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卓太太的信里,没有这幅画。归云难过,再翻看卓阳的相片,他的脚没在草丛里。她想,他脚上一定穿的是草鞋。她听说八路军很多战士都穿草鞋。他到底跑了多少路,竟能把带去的皮鞋和布鞋都全数穿破穿烂?归云熬夜飞针走线,密密缝那一双双布鞋。她穿过草鞋,和爹一起逃难的日子里。草杆子扎脚,走几步,难耐的疼,脚掌被磨出泡,流出血。爹便背着她走,晚上他们就着河浜洗脚,她能看见爹脚上的新伤旧痕,斑斑血渍。她心里也难耐地疼,她不能让卓阳总穿草鞋,他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的苦?

雁飞在杜家看着归云麻利地捆扎五六双布鞋,不要别人来帮手,这是她赶了两天的工,终于做出来的成品。在卓家怕卓太太看到,就带到杜家包裹准备邮寄。雁飞帮不上手,只好望着桌上捆扎得当的布鞋。“卓记者还真能捱。那里是拼硬仗。”她见归云神情灰淡,握紧她的手:“拼过去,就好了。”

归云抱住她:“小雁,我们也拼过这一仗,就好了是不是?”房里的江江“咿呀”叫起来,要喝奶。雁飞拿了归云早冲调好的奶瓶,抱起江江来喂。孩子喝得急促而有力,咕嘟咕嘟,使着劲儿,她说:“蒙娜可能被关在四川北路靠苏州河的‘桥厦’,那里是日本人关洋人的地方,戒备森严,都说是重犯要犯。”“可有救援的法子?”归云问。雁飞摇头:“‘桥厦’就靠着日军司令部,牵一发动全身。”“蒙娜怎么办?”归云瞅着雁飞,她是玻璃心肠,忽地明白,问,“小雁,我能做什么?”

雁飞灼灼看着她,斟酌又斟酌。江江喝饱了奶,在她的轻拍抚下打了个奶嗝,十分满足,在她的怀里实实睡过去。“日本人还算忌惮两租界,听说尚不敢太亏待这些洋人,又不肯劳动军务供养,把这干人等的伙食包给了中国饭馆。[奇`书`网`整.理'提.供]接这把手的是粤雅楼的老板。”归云印象深刻:“包了筱秋月的那个?”“那里关了不少有钱的犹太人,日本人勒令他们自给自足,出钱管自己的伙食。所以油水确实有一些。”“我来做粤雅楼的下家,接这盘子的胜算有几分?”归云心念电转,雁飞的吞吐她理解,所以她毫不犹豫地问。“粤雅楼的确没这个真心来做这事,他们忙着在沦陷区大刀阔斧开日本菜馆,但也要办好日本人丢下来的这事――”雁飞又吞吐。归云注视桌上的布鞋,层层叠叠的一小堵墙,黑白明晰,摆立得坚定。她诚恳且急迫地说:“我来做,比其他饭馆弄些馊烂食物给他们要好太多。利不利的,你也晓得我并不在乎。”

雁飞静定地笑:“我准备介绍三家下家给他们,轮着来做这个活儿。只是除此以外,我再也想不出能更好援助蒙娜的办法了。”她无奈地望着她,力所能及的不过这些,她们都气馁。微薄之力难以扭转乾坤,只得能做一些是一些。“也会有不妥的地方,给日本人做事的名头一戴上,往后是好是坏,都讲不清爽了。”

“是祸躲不过。”归云又望桌上的布鞋,“卓阳也必会赞同我的做法。”想一阵,把想很久的话说出来,气定而且沉着,“现在谁又躲的过这些个灾祸?我对卓阳讲过,我唯一能为我的国家所做的不过是和她同生共死。”雁飞听着,细细咀嚼这四个字——“同生共死”。她与他,她与国家。她是分不清的,神智不清明。这四个暧昧而惨烈的字,“同生”不容易,“共死”却要容易许多。又失神,怀里的江江醒了,打了呵欠,在她怀里睡的不舒服,小手一张,要归云。归云把孩子接过去,她的怀抱空了,无所挂怀。江江在归云怀里找到更好的位置,蠕动了下小嘴,再次进入梦想。

空虚的时候,她有从心底深处上透上来的痛,让她想要摈气止痛都难。是日复一日,她从没有摆脱的梦境。静安寺的高僧说:“人生固大梦。”梦完了,也许痛也没了。两人正说话,听楼下陪何太太唠嗑的庆姑高唤了声:“归凤,你怎地了?”

