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神愈发刻薄,脾气也愈发的阴晴不定,邵家宅子里,除了邵琰宽迫于“作戏”还会偶尔在她房里进出,其他时候,便只有她一个人,一条影。

不过,她从不孤单,她枕下压了一方绢帕,时间一日一日过去,绢帕的丝缎都已经显旧泛黄,唯独那一方胭脂唇印,历久弥新。

每天晚上,她都旋开金属管的纤细口红,顺着那方唇印涂描抹画,然后拈起了展开,凝目看很久,同她说话。

——“司藤,听说,每天都有小作坊主寻死觅活着上门要债,邵琰宽迫不得已,被人堵的要从后门溜走,我想着,那些人既然寻死的心都有了,给他们点好处,必然也愿意做别的事的。”

——“司藤,今儿我去打听了,厂子里的人同我说,有个姓秦的,素日里往来生意最是老实,人也守信义气,倒是可以用上一用。”

——“司藤,我去办事的地方同他们说,如果有一封信从西头寄到,收信人是白英,交给我就是了,我会转交的。”

——“司藤,你一定想不到,日本人打进上海了。兵荒马乱的,丘山来不了,不过他跟邵琰宽书信倒还是通的。每一封我都偷着看了,丘山吩咐邵琰宽,得让我生个孩子,这个老匹夫,我教教他什么叫空欢喜。”

司藤此时才知道,原来秦放的太爷爷,并不是白英生的第一个孩子。

白英十月怀胎,害喜呕吐,似模似样的亲手缝制婴孩衣袍,冷眼看邵琰宽喜上眉梢,夜半拆开邵琰宽写给丘山待发的信,平静读完通篇的“事可成矣”、“皆大欢喜”,又将信原样装回。

再然后,待产前几日,她“一个不小心”,从台阶顶上滚下来,身下血如泉涌。

——“司藤,只要孩子不离母胎,我的元气总不会伤的。不过,这孩子提醒了我一件事,我忽然就有了个想法,一来避丘山,二来留你来日取用,只是我这里,演的务必精心,方能瞒过所有人……”

……

司藤司藤,于白英,似乎已成习惯,每日喃喃,忽而皱眉,忽而微笑,语气温柔处,像是与情人呢喃耳语。

——“司藤,你再耐心等等,我会安排妥当。”

——“司藤,我想来想去,这秦来福的老婆,还是不能生的好,若是生的多了,我送去的,就只是根草了。”

——“司藤,贾三和秦来福之间,我得寻个由头,否则一东一西,怎样都来的突兀。”

……

一年,又一年,白英既不再是妖,人间沟壑终于也渐渐上了脸,有时,她长久坐在梳妆镜前,指腹慢慢摩挲过脸上的每一道纹路,伸手把开始下耷的眼皮撑起,又松开,或者对着镜子去笑,细细去数眼角一根根缀起的浅浅纹络。

——“司藤,我老了,你看不到也好。你说的对,半妖是没有长长久久的寿命的,不过,这都是暂时的,到时候,都会好的罢。”

——“司藤,你记不记得,我们最最初精变的时候?”

这隔了时间、空间、现实、记忆的一句话,居然把司藤问恍惚了。

最初精变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奶娃娃模样吧,连句囫囵的话都不会说,只会惊奇的“噫”,还有对任何一个人咧开了嘴笑,只是丘山很讨厌她笑,她笑着笑着,就从懵懂无忌变成了小心翼翼,再然后,丘山一个巴掌打过来,她就再也不会笑了。

再后来看戏,学会了很多种笑法,讥诮的、皮笑肉不笑的、阴冷的、威胁的,好像每一次笑,都只是为了配合一个场景、一个目的,早已经忘记那种无忧无虑发自本心的笑,是什么样子的了。

——“司藤,如果没有丘山,我们不会落到这步田地吧,我希望,一切尽如人愿,我们都重新活过来的时候,是个新的世界。”

……

司藤司藤,那具长眠在囊谦地下的尸体,似乎成了白英唯一的支柱,或许是思虑过甚,或许是境遇不堪,或许是早已决意把这破落的一世交付出去,白英的境况每况愈下,但现实越凉薄,就映衬的那个“新世界”越美好,她枯垮脸上的笑容也就越甜蜜。

——“司藤,快了,听说丘山已经在路上了。”

