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让你煮饭,是怕别人煮的不够松软醇香,你…”卢绣儿叹气,看来苏傥只能就着羊肉吃葱白了。唉!

端木良不算太笨,连忙找了一坛兰芷酒,就当那一盘是下酒菜好了。

“羊肉去湿气、避寒冷、暖心胃,虽然现在天热,但湿气仍重,吃这一盘菜除除阴湿潮气,百利无害。”卢绣儿把香喷喷的菜放到苏傥面前,又揭开酒坛的封盖,替他满上一杯。

原以为已经服务周详,苏傥却拉长一张脸,默不作声。

卢绣儿想,这样的美味光闻到气味都要食指大动,他怎么好像忘了饥饿?

“食料无须丰嬴,其要在于从俭。”苏傥皱眉看着这一盘珍馐,一脸不屑的表情,“奢华太过,即使在宫里也不可原谅。”

“偶一为之,有何不可?”卢绣儿不服气,“皇上寿筵一年一次,何况今年又是整寿,稍事铺张以显皇家气派,我看理所当然。”

苏傥指着羊肉说:“这一盘要十头羊,寿筵有一千桌,你要花费一万头羊,这个气派,不如留在别处。”

卢绣儿顿时无言。她并不想在寿筵上真的做这一盘菜,这不过是为了在苏傥面前显示她的本事,却不想这首富之家出身的他,比她想得更深远。

苏傥看她双目一黯,不由叹气,举起筷子。不吃的话,更加暴殄天物,给她留点颜面吧。不过他本来是要煞煞她的傲气,为什么竟会心软呢?

难道是为她期盼的眼神?不忍心叫她的努力尽付流水?

筷子提到一半,卢绣儿刚刚露出笑颜,却又见那双筷子很不留情面地停住。

“这只碟子…”

碟子?碟子怎么了?这可是越窑的秘色瓷碟,釉层柔和淡丽,瓷质匀润如玉,色泽清如碧水。

“美则美矣,可惜配上这羊肉,仍是小家子气。”

卢绣儿委屈地想,就是特意为了配这羊肉,才选了翠色的青瓷碟,这人,太挑剔!

“这碟子盛放江南的小点还差不多,所谓相得益彰。”苏傥这样一说,卢绣儿想,凑合算你说得有理吧。可他接下来的那一句,就神乎其神了:“可惜,它面露煞气,估计活不过今日。这样的器具,以后少用来盛菜。”

什么?这碟子这么倒霉,活不过今日?他竟会看碟子的面相?

卢绣儿瞪大了眼,闻所未闻的怪论让她开始觉得,对面谈笑风生的苏傥,是不是脑筋不太清楚?

“还有,这盘菜里有戾气。”苏傥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你炒这菜时,是不是同时在骂我的名字?”

这个他都知道?卢绣儿心一惊,这家伙会算命吧。噫,神神鬼鬼的,太难缠了。

“你…”她一指那碟子,自己的心思就不作讨论了。“你怎么知道它会死?”

卢绣儿心想,哎呀,他随口说的,她怎么也跟他发疯当真了呢。可是,他自信满满的神情,让她不自觉信以为然。真的,他那样子挺有威严。

咦,她在想什么呀。

“直觉。”苏傥得意地一扬眉,“真正懂得吃的人,对食物和器具都有特殊的感情。你呢?对你常用的炊具,有没有感情?”

卢绣儿一怔。那些灶、鼎、甑、盘、碗、钵、盆、俎、箸、勺、瓶、罐、壶…她从来都当它们是工具,至于感情,最多是喜欢某个图案花样,谈不上留恋。烧完了吃完了,就放下了忘记了。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她虽然从小学烹饪,并没有沉迷,甚至,她并非那么重视那个厨房。因为她不想被困在里面一辈子。她是官家小姐,以后会是某家的少夫人,即使她有多么出众的厨艺,都不会经常有机会展示。仅仅是老爹遗传了天赋,耳濡目染的浸润使她惯熟条理,运斤成风。

于烹饪一道,她是个毫不痴迷的过客。

卢绣儿想到这里,惊出一身冷汗。她再度细细地打量苏傥,不禁对这个奇怪的人,和他的奇谈怪论,有了点异样的好感。

或者说,尊敬。

苏傥叹了口气:“这道菜既然有那么多缺点,我就不吃了。免得在你面前吐,大家都不好看。”

“又是什么菜惹得你吐啊?”桓浪晴笑着,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他桓郡王可是从来不踏进尚食局半步的,完全是因为苏傥在这里,才纾尊降贵。但刚一进门,桓浪晴就立即觉得这趟来得真值,不仅看到了焕然一新的卢绣儿,还遇上一盘真正的美味。

卢绣儿今日穿的粉色轻罗,怎么又令他想到丹桂花糕呢?桓浪晴食欲大涨,炯炯目光立即溜到了那盘羊肉葱白上,叫了一声:“好东西!”

卢绣儿稍微觉得赢回一点颜面,毕竟桓浪晴见过世面,寻常食物看不入眼。苏傥微笑不语,就见桓浪晴当仁不让地拿了筷子,拣起一块羊肉大嚼。

“好吃,不错!”

卢绣儿想,到底还是桓浪晴比苏傥要讨人喜欢。

“公主饿着你不成?猛虎扑食一样。”苏傥笑说。

“大厨房的东西,哪有你这‘小厨房’美味。”桓浪晴别有他指。

“这盘菜专为我做的,你少吃两口。”

“偏不!我这就全部吃光光。刚才谁说要吐来着?”

“哈,我看了想吐你还吃?”

