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风双脚一软,半跪在地上,头上大滴大滴的汗珠在近于疯狂的崩溃中迸泄而出,坠入黑黄的土地中。

他二十年来苦修武功,经过了那么多旁人无法想象无法体会的艰辛磨难,支持他的唯一信念就是报仇!

而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武功在真正的高手面前亦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而他真正的敌人、真正的仇人的武功更是无法望其项背!

刀王那一刀不但击碎了他的斗志,亦击碎了他的身心!

祝嫣红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那一刻,她仿佛亲身感受到了叶风心中深不见底喷薄欲出的痛楚,曾经那么爽朗泰然的笑声已如过眼云烟般再不可闻,那么坚定固执的信心在此时彻底崩决…

刹那间她忘了如今生死未卜的丈夫雷怒,忘了一直在心中隐隐牵挂的儿子小雷,忘了曾是暗暗妒忌着的“笑容浅浅身影纤纤”的沈大小姐,忘了自己脸上那一道只怕永难痊愈的血淋淋的伤口,忘了日后应该何去何从…

可她还是记得初见他时满堂沉郁中唯一明亮的笑容,还是记得他伏下身躯将灶底的火徐徐吹燃的潇洒英姿,还是记得他见到无名的刀下自己一脸血污时充满着忘形与怯然的关切,还是记得击退历轻笙时他手腕上蜿蜒流下的赤红…

这一刻,就在叶风从生死线上挣扎而出的这一刻,就在叶风流着眼泪满面死灰、几无余勇面对人生的这一刻,祝嫣红终于知道了自己是多么在乎这个像个孩子一样哭泣着的男人,她的心在为他而疼、为他而裂、为他而熬煎。

如果可以,她愿意为他去承受那虽未夺去他的生命却夺去了他所有斗志的一刀…

只要,只要他还能笑得那么灿烂,那么明亮,就像初见他那一日绚然的阳光!

这一刻,她就知道,她爱上了他,在他承受一生中最大的失败时!

刀王仰天长叹:“仇恨啊!是不是非要以血泄愤才能完成?”

叶风猛然抬头,目光如火一般燃烧去残留的泪痕:“你不是我,我的仇恨只有用血才能清洗!”

刀王冷笑:“你也不是我,不然你现在不会这般窝囊,跪在地上等死!”

叶风眼中魔意渐盛:“我终有一天会击败你,击败我所有的敌人!”

刀王一把将叶风从地上提起来,一字一句地道:“要想击倒敌人,先要自己站直了!”

叶风再是痉挛般的一颤,刀王的话如醍醐灌顶般令他如梦初醒。

叶风缓缓站直身体,一指一指地扳开刀王抓在他衣襟上的大手,眼中迸出火光:“我能站起来,用我自己的力量!”

刀王长笑,一指崖边:“你看,这些草木纵然经过风吹雨打,纵然经过几百代的荣枯,最后总会留有一片迎风挺立!”

叶风循着刀王的手势看去,长吸了一口气,渐渐恢复平常。

他能忍,他已经忍了二十年,他还可以继续苦练二十年,直到他的刀再斩下仇人的头颅…

刀王道:“你可知道老夫刚才为何要拼尽全力,不顾损耗真元亦必要让你败这一场?”

叶风讶然抬头,却见刀王似是骤然老了好几岁,才知道这一战刀王亦是胜得绝不轻松。

刀王缓缓道:“老夫不过是要你知道,既然败过一次,便再无所惧!”

败过一次,再无所惧!

当你履险若夷地走过了嵯峨长崖,当你摇摇欲坠地经历了险死还生。当你将击倒自己的重挫踩踏在脚下、重新站立起来的时候,你还有什么值得畏惧?!

所以,才有了卧薪而尝胆。

所以,才有了置死而后生!

直到此时,叶风才终于明白了刀王对自己的一片苦心!

