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听得一声惊呼,陆寄风回过神来,千绿捧着拖盘呆立在门口,衣袖已被削出一道裂缝了。

陆寄风忙道:「千绿姑娘,你有没有怎样?」

千绿微笑道:「我没怎样,还好汤没洒出来。」

她的手有点儿发抖,脸上却强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端着参汤进来,道:「公子,您喝点参汤,养养精神,一会儿再练剑。」

陆寄风道了声谢,将参汤一饮而尽。他并不需要这些世俗滋补之物,但是他知道千绿每天都细心地亲自为他挑燕窝、熬参汤,事事不假他人。就算知道陆寄风不怎么睡,她还是会每天为他铺好床被,为他准备衣物。为了报答千绿的一番心意,最好的方法当然是甘受如贻。

陆寄风问道:「方才真是抱歉,我没注意到你来了。」

千绿道:「不,是我不该在公子练剑时打扰。」

陆寄风道:「我不是在练剑,我是在想一套剑法。」

千绿望着他,这些事她并不懂,但是却感觉得出陆寄风说的是很重要的事。

陆寄风没再说下去,道:「好了,你去忙你的吧,不用管我了。」

陆寄风双手负在身后,低着头继续揣摩柳衡的剑法,没一会儿,又抬起头来,果然见千绿依然在原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陆寄风问道:「怎么啦?」

千绿支吾了一会儿,才道:「方才…我听公子和老爷说,您要离开?」

陆寄风道:「嗯。」

千绿问:「您何时要走?很快吗?」

陆寄风道:「也不一定,越快越好。」

千绿极为难过,低声道:「我以为…公子您会在此陪伴小姐…」

陆寄风没说什么,千绿又问道:「公子这一去要多久?」

陆寄风道:「不一定,短则一年半载,长则难说了。」

「您就这样离开,这一路上谁给您铺床叠被、服侍您盥沐用饭?」

陆寄风笑道:「我野生野长的惯了,你别把我想得那么娇贵。」

千绿脱口道:「让我去服侍您,好不好?陆公子?」

陆寄风忙道:「别这样,千绿姑娘,我要去的路上,危险得很,你是走不来的。」

千绿道:「我走得来,我以前也逃难过,走过很多地方,我吃得了苦的。」

陆寄风依然坚持道:「千绿姑娘,在云府里是锦衣玉食,跟我在江湖中却只能餐风露宿,你何必弃乐取苦?」

千绿急道:「婢子…婢子真的很想追随公子,在您身边伺候您,就心满意足了。」

陆寄风见她眼中急得泪花打转,脸颊羞红,更是大感意外。

陆寄风道:「千绿姑娘,我很感激你的一片好意,你有服侍我的心意,已经足够了。这一路真的太危险,我不知有没有法子保护你,若是连累你为我送命,我会永远过意不去,你还是待在云家,将来我会回来的。」

千绿眼中满是恳求,还想再说,一名婢女快步走来,道:「公子,老爷请您到前堂去,大少爷回来了。」

陆寄风道:「我就去。」

便放下千绿,快步而出,云萃早就叫人带云若紫的死讯到建康,没想到云拭松会这么快就赶回来。这半个月,人才刚刚下葬,云拭松是来不及见到妹妹一面了。

陆寄风尚未到前庭,便听见云萃的怒斥:「你别胡说!没有这样的事。」

接着是一阵低沉的男子声音,说道:「是不是我说的那样,我自己心里清楚!」

几名府中的清客都忙着劝解,人多口杂。陆寄风一走进堂中,众人便都安静下来了。

只见云萃面前立着一名身材高大的青年,浓眉大眼,五官英挺,身上穿着灿然笔挺的卫尉军服,更衬托出仪表堂堂。

陆寄风一眼便认了出来,道:「云公子…」

云拭松转过脸,看了看他,冷冷地问道:「陆寄风?」

陆寄风听他语气有异,只以为是他还不太肯定自己是谁,倒也不以为意,正要走上前去,云拭松竟「铛」的一声拔出剑来,说道:

「你见死不救,害死了若紫,我要杀你为若紫报仇!」

第三章 弱子戏我侧

云拭松已一剑挥了过来,陆寄风身子一晃闪过,略有些吃惊,道:

「云公子,您这是…」

「不必废话,负心薄幸的禽兽,看剑!」

云拭松挺剑向陆寄风刺去,众人纷纷惊呼,云萃忙道:「不可!住手!」

云拭松的剑已像狂风暴雨般,尽往陆寄风身上劈刺挑划,陆寄风只闪避而不还手,两脚都定在原地,没有移开半步,云拭松接连着刺出二三十剑,陆寄风闪了二三十招,云拭松的剑不是从他耳边画过,就是在他肩旁虚劈,根本刺他不着。看在不明就里的人眼里,倒觉得云拭松好像故意声东击西似的。众人都发出了「咦?」「喔?」等等惊愕之声,不知杀气腾腾的云拭松怎会只是虚张声势。

云拭松却心里更急更怒,攻势也越见凌厉。但陆寄风故意站定,只要身子轻轻一动或是肩膀一晃、腰身微闪,就可以避去云拭松的剑法,还不必移开一步。对他来说,云拭松的剑快虽快,招式也很刚猛,但是驳杂不纯,又不够沉稳,要破他的剑是很容易的,故也不必特别去对付。

陆寄风一面闪避,一面观察,他的剑法凌乱,可能是因为云府收养了不少武林高手,他跟这些高手东学一招西学一式,兼各家之长,却不得各家深义,才会这么乱七八糟。但是他着实下过不少苦心练过,因此也算是个二流高手了。

云拭松一连几十招伤他不着,更加心浮气躁,嗤嗤嗤接连三剑,往陆寄风的脚部攻去,这三招奇快无比,整个封住了陆寄风的下盘,陆寄风赞了声:

「好剑法!」

右足一点,往后一踏,在云拭松一剑追刺而来时,陆寄风伸脚便踩住了他的剑刃。

云拭松一怔,用力拔剑,剑被陆寄风稳稳踩在地上,根本动弹不得。云拭松完全不敢相信,瞪大了眼,更用力拔剑,陆寄风脚一抬,正在拔剑的云拭松失去重心,整个人往后一仰,差点就要跌倒,踉跄了几步才算稳住。

「啊!」

他看着手中的剑,又看了看陆寄风,张口结舌。

陆寄风没出半招就让云拭松自己退却,众食客看在眼里,虽都了然于胸,但也不便在面上表现出什么,毕竟云拭松还是少爷,一家之主,不能太让他没面子。因此,见云拭松退后了,便有人忙上前挡了一下,道:

「少爷您住了手,别为难陆公子了。」

也有人借着扶他,顺便把他给抓紧不放,道:「您体谅体谅老爷心绪悲痛,别再激老爷,收剑吧。」

云萃见没出事,松了口气,道:「快收了剑,跟陆寄风道歉!你这莽撞的小子,气死我也!」

云拭松被好几个食客拉着,无法再与陆寄风决斗,气恼得声音微微颤着,道:「你…你武功这么高强,竟眼睁睁看着若紫…」

陆寄风心口一痛,但也没说什么,明知云拭松一定是误会什么了,他却不知该从何解释起,或者是他也不想解释。自云若紫死后,陆寄风除非必要,根本绝口不提「云若紫」三个字。

云萃命人去传消息给他时,早就料到这个莽撞的独生爱子会惹事,所以考虑了好几天之后,才让人送信去给他,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赶回来了。

当初陆寄风被支离骸带走,下落不明,云若紫整天不吃不喝,只是哭着要等陆寄风回来,云拭松便也陪她不吃不喝。云萃为了让云若紫死心,只好谎称找到了陆寄风的衣物,可能是被野兽吃了。

云若紫悲恸欲绝地过了好几年,这几年之中,云拭松已渐渐成长,对云若紫爱慕渐生,言听计从。虽然他有了官位之后,娶了不少姬妾,已有几个儿女,但是在他心目中,云若紫才是唯一完美的化身,他虚置正妻一位,就是等着有朝一日,云若紫肯嫁给他。就算云若紫终生不允,他也就永远不娶正室。

