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了啊,回头还你,”见车钱结完,曹烨握着他的胳膊,拉着他一块朝楼梯上跑,“我爸马上过来,快上楼。”

他的语气十万火急,以至于梁思喆一时没反应过来,曹修远要过来跟快上楼这件事之间有什么关系。他匆忙跟那驻唱道了别,下一秒就被曹烨拽着胳膊上了楼。

第15章 P-第二章-8

梁思喆摸出钥匙开锁,两人进了房间,曹烨坐在靠窗的那张床边上,看着梁思喆,他的额头跑出了汗,被直射||进屋内的夕阳一照,显得亮晶晶的。他又使出了装乖的那一套,看上去像个人畜无害的少年:“哥,一会儿我爸来了你可帮我兜着点啊,千万别说这几天我不在。”

他身上有股鲜活劲儿,很生动,以至于一出现在这间屋子里,好像屋里的空气成分都发生了改变。

变成什么样了呢,梁思喆也说不清楚,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因为独居久了,因此不太适应跟别人待在一间屋子里。

可是说不适应似乎又不太恰当。曹烨身上那股鲜活劲儿让人讨厌不起来,哪怕是那晚接了那样一个恶作剧的电话。

梁思喆把吉他立到墙边,抬起身看向他问:“那晚后来找着侍寝的没?”

“啊?”曹烨本来已经忘了那一出,梁思喆这一提,他又记起来了,面露尴尬道,“我朋友瞎闹呢,你别听他胡说。”

话音未落,敲门声响了起来,曹烨立刻噤声,双手合在胸前,表情纠结地朝梁思喆做了个“拜托”的动作。

梁思喆走过去开门,曹修远站在门外,身后跟着郑寅。

他把门开大些,叫了声“曹导”。

曹修远看上去明显面色不善,虽然他看上去总是不苟言笑,但相比到梁思喆家里的那晚,这次他显然带着些怒意。

郑寅跟在后面为曹烨说好话:“我就说小烨乖乖待在这里吧,他们一准儿是看错了……”说着偷偷朝坐在床边的曹烨使了个眼色,“小烨你自己跟你爸说,这几天晚上你都在做什么?”

曹烨跟他打配合,装无辜道:“我哪儿也没去啊,一直待在这儿……”

话没说完,曹修远忽然炸雷般地开口,厉声打断他:“不想待在这儿就滚回去!”

曹烨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也是一点就炸,站起来呛声道:“滚就滚,你以为我想回来。”说着就要朝门口走。

郑寅赶紧拉着他的胳膊不让他走,压低了声音劝:“好好说话,你爸这次专门回来看你。”

“专门回来看我?”曹烨嗤笑一声,“我都回来一个月了,这是他第一次来看我!”

梁思喆站在门边,目睹了这一幕,自觉自己一个外人应该避嫌,他拉开门走出去,在外面轻轻合上了门。

曹修远盯着曹烨,冷声道:“郑寅你也出去。”

“哦……”郑寅不放心,走出去之前不忘小声叮嘱曹烨:“别跟你爸犟啊,好好认错。”

门关上,屋里只剩下对峙的父子俩。曹烨别开脸,梗着脖子不看曹修远。

曹修远竭力平缓语气:“这几天晚上去哪儿了?”

曹烨这会儿也不屑于撒谎了,坦然道:“去酒吧了。”

“哪个酒吧?”

“你不是知道么?”到这会儿,曹烨已经猜出这是这么回事儿了。应该是有人在酒吧认出他,跟曹修远告了状,否则曹修远不会忽然怒气冲冲地找过来。

曹修远皱眉看着他:“你才多大就去那种地方?!”

曹烨不落下风地回击:“那你把我送到这儿,跟那种地方有什么区别?”

“送你到这儿是让你来体验生活的!”他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起来,曹修远一瞬间火气又涌了上来,怒气比先前更盛,一连串的质问劈头盖脸地朝曹烨砸下来,“你以为戏是那么好演的吗?!你以为演员是那么好当的吗?郑寅把剧本偷出来给你,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不是?你看了几页?你拿出来看过吗?你把郑寅给你的剧本找出来,我倒要看看你做了什么功课!”

