呆了,好在下意识间,还是第一时间捂住了瓦房的眼睛,颜福瑞是彻底傻了,王乾坤骇极,尖叫着拼命挣扎,身上的藤条解缚之后,他原地拼命骇跳,似乎这样能把那些藤条抖落一般。

“小道长,你不要紧张,我们慢慢聊啊。”

不紧张?还让他不紧张?王乾坤气的指司藤的手指都抖了:“你在我身上放虫子,五条!五条虫子!”

“怎么会放五条虫子?小道长,我们妖怪做事不会这么没品的。”

她语气这么平静,个中亲和显而易见,王乾坤凭空就生出一线希望来:“不是五条虫子?”

“小道长不是喜欢讲科学吗,我原身白藤,放进去的是五根藤条。小道长有没有切开过藤条看过里面的结构?再短的藤条,都是无数根木质纤维组成的,如果一根木纤维就是一条虫子,我放进去的就是千军万马,五条?小道长,你太小看我了。”

王乾坤没吭声,他盯着司藤看,又去看颜福瑞,说:“颜道长,我没得罪过你啊,你不要捉弄人了行吗?这是魔术吧啊?是那种魔术吧?”

秦放前头看王乾坤他们,只是觉得好笑,现在见他这么个男人,说到后来声音都抖了,知道他是真害怕,心里忽然怪不是滋味的,脱口叫了句:“司藤!”

司藤没理他,只是看着王乾坤微笑:“丘山说我善绞,小道长,绞是藤的本性,说到这绞,也分两种,一种是从外绞,比如好好一个人,我能把他绞成一根棍子……”

说到这,她看颜福瑞,颜福瑞还没反应过来,突然觉得身上的藤索开始紧绷,一根根地往肉里陷,很快呼吸急促,脖子和脸红的如同涨血,瓦房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哑着嗓子哭着叫他:“师父,你脸红了师父,你感冒了吗?”

王乾坤大叫:“停,停,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还有一种,是从内绞。小道长,你们人造词,总喜欢夸大,什么百爪挠心,谁真的被爪子挠过心啊。不过,我给你这个机会,你可以。”

她伸出右手,五个手指的指尖微微里碰,王乾坤惨呼一声,捂着心口扑倒在地,嘶吼着到处乱滚乱撞,额头上青筋暴起,几乎只是眨眼间,身下的位置全是汗渍水迹,秦放不忍心看下去,扳着瓦房的头硬把他脸转向另一个方向,瓦房一直在哭,哽咽着问他:“叔叔,你们要干什么啊叔叔?我们没有钱啊,我师父很穷啊。”

小孩子的世界,单纯到只以为他们是上门抢劫的,秦放的眼睛有些发涩,想冲瓦房笑笑,怎么都笑不出来。

王乾坤再爬起来的时候,面色像死人一样灰白,下巴上的肉一时间不受控,隔几秒就突然痉挛一下,口水止不住,顺着嘴角往下滴,裆下湿了一大块,空气中一股子热骚气,听说人被电击的时候会失禁,司藤的这一下挠心,其功量不知道比电击强了多少倍,估计是完胜古往今来所有的酷刑了。

秦放的心理极其复杂,这两天和司藤相处不错,让他有种盲目乐观,现在终于知道是彻头彻尾的错觉——可一转念,居然又有些感激她,没有在他身上施这种非常手段。

司藤的面色还是很平静,依然是王乾坤会错意的那种亲和:“既然打过招呼了,现在,我问你答啊小道长。四道门七道洞九道街,你知道几个?”

王乾坤愣愣的如听天书。

司藤皱了皱眉头:“怎么,还要再打个招呼?”

打招呼?她把百爪挠心称作“打招呼”?王乾坤全身都抖了,他嗫嚅着嘴唇哆哆嗦嗦:“我想想,我想想……”

“四道门,中国……四大道教名山,如果是这四座山上的道门,那就是……四川青城、湖北武当、江西龙虎、安徽齐云……”

“七道洞和九道街呢?”

