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家处理老太太的后事,清了很多他们认为不值钱的东西……”秦放说着,俯身从背包里拿出一件物事,送到颜福瑞面前,“这个,不陌生吧?”

八卦黄泥灯。

“原本不卖,说老太太一直随身的,加了点钱就动心了,毕竟他们留着,也跟垃圾没什么两样。”

颜福瑞哦了一声,问他:“买来做什么呢?”

“没什么,留个念想。”

“那找马丘阳道长,张少华真人他们,又是为了什么?”

秦放沉默了一下,旋即又恢复了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也没什么,我去问他们,像司藤这样的情形,重新精变,需要多久。”

颜福瑞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这个问题也是他关心的:“要多久啊?”

“说什么的都有,一千年,八百年,白金教授说的倒中肯些,他说像司藤这样精变过的妖怪,应该不需要再经历漫长的过程,但是,也说不清要多久。”

颜福瑞一下子泄了气:“应该很长吧,那我到时候……早就死了。”

说到这,忽然想起了什么,表情一下子奇怪起来:“那你呢,秦放,你不一样,你有了白英的妖力,是不是能活的……更久一点?”

“没有先例,我也不知道,不过,离开之前,我去做了一次体检。”

颜福瑞追着问他:“怎么说?”

怎么说?

他并没有把体检做完,再说原本也只是为了验证一些想法,那个负责检查的老医生纳闷地把金丝眼镜往上推,建议他做个完整全面的检查:“很多衡量指数随着年龄的增长是要降低的,你这个反常……按照这个推,你的岁数得是负的了……”

没有先例,没有来者,半妖会因为妖力的缺失而正常衰老,但他并不是半妖的妖骨,他能活多久?也许更长些,但是具体长多久?会不会老?不知道。

时间会给答案。

下山的时候,秦放看似不经意地问颜福瑞:“你师父丘山,是哪里人?”

哪里人?这个问题倒是把颜福瑞难住了,他记事的时候,丘山已经很老了,但师父一定不是川人,他不会讲当地的方言,也不喜吃辣,小时候,他倒是问过师父有亲戚没有,住在哪儿,丘山有口无心地回答:“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你师父有没有什么可能跟家乡有关的特别的习惯,或者喜好?”

依稀记得,丘山出身于名不见经传的门派,因为难于出头,才兴起了以妖助己的邪念,他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他有自己的师父门派,说不定还有同门,而这些,一定会在身上留下痕迹,比如某种口味,或者起居上的偏好。

但是颜福瑞实在是没印象,他问秦放:“怎么突然问起我师父啊,他过世很久了。”

“司藤不能精变,是丘山帮她精变的。这一次,并不是司藤第一次中观音水的毒,很久之前,在青城,邵琰宽骗她喝下了观音水,但那一次她没事,为什么?”

是吗,还有这回事吗?颜福瑞如听天书,顺着他的话重复了一句:“为什么?”

“因为有丘山在。他有自己的法子促成精变,观音水是用来对付妖怪的毒,有毒就会有解药。所以我去找了马丘阳道长、张少华真人,能找的我都找了,他们不懂,说是有些门派会有不传的秘术。”

如果能够知道丘山从哪里来,哪怕让他追到当地去,丘山的门派、朋友、同门,总不会凭空消失的干净,总有蛛丝马迹,总有一些人揣着……他需要的秘密。

颜福瑞终于恍然:“你是想救司藤小姐?”

秦放没吭声,目光似乎落在远的看不到的地方,颜福瑞磕磕巴巴:“可是,可是你根本不知道她在哪啊。”

秦放笑起来:“不,我一直知道她在哪。”

“在哪?”

“青城。”

***

第一次见颜福瑞时,他抱着个电锯跑的虎虎生风,秦放先还纳闷,后来才知道,颜福瑞的房子前头忽然长出了无数藤条,他又锯又砍,直到轰的一声,地面塌陷出一个洞来。

司藤带着他下了洞,发现了那个被火烧被铁链锁起被无数道符镇着的藤根。

第二天,那个藤根就不见了,他知道是司藤藏了起来,她连死都不放心别人挖的墓穴,对自己的藤根的藏处,更是三缄其口——但那个时候,她再藏,也只能藏到青城山。

狐死首丘,叶落归根,司藤既然归去,必然依根而栖。

秦放当着颜福瑞的面,点燃了八卦黄泥灯,笔直的焰头像死板而没有表情的脸,直到秦放从内兜里,掏出一截很短的显然已经燃过的藤枝——那是颜福瑞试灯时剩下的,骨碌碌滚在桌脚下,很久之后才被他发现。