曹烨不吭声,也不动,就那么杵在曹修远面前。曹修远这几句话戳到了他的痛处,他确实没把剧本拿出来过,也确实一眼都没看过。郑寅那天说过的话在他耳边轻飘飘地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就跟清晨的水雾一样,新鲜了没一会儿就在阳光下蒸发得无踪无影了。

“别以为我是你老子,这角色就是你的。后面要试戏,你跟其他候选演员一起,我不会给你任何特殊照顾。周茹这剧本是的确想着你写的,这么好的机会你要是都抓不住,之后我不会再给你任何机会。”曹修远的语气冷下来,对着自己的儿子,比对他所有的演员都要疾言厉色,“扶不起的刘阿斗,这故事你没听过的话,这次回去可以让你妈讲给你听。”

曹修远说完,也不安抚一句,转身就拉开门走了。

郑寅怕屋内的父子俩真起了冲突,一直在门口听着里面的动静。

曹修远这话一出,他的太阳穴紧跟着一抽,顿觉一阵头疼:怎么能跟孩子说这种伤自尊的话呢……

还没拿得准主意要不要进去缓和气氛,曹修远已经拉开门走了出来。

“远哥……”郑寅见到曹修远这副严肃的神情,心下发怵,但还是硬着头皮去抓他的胳膊,拦着没让他走,压低了声音,“您刚刚那话说重了点吧?小烨怎么说也还是个孩子,您还是赶紧回去安抚一下吧……”

话没说完,后面一道怯生生的,带着口音的声音响起来:“先生,麻烦你们让让,我来送饭……”

曹修远抬眼去看那服务生,眉头锁得更紧:“什么饭?”

“外卖,每天都……”见旁边的郑寅对着自己暗示地轻摇头,虽然没搞明白什么意思,但那服务生还是下意识地及时住了嘴。

“拿来我看看。”曹修远接过那纸袋子,看到里面包装精美的盒饭,一抬手就重重朝郑寅胸口扔了过去,“每天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还专门腾出这么大一间屋子,你就是这么让他体验生活的?”说完沉着脸就走了。

郑寅被那盒饭砸得朝后退了一步,看着曹修远的背影,他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撒了一地的饭菜,跟服务生匆忙交代一句:“你赶紧把这里收拾了吧。”然后推开门,探进头看曹烨。

天色渐渐暗下来,屋里光线昏沉,曹烨还站在原处没挪地儿,胸口气得上下起伏,像个进入战备状态的小狮子。

郑寅能肯定,曹修远要不是曹烨他爸,曹烨一准就扑上去跟他干起架来了。

“伤自尊了吧?”郑寅尝试着通过开玩笑来缓和气氛,走近了,偏过脸看着他,“你看这小脸都气得鼓起来了。”

曹烨没搭理他,坐到床上,侧身趴到枕头上,拉起被子把头罩进去。

“怎么?”郑寅去扒他的被子,“还哭了啊?”

曹烨这会儿还挺硬气,闷在被子里说:“谁哭谁是孙子!”

郑寅笑了笑,温声劝道:“行了,你爸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那股邪火一上来他谁的面子都不给,余信余老先生你知道吧?那么大岁数都能当爷爷的人了,还不是照样在剧组被你爸骂得跟孙子似的?你以后进了剧组,挨骂那是常有的事儿……”

曹烨这时闷声打断他:“我才不进剧组。”

“说这样的话,你可太对不起我了啊曹烨。就因为偷剧本给你那事儿被发现了,我都在你爸面前当了好几天孙子了。不过,你看你爸知道了这件事情,也没把剧本要回去,刚刚还生气你不看那剧本,说明他是真有让你来演的想法,是吧?”

“让我演我也不演。”曹烨埋在被子里嘴硬。

“你还有理了是吧?要我说这事儿也是你不对,你说你去哪儿不好,你去gay吧,那是你一小孩子去的吗?一会儿出去我就报警让警察给它查封了。”

“你别啊!”曹烨听到这话,一掀被子坐了起来,露出那张因为缺氧而闷红的脸,“那是林彦他哥开的,林彦是看我没地儿待才领我进去的,你这样做我可太没面子了!”

郑寅这时才真正送了一口气,原本他还有些担心曹烨去gay吧跟青春期躁动有什么关系,但现在看来,根本什么事儿也没有。“那你答应我以后都不准去了。”郑寅说。

“你白给我钱我都不去!”曹烨这话倒是出自真心,那晚被其他男人惦记的感觉让他一想起来就浑身不自在,他偏过脸嘀咕,“本来我也就只去了一晚上,我运气怎么那么背啊,正好被你们的人给逮到了……”

勉强安抚好曹烨,郑寅又赶紧离开房间,抬腿去追曹修远。

他做好曹修远撇下自己,怒气冲冲地开车一走了之的准备,但没想到一下楼,那辆越野车还停在蓝宴门口,曹修远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沉着脸对着车窗外抽烟。

郑寅胸口吊着的另一口气也松了下来,拉开车门坐进去,边系安全带边笑着说:“我以为您一准儿走了呢。”

曹修远这时面色缓和了不少,问道:“安抚好了?”