刀王似是陷入深思,长长叹了一声:“老夫似你这般年纪时,亦是不知天高地厚。以为一刀在手,驰骋江湖,快意恩仇,直到遇上了他,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武学之道,浩瀚无尽,纵然穷一世之心力,亦未必能一窥至境…”

叶风沉声问道:“他是谁?!”

刀王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神情:“除了天下第一高手明宗越明将军,还能有谁让老夫叹服至此!”

叶风心头一紧:“前辈方才说此次出山是应人之邀,是他吗?”

刀王道:“是水知寒传他之命。”

叶风冷哼一声:“明将军本可直接找上我,何必要让刀王出山。”

“你错了!”刀王长叹道:“老夫这一生快意恩仇,却只欠过他一个人情。他亦知道若是不找个机会让我回报,老夫必是耿耿于怀,郁志难解,只怕还会影响日后在武道上的修为。”

叶风冷笑:“前辈似是对明将军毫无敌意?”

刀王正容道:“他是老夫这一生最感激的一个敌人!”

叶风讶道:“敌人也可以感激吗?”

刀王道:“武学之荆途,不破不立,若不是有个如此强横的大敌,老夫亦创不出这忘心七式了。”

叶风心中有所感应,想法脱口而出:“不错,要不是有此强仇,我亦不会练就今天的武功。”

刀王大笑:“叶小弟是否想在武道上再进一步?”

叶风刚才话一出口,已是有了一丝悔意,闻言不答,只是缓缓点头。

刀王笑容突收,一指祝嫣红,对着叶风问道:“你喜欢她吗?”

叶风心神狂震,何曾想过刀王于此时石破天惊般问出这样的问题。不由侧头看向祝嫣红,但见她娇艳容颜上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垂首不语,颊侧尚挂着残存的泪渍…

刀王似是毫无留意到两人的惊慌与尴尬,再问向祝嫣红:“祝姑娘,你是否喜欢叶小弟呢?”

祝嫣红身躯微微发抖,蓦然抬起头来,眼中表露出一种异样的坚决,冷静的声音在空中娓娓飘散:“嫣红适才见到叶公子遇险,心神激荡难抑,在那一刻嫣红就突然明白了一切。老人家既然发问,我只好实言作答,虽明知有违妇道,嫣红却也知道心中实是牵挂着叶公子…”

刀王再度畅怀大笑,声震云霄,仿佛已然洞察了所有红尘世情。

二、二音震谷 啸望天涯长路

穹隆山上,忘心峰前。

气氛竟是如此的微妙。

叶风万万没有想到祝嫣红会在刀王面前直承心事,登时手足无措。

反到是祝嫣红轻拂晚风吹乱的秀发,意态从容。

刀王眼视祝嫣红:“你如此坦白,不怕被世人嘲笑吗?”

祝嫣红昂然答道:“嫣红莆柳之姿,明知配不上叶公子。但所谓人有窍要,心有所思,我既有所思,为何不敢坦白?何况我与叶公子间冰清玉洁,及礼而止,世人有何资格嘲笑我?老人家刚才既然说起人生的美丽无恒,稍纵即逝,与其待得百年后痛悔终身,不若及时坦露心音,纵执迷沉陷亦是无尤无悔,哪还管得了旁人的叽笑讪语!?”

便是以刀王对世情的洞悉明察亦料不到自己的一句问话会引来祝嫣红这番回答,听得痴了。看到叶风亦是一脸迷茫,呆呆盯着祝嫣红,就似是初次认识她一般。

祝嫣红转身朝山顶上那小茅屋行去:“嫣红言尽于此,现在夫君生死未卜,不便与二位多言,失礼莫怪!”

叶风与刀王一直呆看着祝嫣红步入茅屋中,失愣了半晌,刀王方才喃喃叹了一声:“如此女子,如此奇女子啊!”

