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旷笑笑:“因为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一个肯单手和我过招的人,云船主,承让了。”

云小鲨面颊上泛起一阵粉红:“海若无魂,何以迎浪子?”

苏旷撕下只翅膀来:“浪子无翼,何以归故土?”

云小鲨自顾自喝酒:“海阔天空,难道不比故土开阔?”

苏旷撕下另一只翅膀,吃得啧啧有声:“随波逐流,难免被人下了菜碟,成口中之物。”

酒香肉美,苏旷和云小鲨你敬我我敬你,马秦却在一边独斟独饮,海魂果然是烈酒,一瓶下肚她的血液似乎都在燃烧,那种感觉好像海上的雾气一样在蒸腾,飞舞,但迟迟不能成形……是什么呢?她随手又抓起个酒瓶,一饮而尽,但愿长醉不复醒——她醉了,醉得一点戒心也没有。

朦朦胧胧中,好像有人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又有人在她肩头搭了件外衣,然后叹口气,也走了出去……

马秦醒过来的时候,舷窗正对着东方,巨大的火红的朝阳正缓缓从海线升起,一只雪白的海鸥从窗前飞过,尖喙叼着一尾银鳞。

咚咚咚的木鼓声,敲破了黎明的寂静。

那是一种古老而庄严的节奏,令人神魂如归洪荒。

舱内已经没有人,马秦跳起来,想了想,换下了昨天那身白衣,一路疾走出去。

一共十一艘船,七大四小,而又以云小鲨的座船最为华丽,海船不知何时抛了锚,十一艘船渐次排开围成一个弧线,舱板和船头都站满了人,好像在期待着什么仪式一样。

云小鲨站在船头,她又穿上了在镖局的那一身软甲皮靠,长发束得干净利落,回头冲马秦笑了笑,纵身跳下海去。

马秦尖叫起来:“鲨!鲨鱼!”

黑色的三角背鳍无声无息地向船队靠拢,在初升阳光的照耀下,几乎可以看见尖齿利牙。云小鲨漂亮地落入水中,身形袅娜,在鲨鱼群中穿梭。

“别怕。”苏旷走到她身后,轻声解释:“这是他们的规矩,每次出海到这个地方,云小鲨都要入海摸珠一次,带几个生人,就要摸上几个珠贝来,这里水深,那些采珠客们潜不到底,所以常常有大珠可以采。”

马秦急道:“可是……他们难道还缺这几粒珍珠?”

苏旷伸手指了指云小鲨的身影,几乎已经非目力所能及:“要做云家的船主,必须得有一手震得住人的玩意儿,海上人不认武功,认水性,云小鲨说她当年为了抢这个船主的位置,在水下泡了七天七夜,连手脚都泡烂了——如果有人要抢她的位子,就必须得潜到更深的海里抢珠。”

云小鲨已经双臂一展浮出水面,微笑着吹了声口哨,将随身的网兜掷向苏旷,深吸口气,回头第二次钻入水中。

网中老蚌想也有年头了,硬壳上带着层厚厚海藓,身边一人拍拍苏旷肩膀:“过一会啊,你们就一人拿一个,里面有没有珍珠就听天由命喽。”

云小鲨反复了五六次,动作已经不像第一次的敏捷迅速,船头舵手叫道:“鲨头儿,够了,正好十个。”

云小鲨双手拢口喊到:“等等——底下有个大家伙,兄弟们敲起来!”

“嘿呀!”十一艘船的三十三名鼓手齐声大喝,重重敲起木鼓,直让人热血澎湃。

马秦见云小鲨下去好久不见抬头,但似乎所有人都没有什么焦虑,也只得强自按捺。苏旷安慰她说:“他们说鲨鱼也有什么什么脾气,云小鲨干这勾当不是一天两天了,放心。”

几乎一炷香功夫,云小鲨才终于露出头来,长长吐了口气,脸色几乎已经紫红,她单手一托,一个面盆大小的巨蚌高高露出水面。

彩声如雷,有人大声起哄:“鲨头儿,咱们看看里面!”

云小鲨也颇得意,即使蚌内无珠,能摸上来也是了不起的事情,反正身边鲨鱼早已喂饱——即使有一二攻击,她也不惧。

于是云小鲨将臂上蛇牙箭对准蚌口一划,双手小心翼翼扣住蚌壳,用力一分。

她知道不对了,这种老蚌本来极难打开,但是她竟然用力过猛,险些将双壳拗折,蚌内一大团东西夹杂着鲜血涌出,云小鲨二话不说,就向船边游去。

那团东西居然是牛羊内脏——内脏本来就是最腥的东西,周遭的群鲨已被鲜血吸引,云小鲨再快哪里能快过鲨鱼去?顿时被围在正中,她咬牙摘下鲨齿链,劈手向迎面咬来的巨口砍去。

苏旷大惊,回身道:“刀!”

