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纤咬牙道:“你倒真会装蒜,为什麽不给我鲸珠?还不是瞧见那条人鱼有几分姿色,想讨好她麽?”拓拔野叹道:“都快成圣女了,总得讲点道理罢……”纤纤怒道:“我说的不对麽?瞧你看着她,眼珠都快掉下来了。跟她说话时笑得嘴都合不上啦,恨不能钻到她的耳朵里和她说话罢?”拓拔野这日激斗甚久,又喝了许多酒,本已有些困乏,被她这般絮絮叨叨的一说,忍不住困意上涌,打了个呵欠。

纤纤见状更怒,气得眼圈都红了,哽咽道:“你和她说话便那般有趣,和我说话便要瞌睡麽?”拓拔野最怕见她哭,登时醒了一半,笑道:“傻瓜,倘若你是想要鲸珠,我明日,不,现在便给你擒条龙鲸,还不成麽?”纤纤顿足道:“你当我真稀罕鲸珠麽?我,我……”她突然眼珠一转,道:“好,倘若你真想将功折过,你便将那无邪鲛珠取来送我!”

拓拔野皱眉道:“越来越胡闹啦,那是人家的国宝,犹如权杖一般,怎能索走。”他见纤纤嘴巴一扁,便要哭将起来,连忙上前将她搂住,温言抚慰。纤纤每每要哭闹之时,只要被他揽在怀中,则必定止住。这招屡试不爽,今日也是立竿见影。

纤纤被他揽在怀中,闻着那熟悉的气息,感觉到那坚实的胸膛和有力的臂膀,心情登时平静下来。伏在他的胸膛上,听见他的心跳,感觉与他如此之近,欢喜之余又不免有些害羞。耳中听到拓拔野的柔声抚慰,但声音越来越是含糊,过不多时只剩下咕哝声。再过片刻,抱紧自己的双手渐渐的松了下来,接着竟响起轻微而香甜的鼾声。

纤纤微微有些着恼,但想到他抱着自己睡着,突然又有些甜蜜害羞,心道:“这个大傻蛋,竟象马一样,站着也能睡着。”当下轻轻的挣脱出来,将他架住,朝着木床吃力的移去。纤纤小心翼翼的将拓拔野放在床上,吁了一口气,抹抹沁出的香汗。拓拔野躺在月光中,嘴角微笑,满脸无邪,犹如一个孩子一般熟睡着。纤纤心中泛起柔情,忍不住“扑哧”一笑,轻声道:“一骂你就睡着,倒巧得很。”展开薄被,轻轻的为他盖上。

拓拔野不知在梦中梦见了什麽,突然眉毛舒展,嘴角笑意更深。纤纤坐在床沿,痴痴的看着他沉睡的脸庞,那俊逸挺秀的脸容、无邪温暖的微笑让她一阵阵的心疼。明夜此时,她就将在圣女御苑中独对西窗弯月,以後还能这般与他同处一室,整夜厮守麽?虽然她在九姑面前胡搅蛮缠,非得继续和拓拔野同住下去,但内心深处也洞彻明白,两人都已非孩子,又非亲属,决计无法再这般混住了。

想到此处,心如针扎,忍不住低声道:“拓拔大哥,拓拔大哥。”声音温柔缠绵,竟比窗外那杜鹃还要凄切几分。拓拔野浑然不觉,酣睡如旧。纤纤柔肠百转,轻声道:“拓拔大哥,倘若不是你要我做什麽圣女,我决计不做。我只想象从前那般终日在你身边,陪着你。做了圣女,可就不能这般随意啦。”

她望见拓拔野脖子上的那颗泪珠坠,那是多年前雨师妾临别的泪水所化。难得他竟终日悬挂颈前。她突然感到一阵尖锐的酸痛醋意,想将那泪珠坠扯将下来,丢出窗去。但触及那冰冷的泪珠坠时,突然住手,毕竟那只是一颗珠子而已。低声道:“在你心里,究竟是谁更为重要呢?你是将我当成了妹子,还是喜欢的人呢?”眼泪突然扑簌簌的掉了下来。

