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拭松惊呼了一声,张大了口,瞪着那墓碑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这…」

云拭松的嘴开得老大,好半天才慢慢阖上,抓了抓头,长叹了一声,认了命地二话不说,转身走了。

云拭松一走,隐藏在树上的迦逻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一点小小的法术,就可以把云拭松整得团团转,让他得意万分。

不过正常人一看见金刀弹出来的怪事,应该就已经会自动落荒而逃了,云拭松竟会一个人自言自语那么久,不禁让迦逻觉得:云拭松算是很能自得其乐的人吧?

这件以金刀问卜于鬼的事,不知为何流传了下来,演变成后世的掷筊之俗,又因为金刀难求且易伤人,经过历代的演变,遂以木片刻成金刀之状,做为问吉凶时的筊杯。如果发生了立筊或是黏在供桌上的情况,更是被视为鬼神有特别的某些启示。

此一说尚未经民俗专家证实过,故聊备于此,以待后世学者考证有据。

※※※

云拭松满头雾水地回到府中,家宴的主人不在,因此早已匆匆散了席,云拭松独自回房,仍感闷闷不乐。但是,他又无法解释金刀镶在墓碑上的原因,只能说是天意。

家仆前来禀报,道:「少爷,老爷请您到兵器房一趟。」

云拭松随家仆前往练功的兵器房,里面早已坐了不少府中的高手,都专注地在听陆寄风和云萃的谈话。

云拭松进入房内,云萃便招手叫他过来,道:「松儿,你来看看。」

桌上铺着一卷薄纸,上面绘了简单的图像,竟是一套剑法。

「这是…?」

陆寄风道:「这套剑法,我在匆促中想就,或许不是那么周密,但是也还能有点用处。」

「用处?」云拭松不解地看着他。

事实上,在云拭松离开宴厅后不久,陆寄风便对云萃提出了一定要离开的事,云萃如何挽留也没有用。

陆寄风并私下告诉云萃,自己这几天揣摩柳衡的剑法,已得其意,所以另创了一套剑法以破柳衡的剑招,希望在自己离开之后,云萃能让府中的高手学习这套剑法,以预防刘义真灭门。

陆寄风之所以不当众宣布此事,乃是顾虑到武林高手门各有师承,随便要别人来学自己的剑法,实为触犯武林大忌,所以他只对云萃说起。云萃听了,连声要他不必顾虑这么多,府中的群侠,多的是豁达之士。

因此,一下子就聚了这么多人在房中,听陆寄风解说这套剑法。在当日他追杀舞玄姬时,出手连毙十几人的快剑,令人羡慕不已,能得他几招传授,谁都不想放弃这个机会。再说,柳衡的剑法就能上邀王宠,若能打败他,对自己来说也是一项优势。

而陆寄风的剑法也不完全是自己想的,他只是越想越发现柳衡的剑法是学得不三不四的游丝剑法,只要自己将游丝剑法的其中几式略加修饰,就足以打败他了。

云拭松一面听陆寄风解说,一面看他示范,不由得目眩神迷,实在想不到他为何能学得如此精妙的功夫。

等陆寄风将这套剑法讲得每个人都大略能理解时,已是深夜了,众人各自回房就寝,只剩下云萃仍和陆寄风在室内谈话。

陆寄风道:「云老爷,我无法护着您回到南方,只能传这一套剑法让您防身,聊表心意,请您不要见怪。」

云萃道:「你千万别这么说。」

陆寄风道:「此地太过危险,不知会不会落入魏国的手中,您还是与拭松兄一同回建康吧!」

云萃道:「但是若紫之墓…」

陆寄风道:「躯体不过是具易朽之物,脓血骷髅,不值得为此耽误了活人,您不愿意回去,这云府中上上下下数百人,谁不想安居乐业?还是到南方吧!」

云萃叹道:「唉!想当年收复长安,是多么令人欣慰!想不到短短一年,长安又失陷在胡夏手里,这十年来没一日安宁过!退到洛阳,又退到建康,越退越到蛮夷之邦了。难道汉人的气数,真的就这么不济?将要让胡人践踏中原吗?」

陆寄风道:「难道今上也不足以挽救江山?」

云萃身在江南已久,接近朝廷,也略知些深宫之事,便道:「皇上并不糊涂,但是胆识勇略,还嫌不足。更何况魏国有位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胸罗万象,有经天纬地之才!有他在魏国,我看大宋想恢复天下,更艰难了。」

陆寄风奇道:「真有如此人物?」

云萃道:「绝无夸大,经他所推算过的局面,无不应验,有了他,魏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夏、秦、燕、柔然,都将他列为首敌。有人说如此聪明绝顶的人物,应该是寿命不长,他若是早逝,魏国也就完了。」