“哪儿那么好安抚的啊……我这干爹怎么着也代替不了亲爹啊,您真不上去看看?”

“不去,”曹修远说一不二,看样子还没完全消火,“你就惯着他吧,惯成这样,你看他以后进了剧组吃不吃得了苦,演员这碗饭,你塞到他手里他都不一定能给你接住了。”

“您这话就言重了啊……”郑寅开着车,嘴上替曹烨说话,“我看倒未必,小烨没吃过苦,但您也不能就说他吃不了苦啊。”

“他能吃个屁的苦,”曹修远毫不留情地批评曹烨,“你看他妈妈从小就让他练小提琴,现在他练出什么名堂来了?演员吃不了苦,观众就不给你饭吃,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郑寅笑了笑,心道现在的娱乐圈哪里还是曹修远认定的那样,如今吃不了苦但饭却吃得好好的演员比比皆是,但他没正面反驳曹修远,只是说:“但他招人喜欢啊,他的朋友没人不喜欢他,周茹只看了他一眼就给他写了个剧本出来。”

曹修远冷哼一声:“有什么用?”

“以后他会很有观众缘的,”郑寅目视着前方轻声说,“远哥你知不知道,招人喜欢是一种难得的天分,这天分我们谁也没有。”

曹修远不以为然地斥道:“你的意思是想让他进娱乐圈做个招人喜欢的废物?”

第16章 P-第二章-9

梁思喆找了一家面馆,在露天的木桌旁坐下,点了一碗牛肉面,不紧不慢地吃起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各家小店的老板都纷纷出来支起夜市摊,嘈杂的人声仿佛被添了一把火,没一会儿的功夫就迅速地沸腾起来。

面刚被服务生端上来时,梁思喆看见曹修远从蓝宴走出来,面带怒意地下了楼梯,拉开车门坐了进去。面吃到一半,郑寅也走出来了,然后没过一会儿,那辆两周前载着他来北京的越野车就开走了。

看来曹修远来这一趟,跟自己完全没关系。

梁思喆忍不住又开始琢磨起那个问题来,这些天他闲着没事时总是会想到那个问题:曹修远的儿子曹烨为什么会被安排跟自己住在一起?

这问题的答案似乎显而易见,曹修远把自己扔在这里,是想让他适应和观察这个环境,那显然他们把曹烨扔在这里的目的也一样——如果不是为了演戏的话,没必要让自己养尊处优的儿子到这里来吃这份儿苦。

难不成……他要跟曹烨一起演一部电影?

一碗面吃完,梁思喆也没想出个名堂来。

他付了钱,没立刻回蓝宴,沿着街巷缓步地遛弯,在商店买了两根火腿肠,蹲下来喂临街街角的那只流浪狗,流浪狗是只白色的土狗,因为天天在这条街上摸爬滚打,白色的毛已经脏得不成样子,看上去灰扑扑的。

但狗的性格还挺温顺,吃完了两根火腿肠低头嗅了嗅梁思喆的裤脚,梁思喆伸手摸了摸它的头,它顺从地趴下来,躺在梁思喆的鞋子上。

梁思喆这两个周天天来喂它,一人一狗喂出感情来了,他一站起来,那狗也跟着起身,陪着他绕着后街跑了一个多小时。

梁思喆跑得出了一身汗,回蓝宴洗澡,原本以为曹烨应该又出门去了,但没想到一推门,曹烨还在屋里呢。

梁思喆出去那会儿才七点多,天刚擦黑,屋内还不太用得着开灯,他今晚在外面待的时间长了些,回来时已经十点多了,但屋里还是没有开灯。

蓝宴闪烁的霓虹灯从窗户漏进一些光线,屋里倒说不上一团乌漆麻黑,人待在里面勉强能够视物。曹烨趴在床上一动不动,梁思喆以为他睡着了,于是他没打开顶灯,摸黑找了件干净衣服去卫浴间洗澡。