她擦去眼泪,微笑道:“我可真傻了,你醒的时候,不敢问你,睡着的时候,却这般自言自语。难不成想让你在梦中听见麽?今晚九姑问我,是不是喜欢你。她说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要是我喜欢你,将来一定会伤心难过,生不如死。她可真会胡说八道,当我是小孩般吓唬麽?我告诉她一点也不喜欢你。”她叹了口气,幽幽道:“拓拔大哥,我当然是骗她的。其实在我心里,唯一喜欢的人便是你。四年前看见你的那一刻起,我便喜欢上你了。你可知道麽?”

这些话憋在她的心中许多年,始终无人倾诉。在这两人共处的最後一夜,柔情汹涌,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难过,竟如洪水决堤一般不能遏止。纤纤轻轻的在他身边躺下,侧着身,对着他熟睡的侧脸痴痴的凝望,右手抱在他的胸前,柔声道:“这些年爹爹始终没有回来,其实我心中早已知道他多半是死了。”说到此处,泪水忍不住顺着脸颊淌了下来,哽咽道:“若不是你始终陪着我,我多半也要伤心的死啦。每次我提起爹爹,你怕我难过,总要紧紧的抱着我。在你温暖的怀里,我就将什麽难过的事都忘了。”

她突然扑哧一笑,柔道:“大傻瓜,其实有时我是故意提起爹爹的,伤心的样子也有一半是装出来的。因为我想让你紧紧的抱着我。可是这半年来,你抱着我的时候越来越少了,是被你看穿了吗?”

她叹了口气,低声道:“从前你生我气的时候,便要打我的屁股,高兴的时候,便要拧我的脸,怕我难过的时候,便要抱着我。可是现在,不管我怎麽惹你生气,你也不打我啦。和我说话的时候,也要隔着几尺的距离。就是晚上睡觉的时候,也不让我到你的床上来。前些日子,夜里又是打雷又是下雨,你也不让我到你的床上躲上一会儿。你的心就这般狠麽?那次我可真生了你的气,赌气要永远不理你呢。可是没过一天,又忍不住和你说话了。”

她把头枕在拓拔野的肩上,叹气道:“明日起我便再也不能和你一道睡啦。到时你想要我来也是不成了。拓拔大哥,你会想我麽?从今往後,每夜我想你的时候,该怎麽办呢?”想到此处,她突然觉得说不出的害怕,那即将到来的虚幻的黑暗的孤独,更使得她感到眼下身旁的拓拔野,是这般的真实,这般的让她疼心痛肺、柔肠寸断。

纤纤托着腮,凑在拓拔野的脸旁,怔怔凝视。那浓密而弯卷的睫毛、那挺直的鼻梁,还有那优美上翘的嘴唇,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天涯。在今夜之前,他是属於她的。但是在今夜之後呢?那羞羞怯怯的人鱼妖精,会不会乘隙占据他的心呢?以後会不会出现其他各种妖精呢?酸酸痒痒的感觉从咽喉向腹内滑去,那种莫名的揪心的疼痛又突然爆发,撕心裂肺,疼痛得几欲窒息。

纤纤突然低下头,闭起眼亲了拓拔野的嘴唇一口。柔软的嘴唇、温暖的鼻息,她如遭电击一般,心砰砰剧跳,脸腾的红了,脖根处也热辣辣的。迅速的抬起头来,不敢睁开眼睛。那股强烈的疼痛也陡然消失。但是体内突然隐隐作痛,一股温暖而麻痒的火焰从下而上,遍及全身。这种感觉也曾经有过,每次在拓拔野怀中时,便常有这种麻痒难言的疼痛,象是一种莫名的渴求,然而她却束手无策。有时仅仅瞧见拓拔,或是被他瞧见,也会突然被这疼痛击倒。