想不到突然之间,会接到虎牢传来的消息,而且还是云若紫的死讯,云拭松再三逼问送信来的家人,家人将当日的情景略述了一遍,一听到舞玄姬以云若紫的生命逼陆寄风,而陆寄风竟不相救,云拭松就认定了是陆寄风害死云若紫。他立刻上禀文帝,要求以驿马赶路。

为了妹丧而要动用到官府驿马,虽有些夸张,但是魏晋时代并不特别讲究这些礼法规范,他又得文帝刘义隆的宠爱,此举明明是特权,在京里也被说成了率性任真。刘义隆特地下旨,让他以驿马星夜赶回。只花了不到三天,他一路换马不换人,追奔驰速,以最快的速度只身赶来,已是风尘仆仆,唯一的念头就是:杀陆寄风,替云若紫报仇。

陆寄风的武功却高得令他惊愕,让他败得灰头土脸,他更加痛恨陆寄风了。

云拭松收了剑,怒道:「陆寄风,你对若紫见死不救,还有脸以她夫君的身分住在此地?真是不知羞耻!我绝不承认你与她有任何关系!」

云萃怒道:「你给我住口…」

话没说完,一道白色身影快若闪电奔入堂中,劈啪两声,云拭松脸上已被打了两耳光。

「不许你骂陆大哥!」迦逻怒气冲冲地望着云拭松,他连公主都敢打,一个云拭松自然更不放在眼里。

众人见云拭松被打,都吃了一惊,气氛尴尬。

云拭松被打得倒不痛,但是一看清楚竟是个美丽的少年,更是火大,道:「你又是什么东西?」

云萃道:「不许无礼!这位是你封伯伯的公子。」

云拭松怔了怔,上上下下打量迦逻好几眼,才道:「怎么…这么小?」

迦逻仍然横眉怒目地反问:「小什么?你说我什么小?」

云拭松道:「当然是年纪!这么小不龙咚的…」

迦逻冷笑道:「你以为我多大了?」

「最多不过十五岁,毛都还没长齐!」

迦逻道:「有眼无珠的东西,我已经六十二岁了!」

当然,他是连在母亲腹中没生出来的时间都算进去。

云拭松听了,反而大笑:「哈哈哈…好笑,你六十二岁?倒过来看再除去一半,还差不多!你不要以为封伯伯不会说话,戳不了你,就在这里胡乱吹牛,和陆寄风两个一起招摇撞骗!」

「你…」

迦逻气得又要动手,被陆寄风抓住了,道:「好了!你安分些,这是乱打人的地方吗?跟云公子请罪!」

云萃忙道:「不,是拭松不知好歹,该打。」

云拭松不服地看着云萃,但见到父亲已经被自己气得脸色铁青,只好强忍住不服,硬是把话吞进肚子里。

云萃冷着脸道:「你跟我来!」

云萃把云拭松带往后堂封秋华的丹房内,云拭松已闻到那股习惯的药香,径自长跪在榻边,恭敬地说道:「封伯伯,拭松向您请安…咦?」

他见到封秋华气色充盈,不禁发出疑声。

向来封秋华虽不能言语行动,但是云萃把他当作好好的人一般对待,云拭松远行或返家都一定得向他禀报问安,礼仪不得稍减。由于封秋华救过云若紫,当初武功又十分高强,云拭松对他的敬意倒是出自真心。不过,从前十年来见到的他,都是枯槁的样子,今天竟大不相同,让云拭松吃了一惊。

云萃道:「看见了没有?是陆寄风每日为他运行血气,封伯伯才渐渐复元,你方才说的那些混账话,真要气死我!」

云萃所指的「混账话」,自然是指云拭松说陆寄风以云若紫夫君的身分赖在此地,不知羞耻,招摇撞骗什么的。

云拭松呆了半晌,才道:「可是…他为什么不救若紫?为什么?!」

云萃长叹,道:「你这个浑人,当时怎救得了?罢了,我慢慢对你说,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云萃将当日发生之事,细细地对云拭松说明,云拭松听了也没说什么,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当晚,云府中摆下简单的小宴,为云拭松洗尘,平日养在府里的武林高手们及清客都知道云拭松虽然爱好热闹,但是他最钟爱的妹妹丧中,他自是心情低落,小宴里并无娱乐歌舞,只有这些食客相陪。