——“司藤,都说一梦千年,你一直在睡着,不会嫌久的吧。我今生斗不过丘山,也懒得去斗了,他活不了太久的,如果你嫌这不够,将来去他坟上,踩上两脚,出出气吧。”

……

最后的一幕,是在一个破落的山村,房子很破,风一直把屋檐的盖板吹的掀起落下,白英蓬头垢面地躺在床上,轻轻拍着身边裹着大红底色百子千孙襁褓的婴孩,咿咿呀呀,像是唱江浙一代古老的童谣,忽然间,她的手停在了半空,然后缓缓看向了漏风的烂木门。

——“司藤,他们来了。”

……

无数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像汹涌的浪,兜头照脸,四面八方,司藤只觉得呼吸一紧,情绪像突然涌出的闸水不能控制,全身剧震间,重新回到了现实。

***

天已经黑了,这里的空气没有合体时那么压抑,秦放躺在对面,脸上已经渐渐有了血色,王乾坤脸上挂着眼泪,呆呆地坐在一边,还没有从太师父已经横死的噩耗中恢复过来,颜福瑞一直在边上坐着,被合体的骤然停止和她的突然抬头吓了一跳:“司藤小姐?”

司藤没有理睬她,她低头去看白英。

已经全然失去妖力的白英也在看她,两个深陷的眼洞里都是凄凉的意味,过了会,摆脱司藤钳制的她似乎可以动了,剧烈地咳嗽着,伸手去捂自己的嘴。

司藤有些恍惚,那个苍凉的长达九年的故事,每一个片段细节,都好像还在低声絮语,对着她不住的讲话。

白英说:“你看到了吗,我知道你会看到的,我捱过了很多很多日子,九年,每一天,都像一年一样长,我每天都在后悔,那时候,我忽然就被冲昏了脑子,我不想做妖怪,我以为,我像人一样陪着他,对他死心塌地的好,就一定能让他回心转意的。”

司藤沉默着没有说话。

“我那时,觉得你太碍事了,所以我就下了手,我下手之后,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我想着,先藏起来,等我想清楚了再说。再后来,我觉得我蠢极了,为了那样一个人……我每天都跟你说话,司藤,每次跟你说话的时候,我的心都疼的受不了……”

她的手骨慢慢移到了胸腔的位置,颜福瑞没有能看到白英的记忆,只觉得这突如其来的对话莫名奇妙,他的目光跟随着白英的手骨移动,想着:你心痛什么,你都没有心了……

白英呢喃着:“每一次,心都疼的受不了……”

说到第二次还是第三次时,她的手骨忽然用力一攥,咯噔一声,硬生生掰下了肋骨的一截,颜福瑞惊恐到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看到,白英使尽浑身的力气,身子猛然坐起,手里的那截肋骨,狠狠捏住了司藤的咽喉。

司藤猝不及防,向后跌摔过去,再起身时,喉咙间血如泉涌,她用手捂住,指缝间血流不止,倒也还不慌,沉声吩咐颜福瑞:“拿毛巾来。”

颜福瑞乱到手足无措,跌跌撞撞跑到卫生间扯了条毛巾,刚跑到卧室门口,就听到白英哈哈大笑,抬头一看,她正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身上的一些骨节零零散散的掉落,那硬撑着站起的骨架以一种岌岌可危的姿势歪斜着,像是下一刻就会全盘崩塌。

“但是,你要问我最恨谁,司藤,我最恨的是你!”

“我做了那么多,忍了那么多,盼了那么久,我以为,再睁开眼睛,一切都会像我想的那样!”

颜福瑞颤抖着把毛巾递给司藤,司藤接过来捂住伤口,冷冷地盯住白英。

“我一切都算到了,唯独没有算到你。我那么相信你!结果,你跟我说,你想做你自己。”

“你看起来那么漂亮,我呢?我连人的皮都没有!我要去借一个又一个,忍受各色人肮脏的味道。凭什么?你什么都没做!”