陆寄风失笑,道:「他是谁?竟被如此神话?」

云萃道:「他是个汉人,乃清河大姓,姓崔,名浩,字伯渊。」

陆寄风想起弱水道长的话,讶然道:「是他?」

「你也晓得此人?」

「不,只是听说过。」

云萃道:「我听说那位崔伯渊,不但胸有万兵,而且还貌若美女,不染尘俗,是个神仙似的人物。也不知是否真实?」

陆寄风听了,更加好奇,暗暗想着:「若是见到了这位崔浩先生,便可知传说是真是假了。」

次晨,陆寄风便吩咐千绿去叫迦逻,准备动身,千绿知道陆寄风坚决不肯带她同行,十分伤心,但仍强打起精神侍候他梳洗,没多说什么。

陆寄风见她神情悲伤,也有些过意不去,道:「千绿,我走后,云老爷应该会举家迁回南方,你跟着去,我事情办完了就回来。」

千绿低声应道:「是。」

陆寄风也不便再说什么了,便静静地等着她去请迦逻过来。等了半天,都不见迦逻的影子,他只好先将封秋华移入车中。车厢安稳轻软,配以两匹骏马,原本云萃还多派了两批马驮了无数财物,赠予陆寄风作为路资,被陆寄风推辞了大半。

等一切装束停当,迦逻也才走了过来。

陆寄风道:「你怎么这么慢哪?」

迦逻也不言语,自己上车坐了,默默地等着陆寄风。陆寄风早已习惯迦逻阴阳怪气的样子,遂不以为意。

动身之前,云萃等人又是执手相送,殷殷叮嘱了许久,送出了一大段路,陆寄风才得以挥手相别。

马车缓缓驶向城外,迦逻总算开口了,问道:「陆大哥,你要不要先到北门的墓上,对云小姐告别?」

陆寄风淡淡地问道:「有必要吗?」

迦逻叹了口气,道:「您这样是冷酷呢,还是豁达?云小姐已化作了一具脓血骷髅,固然没错,但毕竟…夫妻一场,就算是她亡灵无知吧!做个念想也好的。」

陆寄风诧异地看了看迦逻,有些奇怪他会说这样的话,但略一沉吟,还是将马车驶向北门。

陆寄风将马车慢慢地直驶向云府在郊外的园子,还在林外,便停了下来,道:「你在这里等等。」

陆寄风一个人进了墓园,望见那方孤坟的一瞬间,本以为不会触动的心,却像是被一根针刺了进去一样,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他说不出任何话来,远远地看着墓地,甚至不愿意走近。他怕这几天的动心忍性,会在见到孤坟的那一刻前功尽弃。失去了云若紫之后,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练功会变得那么困难,反倒是什么也不想的时候,才觉得平静了一些。

难道那一刻起,自己就随着云若紫而死了吗?