身边那人脸色也是铁青,却摇头:“不成……船上规矩不能帮手。”

苏旷怒道:“这分明是有人阴谋陷害要置她于死地!”

那人还是摇头:“苏旷,海上有海上的规矩,鲨头儿自己也明白。”他挡在苏旷面前:“你们绝不能出手,她宁可死,也不会愿意你们帮忙的。”

海中一团混乱,几乎已经看不清是谁在流血,云小鲨的身子几次被咬在鲨鱼嘴里,又几次硬生生挣脱出来,那软甲不知道什么质地,坚韧之极又滑不溜口,云小鲨一次又一次挣扎,鲨齿链所到之处,就是一片浓黑血色。

她忽然“啊”的一声惨叫,显然被咬住了小腿,人立即被拖入海中。

苏旷脸色铁青,他大步走到鼓台,推开鼓手,一声一声敲起鼓来。

咚咚。

咚咚。

咚咚。

三十三面木鼓好像化作一个整齐的心跳。

咚咚。

咚咚。

咚咚。

马秦的指甲几乎抓进船帮,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出来。

白链在水面划起一道细浪,云小鲨又一次奋力挣出头来,一只黑鲨从侧向一跃咬向她的头颅,云小鲨左手起处,将一团东西塞进了鲨鱼的喉咙——是海下那只鲨的半边下颔。白牙交错着白牙,那只鲨吐又吐不出,吞又吞不掉,在水里好一阵翻滚,云小鲨右手握着蛇牙箭狠狠凿进它的头骨,借力跳上鲨鱼背,全力一跃,向座船跳去。

她人在半空,左手蛇牙箭钉入船身,只是好像已经脱力,又一次落入水中。

马秦伸手去想去拉那蛇牙箭,够不到,她回头哭道:“难道还不能拉她一把?”

云小鲨手脚的姿势已经开始混乱,而最近的鲨鱼离她只有一箭之地,她闭上眼睛,狠狠吸口气,猛地一扯蛇牙箭,但判断失误,整个人砰然撞上船壁,额头已流出血来。

苏旷手一抖,木鼓已被敲破,他低头叱道:“上来!”

“少……少……少废话……”云小鲨好像喝醉了一样,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她已经无力跃起,奋力甩出鲨齿链,勾住船壁,一尺一尺,艰难上移。

她爬得很慢,显然手脚都已经受伤,眼睛也紧紧闭着,每个人都能听见她重重的喘息,领口,头发……以及软甲的每一个接缝,都有鲜血滴答流出。

她在用最后一丝气力让自己不晕倒。

苏旷俯身:“喂,后悔把船造这么大了吧?快点上来,就几步了!”

他的声音温和而沉静,满蕴真力,令人为之一振。

“咚!”

“咚!”

“咚!”

木鼓又一次敲响,云小鲨每前进一寸,似乎都要耗尽全身肌肉里的最后一点力量。

“三……二……一……”

云小鲨的手终于抓住了船舷——这哪里还是昨日的纤纤玉指?痉挛颤抖,好像复活的僵尸。

雷鸣般一声喝彩,云小鲨这回像条死鱼,重重地摔在甲板上,无力地滚了两滚,大睁着眼睛,血水一口一口顺着嘴角吐出来,瞳孔反射着太阳的光。

苏旷伸手抵住她胸口璇玑穴,将一股真力缓缓递了过去:“好样的,鲨头儿。”

云小鲨无力之极地笑了笑,伸手搭在苏旷手臂上,颤颤巍巍站了起来,低沉而威严地喝道:“秦海锐!”

“是!”那个本来一直站在苏旷身边的人回头,运足全部真力大喝:“鲨头儿传话,云家船帮第二百六十七次出海——各船舵主起锚了——”

“是!”

“是!”

“是!”

