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公主拉住武威公主,道:「安静。」

武威公主道:「怎么了?」

西海公主越想越不对,道:「咱们还是慢慢退出此村…」

「为什么?」武威公主才要追问,猛然间也想到了,道:「这里不会就是…?」

西海公主点了点头,道:「快退出去,我方才见到萧郎,或许也不是真的。」

武威公主急道:「那么陆寄风他…」

西海公主不让武威公主再问下去,以免拖久了又生变故,拉着她便要往回程退去,武威公主不肯走,哀求道:「姑姑,别抛下陆寄风,他一定是被困住了,我们不能弃他不顾呀!」

西海公主道:「陆寄风的武功绝世,若连他都逃不出去,凭你我更不可能帮得了他,还是快退走自保吧!」

武威公主叫道:「那我宁愿和他死在一起!」

西海公主一怔,气得反手打了她一耳光,喝道:「别傻了!不知好歹的丫头!」

武威公主按着疼烫的脸颊,怔怔看着西海公主,眼中两包泪花乱转,就欲挣脱西海公主。西海公主早料到她想怎样,反将她的手腕抓得更紧,左手疾点,封住武威公主的穴,一把抱起她往驻马之处奔去。

武威公主哭着道:「放我下来,姑姑,你别抛下陆寄风呀!」

西海公主对武威公主的啜泣充耳不闻,抱着她跃上了马,挥鞭往回寻路。她静下心来,慢慢地依方才之径而行,虽然她已惯于在沙漠中出入,对于微妙的地形及环境变化,都能一眼了然,但是此城处处都十分相似,她要记住每一处的不同,也非常费心劳神。

她身经百战,千军万马中,危险的处境也遇过不少,但像如今这样,没有一兵一卒,觑无人声,根本不知会遇上何事,反倒更令她胆战心惊,冷汗不时地自背部滑落,不敢有一丝一毫大意。

眼前的屋舍都与平凡的房子街市没有差别,石道井然,马蹄沓沓之声,更显幽寂。

走了半天,西海公主感觉好像又回到原点。武威公主也已在马上哭得昏昏沉沉,迷糊地似将睡去,至少也走半个时辰以上了。

西海公主暗想:「若是被困在此,永远走不出去,必定只有饿死一途!」

但进入黑灵城之人,如果都是饿死而出不去,此地为何却又没有任何的尸骨呢?西海公主满心疑惑,勒马沉思了一会儿,转头望向冷寂的屋舍,想道:

「若是进入屋中稍歇,不知如何?」

她这么一动念头,便感到每一间幽暗的屋子都好像散发出某种诡密的吸引力,正在召唤着她进去一般。

西海公主正欲下马,心中陡地警醒,想道:

「不可大意!进入黑灵城之人从未有生还者,绝不似表面上这样平静,我绝不可误入陷阱!」

西海公主慢慢地下了马,仰着脸张望周围紧临的屋宇,若是登上屋顶,不知能否有更清楚的视野?她提气一跃,几下轻点,已登上了其中一所屋顶。放眼望去,阡陌街道都十分眼熟。西海公主心中一喜,取出怀中一截作笔用的黑炭,将全城所能见及的道路绘在布卷之上,想道:「我便往东而行,总能将所有的道路一一认出的!」

她重新登马,依照路图寻着,直到感觉有些又分不清方向时,才再度登上高处,认出前方的路径。

就这样找了几回,料也应走了数里,却许久都只看得见相似的街道。武威公主本来已经睡着了,此时都已经醒了过来,迷糊地张望着周围,她的神情略微一变,眼中极为疑惑地张望着周围。

西海公主停下了马,取出已经绘不下的布卷,沉吟不语。

武威公主轻声道:「姑姑,咱们现在在哪儿?」

武威公主已睡醒,那么自己在此至少已经兜了两个时辰以上,沙漠中的村落都很小,绝不会有兜了两个时辰还走不出去的大城。

西海公主道:「这城的路很怪…」

她说话时,才发觉自己的声音竟微微颤抖着,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她已经打从心底害怕起来了。

