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虎娃却颇觉意外,以中年人的修为之高,本以为跟随在他身边的童子至少也是一名修士,但看候冈的样子显然并不是。候冈将东西放好,又用一个带把的竹提准备从坛子里打酒,中年人摆手道:“不必你来,东西放下,且退一旁吧。”

这就是酒哇!虎娃听山神介绍过这种传说中的东西,但还从来没尝过呢。据说此物是百果之精亦是百谷之精,饮之有熏熏之感、能令人飘飘若仙。可惜它要用谷物或果实酿制,并非平常人所能享用,在大多数场合只是祭神之物。

虎娃沿途所遇的人家,不可能有这种好东西,而且在巴原各国,平民也是不得私自饮酒的。这东西据说喝了能让人上瘾,为了防止有人将存粮用来酿酒而导致饥馑,所以有此规定。

而国中尊贵之人,在通常情况下也不饮酒,至少不公开饮酒,除非是在庆典与结盟等特殊的场合。酒是祭神之物,在每次祭祀之后,人们便将剩下的酒分而饮之。有时候国君也会将祭典所用的酒赐给诸大人饮用,名义上算是代神所赐。

鸿元城主府中应该有酒,那位城主平时也可能自己偷偷喝上几口。但虎娃住在城主府中的时候,自称正在辟谷修炼,连肉都没吃,只喝了茶而已,当然更没有尝到酒了。而且酒这种东西,虎娃自己不开口要,鸿元城主也不好主动端上来。

但今天这位中年人肉吃得满意,开口便让童子上酒。虎娃还在纳闷,既然要喝酒是不是先搞个祭神仪式啊,但看中年人的样子就是要直接开喝了。

装酒的坛子是一件下品宝器,表面还绘有相室国的图腾标记,这坛酒显然是国君所赐或者说所赠。候冈侍立一旁,眼睛忍不住在瞟那香喷喷的烤肉,虽然面无异色,但虎娃也能察觉到这童子在暗流口水,便招呼道:“这位小兄弟,坐下一起吃肉吧。”

候冈以询问的眼神看着中年人,中年人又甩袖道:“小先生让你坐下,你就坐下一起吃,今天是他请客。”

候冈便坐到火堆另一边烤肉,而那坛酒和几个杯子就放在中年人与虎娃之间,中年人却没动。虎娃正在琢磨——自己是不是应该先给长辈倒上酒?中年人却又朝远方喊道:“宫嫄,你还站着干什么?快过来给小先生侍酒!”

虎娃又吓了一跳,烤駮马肉喝酒本已是意外之事,又怎能让那个姑娘来伺候?他赶紧摆手道:“休得如此,不必了,真不必了!”

中年人却正色道:“你说不必就不必吗?这是她应为之事!…宫嫄,你还不过来?”

那红衣少女低着头走了过来,也不敢看虎娃的眼睛,用竹提在坛子里打了一杯酒,放在虎娃身前低声道:“请小先生饮酒。”她说话的声音太小了,好似唯恐被别人听见。这位君女喝杯水都得让别人伺候,何曾受过这种委屈?但在那中年人面前,不愿也得受!

不料那中年人却皱眉喝道:“你也清楚自己今天犯了什么事,当向小先生敬酒赔罪!既是赔罪悔过,能是这个态度吗,身为君女,你懂不懂礼数?”

看宫嫄的样子竟不敢反驳,又将那支盛酒的细竹筒以双手端起,跪坐于地长身而起,酒杯高举过眉,低头递于虎娃身前道:“小先生,宫嫄今日不守礼法、举止放肆,险些酿成大祸。特向小先生赔罪,也多谢小先生劝阻我之罪行!”

虎娃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白天时举止那么嚣张的君女,此刻在那中年人面前却乖巧恭顺得像只小鸡仔,明明心不甘、情不愿,却不得不听那中年人的吩咐。他也只得接过酒杯道:“你要认罪悔过,不该只是向我道歉,也应赔偿此地村民的损失。”

宫嫄低眉顺眼道:“小先生教诲的是,宫嫄一定赔偿。”

中年人却冷冷地说了一句:“要赔就当场赔,莫要只说不做。”

宫嫄出门游猎,身上也不会带着陶币啊,但中年人吩咐了,她只得一咬牙从腰间解下了一串东西,扭头朝远方道:“公山虚将军,我已知你便出身于此地村寨。我这串金穗,就用来赔偿村民们的损失,不知够不够?”

那是挂在腰带上的饰品,以丝绳穿连一串金色的小粒,看上去就像谷穗,但是穗子上的“谷粒”是以黄金制成。公山虚快步跑过来,双手接过饰物道:“够了,这足够了!”