随后楼梯“怦怦”响起来,归凤气急败坏地一路奔上了楼。庆姑紧随其后。

归云关切地问:“怎么了?今晚没有夜场?”归凤俏脸发白,眉锁重重的愁,颤声说:“袁经理组织了京剧班子越剧班子,要拉队去日军司令部演戏。”这是个什么局面?她们都懂。庆姑一把抱住归凤,抚慰:“实在掌不过就别唱了,那袁经理能闹腾,整个庆熹班都要被闹散的。再赔上个人,不值。展风他爹若在世,一定不容他这么做。”想着又心伤,倒和归凤一道红了眼睛。“他倒算了一本好帐。”雁飞冷道。归云也忧,一想,说:“要不真的别唱了。你在他手里唱,我总心惊胆战的。好不容易出了狼窝,可稍微安稳些,又摊上这么个主,不如离得远些。”归凤咬着唇,几乎沁血,尚在想。她心心念念的越剧,人生最脆弱的时候赖以为生的东西,就要抓不住。得失之间,分裂地痛,要放弃的是她的第二个人生。人生颇多无奈,放弃似割肉,一次又一次,鲜血淋漓,流在心底,千疮百孔,早已不成形。只有那细末的微望,照见远处的光明,尚可盼头,才可作支撑。归云抓紧了她的手,紧紧靠着她:“现在一家人聚一道才是最重要的。”

归凤松开嘴唇,点一点头。雁飞蹙眉,只说:“袁经理的势力今时不同往日,还是要小心,得想个妥善的法子退出来。”

一时半刻,也无办法可想。归云不好再说蒙娜的事,不欲让庆姑和归凤愁上添愁。她回到家,和卓太太商量。

卓太太闲时在家,为归云的小店帮手做账。她年轻时被开明的家人送去念过几年女校,学过西式的会计课程,如今正用的上。现在听归云说了这事,一路查了账本上的盈亏明细账,了然在心了方说:“接下这盘子问题不大,虽然照粤雅楼的意图,不会让下家赚太多,但我们大致也能抗得住。”

归云道出隐忧:“只是给日本人做事这个头衔挂上,外边会不好看。不过——”

卓太太慨然一笑,神情极似卓阳无所畏惧的神态。归云直到今日才发现,原来卓阳的神态举止全部遗传自母亲。“如果你不惧,我自然也不惧。汉书在天之灵,卓阳拼杀在外,我们不能给他们丢脸不是?”

她抚着归云的发,当归云女儿般拥入怀里。她的眼角微泛了湿:“我家这对佳儿佳妇,都是卓家的骄傲。”归云心安然,鼓荡勇气,更加无所畏惧。“妈妈,我会办好这事情。”两人细细商议了一阵,又约来老范说了这事。老范大力赞同,阔声道:“管他外面劳什子的说什么,我们上对得起国家,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成了。”三人达成默契,都有燃起来的斗志,不浪费时间,当下就草拟好一份菜单,附上核算好的价钱,准备不日让雁飞带去走粤雅楼的门路。归云沉一沉气,同卓太太一道向卓汉书上香。卓太太念念有词:“汉书,你若有灵,我们必当无事。”卓汉书朗朗清目,似能看清朗朗乾坤,像下的笔走游龙,写的也是朗朗乾坤。在他的注视下,她们都安定下心。事情进行得颇顺利,雁飞并未向粤雅楼泄漏自己荐去的下家是谁主持。归云要避着粤雅楼老板,一切事宜均有老范出面打点,还给粤雅楼的老板和主事送了些小礼,作出趋炎附势的样子,让他们都疏忽,只当是讨自家门路的小商小户,并不太放在心上。主事的又因拿了老范的礼,不好多苛刻,也能顾全他饭庄,月余下来,卓太太算起进益,笑道:“竟无甚亏损,虽所赚无多,也算太平。”归云只管在菜色上下心思,“老范饭庄”的送餐日定在每月的最末十日,凡至这十日,归云下足心思,仔细料理,既不可过于精致,也不能太过酸腐。其间夹杂用小牛排、吐司面包等西菜,都是以往蒙娜来卓家所吃过的。她抱着万一的心思,希望蒙娜能领会到。她更关心是否能救出蒙娜,问雁飞:“可还有法子可想?能不能救出她?”雁飞总摇头:“还不到机会,但我一直在留心。”也只能担着心,尽自己的绵薄力。饭庄的生意却大大不好起来,上门的客人日益减少。到了秋风秋雨的时节,人们避冷,也避险,走到路上都觉着不安生。有的受不住三五不时在大街小巷发生的枪战和日本人在租界附近示威似的练兵,携家带口,趁着秋日的寒色,往内地避。也有逃不出上海的,但是侥幸能从沦陷区托了关系进租界,租上一处石库门的亭子间,一大家子人蜗居于此。都是惶惶的,无可终日。他们囤了粮在家里,因为有传言说日本人就要进租界,会在大街上胡乱杀人。经过淞沪一战,有些人是亲眼在闸北虹口的战场见过日本人乱杀中国人的惨状,绘声绘色描绘出来,洒了泪,也惊怕了其他的人。还有些人听说过南京被屠城,惊惧交加,害怕悲剧会在上海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