武威公主一愣,道:「这城的路?」她张望了一会儿,西海公主察觉不对,问道:「怎么?你在看什么?」

武威公主忙道:「没有!我是想…怎么都走不出这些路?」

西海公主一咬牙,再度踢着马腹,让马缓缓寻路。但是她不管怎么走,都走不出这一模一样的街道,一模一样的屋舍。每过一刻,西海公主的心就更沉一些,因为她知道这一定是个迷宫,一个凡人走不出去的迷宫。

武威公主望见西海公主手中的道路图,问道:「姑姑,你拿着平城的京畿图做什么?」

西海公主浑身一震,道:「你说什么?」

武威公主道:「这不是平城吗?这是绕着宫城的街坊,巷子也是笔直的,先帝规划的坊里图我还见过呢…这儿是白楼,这而是宗庙…姑姑你还全都记得呀?」

西海公主收起图卷,道:「这是我方才在高处见到的街道图。」

武威公主一怔,道:「怎么…跟咱们京城这么相似?」

西海公主已离开平城许多年了,对于故乡街道或许有所遗忘,但她自小闭着眼睛也能在平城来去,不可能走了半天还走不出去。

西海公主沉着脸,不发一语,武威公主见她脸色甚是难看,也住了口,不敢再说。

西海公主继续耐心地找着与前不同的路。望着两旁宁静的屋舍,谁都会想进去休息,疲倦至极却过门不入,简直比在旷野中无处投宿更苦,更要忍受着不进去的煎熬。

再这样走下去,她迟早会累垮,终究会忍不住进入两旁看起来很舒服的房子中,那时,无异是宣告了自己的死亡。她更紧地握住马缰,不让武威公主察觉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此刻,她只能竭力地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下来,不能让慌张逼自己走上绝路。

陆寄风望着枕在他臂上的云若紫。

云若紫睁开眼睛,仰起头望着他,双颊酡红如霞,又把脸埋在他的怀中。

陆寄风轻抚着她细腻的背,手指轻勾着她冰鉴般的发丝,望着榻边几上的微弱烛光,笑而不语。

方才云若紫在他的怀中睡着了,而他只是低着头细看她的睡容,只那样专注地看着,便不觉时光流逝。

云若紫抬起手来抚着陆寄风的颈子,慢慢地抚摸到他的下颚、脸颊、嘴唇,陆寄风含吻住她的手指,云若紫的手便不动了,像停在他脸上的蝴蝶一样,任凭陆寄风轻轻吻着她的指尖。

她的指甲在他唇上轻划的触感,也能引起他全身一阵幸福的轻颤。

两人至少这样躺着抱在一起有一整天了吧?或许更久?或许只是一瞬间?时间过了多久?他不知道,也无心知道。

云若紫柔若无骨地起身,拢着衣裳坐了起来,对陆寄风一笑。

陆寄风撑起手肘坐了起来,道:「怎么起来了?」

云若紫微笑道:「躺久了,想起来走走。」

陆寄风笑道:「说得也是,我也想起来走走。」

云若紫抬起手欲重新拢起已散的长发,陆寄风道:「我来!」

云若紫放下手,斜倚着枕囊,让身后的陆寄风温柔地为她拢齐发丝。陆寄风望见几上的灯火,突然间心头一动,不知想到了什么。

陆寄风的手一停顿,云若紫便心意相通似地略为回转过脸,望着他,道:「怎么了?」

陆寄风笑着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方才为她拢齐发丝之时,陆寄风也说不上来怎么回事,好像想起了什么,但到底自己想起的是什么,他又完全想不起来,这种怪异的感觉一闪而逝,陆寄风便不欲再想下去。他的手触着云若紫修长优美的颈肩线条,忍不住又低头轻摩着她的脸侧,云若紫发出一阵腻笑,反手轻弹了一下陆寄风的脸颊。陆寄风也笑了,揽住她的腰身,一把将她抱了起来,道:

「你想去哪儿走走?」

云若紫微笑道:「哪儿都好,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

陆寄风道:「若这里就是黑灵城,会有些什么?」

云若紫只是笑道:「人间处处是险,黑灵城暗藏的危险,别处就没有吗?」

云若紫推开门,陆寄风牵着她的手,和她一起走了出去,幽寂无人的街道上,远方似乎隐隐地涌上一层迷雾。

陆寄风问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云若紫道:「我也没去过,咱们慢慢走去瞧瞧。」

陆寄风点头道:「也好。」

两人携着手漫无目的地散步,有时相视一笑,这条路就算走不完,也无所谓了。

这座城中既无人声,就连风声都不闻,天空始终将明未明,说是黎明时分也可以,说是晦暗的午间也可以,那种模糊暧昧的天色,让人也无从分辨时日,好像身处在完全静止的时空。

西海公主与武威公主累了就在马背上睡着,始终不敢轻易进入任何一间屋中。好在西海公主惯战沙场,仍能撑持。

就在马蹄声单调无比的重复中,西海公主昏昏沉沉,将欲睡去,眼前突然间一亮,看见空旷的道路尽头已无房舍。西海公主心中一喜,就要挥鞭策马奔去,猛地一脚踩空,差点便要摔落马背。

西海公主猛然间惊醒,自己仍好端端地坐在马上,她深吸了口气,已惊出一身冷汗,张望着依然一样的周遭。原来,方才短暂的失神之际,只是她作了短暂的梦,还以为就要脱困了,惊醒后才发现依然困在此处。

疲累至极的武威公主却已伏倒,不知是睡还是昏了过去。

西海公主用力咬破嘴唇,咸涩的血滑入口中,以咬破嘴唇的剧痛令自己精神稍振。她以往可以在马背上三日不眠而不觉疲累,如今已经开始撑持不下去,时间绝对超过三天了,或许更久,因为跨下马匹已经踉踉跄跄,应该是已经快到了极限。

西海公主心中更是惶惶,一把拉起武威公主的手臂,摇了摇她,道:「小雪!醒醒!」

武威公主昏昏沉沉地微睁开眼,又欲闭上,西海公主握住她的双肩用力晃,道:「别睡!清醒些!」

武威公主痛苦地说道:「姑姑…我乏了…」

西海公主道:「我知你乏了,但若是一倒下去,谁也不知会怎样。小雪,你撑着点。」

马匹突然发出一声微弱的哀嘶,踉跄两步,往旁歪倒,西海公主及时一拉武威公主的后领,纵身凌跃下马,才没被掀跌在地。

马匹口吐白沫,四肢软弱地抽搐着,看样子也不济了。西海公主抽出腰刀,一刀划破马颈,血柱狂喷,那马抽动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西海公主拉过武威公主,道:「多喝点马血,还能多活几日。」

武威公主吓得掩脸不看,也不肯以口就着马颈喝半点血,西海公主无奈,只好不去管她了,自己大饮了几口,感到精神略振,又割下一大块马肉,道:「吃点东西吧!」

武威公主掩着口,红着眼眶,摇了摇头。

西海公主道:「你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再饿下去撑不了多久的!」

武威公主颓然道:「我不怕,陆寄风和咱们都在这个黑灵城里,大不了就是和他一起死在这里而已…」

西海公主道:「不许再说这种话!」

武威公主续道:「我叫陆寄风带我到柔然,原本是为了想在一个没人见得到我的地方,安安静静地死去,别让阿哥知道我的事。我一个人…连尸骨都不要被人瞧见,便好了…可是,陆寄风他对我那么好,我才有了一点想活的心意,他如果有了不测,我又留在这世上做什么?」

西海公主对她的耐性也已快用完,冷然道:「陆寄风一点儿也不喜欢你,你何必对他这样痴心?」

武威公主低声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他不喜欢我,怎会带我到这么远的地方,又怎么会到处找我?」