今夜这种感觉犹为强烈,仿佛千万只蚂蚁一点一点的咬噬上来,直进入她的心里。纤纤红着脸,低声道:“拓拔大哥,拓拔大哥。”吐气如兰,钻入拓拔野的耳中。他似乎被那气息弄得有些痒,皱皱眉头,探手抠了抠耳朵。

纤纤的心中突然起了一个奇异而大胆的念头,那念头方起,那股麻痒疼痛的火焰宛如浇上热油,陡然窜起,如熊熊烈火般烧遍全身。她嘤咛一声,仿佛要将那奇怪的感觉驱逐出去,却适得其反,感到那团烈火顺着咽喉烧了上来。脸颊滚烫,周身火热。紧紧贴着拓拔野胸膛的身体宛如突受电击,颤抖不已。

纤纤意乱情迷,思绪一片混乱,体内的那团火越烧越旺。迷茫中只有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身边的这个男子,是她倾心爱慕的心上人,而今夜是他们能这般厮守的唯一一夜。她突然哭了起来,低声道:“拓拔大哥,我要将一切都给你。”

※※※

拓拔野朦朦胧胧之间,听见耳边温柔的呢喃与哭泣声,香甜温热的气息不断的钻入自己的耳朵,又麻又痒。梦中想到定然又是纤纤前来捣乱,咕哝一声道:“纤纤别闹。”那奇怪的声音顿时静止,就连耳边那气息也仿佛突然消失。拓拔野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梦中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与蚩尤、纤纤三人在海滩上嬉闹。暖暖的阳光,和煦的春风,呼吸中尽是海水与鲜花的味道。白色的沙滩细腻柔软,踩在脚下说不出的舒服。仰望蓝天白云,聆听涛声鸟鸣,这种感觉如此宁静祥和,如此幸福。

突然之间天边乌云滚滚,天色陡然变暗,蚩尤站在礁石上望着远方,浪水一阵阵的朝他击打。他竭力的呼喊蚩尤回来,但蚩尤似乎并没有听见,突然回头望了他一眼,笑了笑跳入汹涌的波涛之中。而纤纤却丝毫不在意,只是望着他笑。突然景物切换,置身於一片繁花如织的草地上。

环身四顾,阳光眩目刺眼,依稀看见一个白衣女子在远处微笑着看她,突然她的脸变成了雨师妾。他满心欢喜的朝她奔去,跑得近了,探手抓去,只抓到一缕青烟。雨师妾的笑容在空中越来越恍惚,渐渐的消失不见了。他心中又是焦急又是难过,转头间瞥见真珠,还有一些瞧不见脸容的女子,在对岸的草地中坐着,温柔的望着他微笑。正要泅河而去,突然听见背後的喊叫声:“拓拔大哥!拓拔大哥!”

回头望去,却是纤纤朝她狂奔而来。突然间她跌倒了,他心中疼惜,一边叫着她的名字,一边朝她跑去。纤纤爬了起来,满脸泪痕,又笑又哭的叫道:“拓拔大哥!拓拔大哥!”他跑上前去,紧紧的将她抱住。忽然觉得怀内滑腻柔软,低头一望,纤纤竟是一丝不挂。大骇之下,连忙将她朝外一推。但是纤纤却如蛇一般缠了上来,将他紧紧的缠住,在他脸上哭着亲吻,呻吟似的呢喃道:“拓拔大哥!拓拔大哥!”