宴席才开始,当着众人之面,云萃举起酒杯,对陆寄风道:

「陆寄风,今天我误会了你,我向你道歉。」

陆寄风道:「没什么,误会解开了就好…」

云拭松道:「不,你费心医治封伯伯,我并不知道,言语间羞辱了你,士可杀不可辱,我自罚这三碗酒!」

陆寄风举杯道:「却之不恭。」

云拭松仰首面不改色地饮干了三大碗,便重重地放下,沉声道:「然而我还是恨你没有救紫妹!我与害死若紫妹妹的人誓不两立!」

说完,他便往外大步而出,有人忙道:「少爷,您去哪?」

云拭松道:「别跟过来!」

他头也不回地往外疾奔,将众人都抛在身后了。

事实上他听了父亲的一番解释,心中还有一万分的不服气,但他是有话不说清楚不行的人,对陆寄风道过了歉之后,他就只想去云若紫坟上哀悼,不愿再看不相干的人了。

云拭松奔至云若紫所葬的小山里,离云府并不远,此处方圆五里很久以前就已被云萃购下,建成一所静谧端庄的花园,想不到后来却成为云若紫的坟林。

云拭松打发走看守及随时祭拜的庄丁们,看着墓碑上刻的「爱妻云氏之墓、夫吴郡陆寄风…」等字,眼前一黑,差点站身不稳,颓然跪坐在墓前,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滴在衣服上。

不知落了多少泪,云拭松才抓了一把土,用力地抛去,叫道:「你就这样跟了他!你就这样跟了他!他弃你不顾,让你苦等十年,你却就这么跟了他!」

他一面吼叫,一面随手抓起土或拔起花草来乱摔,叫得声音哑了,才伏地痛哭,久久不能自已。

云拭松痛哭了一会,终于收泪而起,仍郁郁不欢,取出怀里的一把金刀,道:

「紫妹,为兄插刀为誓,将来一定替你报仇,把负心的陆寄风给杀了,拿他的人头来祭你!」

这把金刀削铁如泥,乃天山铸刀名家玉海玲珑门不传之宝,云拭松向来珍爱。他握紧了刀,将之重重插入地中。

金刀深没入柄,云拭松说过了狠话,心情略为平抚了些,正欲转身离去,突然「波」的一声,那把金刀竟跳了出来,飞过云拭松的肩头,落在地上。

云拭松吓了一跳,转头看看墓前,金刀所插的土缝还在,刀怎会弹了出来?

云拭松拾起刀,再度插入土中。才一转身,刀子又弹了出来,落在他脚前。

云拭松满头雾水,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握着刀对云若紫的墓道:

「紫妹,你…你这是不要我为你报仇的意思吗?」

他胸中一阵凄苦,又道:「你若有灵,现身让我一见,好吗?紫妹。」

周遭寂然无声,云拭松大惑不解地想了半天,这回有点迟疑地把剑再插入原地,盯着看了一会儿,正转身要走,金刀果然又弹了出来。

这下子云拭松也惊骇难言,眼前这绝对不合理的事,难道这是灵异事件?

云拭松颤声道:「紫妹,你…是死不瞑目吗?为兄只是…只是想替你报仇啊…」

盯着地上动也不动的金刀一眼,云拭松拾起了刀,默默想了一会儿,才将刀合在掌中,念道:「紫妹,你禀受天地钟灵而生,或许死后芳魂未灭,因此示警于兄,但是为兄愚昧,不懂你的意思,如果你是要我杀陆寄风,到地下与你相伴,你就让这把刀子落地时,刀尖插地;若是你不要我杀陆寄风,你就让金刀横躺;若是你要我与陆寄风化敌为友,暗中相助于他,那你就…就让金刀嵌入你的墓碑中!」

这个问法未免太过于强「鬼」所难了,金刀落地,怎么可能嵌入碑里?云拭松故意这么问,可见居心已定。

他将刀握在手中,定下心来,刀尖向下,用力地将刀往地上一掼!

照这样看来,绝对是金刀插地一途。

不料突然吹起一阵强风,风势强得连云拭松都往前踉跄移了一步。这急风一吹,竟硬生生地把刀吹向墓碑,「啪」的一声,金刀整个贴在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