颜福瑞看着秦放将藤枝凑向焰头:“秦放,这个我也试过的,当时是为了找白英。不过有一脉焰头,一直是跟着藤枝走的,没法指向啊。”

秦放说:“那是你不会用。”

他将手里的藤枝残余抛了出去,那条带着火光的抛物线在半空中走了一程,微微颤动着,慢慢转了个方向。

那末梢迆逦着渐渐式微,遥遥指向了寂静无声的……青城深处。

第92章 尾声

颜福瑞留秦放住了一天,第二天一早,他在蒸气腾腾的工地厨房里掀盖舀勺地给大家伙忙活晚餐的时候,秦放进来,看了他一会,说:“颜福瑞,你要是缺钱的话,跟我说一声,我有。”

秦放当然一直是有钱的,而且现在近乎半妖的处境让他对钱更加看淡,但并不是每一个有钱的人都会对朋友慷慨,颜福瑞挺感动的,腾腾的蒸气让他的眼都湿了,他借着掀盖敲锅的动静掩饰表情:“哦,哦,知道。”

颜福瑞决定跟秦放谈一下,像个朋友那样掏心掏肺的劝说。

吃完饭,他看着秦放最后检查车况,鼓起勇气说了句:“秦放,其实你现在可以过很好的生活,真的。”

秦放看了他一眼,颜福瑞像是怕被打断了就没勇气再说一样,急急继续下去:“你现在跟个正常人没两样,甚至更厉害,你又有钱,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没有啊?我记得你提过,最最初的时候,你都快结婚了,你可以再找一个……然后,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没有啊?”

颜福瑞没那个能力用华美的语言勾画美好未来,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实在的一句: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没有啊。

“你不用觉得对不起司藤小姐,真的。秦放,白英出现前后那一阵子,你一直都昏迷,你没有见到她。你不知道,司藤小姐跟我聊过,我觉得,她并不是那么想当人啊想做妖啊,她自己说,还不如做回藤,想开花就开花,想不开花就不开花。她毕竟是藤,跟我们人的想法是不一样的,也许这是最好的结果啦。”

秦放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他最后检视着踢了踢轮胎,拉开车门上车:“颜福瑞,我走了啊,有事电话。”

颜福瑞急了,车子发动的时候,他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过去扒着摇下的车窗,小跑着和车子一起动:“哎呀秦放,我知道你暂时想不开,我都看出来了,你可能是喜欢司藤小姐,但是司藤小姐不喜欢你啊,你得想开一点,你想开的话,想过什么样的日子没有啊……”

“别挡道,加速了,小心点。”

颜福瑞跟不上车子的速度,反应又慢了半拍,踉跄了几下,呛了好几口尘土尾气,再抬头时,车子已经去的远了,再目送一阵子,车子拐过一个弯,就看不到了。

颜福瑞叹了一口气,但也并不很担心,他觉得,应该给秦放一些时间,慢慢的,他就会想通了,自己当时,不也因为瓦房的事颓废难受了好久吗。

当然,他还是想不通秦放怎么会莫名其妙喜欢上司藤了,司藤小姐也不温柔,说到长相嘛……

反正,颜福瑞是不喜欢司藤这样的,他更喜欢胖胖的圆滚滚的那种,福态,光是看看想想,就觉得心情好。

***

一大早的青城山道分外安静,轮胎和道路摩擦,发出有节律的沙沙声,秦放开了一阵子,缓缓靠边停在了山壁下,有一棵不知道什么种属的树,低压压斜长着,一丛枝叶正挨到车玻璃边,绿油油的叶片下,密密簇簇紧挨在一起的紫色浆果,像是一伸手就可以摘到。