叫声温柔哀切,缠绵入骨。那股少女的幽甜清香丝丝脉脉钻入鼻息心肺之中。潮湿的、柔软的嘴唇在自己脸颊、嘴唇与脖颈之间游走,当那两瓣花瓣终於紧紧的贴在自己的唇上,丁香暗渡,香津流转,他终於忍不住发出一声喘息。

柔软滑腻的双臂将自己紧紧抱住,那两堆浑圆香软的肉球杂爱自己胸膛上挤压、辗转,每一次肌肤相触都要带来如此战栗的激动。滚烫的肢体在自己怀中扭舞,仿佛一重重巨浪,接连不断的卷来,要将自己彻底吞噬。

体内的欲火如火山般引爆,几乎烧得自己意识模糊。但心中一个声音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大声的喊道:“她是纤纤!是你的妹子!”眼前突然晃过了科汗淮的脸容,既而又晃过了蚩尤的脸,两人不知在说些什麽,但是却可以感觉到那一重愤怒。

怀中那香滑温软的胴体紧紧的贴着自己,温柔的哭泣与呻吟声在自己的耳边回荡,一声比一声勾人魂魄,不能自已。这感觉如此真实又如此无法抗拒。

“拓拔大哥!拓拔大哥!”

拓拔野突然“啊”的一声大叫,猛地挥手重重的摔了自己一耳光,坐了起来。脑中浑浑噩噩。脸上热辣辣的疼痛,高高隆起。突然听见一个温柔的声音:“拓拔大哥,疼吗?”

拓拔野闻声大骇,困意全消,猛地睁开眼睛。月光如水,纤纤赤裸一身的坐在床上,脸上泪痕点点,眼光中满是关切之色,撞到他的眼光,突然露出娇羞之色,低下头去。那雪白娇美的身体毫无遮拦的呈露在月光中,呈露在他的面前。

拓拔野惊骇之下,什麽话也说不出来,脑中飞速的回想。但只记得将纤纤抱入怀中,此後之事,再无任何印象。难道竟是他喝醉了,迷糊中竟作出这般禽兽不如的事情来麽?低头望去,所幸自己衣裳虽然凌乱,但是似乎还未突破最後关卡,一颗心略微松弛一些。

但那罪恶感与愧疚之心却有增无减,又重重的挥手摔了自己几巴掌。纤纤大惊,连忙上前将他手掌拉住,柔声道:“拓拔大哥,这是……这是我自己情愿的。”突然羞不可抑,低下头去。拓拔野目光触及处,秀发凌乱,樱唇微破,那纤细莹白的脖颈上吻痕遍布,心中羞惭无以复加,转头道:“纤纤,对不住。我只当你是我的好妹子,不料今日竟作出这等禽兽之事。我……我……”再也说不出话来。

纤纤脸色突变苍白,全身微震,颤声道:“拓拔大哥,你说什麽?”拓拔野胡乱的抓起枕边的衣裳,抛给纤纤,摇头道:“好妹子,大哥对不住你。明日便是你的大典礼,所幸千错万错,还没有犯下最後的错误。”心中羞惭责悔,难过已极。

纤纤心如万针齐扎,疼不可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道:“拓拔大哥,你不用自责。是我乘你睡熟时,自愿……自愿如此的。”苍白的脸上泛起奇异的潮红,热辣辣的羞意与隐隐的恐惧交织在一起,一颗心宛如在黑暗的深渊中半悬着。

拓拔野颇为讶异,刹那间明白了少女情意,全身大震。猛地回头,瞧见她赤裸的身体,又立即别过头去。思潮汹涌,如惊涛骇浪。回忆诸多事情,突然一一明白。半晌才温言道:“好妹子,我知道你明日便要做这圣女,心中舍不得我。我心里又何尝舍得你?”纤纤的心砰砰直跳,甜蜜害羞瞬间涌上心头。却听拓拔野道:“只是我对你的喜欢,决不是那男女之爱。我只将你当作最为疼爱的妹妹一般,呵护关爱。此心天地可鉴。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倘若将来你有了喜欢的人,不愿做这圣女之位,哥哥定然为你做主。今夜之事,我需负全责。所幸大错还未铸成,希望你不要因此记恨……”