其实曹烨根本就没睡觉,郑寅走了以后,他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趴在床上。

他先是愤怒,随后觉得不服气,到最后又没来由地上来一阵委屈。

曹修远那句“扶不起的刘阿斗”在他脑子里单句循环了成百上千遍。

什么叫扶不起的刘阿斗?难道曹修远自诩为刘备吗?!曹烨不服气地想,但这种想法没持续一会儿,他就泄气了——好吧,当今的华语影坛,若论起三足鼎立的局面,曹修远的确能当得起刘备一角。

事情坏就坏在这里。若曹烨对曹修远完全不服气也就罢了,曹修远今晚跟他说的一切重话,他全当耳旁风,听听就得了。可偏生他还挺服曹修远的,曹修远脾气很坏,也称不上一个称职的父亲,可是没人能否认他在华语影坛的地位。

曹修远在电影领域是个公认的天才,他挑选演员的眼光独到精准,这一点没人能否认——就是这一点让曹烨对自己产生了极大的怀疑,难道真如曹修远所说,自己就是个扶不起的刘阿斗?这句话也太他妈伤人自尊了吧。

曹烨一晚上净跟这句话较劲了。这股劲儿还没较完呢,梁思喆就推门进来了。

曹烨觉得挺丢人的,先前曹修远训他那一幕,一准儿全被梁思喆看见了,这会儿谁知道梁思喆怎么想自己……

他想到那晚上手机里传来的那声冷淡的“滚”,或许梁思喆现在觉得他是自作孽不可活吧……好像事实也的确如此。

卫浴间传来哗哗的水声,曹烨的手机震了一下,他摸索着拿起来看了一眼,林彦发来短信:“今晚来不来我家睡了?”

曹烨兴致不高地敲了几个字发过去:“不去了。”

过了几秒,林彦又发来一条:“小美人不生你气了?”

“什么小美人,人家不小了好不好?”

“发张照片来看看呗。”

曹烨没心情开玩笑,不再搭理林彦,把手机扔到一边,继续闷头趴着。

他想今晚就不回去了,要不就在这里待几天?反正他在林彦那儿也待够了,林彦天天跟他那小男朋友卿卿我我,随时随地旁若无人地来一个热吻,曹烨在他们身边待久了觉得特腻歪,特辣眼睛。

他住在林彦那儿的确挺舒服的,可身体是得到了优待,但精神倍受折磨啊……

更何况,难道曹修远说他是扶不起的刘阿斗,他就真扶不起来了?明天他就留在这里好好看剧本,以他为原型的剧本他凭什么就不能演了?他偏要让曹修远亲口承认他是错的,承认他看走了眼。他非得这样证明自己,虽然对于当演员这件事他也没什么特别的兴趣,但那话怎么说的来着……不蒸馒头争口气不是?

卫生间里,梁思喆一边洗澡一边想,曹烨今晚还走不走了,什么时候走?

生物钟配合蓝宴调整过来之后,他自己一个人住这儿还挺舒坦的,曹烨忽然回来,屋里陡然多了一个人,反而让他觉得有点不自在。

梁思喆洗完澡出了浴室,曹烨还维持着刚刚的姿势趴在床上。

晚上十点多,楼下的小吃摊正是热闹的时候,梁思喆刚洗了澡,不想出去沾一身油烟味儿。他放轻动作上了床,躺下来,正对着他傍晚时靠在墙上的那把木吉他,他盯着那木吉他的轮廓,心里莫名被勾得有些发痒。

不太灵活的左手中指和无名指下意识动了动,其实在碰触到那把木吉他的时候,他就想试试手指拨动琴弦的感觉了。

真是奇怪,在家里的时候他天天面对着小提琴,从来也不敢碰它,到了北京之后,看着一把破旧的木吉他居然起了心思。

可是他又不愿当着任何人的面去触碰关于琴弦的东西,他想悄悄地,一个人在寂静的夜里试一试。

怎么偏偏就在今晚曹烨回来了?在他把木吉他拿回来的这个晚上?梁思喆叹了口气,摸过耳机带上。

二楼蓝宴的歌声又传上来了,几乎每晚都有一个五音不全的麦霸称霸全场。

昨天晚上的麦霸是个低音炮,嗓音像口沉重的闷钟,一嗓子吼过来,整栋楼都要跟着抖三抖。今晚这人不一样,是个勇气可嘉又肺活量惊人的男高音,吊高的嗓子像是要飞到九霄云天之外,半天不带歇气儿的,让人听着真怕他一嗓子没缓过来,准得背过气儿去。这声音听着就让人发急,让人忍不住替他换气。