颜福瑞说,白英出现前后那一阵子,他一直都在昏迷,没有见到司藤,这话,并不尽然。

司藤离开前,是同他告别了的。

***

昏迷的那一阵子,整个人的感觉像是浮在混沌的半空,不上不下,不挨不靠,再然后,像是听到什么召唤,睁开眼睛,意识苏醒,身体慢慢向下,脚终于触到实地。

梦里,他清楚知道,这是个梦。

只是,这次不同。

以往见到司藤,似乎总在夜里,或嘈杂或寂静的戏台子,高跟鞋噔噔噔的足音,阴郁又找不到出口的氛围。

这次不一样,空气清新,林叶沙沙的拂动,是在几乎没有人迹的深山密林,不知名的虫鸟唧唧啾啾,远处有溪流潺潺,似乎无分四季,枝头的树叶明明苍翠,漫天却有黄叶飞舞,司藤就站在通往密林深处的入口,穿着长到膝上的风衣,两手插在兜里,长发被风吹的扬起、再扬起。

秦放隐约觉得,会发生一些什么。

司藤说:“秦放,我答应你的,都已经做到了。”

答应他的?他都要求什么了?秦放想了很久,终于想起来:在最初的最初,他说,想要做回人。

那司藤呢,做回妖了吗?

“我要做回藤去了,秦放,我想了很久,也许,我其实并不那么想做妖,也不想做人,我被丘山忽然推到人世,做了很多不喜欢的事,好生厌倦,我要回去,长长久久的休息了,我,你,还有其它所有人,都各归各位吧。”

秦放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那我还能见到你吗?”

司藤笑起来:“你要见我做什么?”

白英说的没错,司藤是个没有感情的妖怪,是他们理解错了,他们总以为,没有感情就是阴狠冷漠没有人性,其实并不是。还有一种,像司藤这样,她会笑,会难过,也会对人格外的照顾和好,但是她没有抛不下的东西,她可以下一秒就离开,还会奇怪问他:“要见我做什么?”

就像她对颜福瑞说的:“你哭什么,难过什么,我对你又不好。”

他和颜福瑞,乃至王乾坤,都对司藤有着深深浅浅不同的感情,但是司藤没有,所以颜福瑞气急败坏的大叫:“但是司藤小姐不喜欢你啊……”

司藤叹了一口气:“我做回藤,没有眼睛,没有感官,你来了我也看不到,见我做什么,有这个时间,你去见见老朋友。”

秦放忽然红了眼圈,固执地说了句:“我就是想见你。”

风大起来,半空中的叶片相碰,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司藤的衣角被风吹起来,秦放盯着翩飞的那一角看:他没有碰过她的手,甚至不敢去攥她的衣角,这样滑稽的像是孩子气的话,如果不是在梦里,大抵也是不会说的。

司藤笑着说了句:“真是个傻孩子。”

说完了,她转身向着密林深处走,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秦放固执地跟了上去,梦里,他觉得委屈极了,真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司藤无奈地停下来:“秦放,你信不信我一巴掌,就能把你从这个梦里打出去?”

秦放不说话,司藤对他很头疼,想了想说:“我也没办法啊,我已经做回藤了。不知道再精变要多少年,也没有人帮我精变,又不是我不想见你。”

秦放眼前一亮,因为她话里话外的微末希望简直是在惊喜了:“你的意思是,你也愿意精变的?”

“没有丘山,没有白英,没有人害我烦我,精变了我也一样自在啊,只不过不是我想就可以啊。”

秦放脱口说了句:“我会想办法的。”

司藤说:“那好啊,你想到了办法,就来找我啊。”

她转身继续向里走,秦放一直看着,她走到一半,忽然又回过头来,莞尔一笑:“秦放,你来找我的时候,要多带些新衣服,你们的衣服,我喜欢穿的。”

***

身后有车子过,擦身时,像是对秦放在这么狭窄的山道上停车不满,狠狠地摁了几下喇叭,秦放从恍惚中反应过来,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再次发动了车子。

他开的很慢,脑子里芜杂地掠过一个又一个念头。

——能找到丘山的来历吗?也许吧,反正,他有长长久久的时间,去打听,去询问。

——即便打听到了帮助精变的方法,司藤就可以很快精变吗?不一定,也许,她还需要时间恢复元气,也许,他不一定能活到那一天。

——再次精变的司藤,会是现在这个司藤吗?还是重新精变之后,她又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惊奇地看着他说:“噫。”

太多的未知,太多的不确定,人不可能前后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世上也没有两片完全一样的叶子,其实他自己心里清楚知道,那个他所认识的司藤,半妖司藤,是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秦放的眼前模糊起来,又到了岔道了,他打转方向盘,驶向另一个方向。

***

——人活在世上,得有个目标,有个奔头,连小学生写作文都写,我的梦想。秦放,你有梦想吗?