王乾坤继续哆嗦:“七道洞……这个七道洞……”

他偷眼看司藤,见到她面色越来越冷,自己心底也越来越凉,脑中的那根弦越来越绷不住,突然就崩溃了:“我真不懂啊,我不知道什么道洞啊,我只知道花果山有水帘洞啊,什么大街啊,北京有王府井上海有南京路都是大街啊,逛街的大街啊……”

司藤沉吟了一下,说:“哦,那看来是真不知道。”

“这样吧,天一亮你就出发,回武当山。记得脚程快点,我的藤杀12个时辰……也就是你们说的24小时发作一次,争分夺秒,你也少受点罪。这位小道长可以一路照顾你,至于这个孩子,我是要留下的,这叫人质。”

“藤杀十天之后攻心,求你的师父,召齐四道门七道洞九道街的能人,集众人之长救你性命——如果第九天都还没辙,就让他们来青城求我——如果不来的话,小道长,那就用你的命祭旗,四道门七道洞九道街,一家家一门门,我都要过去,带上见面礼,打个招呼。”

“还有,告诉他们,我叫司藤。”

☆、第⑤章

王乾坤和颜福瑞走的时候,瓦房一直哭,秦放没办法,问司藤说:“要么我带瓦房送到山下?”

司藤没理他,秦放多少有点知道她脾气,拉着瓦房就跟出去了。

王乾坤一路都傻不愣登的,估计是世界观受到的冲击太大了,一直缓不过神,颜福瑞倒还好,叹了几次气,拉着瓦房叮嘱个不停,还找机会去跟秦放搭话:“小伙子,你看起来人不错啊,怎么跟着个妖怪呢?被逼的吧?”

这让他怎么说?秦放只能苦笑,这下坐实了颜福瑞的猜测,瞬间就觉得秦放是自己人了,硬要和秦放交换手机号码:“保持联系吧,有什么消息通个气,说不定武当山有高人,咱们里应外合,就把这个妖怪给收了。”

又再三拜托秦放照顾好瓦房,还把瓦房推到秦放前头摁着他脑袋往下行礼:“叫秦叔叔好,秦叔叔好。”

瓦房抽抽搭搭的,哭的叫人心里酸涩,秦放蹲下身子,掏出手绢擦了擦瓦房的鼻涕眼泪,给颜福瑞吃定心丸:“你就放心吧。”

***

送完颜福瑞他们,再回到那个所谓的天皇阁,所有的藤条藤根都已经不见了,只剩了一地瓦砾废墟,有几个晨练的人在外围边走边张望,和他们擦肩而过时,秦放听到他们嘀咕:前两天还开那么多花呢,怎么就没了?

那是司藤的原身藤根,从此之后,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藤根在哪里了。

颜福瑞的屋子太破,秦放在青城山附近租了幢旧式的小院子,廊前花草屋后修竹,檐角挂铃,院子里有个葫芦状的水池子,种着绿萝风信子,碧绿茎杆间三两橙红锦鲤,看着就很赏心悦目,司藤果然就很喜欢,只提了一个要求,让秦放去市里的书店跑了一趟,买齐金庸的十五部武侠作品。

秦放是很喜欢看金庸武侠,没想到司藤跟自己有同一爱好,多少有点兴奋,问她:“你那时候是追文吧,我听说金庸的作品开始是在报纸上连载的,你没想到都完结了吧?”

司藤笑笑,没说话。

秦放带着瓦房一起去的书店,翻看金庸简介才知道自己乌龙了,金庸生于1924年,1955年才开始写首部武侠《书剑恩仇录》,这么推的话,司藤那时候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把书交给司藤的时候,秦放忍不住问了她,司藤说:“那时候看还珠楼主,听说金庸接了武侠的班,看看后辈的书写的怎么样。”

还珠楼主?秦放只听过还珠格格。

司藤书拿起来,基本就不挪窝儿了,吃饭睡觉于她,都不是必须,她就坐在廊下的藤制扶椅下头,安静专注,翻完一页,又是一页,有时出神,有时又忽然叹气,书往边上的石桌上一卡,沉思很久才又续读。

秦放带着瓦房在院子另一角看小人书,大多让他自己看图,偶尔也给他讲个故事。时不时的,他也忍不住抬头看司藤:一个肯斯文读书的妖怪,总坏不到哪里去吧?