十一艘船,数百帮众齐齐大叫,一声接一声传开去,令行若有海天之威。

万里东海碧波,就在眼前了。

第三卷?海上镖船 第七章 剑不虚施细碎仇

更新时间:2007-12-22 2:30:13 本章字数:7732

“痛啊,妈呀,你给我出去!”云小鲨的叫声惨绝人寰。

“忍着点儿……你在海里不是挺硬气的?”马秦捧着药碗,简直不知如何下手。

“那是鲨鱼啊大小姐,我叫两嗓子它们又不会轻点,你是活人呐,你轻点儿行吗?”云小鲨中气十足,看起来伤势不像想象中严重:“珍珠粉,快点。”

如果那些宫廷贵妇们瞧见云小鲨在用一粒粒手指大小的极品珍珠研粉,一定会痛心疾首,云小鲨却不管不顾地厚厚涂了一层:“若不是护着脸……也不会被那个畜生叼到腿,是不是断了?”

马秦点头:“何止是断了,断成三截了。”

云小鲨满意道:“没关系,骨头断了能接,破相了可就麻烦了……”她挥挥手:“去,叫十一船舵主一起到大舱候命,去客房把那群慕容家的人一起喊过来,对,牢里关着的那个也拎出来让大家认一认——我要是查出来是谁使得袢子,非活剐了他不可……咦?你站着不动干什么?”

马秦面子上挂不住:“云姐姐,你的使唤下人应该不少吧?”

云小鲨点点头,笑笑:“行了,出去吧。”

马秦更尴尬:“我不是不肯帮你忙——那些人我都不认识……”

云小鲨露出个温柔和蔼之极的笑容:“行啦,好妹妹,出去吧,啊?”

马秦摔下药碗夺路而出——她想要大哭,想要大叫,从小到大她都是掌上明珠,从来没有人给过她这样的难堪,她想要对每个人好,但是现在看来并没有人多少人需要她的帮助,他们,对,就是他们,他们善意地笑笑自己的抱负,不顾自己的意志把自己推到一个安全的所在,在他们的血战,经历和骄傲面前,自己总是没有办法得到对等的尊严,这样无声的轻蔑!

苏旷一直守在门外,见她脸色难看地冲出来,忙问:“怎么了?”

马秦抬起头:“怎么了?你们以为我不美,没有财富,武功不高,就没有平等的灵魂了吗?”

苏旷被问晕了,点头:“有啊,当然,谁说没有了?”

马秦更难过:“我就是讨厌你这样!一个哄小孩子一样,一个使唤下人一样。”

苏旷立即明白了:“你多体谅她些,她这回能捡回一条命,算是大幸了,你想想看,谁知道云家要在这里抛锚?谁连云小鲨的好胜都算这么准?这个人很可怕,他从来都没有住手过,而且我们不知道他在哪儿,甚至不知道是不是云家的内奸——云小鲨怎么会不急呢?她这么些年下来,就是这样刚愎自用的脾气,不管刚才是谁在身边,她都会一样的。”

马秦奇怪打量他两眼:“你们很熟么?”

苏旷微笑:“将心比心而已。”

马秦低头,抿嘴笑了起来:“你对每个人,好像都一样好。”

苏旷摇头:“这并不重要,现在重要的是我们在一条船上,船沉了,咱们谁也跑不掉,但是无论如何慕容家的人和云家的人都在……司马家的人也在,我们或许可以商量一个线索,看看究竟是谁保了这趟镖,谁截了这趟镖,这个人是为了什么,还有,他想干什么……我们认识才不过第四天,你算算,几条人命了?”

马秦点头:“云姐姐说啦——去,叫十一船舵主一起到大舱候命,去客房把那群慕容家的人一起喊过来,对,牢里关着的那个也拎出来让大家认一认——你还站着干什么?”

苏旷愕然:“什么?”

马秦笑:“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麻烦苏大侠你跑跑腿,我去给云姐姐上药,女孩子,方便些。”

云小鲨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几乎所有人都干咳了一声。

她躺在一张软榻上,被四个汉子大摇大摆抬了进来,脸上敷着层厚厚的珍珠粉,只露出一对眼睛四下乱看,披了件月亮蓝的珍珠鲛纱袍,但凡外露的皮肤都满满涂着青紫药膏,只是十指重新涂了鲜红的花汁,整个人看起来像一串熟烂的葡萄,配着几个小小樱桃和一个硕大的白馒头。

她托着腮,侧身而卧,四下一望:“都到齐了?”

这种放肆的姿势,对于中原的男人们来说,好像……应该在青楼一类的地方才会看到。

云小鲨敲敲软榻:“一样一样说,这件事大家都明白了,慕容镖头接了一趟镖,按理说,镖没到我手上,应该是慕容家负责追回,慕容镖头,是不是?”

慕容琏珦只能点头。

云小鲨继续道:“那么好极了,你和你的二位镖师,十三名弟子,是慕容家来追镖的,没错吧?”