叶风默然不响,但他的心中已如海潮般翻腾汹涌,诸多念头纷沓而来,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刀王长吸一口气,盯住叶风:“你可知老夫忘心七式的由来。”

叶风心中正是不知如何是好,既是希望刀王多提起几句祝嫣红,又是希望能及时转开话题,一时心中患得患失,茫然若梦。听刀王如此问,随口答道:“所谓忘心,自是有种先避情于世、方得成大道的意思吧。”

刀王道:“你只说对了一半。老夫尚未窥天道,实还做不到忘心,但经这几十年的参悟,老夫却终于明白了要忘心先要忘情,要忘情先要移情的道理…

叶风神志略有些清明了,喃喃道:“尚未种情如何移情?”

刀王肃容道:“叶小弟此言差矣。人生在世,非是草木,孰能无情?人有七情,喜怒哀乐仇怨悲欢何不是情?如你这般自幼立志报仇,几十年念念不忘,种情之深,岂是他人可比?!”

叶风终于恢复常态,失笑道:“前辈的意思莫不是让我移仇情于感情上?这种事亦可勉强么?”

“老夫非是勉强你。”刀王大笑:“老夫这一辈子看了多少人物、多少风流,若还瞧不出你对祝姑娘暗种的情根,岂非是白活了这一把岁数?呵呵,久闻你与落花宫的沈大小姐交好,此刻亦正合移情之意。”

叶风被刀王弄的哭笑不得,自己与沈千千实是江湖闲言碎语生造出来的一场误会,纵然沈千千有意,自己却是未必有心。不自然地轻咳一声:“前辈莫要误会。再说雷夫人与晚辈相见亦不过数天,雷怒若是果真不幸身死,晚辈也…”

刀王打断叶风的话:“你心中可钟意祝姑娘吗?”他倒是坚持以祝姑娘相称祝嫣红。

叶风一时语塞,自问其实对祝嫣红不无情意,但她早为人妇,于情于礼都是说不出口。

刀王冷笑道:“枉你一个大男人,还比不上妇道人家的爽快。”

叶风大急,脱口道:“就算晚辈承认喜欢她又如何,她早是名花有主,晚辈更是应该尊她一声嫂子才对…”

刀王眼中目光闪烁,双掌互击,再紧紧交缠在一起,仿佛痛下了什么决断:“这便行了。世俗礼法于老夫看来全是一纸空文,别说雷怒已死,就算雷怒不死,一纸休书便什么事也解决了。只要你不嫌她,旁人怎么说又干你何事?”

叶风心中怦然意动,嘴上犹是嗫嚅道:“可是晚辈身怀血仇家恨,原本不应陷身情海,误已误人…”

刀王咄然大喝:“你有家仇又如何?她已嫁人又如何?谁说英雄就无儿女情长?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更要把握苦短人生的每一刻欢娱。大丈夫立身于世,所求的非名非利,便只是那一份滚涌于胸口的痛快!”

刀王的声音犹如当头的一记棒喝,叶风贮满胸中的血气豪情再也抑制不住地翻腾上来,握拳大喝:“对!叶风苟存于世间,不为名利,不求闻达,哪怕惊世骇俗,哪怕为人不齿,要的也就是这两个字——‘痛快’!”

刀王见得叶风豪勇复生、斗志重振,双眼间闪过一丝欣慰,忍不住放声长啸。

叶风心结已解,闻声意有所动,亦是长啸相应。

一声雄浑,一声朗越,在穹隆山中激昂回响,良久方始散去。

刀王按下如火情怀,沉声道:“水知寒武功既高,为人又能屈能伸,心思缜密,极是难斗。他既知你来此,必不会罢休,老夫虽让散复来转告他十日后再来此处,但以水知寒的城府心计,虽是不愿直接违背老夫的意思,必也是远远派人守住穹隆山各个出口,你可想过脱身的办法吗?”

叶风点点头:“水知寒怎么也料不到前辈会对晚辈如此眷顾,更是以为晚辈有雷夫人这个包袱,必然轻敌。加上穹隆山虽然不大,但分兵围山其力单薄,就算水知寒、历轻笙亲至,晚辈也有把握寻隙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