喉间的血似乎怎么止都止不住,司藤的脸色渐渐变了。

白英干笑起来。

“我想过的,我妖力敌不过你,我得留一招。这些日子,我在这周围,每逢夜深人静周围没有人的时候,我就从身体里出来,慢慢地,一下下地,去磨我的其中一根肋骨,磨的刀子一样尖,你没有注意到吧,司藤,你只觉得那是难看的骨头罢了。”

“但是,你那么厉害,刀子捅你一下,你怎么会怕呢?哪怕是涂上毒药,你又怎么会怕毒呢?除非是……”

她声音低下来,像是被丘山镇杀的那个晚上,咿咿呀呀哼着童谣去哄那个襁褓里的婴孩睡觉一般,轻声地哼唱起来。

“佛前香,道观土,混由朱砂煮一煮,灵符一对,舍利白骨,真个是观音大士手里的玉瓶汤缶,不信你斜眼四下瞅,哪个妖怪曾躲?”

90、第⑨章

颜福瑞不懂,这佛前香,道观土,听起来都舒心适意,怎么会是要人命的东西呢?

司藤却悚然色变,僵了一两秒之后,伸手拔掉那根肋骨,指尖的藤条交替围匝着去填堵伤口,几乎是在顷刻之间,她的长发就垂了下来,颜福瑞先还以为她变回了原形,下一秒反应过来:这是她的幻术失去功效了。

回头去看,果然,那个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着的王乾坤,又是个绾着髻的道士了,不再复司藤的模样。

白英咯咯地笑:“还记不记得上一次我们中了观音水的招,是什么时候?”

当然记得,那还是在青城山,被邵琰宽半哄半骗着,意乱情迷间饮下那杯观音水,腹痛如绞,瞬间就现了藤身,再后来,沈银灯想对付她,也塞给秦放一粒类似的药丸——道门用来对付妖怪的,妖怪们又自己拿来互相算计。

“那一次,我们只是喝下去,这一次,我直接插了你的咽喉,溶了你的血,司藤,是不是觉得这血,奇怪的止都止不住啊?你我都是妖怪,我们都知道,如果这血都流干了,意味着什么。”

说着又看了看秦放:“这一次,他的血也救不了你了,他当然还可以给你,但是他给多少,你就会……流多少。”

颜福瑞听着听着,愤怒就超过了胆颤,不过咬牙切齿指着白英的时候,还是下意识躲到了司藤身后:“你这个……妖怪,怎么这么毒呢。”

白英嘿嘿干笑了两声,声音里充满了怨毒:“我毒?是谁背叛我在先的?我辛辛苦苦把她救活,她说她要做她自己……”

说到这,她突然愤怒,头颅咯吱咯吱晃动着转向司藤:“我们本来就是一体的,你从来就没有自己,从来没有!”

她没有说完,因为司藤忽然笑起来,她喉咙受伤,笑得断断续续的,笑的白英有些发怔。

她说:“你说的对啊,从头到尾,我哪有我自己啊。”

她居然会直认白英的话,这一下大出意料,非但是颜福瑞,连王乾坤都抬起了头。

“起初,在囊谦复活,我什么都不想,只想着重新变成妖,我一门心思觉得,当初在华美纺织厂,我只是一时不察被你偷袭得手。”

“知道你被丘山镇杀之后,我反而很高兴,觉得事情变得简单,不需要再看到你,只要寻回你的尸骨合体就是了。”

“可是后来,我慢慢发现,一切并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你暗地里安排了所有事情,虽然我很不愿意承认,但不得不说,老天就是选了你,我是在两个半妖中势弱的一个,如果和你合体,你会反噬过来,主宰这具身体,我可能就再也不存在了。”

说到这,司藤轻轻笑起来。

什么叫自己呢?也许当她的脑子里频繁地出现和考虑“我”这个字的时候,她就已经有了自己了,不管她是那个叫做“司藤 ”的妖怪的二分之一,还是四分之一。

“秦放同我说,这个世界上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如果我就是以半妖的身份存活了,那么,就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对,我就是那个时候,有了不想和你合体的心思,或者说,我希望找个两全其美的,能保全自己的法子。”

“可惜的是,事情出了岔子,沈银灯的妖力让我半妖的骨架倍受煎熬,我必须把一半的妖力引渡出去,所以……”

她伸手指向白英,像是在引荐什么人:“所以,我就让你这个祸根,重见了天日。”

白英一字一顿:“这叫天可怜见,老天有眼,不叫包藏祸心的人奸计得逞。”

司藤觉得好笑:“奸计?白英,你不要一副委屈的受不了的样子,口口声声是我背叛,说什么我们从来就是一体,你真的有把我当成过一体吗?”

“你嫌我挡了你和邵琰宽比翼双飞,就眼都不眨把我杀掉,一滴滴放干了血,可曾有过片刻犹豫?”