西海公主道:「你是堂堂的公主,他不过是个有罪的左卫将军,他喜欢的只是你的地位权势。」

武威公主反而坚强地说道:「不,我知道他是真心的!」

西海公主嗤之以鼻,眼露嘲色,道:「是真心的?那么他怎么会把你丢在这个地方?」

武威公主道:「也许,他只是一时忘了…」

西海公主怒道:「别再说这些蠢话了!」

武威公主危颤颤地站起,西海公主问道:「你要去哪里?」

武威公主道:「我要去找陆寄风,他一定也被困住了,我要见了他,才能够放心。」

西海公主道:「放什么心?你弱成这样,他是一代高手,还要你去担心?」

武威公主不理她,只是慢慢地往回走去,但走出了几步,居然又停了,回过头看着西海公主,欲言又止。

西海公主以为她心生怯意,道:「哼!还不回来?」

武威公主却咬了咬唇,硬生生忍住要说的话,道:「姑姑,你…唉!最好还是别找了,在原地歇歇,也许反而有救。」

西海公主一愣,道:「你在说什么?」

武威公主摇了摇头,这回真是转身而行,不再回头。西海公主既无奈又火大,在她背后大声说道:「你不跟着我,万一出了事,我可不管你!」

武威公主还是不发一语地往前走,弱小的背影渐渐远去,西海公主怒极,叫道:「皇上怎会惯出你这个不知死活的傻丫头?我不管你了!」

望着武威公主渐渐消失的背影,西海公主固然怒火难消,但是却隐隐感到哪里不大为劲。

陆寄风到底消失在何方?此地到底有多大?怎么会走了半天,都见不到陆寄风?如果这真的就是传说中的黑灵城,所能见到的只是死者的亡魂,为什么自己方才会真的看见萧冰呢?

就算萧冰已经死了,走了这么久,却没有再度看见他在黑灵城的身影,这未免与传说不大一样。

西海公主心中疑惑越来越多,伫立沉吟着。两旁冷清的屋舍,无数黑暗的窗子像是无数的眼睛一般,注视着她。

武威公主心里并无任何惧意,只有对陆寄风安危的挂心。明知他武功高强,又反应机智,根本用不着她,就算两人在一起,自己也只是拖累他而已,但她就是难以放心。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独自坚定地走着,才走出几十尺之远,便见到前方迷雾微聚,刚刚并没有见到这样的景象。

那阵轻雾中像是一层薄纱,遮住了什么。武威公主停步不前,狐疑地看着前方,一道人影似幻似真地由雾中透了出来。

武威公主定神一看,惊喜得难以置信,叫道:「陆寄风!」

陆寄风一怔,武威公主便要奔向他,不料陆寄风眼露杀机,竟不发一语,聚指为剑,凌锐的真气射向武威公主!

武威公主全然未反应过来,「啪」的一声,一道黑影倏然将陆寄风那道剑气格去。

武威公主臂上一紧,被西海公主往后一拉,道:「快走!」

陆寄风脸色森然,身形只一微晃,西海公主但觉气闷,竟是陆寄风的掌气当胸袭来!

西海公主大惊,陆寄风掌风方至,身子已欺至两人面前,一掌便拍向武威公主,西海公主袖中挥出大把的毒烟,陆寄风微微一飘,闪过毒烟,这一掌的余势却「砰」的一声,结结实实将二女击退数丈之外。

西海公主胸间一窒,喷了口鲜血,陆寄风再以指剑刺到,武威公主急忙抱着西海公主转身急闪,护住了姑姑,陆寄风的剑气划过她的鬓边,发带断裂,她一头乌丝散了下来,惊得脑中一片空白。

陆寄风一剑刺空,第二剑紧接而至,西海公主抱住武威公主在地上滚了几滚,闪过陆寄风连绵的剑势,再扣袖中毒筒机关,「嗤」的一响,毒液喷向陆寄风的双眼。

陆寄风眼如灼烧,闷哼了一声,踉跄退了几步。趁着这片时的顿挫,西海公主已急护着武威公主回头奔逃。

眼睛痛得睁不开的陆寄风,连忙护着前心,以轻功往后跃退。

陆寄风屏着气,专注地感觉周遭的动静。似乎已经没有任何人的踪迹了,陆寄风小心翼翼地慢慢后退,将自身的行气控制得微乎其微,以免被对方察觉。

退出了数十丈,才听见云若紫怯怯地唤了一声:「寄风哥哥?」

陆寄风循声辨位,轻易地握住了云若紫的手,云若紫一见到他,便惊道:「你的眼睛…?」

陆寄风道:「不要紧的,这没什么。」

云若紫拉紧了他,纤手冰冷,问道:「怎样?你杀了他了吗?」

陆寄风道:「没有,昙无谶以毒液伤我之后逃了,但他也中了我一掌。」

陆寄风眼睛的疼痛略减,已隐约可以看见云若紫忧虑的脸庞,陆寄风微笑道:「我的眼睛一会儿就好了,你不必担心。」

云若紫「嗯」地应了一声,扶着他道:「咱们先回去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