他背着身,瞧不见纤纤的脸色,他每说一句,纤纤的脸色便要苍白一分。听到後来已经全无血色,怔然坐着,全身簌簌发抖。拓拔野的话似乎越来越远,似乎从空茫无边的黑暗中传来,他的背影也越来越飘忽,远得不可触及。她的心就这般一点一点的沉入万丈深渊,耳边再也听不见任何话语,只有呼啸的风声。黑暗中一个声音在她耳边不断的重复:他一点也不喜欢你,只当你是妹子呢。那声音越来越强烈,逐渐变成讥嘲的轰然大笑,仿佛全岛群雄都在讥嘲她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那空洞茫然、黑暗寒冷的感觉突然变成尖锐的痛楚,犹如万箭钻心,疼得她突然呻吟一声,弯下腰去。拓拔野听见声响,吃了一惊,转头看见她惨白的脸上黄豆般的汗珠滚滚落下,全身不断颤抖,心中大惊,连忙上前将她扶住,不住的问道:“怎麽了?”

那疼痛撕心裂肺,突然一股彻骨的悲伤如山洪爆发,视线模糊,泪珠一颗一颗的掉落下来。拓拔野手足无措,不断的追问:“怎麽了?”她摇着头,泪水汹涌,费劲力气才颤抖的说道:“我好难过。”

拓拔野瞧着她浑身发抖,泪水不断的淌落,牙齿格格乱撞,心中焦急难过,突然间竟一筹莫展,只能紧紧将她抱住。她浑身冰凉,但额头竟是滚烫。拓拔野手忙脚乱的帮她套好衣裳,道:“我去叫草本汤来。”草本汤乃是土族名医。纤纤不断的摇头,颤声道:“拓拔大哥,你说的都是真的吗?只当我是妹妹,从来没有一点其他的喜欢麽?”

那目光哀怜恳切,拓拔野心如刀绞,怜惜之心大盛,忍不住便要答应。但是突然心中一凛,自己确实只将她视为妹妹,倘若出於怜惜而哄骗,将来岂不是更要伤她的心麽?当下硬起心肠,咬牙道:“是。你永远是我最喜欢的妹子。”

纤纤的最後一丝希望也荡然无存,仿佛悬崖边上的人揪落了最後一根稻草,蓦然发现,自己倾力所注的,竟丝毫承受不住自己的托付。那凄裂的难过苦痛仿佛雷电般劈落。纤纤喘息摇头,泪水倾注,想说话却发不出声,过了半晌才颤声道:“九姑说的一点也不错,生不如死,生不如死。你为何不一剑杀了我,也胜於让我受这无穷无尽的痛苦。”

拓拔野心如刀割,难过之下,泪水险些夺眶而出。想要紧紧的抱住纤纤,却被她费尽力气推开。

纤纤缩到床角,头发凌乱,曲膝抱身,不住的颤抖。那悲切、苦痛、凄凉、愤恨的眼光盯着他,颤声道:“你好!你好!”突然拔出发上的雪鹤簪,用尽周身力气,狠狠的扎入了自己心窝。鲜血四溢,如红花般在月光中开落。

拓拔野大惊失色,狂呼声中,抢身上前,已然不及,那发簪已经没入胸中。惊骇难过之下,手足无措,抱住纤纤大声呼喊,泪水顷刻间模糊了视线。纤纤望着他,目光涣散迷离,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声如游丝的道:“拓拔大哥,这下你终究能记住我了罢?”一口气接不上来,脖颈微摇,脸容含笑,就此香消玉殒。

拓拔野脑中一片迷乱,轰隆做响,张大了嘴,发不出声,喉咙如被什麽堵住了一般。悲苦悔恨如巨石压顶,喘不过气来。刹那间往事历历,涌上心头,纤纤的音容笑貌在眼前、耳边激荡。低头望去,泪眼朦胧中,她那清丽的容颜上泪痕满布,嘴角那丝微笑又是凄凉又是嘲讽。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仰天大吼,发出痛切的哭声。