“后来,你发现邵琰宽不是良人,举目无亲走投无路,我突然就变得金贵起来,每日念上几遍,司藤长司藤短,就好像真的对我诸多情谊。”

“再然后,你突然发现我居然敢不合你心意,不跟你合体,你恼羞成怒,甚至都不愿意跟我面对面去谈,先杀秦放来警告我,接着机关算尽来杀我……”

“我是什么东西?挡路了就杀,需要了就招来,白英,说到底,你跟丘山没什么分别,分体之后,你就知道你强过我,我对你来说,就应该是言听计从的工具,就应该配合你亦步亦趋,最不该的就是把你抛在一边,痴心妄想什么‘自己’去跟你分庭抗礼。”

“在你看来,当初半妖险象,我们从来就没有分成两个一半,你才是主体,我只不过是一个部件,一只手,迟早要接回来的,是吧?所以一旦我反客为主,居然取了你的妖力,还要把你合体,你就受不了了,甚至不惜拿观音土来跟我同归于尽,是吧?”

她一边说,一边俯身捡起那根插喉的肋骨细看。

原来白英当时,只是情急掰断了肋骨,事实上,她的安排还要更多些。

那根肋骨的底部,有个略细的楔体,也就是说,白英肋骨的那一端,有个对应的插入凹槽,她之所以敢在自己的身体上涂抹观音水,是因为那一截,早就不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了,如果事情顺利,白英可以用这取下的一截利器袭击她,即便事情不顺利,自己同她合体,也势必会把这一截涂抹观音水的骨头融入。

也就是说,不管怎样,她都一定会中观音水的毒。

司藤觉得好笑,却又止不住心灰意冷,喉部的细藤缠匝暂时起了作用,却仍然止不住血从藤缝处外溢,她抬眼去看白英,白英说:“怎么了,想杀我吗,你也不用费这个事了,妖力都被你抽走了,你以为还能撑多久?”

倒也是,被抽走了妖力的白英,也撑不了多久,也许再过片刻,她又会变成西湖水底无声无息的骨架,不过……

果然。

白英又开口了:“你既然要做自己,那你有骨气一点,不要用我的骨头,不要用我这一半。反正你的妖身也保不住了,你就老老实实打回你的藤形,也许再过个百八十年,你以半藤之身,再修成个妖怪也说不定呢。又或者……”

她看向秦放,声音诡异而又玩味:“又或者,你的血已经中毒了,皮肉也腐蚀了,但你的骨头暂时还没事,那里就有一具身体,甚至还有刚刚转移过去的妖力,趁着你妖力未绝,你还可以去穿上这件新衣服的。”

“但是我的,你一分一毫都别想用,我不会留给你的。”

白英嗬嗬地笑起来,她全身的骨架开始发出吱呀吱呀的散架声,再然后,焦黑的骨架开始扑簌簌往下散落灰尘,又像是偏白的灰烬。

半妖不会被杀死,除非被另一半合体,或者是,她自己想死。

这或许是白英觉得的最好的选择,连一片骨碴都不留给她。

她就这样,嗬嗬冷笑着,在司藤的面前,坍塌成灰。

***

司藤很久都没再说话,直到颜福瑞忽然口吃似的指着她尖叫了一声:“司藤小姐!”

她循向低头去看,原本乌黑油亮的发梢处,已经蜷曲泛起了苍色,中国古代有一句话,“发为血之余”,她的血越流越多,妖力慢慢失去,变化先从头发开始,再过一些时候,她就维持不住她的人身了,姣妍光滑的皮肤会开始发黑发干,整个人会像树皮包裹着骨头一样难看,再再后来,这具人身会像白英死时那样,轰然化作片片灰烬,风一吹就散了。

倒也没什么可惜的,她本来,也不是人。

颜福瑞结结巴巴问她:“那,埋到地里去,会好吗?”

“这次不行。”

颜福瑞张了张嘴,话又咽回去了,脸上的表情像要哭一样难看,司藤觉得好笑:“你难过什么?我跟你很熟吗,我对你又不好。”

说完了,目光落到边上的王乾坤身上,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步步走到床边,低头看着苍鸿观主,王乾坤从方才的惊惧中反应过来,再一次悲从中来,哽咽着抽泣了两声之后,听到司藤吩咐颜福瑞:“给我火。”

王乾坤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眼,他看到密集燃烧着的藤条裹住了苍鸿观主的尸体,火头忽然很大,但周围的床品布帐并没有被殃及,王乾坤忽然反应过来,冲上去抓起枕头扑打着火苗:“你要把我师父就这样烧掉吗?”