耳机挡不住楼下极具穿透力的声音,梁思喆有点佩服曹烨了,这小少爷看上去娇生惯养的,没想到居然这么能忍,在如此恶劣的噪声环境下居然都能安然入睡,而且半天也没翻个身。

梁思喆躺在床上用耳机听歌,毫无困意,他的生物钟还没到入睡的时候。往常跑完步洗完澡,他要么用影碟机看会儿电影,要么翻几页专业书,但今天旁边多了个正在睡觉的曹烨,他什么也做不了。

无聊地躺了不知道多久,睡意还是没酝酿出来,梁思喆掀开被子坐起来,然后放轻动作下了床。

曹烨这会儿趴得胳膊都麻了,原本他一门心思地跟自己较劲,还没觉出胳膊麻了,但梁思喆在旁边那张床上窸窸窣窣地起身,弄出了一些细微的动静,把他从自己的思绪中拉了出来,这会儿他才发觉自己不光是胳膊麻了,半边身子都麻了。

他试着翻了个身,但身体软绵绵的,完全使不上劲儿,麻掉的半边身子好像不属于自己似的。

完了……真翻不了身了……曹烨一瞬间有点慌:不会瘫痪了吧?!

梁思喆拿起那把木吉他,木吉他的上一个主人还給它安了条黑色的背带,正好方便背在身上。他走到窗边,估摸了一下窗户和吉他的高度,觉得应该要先钻出窗户,然后再把吉他拿出去背上。正当他要抬手打开窗户时,离窗边大概一米距离的那张床上,曹烨出了声:“哎哥们……”

梁思喆动作停顿下来,回头看向他。

“那个……”曹烨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但想想保命要紧,还是开了口,“我半边身子麻了,翻不了身,帮个忙……”

“……”一时梁思喆竟不知说什么好,这要求真是清奇得闻所未闻,还有人趴着睡觉把自己睡得翻不了身的?

他把木吉他立在墙边,走到曹烨那张床边,抓着他一侧胳膊帮他翻了个身,然后扶病人一样地扶着他坐起来,还在他腰后塞了枕头,这一连串动作看上去相当专业。

“嘶……”曹烨倒抽着凉气,费力地抬起胳膊活动着,“谢了啊。”

梁思喆站在床边看着他:“要不要扶着你下床走走?”

“不用了吧……”曹烨觉得自己今天已经把出生以来该丢的脸全丢光了,何况他好像只是上半身麻得严重一点,腿上的问题倒不太大。

“那我出去了。”梁思喆说。

“哦,”曹烨随口问,“去哪儿啊?”

梁思喆没回答,把木吉他放到窗台上,拉开窗户,抓着窗棱,一抬腿爬上了窗台,整个人蹲在窗台上一矮身,就从那页窗户中钻了出去,然后一只手探进来,把那把木吉他拿走了,最后还不忘从外面关上窗户。

这身手够敏捷的,坐在床上的曹烨看得一愣一愣的——这是要去哪儿啊?

曹烨从床上下来,光着脚走到窗边,拉开窗户朝上看,梁思喆肩上挎着吉他,一只手握着楼侧的水管,另一只手抓着上一层楼的窗户下沿,以水管跟楼墙连接的细铁板作为脚下的过渡,爬得有条不紊——那架势看上去像个作案老手,不出几分钟已经成功踩上了四楼的窗沿。

曹烨其实特想冲着上面喊一声,吓他一跳,但又害怕他一脚踩空,真跌下来了。这楼虽然不高,但从四层掉下来怎么也得摔个半瘫,于是他忍住了,就那么看着梁思喆按照刚刚的方法又爬上了五楼。最后一条长腿在空中划出利落的线条,梁思喆整个人爬上楼顶,看不见了。

第17章 P-第二章-10

天台上夜色沉沉,巷道的路灯无法照及这个高度,全靠头顶那弯月色照明。

与之相应的,楼下的烟火气和喧闹的人声也飘不上来,唯有夜风习习,这里实在是难得清净。

梁思喆不是第一次爬上天台了。在他之前,除了楼顶修理工,大概还没人爬到这上面来。一楼二楼的来人都是些过客,那些住在三楼招待所的人早出晚归,只把这里当做一处用来睡觉的容身之所,哪会有这份闲情逸致爬到楼顶来寻觅清净。

