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觉得孤岛岌岌可危,不再安全。连带夜里的霓虹都带着仓皇的闪烁。

霞飞坊里有一户人家的闺门小姐疯了,在肃杀的秋夜里。归云听到她在暗夜里凄厉地大喊:“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是困兽的挣扎。归云抱着卓阳枕过的枕头,上面似乎还留着卓阳的气息。卓阳同她新婚,自是喜欢腻在一起,总是把手一勾,将她强拉到自己的枕头上,深深地吻。吻到迷乱那刻,她清楚听到他说过一句话:“我这一刻真不想出去了。”

归云抱着枕头的时候想,幸好卓阳出去了,他是受不了这逐渐压抑的霞飞坊的。

归云深深悲哀,又深深明白。老范见饭庄的经营不大好,就提议专做送上门的营生。卓太太也有同感:“看账面上,大饭店的入账逐月在翻番,很有可为。”

大饭店仍能火热经营,全赖黄皮肤的人种都爱在台面上做生意拉人情。董竹君开的锦江饭店也受到日本人的觊觎,有些名饭店也受振荡,或抛节倚靠,或勉励经营。和老范饭庄有生意往来的饭馆中有属于前者,也有属于后者,竟都使得饭庄的半成品生意有风生水起的趋势。归云和老范去那些饭店了解过,原是那些饭店的厨司小厮因不屑或者因不安,纷纷辞工求去,人手总不够,又要应付经营,不得不多多进些备至好的半成品。老范饭庄的订单一下多如雪片。“话是这样说,账面上也算好,但那些给日本人做事的饭店我不想接了。”归云道,“虽则我们也去给‘粤雅楼’做这盘生意,但那事出有因。别的还是离这些多事之地远些。”

卓太太点头,说:“确该这样,宁愿赚得少些。”老范自是无意见,但又摩拳擦掌,另有提议:“铺子门面小,有些应付不过来。我建议是不是再租个门面专门做加工的生意?店里生意清冷了,缩减些人手和成本也是该的。”

归云通透,触类旁通:“我看小菜场的生意我们也好努力去做,现在好多人买菜都买好多天的量,不再出门寻事。我们多多做些能存放的点心、干货出来,他们必会欢迎。”

老范神色叨叨,似有所思,低叹:“想我们中国人,如我们这般活着的,也算得很够运气的了。”

三七 年年岁岁

秋风卷落叶,拍打在窗棱上。一季一季的,自卓阳走后,过的特别快。夜雨又异常的多,这两年风雨来的频促,总没头没脑就劈打下来,让人猝不及防。裴向阳常常半睡半醒从房间里跑出来,打一个喷嚏,叫:“妈妈,奶奶,冷了加衣服。”给了归云同卓太太无限的安慰。她们都需要安慰,也需要小心地勉励生活。这夜又下了雨,归云提早打烊,留了老范在店里录账,她先回家照看老人和孩子。没想到老范不久后顶着黑夜冷月跑了来,口气颇急,说:“陆明来店里说归凤不见了。”风一卷,又是冷雨迎面。归云着了大急,同卓太太一起跟着老范赶到杜家。

庆姑正急得团团转,见了归云就洒泪:“这可怎么办?归凤这丫头一声不吭又不见了。”

卓太太同归云一起扶庆姑坐下,归云问:“归凤怎么了?”庆姑只管急得哭,断断续续说:“今朝下午来了两个男人,说请归凤去虹口唱唱戏,归凤不肯,我也给唬住,那两人说如果不肯就请去七十六号坐坐。塞了好多钞票给他们才打发了。下午咱们都困午觉,醒来就不见了归凤,到现在还没有回来。陆明都出去找过一回了,戏院那里不见人,张府老太太的庵堂也没有人影。陆明这不还在外面找。”卓太太劝慰:“人定会没事,说不定只是出去走走,过会就回来。”她看归云。

庆姑一个劲哭:“我们家已是千小心万小心,怎么还遭来这份罪?归凤不知道还会怎地——”

归云先道:“我觉着这边绝对不安生了。娘,您还是整理整理,娘几个就住我们那里去。”

卓太太点头:“大家一处好互相照应。”庆姑望望恳切的卓太太,又瞅瞅摇篮里睡得正憨熟的江江。归云再道:“家里还可住些人,我和妈妈住一屋,江江和向阳都小,好办。就是要委屈陆明在客堂间打地铺了。”庆姑点了点头。卓太太也道:“大家都是一家人,聚一处指不定是谁来照料谁。”归云听卓太太毫不犹豫地同意了,便做了主张,拜托老范帮忙打包行李,自己则撑了伞出去找归凤。卓太太千万叮嘱:“路上小心。”又小了声音对归云道出忧心,“最近是听说七十六号找女明星的茬敲竹杠,就怕归凤真被带去了——”“如果这样再想办法,但我觉得归凤应该不会有事。”归云说一句,再强调一句,“一定不会有事。”她端着伞,走入急雨中。暗天黑地,动荡飘摇,一切都不确定。她闭眼,想迢迢去路。再笃定地迈出家门。很多年前,归凤得知自己被卸了头肩,不能唱戏,她就去天蟾戏院看别人唱戏。展风骂她是戏疯子,她岿然不语。归云懂她。她柔软似柳枝,似乎风吹能散,但只要能唱戏,她便能不断抽新芽,绽光辉。

这是归云心中的归凤。归云往大马路的几间戏院赶,间间都闭幕。她也去了天蟾戏院,最近梅兰芳回北京,因日本人逼迫,闭门谢客,蓄上胡须,声言不再唱戏。梨园失去一把好声,戏客也唏嘘。天蟾戏院连带受了影响,戏剧界有望人士学了样,都歇业在家,电影界的几位名角也如是。或算无声的抗议,每个人用每个人不同的方式。所以汉奸走狗用了逼迫的下作手段。归凤不幸被波及。雨愈加大,打的天地糊成一片黑沉。归云走得吃力,腿脚都湿透,千斤般重。她找得心焦了。

天蟾戏院门外的大海报被打湿,其实是塑料皮的,在风吹雨打下不会烂。上面分明是京剧的《穆桂英挂帅》,抖擞的男旦,在雨幕下有飒爽的光辉。谁说京剧男旦只有媚气,少有英气?

但归云顾不得仔细看那许多,往天蟾戏院周围边角找。远处,有个人影成点,和重重雨幕混成一团。归云看不清,只走近,又看。本是弱柳扶风的身形,在风雨中静定而立。是归凤,归云大惊,跑过去,用伞遮住她。才发现她全身已冰凉,眼神切切,回头过来看到归云,婉然一笑。归云焦急怒吼:“你疯了还是傻了,这样天在这里淋雨!”归凤呆呆的,有了亲人在身边,晓得哆嗦了,虚软地靠在归云身上。“我舍不得——不——不唱戏,但——我不能给他们再唱戏,展风——在前边会没脸。”

“不唱就不唱了,干什么要这样糟践自己!”归云紧紧抱牢归凤。“我只是想看看戏,谁知没有戏,反倒下了雨。”归凤也抱着归云,“以前班主说,我们遇上了唱戏的好时候——可为什么这样难?”归凤的声音气若游丝,归云暗想不好,她本就有些痴性,这回又不知淋了多久的雨,看情形必是受了风寒。归云费劲地托住归凤走,边查看有无黄包车或者出租汽车。“我晓得你,你存心趁大风大雨跑来淋这雨,病了也就有理由不唱了,也就有法子不唱了,是不是?你这样逼着你自己干什么?”归凤伏在归云肩头“呜呜”地哭,继而要嚎啕大哭,声音却干涩,发将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