转念一想,老话说,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那么有文化的妖怪,想必也更不好对付了。

临睡时,司藤没有就寝的意思,秦放带着瓦房先睡了,迷迷糊糊间看到有个女人坐在床前,看背影像是安蔓,他伸手去拉,着手处湿漉漉的,指缝间黏黏腻腻的水草,抬头一看,居然是陈宛,发缕一直往下滴水珠子,问他:“秦放,怎么还不送我回去?”

秦放一惊而醒,后背冷汗浸的冰凉,倒抽气间再也睡不着了,这才发觉淅淅沥沥雨打檐瓦,滴滴答答,居然下雨了。

不知道司藤睡了没有,秦放犹豫了一下,还是披衣开门出来,门一开,裹挟着湿气的冷风透身,激地他一个哆嗦,一时间,檐脚下挂着的风铃叮铃作响,脆声不绝。

司藤还没睡,站在廊下看着风铃出神,石桌上放了本《连城诀》,书页微卷,正放,想来已经看完了。

听到秦放的脚步声,司藤没回头,却奇怪地问了句:“你喜欢风铃吗?”

秦放摇头,忽然意识到她看不到自己的动作:“以前挺喜欢,后来听到一个说法,说是风铃挺邪的,不宜摆放。”

司藤说:“有一首风铃偈,说是,浑身似口挂虚空,不论东西南北风,一律为他说般若,叮咚叮咚叮叮咚。”

“道家偈?”

“佛家。”

“你还看佛家偈?”

“不然呢,一个妖怪,在人世讨活路,多艰难。”司藤笑起来,“求道,求佛,求人度。临死才悟了般若。”

又问秦放:“你死时听到什么?”

秦放回想了一下:“山里的声音,不知道什么鸟在叫,安静的时候,还能听到高处山路上过车。”

“那你没有真的死过。”

秦放奇怪:“那还不叫死?”

那当然不叫死,他是将死未死,阴阳边缘,五感渐衰却又没有完全失去,懵懵懂懂,跌跌撞撞。

不像她,是真正死去,长眠七十七年。

死去时,感官是慢慢消失的,像是眼睁睁看瓶口倒倾却无能为力:她记得那时,轰的一声从高处坠下,软绵绵以扭曲地姿势倒在地上的一大滩血泊里,残存的五感捕捉到附近一个瘫软在地浑身哆嗦的男人,穿破旧打补丁的衣服,脖子上挂一条白色的汗巾,黄包车夫的打扮,上下牙关一直打架,噶哒,噶哒哒,磕头又如捣蒜,咚,咚咚咚。

后来,那个人从角落堆着的霉堆里抽出好大一块布,那么扬空一挥,巨大的黑暗兜头罩过来,盖住了她死不瞑目的双眼。

被裹住、拖拽、抬抱、放进逼仄狭小的黄包车,然后车子动起来了,老旧的上锈车轴有节律地吱呀吱呀响,间或是那个黄包车夫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远,到最后,听到了铃声。

铃音送残命,据说,铃声是唯一能穿透阴阳两界的声音,她是在阳世的路上越走越远,渐渐进了阴间的隧道了吧,那时候的铃声,就像今晚一样,叮咚叮咚叮叮咚,为她说一段至死才悟的般若。

求道,求佛,求人度,生如长河,渡船千艘,唯自渡方是真渡。

***

王乾坤去医院做了个全身检查,包括胸透,其间被叽叽喳喳青春无敌的小护士们围观数次,有几个还大着胆子过来问他,大意是:道士也看病的吗?道士不应该烧个符纸,念个咒,喊一声急急如律令什么的,病就好了吗?

真是太令人痛心疾首了,这个社会对道门的曲解太深了。

胸透片出来,肺是肺心是心肋骨是肋骨支气管是支气管,医生的脸色都很不好看,那意思是这么健康这么有活力有本事去反恐啊,别来浪费我们医疗资源啊。

王乾坤举着片子向颜福瑞传达这个好消息,颜福瑞不明白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王道长,你不要浪费时间了行不行,你惹着妖怪了,你倒是赶紧跟你师父讲啊。”

武当脚下,远离青城,王乾坤又恢复了他的科学世界观,他回答颜福瑞说,经过审慎的思考,他觉得,一切都可以用科学来解释,这不是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