梁思喆蹲下来,把天台一角处的一块砖头搬开,抽了一张报纸出来——那是他前几天晚上拿上来的。他把报纸铺到天台边上,坐上去,两条腿搭到下面。

平常人多少会有些恐高,但梁思喆在这方面天赋异禀,他非但一点也不恐高,相反还很喜欢站在高处往下看,越高越好。

他把挎在肩上的木吉他拿下来搁到腿上,右手随意地拨了拨琴弦。那驻唱说得没错,换了弦之后,这把木吉他的音色的确还不错。下次见面,请那人吃顿饭吧。梁思喆想。

梁思喆是学小提琴的,从四岁就开始抱着小提琴“锯木头”,人生十七年里,他拉小提琴的时间比睡觉的时间还要多得多。

但音乐附中的学生以多才多艺著称,梁思喆更是其中的佼佼者,除开他的专业小提琴之外,其他的弦乐器,譬如大提琴、中提琴、吉他、贝斯……他也稍稍接触过一些。

各种弦乐器都有共通之处,他精通小提琴,只要记住其他乐器的弹奏方法,总会比其他对乐器一窍不通的人上手更快一些。

吉他是六弦琴,跟四弦的小提琴弹起来的感觉其实还挺不一样的。他好好地回忆了一下吉他的弹法,然后左手悬在琴弦上方,迟迟没落下,弹哪首好呢?

他脑中浮现出这些年他练过的很多曲子,小夜曲、卡门、卡农、天鹅、梁祝、巴赫小无……那些曲谱就好像印刻在他的骨血里,虽然一年多没碰小提琴了,但如今想起来,那些年练过无数次的乐谱仍然无不历历在目……

那就……弹他上次弹过的那首吧。还真是隔了好长时间呢。

***

曹烨坐在床上,左手按在右肩上,活动着胳膊和颈肩。

那哥们……叫梁思喆对吧?真没看出来啊,居然还有这一手。他爬上去做什么?思考人生哲学?

曹烨把窗户打开,探出半个身子朝上看,什么也看不见。他的好奇心一贯旺盛,这会儿蠢蠢欲动地想要爬上去看看。他又一贯出名的胆子大,这想法刚在脑子里冒出头,他的一只腿已经搭上了窗台。

他抓着窗棱,矮身钻出窗页,一切有样学样——只是忘了关窗。

还别说,虽然在下面看梁思喆爬得挺轻松,但到了亲身上阵时,还真是得悠着点。

想要顺利爬到天台,得具备三个素质:一是腿长,否则根本就踩不到旁边排水管与楼墙连接的那块钢板;二是要瘦,那钢板在外面经年累月地风吹雨淋,一旦超重很容易导致钢板折断;三是臂力要好,得牢牢抓得住上层楼的窗沿,否则根本没法往上爬。

偏巧曹烨这三个身体素质都具备。

只是有一点,他稍稍有些恐高。所以当他蹲在四楼窗沿往下看的时候,心里忍不住打了个秋千——说不后悔是假的,冲动是魔鬼,他现在进退两难。

一闭眼,接着上吧。好奇心害死猫,何况爬上去总比待在下面听二楼的鬼哭狼嚎要好受得多。

上到五楼,二楼KTV的聒噪声渐渐弱下来,楼下混沌的喧闹声和簌簌的树叶声中,他忽然听到有隐约的乐声从楼顶传过来——音色清脆,让他想到梁思喆伸进窗户里拿走木吉他的那只手,只是那曲子弹得磕磕巴巴的,听上去像是生手,半天才找准一个旋律。

——费劲巴拉地爬到天台上练吉他?真够浪的。

曹烨定了定神,一手握着排水管道,另一只手抓着天台的边沿,卯足了劲,屈腿爬上去,一只脚踩到天台,再一使劲,整个人都爬上来了。

曹烨拍了拍腿弯处的灰尘,直起身朝梁思喆走过去。

他放轻脚步,走得很慢,每走一步,正好踩到梁思喆弹出的一个个音符上。然后他靠近了,怕吓出人命来,躬下身的时候他屈起胳膊勾着梁思喆的脖子,凑在他耳边,压低声音:“喂!”

猝不及防地从身后冒出一个人来,梁思喆的反应倒还算镇定,只是身体稍稍僵了一下,手上弹吉他的动作也随之停顿下来,侧过脸抬头看向曹烨,表情不见喜怒:“你怎么上来了?”