“不然呢,这样一具尸体,你们两个蠢人,怎么处理?”

王乾坤被她一句话噎的说不出话来,也是,太师父的死状这么离奇恐怖,怎么样处理都很难瞒人耳目,搬弄颠簸似乎对死者不尊,这样烧掉是最好了吧。

他僵了半晌,忽然反应过来,扔掉手里的枕头跪下,扑通扑通拼命向着床边嗑头,听到司藤淡淡说了句:“你回去要是不好交待,就说是我做的,反正你们道门都知道有我这个妖怪,也都知道苍鸿观主是被我逼来的。”

末了,她停在秦放身边,半跪下身子,伸手去拭他额头,将触而未触到时,颜福瑞紧张地咳嗽了一声。

司藤抬头看他:“怎么,你怕我害了他?”

颜福瑞尴尬地说不出话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那么鬼使神差地咳嗽了一声,也许确实是有些紧张吧,白英把话说的那么明白,他多少还是有些担心秦放的,毕竟……毕竟司藤小姐还是妖不是吗?

司藤的手在秦放额上停了好一会儿,然后站起身,向着门口走去,颜福瑞不知道她要干什么,眼睁睁看她拧开门,看着她走了出去,才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拔腿追了上去:“司藤小姐,哎,司藤小姐……”

刚刚追到门口,一股大力涌来,像是之前白英撞开通往后院花园的门一样,颜福瑞整个身子都飞了进来,黑暗中,他听到司藤厉声的一句:“不准跟来!”

夜色融融,余音袅袅,再出去看时,人早已经不见了。

***

颜福瑞的一生跟普通人一样,劳劳碌碌忙进忙出,谈不上特别,唯一有些不寻常的,是经历过一段听来离奇实则也的确离奇的故事。

那个离奇的故事,以他看守了很多天的天皇阁小庙突然爆炸拉开序幕,以他抱着一部轰轰作响的电锯追赶武当山的小道士王乾坤为正式开始,以这个晚上平静落幕。

从此之后,颜福瑞再也没有见过司藤。

91、第⑩章

颜福瑞没有像司藤之前提过的那样留在杭州,他觉得还是青城山待着更舒服些,他在那里被丘山养大,又在那里养大了瓦房。

所以他还是回去了,房屋被拆掉了,那个所谓的“拜水都江堰,问道青城山”的度假村项目已经敲锣打鼓的开始了,戴着安全帽的宋工正在工地上指手画脚,一抬眼见到他,怕不是以为他又要泼自己一桶串串香的汤料,异常敏捷的跳开了,见颜福瑞没有动手的意思,又觉得尴尬,伸手正了正被跳歪了的帽子,问他:“那个不讲礼貌的娃娃呢?”

……

反正没别的地方可去,颜福瑞在工地上留了下来,宋工让他给工地上的工人做饭,还许诺他将来度假村建成了,可以雇他看门什么的:“不过你要知道,我们是高档度假村,接待的都是国内外来宾,就算是看门的,也要会两句英语的。”

英语,说到英语,颜福瑞又想起王乾坤了,事情了了之后,王乾坤收起了那个八卦黄泥灯,说是要送还给安徽黄家门:“我太师父借的,有借就有还,这是我太师父的信誉。”

至于以后,王乾坤没说,之前想过的什么出国留学把道家推向世界之类的宏图伟愿也没再提了,不过最近一次发短信,他好像找到新的方向了,他跟颜福瑞说,我觉得我们道门现在太重视学术理论了,以前的那种方术技法反而丢了,你看看,那么多道门的人,都对付不了一个妖怪,丢不丢人!我必须得扭转这种局面才行。

话里话外的意思,他是要重振当年道门全盛时代的雄风,颜福瑞泼他冷水说,但是那些都失传了啊,你懂什么叫失传吗?

但是王乾坤自信满满,说得也很有道理: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山上地下,洞里海里,坟里墓里,你怎么知道就肯定失传了呢,再说了,又不是过了千年万年,这才几百年啊。

颜福瑞没词了,不过他还挺羡慕王乾坤的,有梦想总是好的,当然,他也有梦想,在工地上,他跟工人们聊起过,说是要努力赚钱,以后收养一个像瓦房那样的可怜孩子,再以后条件成熟了,说不定可以开个孤儿院。

工人们都笑疯了,说颜老头你是不是有病啊,你自己都穷成这样了还做慈善?