窗外灯火摇曳,人声鼎沸,脚步声此起彼伏,门吱呀一声开了,许多人涌了进来。灯火迷蒙,拓拔野抱着纤纤头昏目眩,什麽人也瞧不见,只是不住口的喃喃道:“纤纤死了,是我害了她。”

※※※

清晨的阳光从那石洞中斜斜的照射进来,洞外一角蓝天碧海,白云悠悠。又是一个晴朗而温暖的四月早晨。而洞内却冰寒彻骨,宛若寒冬。

这是古浪屿上的冰窖。纵横五六丈的洞中堆砌满了大块大块的冰块,那是水族群雄以“玄冰魔法”所制的人造冰。四壁水晶灯发出的光芒在这冰寒之气中,也有些森冷幽碧。中心的水晶棺里,纤纤安详的躺着,嘴角还牵挂着那丝说不清是欢喜还是凄凉的微笑。

众人都已陆陆续续退了出去,只有九姑、赤铜石等人依旧站着。九姑心中伤心之盛,几如当年情殇之时。在她心中,纤纤犹如女儿一般,乃是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当她瞧见拓拔野抱着纤纤在屋内茫然乱走之时,她几乎便要晕厥过去。然而她知道,自己的难过伤心,只怕犹远远不如身边的这两个少年。

这两日来,拓拔野不吃不喝,就这般呆呆的站在水晶棺前。这开朗乐观的少城主竟如同忽然变成了一尊石塑。然而出乎她意料之外,性情暴烈的圣法师蚩尤,除了那夜狂吼着一路飞奔,将海边的百余巨石击成粉末之外,这两日来竟殊为冷静。九姑扭头望去,瞧见他木无表情的立在一旁,但那眉目之间,隐隐有说不出的悲伤,宛如冰封春水,暗流激涌。

蚩尤站在风口,听见洞外汹涌的潮声,海鸥啼鸣,直想仰天狂吼。这种悲伤痛苦,比之国破家亡又截然不同。即使已隔两日,仍是这般疼痛而不能自抑。但是他知道他不能。这种痛苦是不应该属於他的。那日初回古浪屿,震撼於纤纤的娇俏容光之时,他也已隐隐瞧出,纤纤对拓拔野的一腔柔情。那夜目睹纤纤死於拓拔怀中,以他对拓拔野和纤纤的了解。事情原委无须拓拔开口解释,便已青红皂白,了了历历。

他又能如何呢?从前纤纤原就与拓拔更为亲热一些,这些年芳心暗许,最终以死相托。他不过是一个局外人而已。自小他已习惯将强烈的感情深埋心中,快乐的、痛苦的都是如此。即使是拓拔,亲密如兄弟,能与他分享的,也不过是快乐而已。那夜有一刹那,他直想全力痛打拓拔,但是瞧着他失魂落魄,空茫无措,他知道拓拔的痛苦远胜於他。毕竟拓拔野与纤纤是朝夕相处,彼此之间有着太多的回忆。这中深厚的情感积淀,比之他的那蓦然爆发的柔情,又大大的不同。

对於比他更为伤心的兄弟,对於一段与他无关的感情,他又能如何呢?

那一夜他从木屋狂奔而出,真气爆裂,经脉紊乱,一路上撕吼奋力,所到之处木石俱裂,但那种苦痛却丝毫没有减轻。直到这一刻,纵使他为了平定众人的忧虑,将所有的情感深深埋入心底,依旧无法遏止那阵阵爆发的隐痛。