他确实会有这样的念头,死也许轻松一点,这些日子以来,他只是在过着心如死灰的日子,木然地依照前辈们的叮咛而活下去而已。

如今他的心愿,也只是和舞玄姬决战后,同归于尽。舞玄姬将要面对的,是一个心已死去的敌人。

他就这样远远地站着,望着那远处的坟茔,不知过了多久,才能挪开步伐,转身离去。

这次回到马车上,迦逻便没有再说什么,望着陆寄风御车,驶出北门。

一路之上,迦逻都不发一语,陆寄风只顾驾车,也没说什么,两人无话地驶出了几里,眼看就要出虎牢城门了,陆寄风才回过头看着车后,脸上有些疑惑。

迦逻道:「陆…陆大哥,你在看些什么?」

「没什么。」陆寄风耸了一下肩,继续驾着马车往城外而去。

迦逻也回头看了老半天,看不出什么值得看的,暗觉得奇怪。

等马车一出城门,来到郊野,官道旁植着白杨,苍翠幽静,只闻马蹄。

陆寄风突然眼前一亮,在官道的树边,立着一道人影,正是迦逻。

迦逻高兴地招手道:「你总算来了!怎么让我等这么久?」

陆寄风转过头,看着车厢内的迦逻,车厢内的「迦逻」对他微微一笑,陆寄风突然明白了,张大了口,作不得声。

车内的「迦逻」掀帘而出,站在官道边的迦逻一见,诧异地指着他,道:「你…你是谁?」

「迦逻」将头发解了下来,转身抹去脸上的脂粉,那张面孔,除了千绿还会有谁。

她不必解释,陆寄风也猜得出她一定是对迦逻谎称要迦逻在此等自己,然后便扮成了迦逻的样子,跟了过来。陆寄风万万没想到她会出这一招,只得苦笑。

迦逻怒道:「果然是你!你竟然冒充我,陆大哥,把她赶走!」

陆寄风轻叹了一口气,道:「千绿,你何必…唉!」

千绿下了车,哀愁地说道:「陆公子,婢子是跟定了您,不得已出此下策,请公子见谅。」

迦逻怒道:「谁要你跟,你快走!」

他伸手便要去拉千绿,被陆寄风止住了,道:「你别动手动脚,千绿姑娘,我已说过千百遍…」

千绿道:「婢子知道前路艰难,可是我已背离了云家,若公子不许我追随,婢子也会在后面跟着,绝不回头。」

迦逻一跃上车,确认封秋华也在车上,才转头对陆寄风说道:「她爱跟就让她用走的!我就不信她会走多久,最后还是要乖乖回去,陆大哥,咱们走!」

陆寄风依然婉言劝道:「你回去吧,云老爷不会怪罪你的。」

「公子您不让婢子随行,婢子绝不起来。」千绿说着,便跪了下去。

陆寄风道:「这…」

眼见千绿长跪不起,陆寄风想了想,其实她是不会有危险的,因为他知道在不远之处,其实有人会保护着她。

陆寄风只好狠下心来,说道:「千绿姑娘,我们就此别过,你善自珍重。」

千绿脸色苍白,望着陆寄风真的扬起鞭子,轻轻一抽,马匹便往前而行,卷起一阵黄尘。

迦逻第一次见陆寄风对千绿这么绝情,高兴万分,道:「我不知你今天便要走,还以为你约我到这儿,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呢!」

陆寄风道:「我有什么话,用得着约你出来说?」

迦逻道:「随便什么话,总之,不要在云家就好。」

陆寄风道:「云老爷这十年来,照顾封伯伯,你半点恩都不懂得感谢?」

迦逻怔了一下,道:「感谢?为何我要感谢他?」

「人有恩于你,自然该感谢他。」

「那要怎么感谢?」

陆寄风正要解释,又忍不住回头往车后看。

迦逻拉着他,道:「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

「你在担心那婢女,对不对?」

陆寄风道:「担心也是人之常情,她一个弱女子…」

迦逻不悦地说道:「我不许你担心她!」

陆寄风道:「你真是越来越蛮横,我得好好教你些为人处世的道理!」

坐在他身边的迦逻撑着脸,喃喃道:「为人处世还要学吗?我对喜欢的人好,不喜欢的我就不理,这不就够了吗?」

问题是你喜欢的人太少了!这样下去,早晚要把所有的人都得罪光的。陆寄风把这些话放在心里,只是有些无奈地想着。

此时,突然隐约听见一声尖叫,似乎是千绿发出来的,虽然陆寄风已驶出一段距离,但是他内力深湛,就算隔得十分远,还是听得到惊叫声。

陆寄风拉住了马,道:「千绿姑娘出事了!」

迦逻也听见了,道:「她是装的,你别理她!」

「不行,我得回头看看。」

迦逻拉着他道:「不要去。」

陆寄风把缰绳递给迦逻,道:「你在这儿等我,别走开。」

说完,身子一拔,便飞空不见了,迦逻气得跳脚,叫道:「陆大哥!」

陆寄风几下凌虚御空,足点叶尖,便见到前方路面上两道人影斗得正激,几下刀剑相格之声,镪铛不绝。

千绿退在一旁,躲在树后,脸色发白地看着。那相斗的两人之一,正是云拭松,另一人则是一名青衣汉子,一张方脸,约莫三十来岁年纪,看起来十分平凡。

云拭松长剑挺出,直取中宫,向那人胸口疾刺。那人侧身避开了,云拭松的手腕一振,再度横剑劈去,那人却面露喜色,道:

「你会武功,好,很好!」

云拭松喝道:「光天化日,强抢民女,没有王法了吗?」

云拭松口中斥责,手上剑势不断,那人身若游龙,一连闪了数招,道:「公子,您误会了,我并未强抢民女…」

「当街拉扯,还说没有?!」

「公子,误会一场,我是请这位姑娘与我同走…」

「呸!那还不是强抢?」

「不,不,绝非如此,请和抢是两回事,在下要这位姑娘心甘情愿地跟我走,是姑娘不知为何叫了起来…」

云拭松越听越气,道:「没廉耻的东西!」

云拭松又是接连几剑,横劈直刺,剑法紧搠快速,那人竟然越闪躲越欢喜,全不作还击,道:

「请姑娘去过好日子,如何是没廉耻?公子您也可以与在下同去,保证您不会后悔…」

云拭松骂道:「胡说八道些什么?!」

那人被云拭松越来越凌厉的剑逼得没法子,才举刀一格,将云拭松震退一步,道:「公子,且慢动手,听我说来。」

千绿颤声叫道:「少爷!」便奔来躲在云拭松身后。

云拭松档在千绿面前,道:「你说!若不能交代清楚,本公子要你的命!」

那人一脸堆笑,道:「是这样的,二位,如此乱世,人人生命朝不保夕,今朝红颜,明日便可能化作尸骨,真可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有话直说!」云拭松喝道。

那人笑道:「在下先自报名号,在下乃是一二五三员,王振明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