“没想到吧?”曹烨沾沾自喜,说了句不知从哪学来的影视剧中二台词,“我曹小爷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这两层楼小意思。”说完松开梁思喆,蹲到他旁边,低头朝楼下一看,顿时惊了一下,“嚯,真够高的。”

梁思喆没说话,默不作声地把木吉他放到了一边。

他是真没想到曹烨会跟着爬上来,这楼并不是那么容易爬的,第一次上来的时候,他蹲在四楼,险些上不去也下不来。后来逐渐摸清楚周围的构造,大着胆子爬了几次,才愈发得心应手。

只是没想到曹烨有样学样,胆子又大,真跟着他爬上来了。

梁思喆面上没表现出来,但内心其实有些糟心——他爬上来的第一晚,看着周围空阔平整的天台,坐到天台另一侧,背对着蓝宴所在的茵四街,吹着凉风,看着不远之外奔流的车辆,把一切喧嚣的噪声和呛人的油烟味都甩在背后,那会儿他的心情有多舒畅,现在就有多糟心。

独属于他的领地被侵占了,这让他心里涌上一股强烈的不适感。往后大概没地儿去独自舔舐伤口了。

偏偏曹烨还没认清自己并不受欢迎的事实,偏过脸好奇地看着梁思喆问:“你刚刚在练吉他?”

梁思喆看着远处街道上的车流,不露情绪地说:“嗯。”

“那……继续啊,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梁思喆想说“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但话到嘴边攻击性还是减了大半:“没事。”

曹烨伸长手臂,把他晾到一边的木吉他拿过来,随手轻拨了几下琴弦,低声地嘀咕:“可是新手不应该从什么《小星星》练起吗,为什么会弹《魔鬼的颤音》啊……”

梁思喆一怔。他刚刚弹得那么烂,连一小节都没弹完,曹烨居然听出了他弹的是《魔鬼的颤音》?

曹烨没太在意一旁梁思喆的情绪波动,蹲在那里摆弄着那把木吉他,低着头一个一个音符找过去,嘴上跟着轻声哼唱——论起弹吉他,他不比梁思喆强多少,只大概知道音符的弹法,毫无技巧可言。

但少年嗓音清澈,就这么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往外蹦,在安静的天台上听起来也有一种安抚人心的神奇魔力: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

up above the world so high, like a damond in the sky”

曹烨就只会这四句,用生涩的指法地弹完了,挺不好意思地冲着梁思喆笑了笑:“我弹得更菜,还不如你呢。”

梁思喆心下烦躁的情绪褪了大半。

是啊,这里不是岩城,曹烨也不是他在音乐附中的同学。这里是无人认识他的北京,曹烨是鼎鼎大名的曹修远的儿子。他意识到自己可以随心所欲地变成一个吉他新手,一个小提琴生手,弹得再烂都能理直气壮,无需担心任何人来揭自己的伤疤。

这种感觉真是太好了。

一时间,天台上多了曹烨这个不速之客,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但想通之后,他心里又冒出了一点疑问,曹烨怎么会听出他刚刚弹的是《魔鬼的颤音》?难道他也是学小提琴的?

这曲子拉起来难度挺高,在大众中的流传度又不算广,能听一句就笃定地说出曲名,应该是对旋律很熟悉吧?

只是曹烨挺知趣地在蹲在一旁安静地摆弄吉他,没再提这茬,梁思喆也就没问。

两人无言地吹了一会儿风,曹烨主动开口跟梁思喆聊起来:“楼下可太吵了,每晚都这么吵么?”

“是啊,要做生意么。”梁思喆淡淡地说。

“那还能睡觉么?”

梁思喆偏头看他一眼:“你刚刚不是就在睡?”

“哦……我没睡,”曹烨挠了挠头发,“我趴着思考人生呢。”

没睡着也能把自己半边身子搞麻了?……少年真是骨骼清奇。

“思考什么?”

“我是谁,我来自哪里……还有我要到哪儿去。”曹烨假装深沉。

梁思喆配合地笑了一下,没接茬。

曹烨半蹲在他旁边,手臂搭在大腿上。他觉得蹲着更有安全感一点,像梁思喆那样坐在天台边上,感觉随时都会掉下去。

梁思喆一笑,又让他想起林彦那个小男朋友了——真的,没法比,压根不是一个段位的,全方位秒杀。

“你坐那儿安全么?”曹烨觉得有必要提醒一句,“要不靠后点?这高度还挺危险的。”

“没事,”梁思喆不把这提醒当回事,“坐习惯了,掉不下去。”

过一会儿,曹烨又提起刚刚那一茬:“我觉得你学吉他,还是得从《小星星》练起。我跟你说,这歌儿性价比特高,你练会四句,整首歌就都会了。”

梁思喆笑笑说:“那倒是。”

“要不要我教你?回头咱俩街头卖艺去,应该能挣个饭钱出来。”

梁思哲喆不走心地跟他聊着:“饭钱哪儿那么好挣的啊……”

“那你觉得我刚刚弹唱那几句,能不能挣一顿饭钱出来?”