“是你没眼光!人人都叫好,只有你有眼不识宝。”桓浪晴又故意看了卢绣儿一眼。

卢绣儿听出他的意思,又见他吃得愉快,不由俏面微红,两手捏了腰侧的佩玉,微微颤抖。桓浪晴的余光发觉她的异样,吃得更欢。

苏傥听到桓浪晴的话似乎都是对了卢绣儿在说,打情骂俏,心里隐隐气闷。

“这里还有酒。”卢绣儿为了掩饰紧张,为桓浪晴倒上一杯美酒。

“多谢卢小姐红袖添酒…”

他深情款款的道谢,看得苏傥直起鸡皮疙瘩,卢绣儿这丫头似乎被他迷糊得不清。苏傥一声清咳,娓娓地说:“我这杯也喝完了。”

他这话好像个失宠的孩子,看到母亲关注别的孩子,忍不住发出一句不平。

卢绣儿见他主动讨酒,倒是难得,没计较她是否在伺候两人,替他满上一杯。

“我要喝这杯——”桓浪晴居然伸手过来抢,这臭小子得寸进尺,苏傥“啪”得打掉他的手。不想桓浪晴另一只手端了那盘羊肉葱白,一晃,没拿稳。

“哐啷!”碟子在地上碎作数截。

苏傥耸肩伸手,一副不关我事,我不是故意的表情。

卢绣儿立即逮到他的狐狸尾巴,叫道:“哦,原来你说它会死,是你会亲自谋杀!哼,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本事!”

苏傥无辜地辩解:“这绝对是意外!是它自己想死,找了这个机会自尽!”

“为什么它好端端想死?”

“因为你帮它配了不相干的菜,根本不符合它的性格癖好,它觉得士可杀不可辱,与其被你们这些不懂欣赏它风骨的人糟蹋了,倒不如一死干净,了却平生志未酬。”

苏傥说得理直气壮,卢绣儿扑哧一笑,想不出用什么话反驳。因为这歪理,实在有几分可爱啊。

桓浪晴发现他一则听不懂,二则插不进嘴,望望苏傥,再看看卢绣儿,这对斗气冤家到底几时有了这样的默契?

“咕——”苏傥的肚子不争气地哀鸣了一声。两人同时想到,他到底还是什么都没吃。

“你挑嘴挑成这样,长到这么大居然没饿死?”卢绣儿一撇嘴,她头疼啊,要是搞不定他的胃,皇上这关可怎么过?

桓浪晴看他们似乎忽视他的存在,忍不住插嘴:“其实京城的食府,每家都有几样小菜,他能吃。”

能吃,这在苏傥已经非常难得了。卢绣儿同情地看看他。

“可是过不多久,他就不爱吃了。”桓浪晴迅速地说。“千篇一律,毫无个性。是他对所有被他遗弃的菜的评价。”

卢绣儿觉得秋风瑟瑟心中起,被他遗弃,这会是今后她做的菜唯一的命运吗?

“喂,先解决我的肚子,你们改天再聊!”苏傥跳起来,灵巧地一牵卢绣儿的手,让她脱离桓浪晴双手可及的势力范围。“我们出宫找东西吃!”

桓浪晴瞪圆了眼,这是苏傥头一回主动牵女子的手,印象中就连别人挽他的手,都常常被他嬉皮笑脸或冷言冷语地推开了。

不过他看出,苏傥这一举动似乎并无太多男女之情,倒是像哥哥拉了妹妹,逃避隔壁邻居的骚扰。哼,他就是要骚扰卢绣儿,给苏傥制造威胁,何况卢绣儿的确秀色可餐,看到她令他心情舒畅,像美味诱人的开胃小菜。

嘻,看来这香影居,他要经常走动了。桓浪晴的嘴角浮上微笑,再过一阵,是时候叫上成茗和夏侯炅,让他们四公子好好聚一回。

苏傥拉了卢绣儿刚走出香影居,就发觉他居然下意识地牵了某人的手。马上放开,会令关系更为尴尬,他只好将错就错,一路拉着出宫。卢绣儿起先没反应过来,等想到桓浪晴在身后眼睁睁看他们这样亲密,暗生气恼,万一他说给成茗听,她就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

她原想抽出手,可苏傥的手握得很紧,雄赳赳地在前面开路,仿佛骡子拉了车,十分卖力。卢绣儿觉得这情形可笑而荒谬,不觉好奇地想,他这样毫无避忌地在宫里走,难道不怕给人看了笑话吗?

直到出了尚食局,有一队太监从前边宫廊中迤逦走来,他们俩才约好了似的,烫手般摔掉对方的手。卢绣儿微微一怔,想到他的心思,心头一颤,抬眼看去。正好苏傥也觉不自在,瞥了她一眼。

互相间移开目光的速度,比刚才摔手还快,眼睛似被灼伤了,好一会儿什么也看不清。两人都直勾勾盯了前方,让视线再无交集,保持适当的距离,并肩走在宫廊中。太监们路过,弯腰向他们施礼,苏傥和卢绣儿各自点头还礼,绝不看对方一眼。

卢绣儿心神不宁地走在苏傥身边,这种感觉和以前大大不同。

她记得和成茗一起逛灯会,满街耀眼的灯花像群星闪烁,而他们俩就如执手相看的情人知己,静谧甜蜜。唉,可惜成茗永远不会拉她的手,他那样彬彬有礼,懂得进退分寸,绝不会逾矩。而和桓浪晴走在一处,她想得更多的是向世人炫耀,有小小的自得心态,毕竟像他那样玉树临风的郡王爷,闻弦歌而知雅意,是个赏心悦目的良伴,任谁看了都会艳羡。

但是眼前这臭小子…昨天还是跟她差点有婚约的相亲人,之后又成了监督她做工的苛求上司,而此刻呢,她被握过的手仍有他的余温。她偷偷地轻抚被他牵过的柔荑,回想他大手紧箍的力度,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在内心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