——想重新做回人。

——现在呢?

——想重新见到司藤。

那个未来,遥远的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或许颜福瑞说的对,他只是暂时想不开,或许司藤说的也对,所有人都各归各归。

舍得的,提前离开,不舍得的,孤独地挣扎挽留,他给自己定了个方向,就固执地往这条路上走了,至于会遇到什么人,发生什么事,产生什么改变,是不是事从人愿,那都交给以后吧。

……

行人多起来,车子多起来,青城远远地抛在了身后,熙熙攘攘的城市遥映入眼帘,秦放的车子慢慢驶入了车流之中,几个转弯,几个变向,就再也分不清了。

(全文完)

第93章 引子

五年后,儿童福利院。

阳光很好,操场上,孩子们正在年轻志愿者们的带领下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颜福瑞眯着眼睛坐在走廊下看报纸,时不时扫一眼嘻嘻哈哈玩闹的孩童:他记得自己小时候,这游戏就已经很流行了,老鹰和小鸡,到底什么魅力?曾经年少的和现在年少的,都这么乐此不疲。

脚步声蹬蹬的,有个小孩儿跑过来,叫着:“颜大爷,你识字吗?报纸不要拿倒了!”

颜福瑞虎着脸撵他:“去!去!去!”

这些小屁孩儿,他还没到六十呢,怎么就成了大爷了,他前两天刚看过新闻,人家联合国都说了,没到六十的,那还都是中!年!人!

走廊一侧传来小刘的声音:“颜大爷,你来看看,今儿送来这菜,不新鲜啊。”

又不新鲜?这龟儿子的奸商,上次就跟他们说了,都是给福利院的娃娃们吃的,亏着谁都不能亏了娃娃!

颜福瑞忙放下报纸:“来了来了。”

***

颜福瑞是三年前进这家福利院帮忙的,当时的院长急招个食堂工人,面试的时候被颜福瑞要开个孤儿院的“梦想”笑乐了:大爷,在我们国家,孤儿院福利院什么的,那不是想开就开!

颜福瑞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跟大部分面试者一样表情局促:“不是有钱就能开?”

院长给他举最简单的例子:这么跟你说吧,要是有钱就能开,那些个拐卖儿童的犯罪分子,打着孤儿院的幌子拐卖儿童怎么办?所以一定得政府审批,层层监管!

颜福瑞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国家就是国家,比他想的长远多了。

看来是当不成院长了,那就干食堂吧,反正都是陪娃娃们。

颜福瑞在这家“阳光福利院”待了下来,院长骄傲地给颜福瑞介绍福利院名字的寓意,大致是万物生长靠阳光,孩子们就像幼苗,缺了阳光,就不能茁壮成长。

颜福瑞在心里默默地说,那缺了水也不能长啊,真要较真,应该改叫“阳光与水”福利院才是。

在他的起初想法里,就此开始了和孩子们相亲相爱的幸福生活,但事实远非如此,事实上,他每天要被这群熊孩子们气八遍,经常在操场上跳脚,抑或拎着大汤勺撵着去追,孩子们喜欢他,更喜欢欺负他,即便他安稳看着报纸,也要跑过来撩拨他一句:“颜大爷,你识字吗,报纸不要拿倒了啊。”

这都是一群什么素质的小树苗啊!

***

颜福瑞匆匆进了小食堂的后门,帮工小刘正气鼓鼓地等着他,面前放着一筐青菜土豆,送货的小伙子吊儿郎当,头发染得跟锦鸡似的,耳后还夹着一根烟。

颜福瑞随手在筐里翻了翻,气不打一处来:“这菜叶子都烂了,土豆也发芽,上次我跟你们怎么说来着?”

锦鸡头斜眼看着他,话说的漫不经心的:“哎呀老大爷,菜叶子在汤水里煮煮,反正也要烂的,发芽你削了就是嘛,佐料多加点,味道不还是一样啊,你们价钱压那么低,还想要进口的啊?”

颜福瑞气坏了:“这是给娃娃们吃的!”

“给谁吃不是拉啊,颜大爷,不要太讲究了,到处都食品问题,这是在锻炼孩子的抵抗力,吃的太好太干净,以后适应不了社会的……”

特么的这叫人话吗,颜福瑞操起一坨青菜,撵着锦鸡头就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