而咫尺之隔,拓拔野怔怔的望着水晶棺中的纤纤,脑中一片空茫,依旧沉浸在那沉痛、迷茫的悔恨中。直到此时,他依然无法相信,纤纤真的已经死了。这两日来,他脑中一片混乱,浑浑噩噩,什麽也记不得了。若不是蚩尤一声大喝,将他惊醒,只怕他还要抱着纤纤漫无目的的走下去。在他耳边,反反复复的响着纤纤的话:“只当我是妹妹,从来没有一点其他的喜欢麽?”他原本非常笃定的心里,竟逐渐逐渐的迷惑起来。纤纤的音容笑貌,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那银铃般的笑声始终响彻不停。他对纤纤,究竟是怎样的感情呢?想的越久,便越是糊涂,这种困惑又变成揪心的疼痛。

洞口人影一闪,真珠怯怯的随着人鱼姥姥走了进来。两人在陆上行走颇为不便。辛九姑迎上前轻声道:“你们是来瞧纤纤的麽?”人鱼姥姥摇头道:“我们是来救她的。”

声音虽然不大,却如雷鸣一般令众人一震,拓拔野、蚩尤齐齐“啊”的一声,猛地转头道:“你说什麽?”人鱼姥姥嘿嘿道:“只要不是魂飞魄散,总有法子救回一命。”拓拔野、蚩尤心中均是蓦然狂喜,但又突然沉了下去,惊疑的面面相觑。蚩尤沉声道:“姥姥,倘若你有法子让纤纤死而复生,蚩尤便是将性命送给你也无怨言。”

人鱼姥姥嘿嘿一笑道:“小子,你的命太硬,送给我我也要被你克死。”转头对赤铜石道:“赤长老,你见多识广,难道竟没有听说过回生的圣药麽?”赤铜石皱眉道:“传说中倒有不少可以起死回生的圣药,但是多半要以北海、昆仑、南海等诸多宝物仙草混制数年而成。即使眼下能将这些仙草灵丹尽数收齐,但也需费历三五年才能制成。待到那时,纵然有效,纤纤也早已魂飞魄散。”

赤铜石见拓拔野满脸困惑,便又解释道:“城主,人体便如神器,将魂魄封印其中。一旦这‘神器’损坏,则魂魄逸散,回归仙界。倘若有回生圣药,修复人体神器,再辅助以招魂法术,或许能令亡者重生。但这需在魂飞魄散的刹那间完成,否则神游万里,想要招回那是绝无可能。”

拓拔野突然心中一动,颤声道:“是了!倘若这魂魄并未逸散呢?”赤铜石道:“那自然还有一线生机。”拓拔野心中狂喜,道:“纤纤自杀所用的雪羽簪乃是封印神器,依照封印魔法来说,她的魂魄当被封印其中,并未散去!”蚩尤闻言也是狂喜,却见赤铜石摇头叹道:“话虽如此,但这雪羽簪终究不是灵力强盛的神器,最多将她魂魄困住七天,便要开始逸散。七天之内,我们要从何处寻来这回生圣药?”

人鱼姥姥缓缓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嘿嘿,不知道拓拔城主与蚩尤法师有没有这样的决心和本事呢?”蚩尤与拓拔野齐声道:“自然有!”

人鱼姥姥点头道:“如此便好。嘿嘿,你们对鲛人国有大恩,我总不能置之不理吧。”她朝真珠点点头,真珠低下头,从口中吐出那颗幻光流离的无邪鲛珠,走到拓拔野身边,将鲛珠递给他,柔声道:“拓拔城主,虽然这鲛珠不能令纤纤姑娘起死还生,但是却能暂时凝聚纤纤姑娘的魂魄。纵然一年半载,也没有大碍。”

众人都大为惊异,拓拔野又是吃惊又是感激,这鲛珠乃是鲛人国国宝,亦是象征权力之物,她们竟然就这般借了给他,而且归还之日遥遥无期。人鱼姥姥嘿然道:“你先别急着谢我。我借你鲛珠乃是有条件的。”

拓拔野、蚩尤道:“姥姥请说。”人鱼姥姥道:“倘若他日纤纤姑娘当真起死回生,你们便要尽力帮助我鲛人国复国!”拓拔野与蚩尤对望一眼,心下大为轻松,两日来首次微笑道:“一言为定!”