“想得美……”梁思喆轻笑,一回头,曹烨正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呢:“思喆哥,你请我吃顿饭呗?我快要饿死了,身上一分钱也没有……”

第18章 P-第二章-11

灰秃秃的水泥楼墙上,两个少年扒着塑料管道小心翼翼地爬下来。

“钢板呢?”正在下四楼的曹烨一只脚试探着去找那块钢板,“怎么踩不着了?”

梁思喆先下,已经爬到了三楼他们的房间,窗沿挺宽,他弓着身蹲稳了,手扶着窗棱,腾出空抬头看曹烨:“左边一点。”

“哪呢?”曹烨左腿朝旁边又伸了一点,不太敢往下看,“踩不着啊?”

“等等。”梁思喆抓着窗沿,背过身去,伸长腿踩到三楼靠下的一块钢板,手刚扶上排水管道,曹烨一条腿挥了过来。

“哎我操!”曹烨觉得自己踢到了硬物,顿时一慌,“我刚是不是踢到你头了?”

下面没回答,曹烨觉得自己的脚踝被一只手握住了,那手指有些凉,牵引着他的左脚碰了碰旁边的钢板,梁思喆的声音从下面传上来:“这儿,往下踩。”

曹烨心里顿时有底了,脚跟落下来踩住了:“那我继续下了啊。”

梁思喆退回窗沿,窗没关,他直接跳回屋里,两脚落地后,扒着窗框探身朝上看:“下吧,我进屋了。”

两分钟后曹烨也跟着跳进屋里,一进来就顺着墙蹲下了,心有余悸地感叹:“我天,我腿都软了,出了一身汗……”

梁思喆把窗户关上,吉他卸下来放到一边,随口问:“那你上去的时候怎么不害怕?”

“上去的时候不用朝下看啊!下来的时候老是得低头,每次一低头就觉得要掉下去……”曹烨贴墙根坐着,一只手揪着领口来回扇着风,抬头看梁思喆,“哎对了,我刚刚是不是踢到你的头了?”

“没,我正好低头,你踢到吉他了。”

“哦……那就好,吓我一跳。”后半句没说——这要是踢脸上可了不得。

一前一后下楼,梁思喆走在前面带路,曹烨有些好奇地跟在后面东张西望。

下楼的时候有留着大波浪卷发化着浓妆的女人跟梁思喆打招呼:“帅哥今天领朋友过来啊?”

梁思喆朝那人笑了笑:“嗯。”

到了一楼,曹烨凑上来走到梁思喆旁边,压低了声音:“这里到底是做什么的?只是唱歌?”

“就你想的那样。”梁思喆没多说,“想吃什么?”

“没什么想法,”曹烨想到那天刚来时看到的那一排门头,一水儿厚重的油垢——真能吃么?想想就没胃口,“你晚上吃了什么?我跟你一样吧。”

“面,不知道还开着没,”梁思喆迈出门坎,朝面馆的方向看去,抬了抬下巴,“那家,吃么?”

“行。”曹烨说。

凌晨零点,小巷里大部分店面都已经收了摊,还有零星几家店在熬夜等生意。老杜面馆的老板四十几岁,腆着啤酒肚坐在巷道边上,屁股下面铺着旧报纸,腿上放着一台收音机,正哼哼呀呀地跟着唱戏,手上慢悠悠地摇着附近男科医院发的塑料扇子。

见两个少年走过来,老板热情地朝他们咧嘴一笑,手朝身后一指:“这么晚来吃饭啊?随便坐。”然后起身拿了菜单递给他们,“看看点什么?”

曹烨扫了一眼菜单,抬头看梁思喆:“你晚上点了什么?”

“牛肉面。”

“那就这个吧。”曹烨跟老板说。

老板扯高了嗓子冲店里大声喊:“笙子,一碗牛肉面,赶紧的!”

牛肉面很快端上来,曹烨用筷子挑高了面,端量了两眼,然后才吃进嘴里。

“还挺好吃的。”他吃了一口,然后把碗里的葱花和香菜挑出来,一边挑一边问梁思喆,“你是北京人吗?”

“不是,”梁思喆说,“岩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