慕容琏珦只能继续点头。

云小鲨手一划:“这三位,林千常林二爷,何清源何先生,张百万张掌柜,都是慕容家多年的老朋友,也一块儿,嗯,目睹了那一天的事情,要来给慕容家讨个公道,三位,不错吧?”

一个花甲之年的矍铄老者,一个清癯瘦劲的中年男子,还有一个圆脸的男人,闻言也都点了点头,那圆脸男子笑道:“还要云船主费心。”

云小鲨的手指移到最后一人:“武夷陈氏的陈洛钧陈大侠,是为亡弟讨个公道的,没错吧?”

陈洛钧是众人里瞧云小鲨最不顺眼的,哼了一声,没有做答。

“至于这两位——”云小鲨看了苏旷和马秦一眼:“是我的朋友。”

陈洛钧斜眼瞥了瞥苏旷,又哼了一声。

云小鲨冷冷一笑:“诸位也算是同船共济了,理要说清话要说明,心里头有什么疙瘩,咱们日后也不好相处,是不是?陈大侠,我说苏旷和马秦是我朋友,不知你有什么看法?”

陈洛钧没想到她还真是得理不饶人,便皮笑肉不笑道:“云船主爱和谁交朋友,我管不着,只是烦劳云船主稍微有个待客的礼节,不用这么个样子见人。”

“好极了。”云小鲨回头:“秦舵主,吩咐小船送陈大侠上岸,他若是不稀罕,大可以自己游回去。”

陈洛钧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你……”了半天,不知说什么才好。

云小鲨怒道:“你给我听着,你弟弟不是我杀的,即便是我杀的,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这船是我的,我喜欢凿沉了都没关系,脱了衣服跳舞你也管不着,到我的地盘,烦劳各位——守一守海上的规矩——你听明白了么?”

圆脸男人打圆场道:“陈大侠是守礼君子,云姑娘是性情中人,大家不打不相识。”

云小鲨却不理这套,咄咄逼人:“你听明白没有?不愿意就给我出去。”

几个人都在扯着陈洛钧的衣袖,低声劝导退一步海阔天空,陈洛钧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拂袖道:“陈某即便一死,也不要你们的云家的船。”

苏旷实在看不下去了,伸臂一拦:“陈兄。”

陈洛钧劈手打开他:“惺惺作态。”

云小鲨还在煽风点火:“跳啊,跳下去我当你是条汉子。”

陈洛钧怒极,一拳打出:“滚开,我没有你寡廉鲜耻,混吃混睡。”

云小鲨拍榻道:“苏旷,你再拦他,就和他一起跳下去算了!”

陈洛钧一拳没有打着,又被云小鲨一句接一句刻薄,当真热血上涌,直想择人而噬,苏旷依旧伸臂一拦:“陈兄,你们武夷陈氏两条性命,难道比不上一句风凉话么?”

陈洛钧牙咬得咯咯直响,两颊肌肉都在扭动,跺脚回头啪一抱拳:“云船主,是我错了。”

云小鲨的目光越过陈洛钧,见苏旷眼里几乎有恳求的神色,她一时索然无趣,挥手:“坐吧陈大侠,苏大侠,也坐吧。各位,失礼了,云某伤得不轻,实在不能下来招呼,见谅,各位,见谅。”她不等众人说话,就又吩咐:“把那个人带过来吧,此人指使了空谋害了开元寺了尘禅师,被苏大侠抓了,其中玄机,还请各位撬开他的嘴才知道。”

铁链叮啷,两个云家人拖了个灰衣男子进来,他身上也没有什么伤,只是被铁索捆得结结实实,其时天气酷热,老远就闻道一股馊臭,马秦不自觉就捂住了鼻子。

“船主。”一个男子顺手抓起那人的头发,向上一提,一脚踢在他腿弯,那人几乎瘫在地上。

慕容琏珦蓦的站起,浑身都在发抖,一把抱住那青年:“阿止!怎么会是你!”

一室哗然,这个“活口”居然是慕容琏珦失踪的爱子慕容止。

这梁子,真结大了。苏旷抬起头,询问般望向云小鲨,这个捉摸不透的女人,眼里露出一丝嘲讽的光来。

慕容止自从被擒,整整被铁索捆缚了十二个时辰,手足气血凝滞,一被解开,软搭搭靠在父亲肩头,几乎已经废了。慕容琏珦又是惊,又是怒,又是羞,又是急,一时居然说不出话来,他一边为爱子推拿活血,一边问道:“怎么回事?你到开元寺干什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