人鱼姥姥微笑道:“这鲛珠并不能救纤纤性命,不过暂缓她魂飞魄散而已。要想起死回生,两位还得去东海龙宫。”众人齐声惊呼,赤铜石皱眉道:“东海龙宫?难道去向东海龙神讨龙珠麽?”

东海龙神乃是大荒之外、东海之中的帝王,统辖九万里海域,有“天下第七帝”之说。言下之意,除了大荒神帝与五族五帝之外,以他为最大。但这东海龙神素来见首不见尾,正邪难分。相传为巨龙修行化为人形,魔法神功,深不可测。属下龙魔海将不计其数,多有凶暴恶名者。六百年前,青帝羽卓丞殊死相斗的,便是当时龙神的六位兄弟。以青帝之威,竟也只能两败俱伤。

人鱼姥姥道:“正是。嘿嘿,倘若能讨得龙珠,佐以海神泪、相思草,送吞纤纤腹中,再以两位的真气、魔法,便可以令她魂魄归位,起死回生。”她故意叹了口气道:“只是这海神泪乃是深海中难得一见的宝珠,龙珠更是龙宫至宝,你们想要取回,那可难得紧了。”连连摇头,惋叹不已。

拓拔野知她出言相激,微笑道:“姥姥放心。别说是东海龙宫,就算是上天入地,我也要将这龙珠取回。”知晓纤纤有救,他登时精神大振,恢复常态,话语之间又回复那从容不迫,斩钉截铁的气势来。

赤铜石等人却是面有忧色,微微摇头。以传说中东海龙神的脾性,哪能将这龙珠拱手送出?龙神势力之强,不在五帝之下。这两少年倘若真去,那不是虎口拔牙麽?

拓拔野口中念着“东海龙神”四字,越觉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一般。苦思半晌,突然灵光一闪,脱口道:“是了!科大侠曾让我拿着珊瑚笛子去找东海龙神!”心中登时狂喜。赤铜石等人不知此节,但见他满脸喜色,顿知有了转机,又惊又喜。

当下拓拔野将当日蜃楼城城破之时,科汗淮让他先行,假以时日候不着他们之时,以这珊瑚笛子为信物,去找东海龙神借兵等等诸端,说与众人听。这些年来,拓拔野、蚩尤先是苦等科汗淮、乔羽,无望之下,刻苦修行,盼望有朝一日带领群雄复城。倒是将这节忘了。若非人鱼姥姥提及,绝难想起。

众人俱是大喜,倘若科汗淮真与龙神有如此交情,纤纤还生倒有六七成把握。蚩尤更是忍不住昂首长笑,洞中轰鸣,众人纷纷捂住耳朵。

赤铜石道:“如此妙极。刻不容缓。城主不如尽快动身。”拓拔野点头道:“我去取了珊瑚笛子,便去寻东海龙神。”蚩尤刚开口道:“我随你去……”却听赤铜石道:“圣法师,你去只怕不好。你是羽青帝转世,羽青帝与龙神之间有六百年的过节。倘若龙神见着你的苗刀,感觉你的碧木真气,只怕反倒不妙。况且水妖随时要来进攻,若城主、法师都不在岛上,士气要大打折扣。”

蚩尤犹疑不觉,心中极想与拓拔野一道寻回龙珠、宝物,救起纤纤,但赤铜石言之成理,权衡之下,沉声道:“赤长老说的是。”当下拉了拓拔,走到一旁,冷冷道:“臭小子,倘若此次救起纤纤後,你再这般对她,我决计饶不了你!”双手用劲,紧紧的掐住拓拔野的肩膀,两眼直直凝视着他的眼睛。拓拔野心中茫然,不知该如何回答,却听蚩尤松开双手,低声道:“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