颜福瑞很生气,觉得跟他们不是一路人,思想境界差的太远了,跟他们相处太费劲了,还是王乾坤啊秦放啊什么的好一些。

说到秦放,颜福瑞一直很奇怪,他原本以为,发生这件事情,最难过的是秦放,但是秦放醒过来之后,静静听他讲完发生的事情,居然也就那么接受了。

怎么能这样呢,至少也该难过一下,像电视里演的那样,醉个酒或者彻夜不眠几天才对。

***

几个月后的一天,颜福瑞推着小推车买菜归来,在临时搭起的简易工房前看到一辆开上来的新车,门口和水泥的工人拿嘴努努房间的方向,说:“有人找。”

尽管事先已经猜到来的是谁了,真的见到秦放,颜福瑞还是愣了好一阵子。

第一次见秦放,他从车上下来,穿黑色立领呢大衣,眼里带着淡淡的笑,周身一股子特无所谓的态度,看得出来是个家境很好没受过什么苦的年轻人,而后来的相处也证明颜福瑞料的不差,秦放人很好,对谁都很客气,没有那么多蝇营狗苟的花花肠子,所以即便司藤是个妖怪,他还是放心地把瓦房交给秦放,跟着王乾坤去了武当。

但是这一次,秦放有些不一样了。

他倚着桌子站着,两指间挟着一枝烟,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还是那种无所谓的态度,周身多了一种说不出的懒散和冷漠,看见颜福瑞进来,秦放掐了烟,脸上第一次露出淡淡的笑容:“颜福瑞。”

颜福瑞有些激动:“秦放,你好啦?”

同司藤当时对沈银灯的妖力接收出现种种不适应一样,秦放虽然是白英的后代,有条件承继来自白英的妖力,但是毕竟是个普通人,苏醒之后还是出现了各种异常,直到颜福瑞离开的时候,秦放依然需要长时间的静养和休息,今天见到,居然已经行动如常,实在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

颜福瑞朝工头请了半天假,像当地所有尽地主之谊的普通人一样带着秦放去青城山上走走,给他推荐山上好吃的麻辣凉粉和凉面,张罗着买柱香拜玉皇大帝和太上老君,在香烟袅袅中仰头望经声悠悠不绝的上清宫老君阁,青城山正是季节,漫山苍翠,温度适宜,很多居住在附近的老人定期的进山活动腰骨,不算宽敞的上山道上来来往往络绎不绝,颇有几分热闹。

秦放在上山台阶转弯处的一块指示牌前停下来,牌子上除了指明位置,还热情洋溢满怀自豪的把青城山夸赞了一通,大意是青城天下幽,这里的年平均气温16.8度,空气中的负氧离子含量高达91%,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天然大氧吧云云。

秦放逐字读完,低声说了句:“好地方。”

颜福瑞来了劲头:“可不是嘛,当年我师父处境那么不好,就因为住在这种地方,活了好长……”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赶紧刹住话头,此番见面,他们默契一般不提道门也不提司藤,没想到在这说漏了嘴了。

秦放笑了笑,似乎并不在意,他朝林子里走了走,在一块树下的大条石上坐下来,拍拍身边的位置:“坐下聊聊。”

聊什么呢,颜福瑞无端觉得压抑,顿了一会之后,才迟疑着坐下来。

“你记不记得,九道街里,有个黄家门,有个叫黄翠兰的老太太?”

“记得。”

“死了。”

啥?颜福瑞猝不及防,激灵灵吓了一跳,腾一下从条石上站起来,秦放也不看他,伸手搭住他肩膀压他坐下:“慌什么,又不是我杀的。”

又说:“黄老太太活到八十多岁,瘫痪在床十多年,也算是寿终正寝,正常走的,我只是到的时候,正好赶上。”

原来如此,颜福瑞松了一口气,只是,秦放怎么会去找黄老太太呢?

秦放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我非但去找了黄老太太,什么马丘阳道长,张少华真人,白金教授,我都去找了一遍。”

颜福瑞愣愣看着他,等着他解释,谁知道他话头一转,又绕回黄老太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