宫嫄:“那就烦劳将军将此物交给村中的族长,这是宫嫄的致歉与赔偿。”

公山虚将军领命而去,中年人望着那片被践踏过的田地叹道:“你的饰物编织成谷穗之形,并以此为美,郊游时却忘其根本,竟纵容车驾践踏青苗。…幸亏时节还不算太晚,也能来得及补种。假如再过一段时间,村民们就只能看着田地哭了!”

宫嫄又为中年人斟了一杯酒,双手奉上道:“多谢先生教诲,请您用酒!”

中年人举杯与虎娃共饮。虎娃尝了一口,很香很甜,微带清凉的辣意,还有一股形容不出来的气息,仿佛能熏入元神。初尝此物觉得味道有些怪异,但是咂咂嘴细品,越品越觉得颇为可口。更难得它还带着一种“酒气”,入口挥发闻之更香。

杯酒下肚,虎娃以初境中的修炼根基凝神内感,察觉此物能促进血脉运行,若有灵效能迅速被吸收,使人觉得兴奋惬意。他已经分辨出其物性,喝着感觉是不错,但是多饮的话,此物可能会麻痹形骸、侵蚀神智。

至于其效力如何,可能与人的体力或体质有关,听说喝酒能把人喝醉,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至于醉后会有何事,则看各人的心智。以虎娃如今的修为,只要他运转内息神气,应该不会被这种“药”给放倒,而喝下去的感觉也确实不错。

更妙的是,喝了酒之后,再吃肉的味道,仿佛也变得更好了!

第015章、礼为理之纹(上)

虎娃与中年人喝酒吃肉,每次把竹筒里的酒喝空,宫嫄便又斟好另一杯呈上,他和中年人各用两个竹杯。虎娃越喝越觉得好喝,真的体会到了那种熏熏之感,坐在火堆边额头和鼻尖已微微见汗,脸蛋也变得红扑扑的。

这就是传说中的酒力或酒劲吗?让虎娃觉得有些兴奋,感觉也不错。从蛮荒中走来的淳朴孩子,今天也第一次学会喝酒了,并以珍奇无比的駮马肉下酒。

中年人笑呵呵地问道:“孩子,这酒怎么样?”

感觉兴奋,说话也就变得随意了,虎娃晃着杯子答道:“不错,很不错,我还是第一次喝酒呢!…只是这酒味好像还淡了些,它应该可以更醇和,也可以更加浓烈。”

中年人也晃着杯子笑道:“看你小小年纪,品味倒是不低。如今凡人所酿,这已经是最好、最醇的酒了,为国君在祭典时所用,平常时连诸城主都喝不到几杯。你若想喝更好的酒,要么等将来人们的酿酒技艺更高明,要么就以神通法力自己去提炼纯净。”

虎娃以前虽然没有喝过酒,但这些倒是听说过。修士以炼器或炼药的神通手段,将世间的酒炼化提纯,可以得到更浓烈的美酒,甚至可以得到纯净的酒中之精。此物可用来引火,燃烧后甚至不留下一点灰烬,这些已非世间凡人所能见、所能想象。

见只有自己一个人陪着中年人喝酒,虎娃也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想叫正在侍酒的宫嫄一起喝也不适合,于是便朝那童子候冈道:“你不陪先生来几杯吗?”

候冈赶紧摇头道:“我不喝。”

中年人笑道:“他不喝,就别劝他喝了。酒是好东西,也不是好东西,若养成放纵贪杯之习,那可就真的不好了。”然后又朝宫嫄道,“候冈不喝酒,却与我们一起吃肉;而你连肉都没得吃,可知是为什么?”

宫嫄可怜巴巴地答道:“因为我在侍酒。”

中年人似是有点醉了,用树枝晃着一块肉连连摇头道:“不对不对,这与你侍酒无关,也与你今日犯的错是两回事,而在于我们吃的东西,是你养的那头駮马之肉。照说别人可以吃,你却是最好别吃,是为不忍。其实换一种情况,我连看都不会让你来看的,此情此景,也是在处罚你的过失。”

宫嫄只得又垂头道:“多谢先生的责罚。”

中年人:“这样的珍奇异兽被宰了确实可惜,如果连肉都浪费了,那就更可惜了。它是自己找死,但若没有你的纵容,它也不会有这个下场。你的父君吩咐你,随行我左右要时刻恭谨,你表面上虽是如此,却没有真心做到,否则也不会有今天的事。”

宫嫄赶忙解释道:“我对先生的确是真心恭谨!”

中年人却摇头道:“是这样吗?我带着候冈进入山野,不要他人随行。你若是真心恭敬尊长,就应该将駮马车驾继续送我乘坐,候冈又不是不会驾车!可你当时在想,趁我不在终于可以松口气了,已经想着去畋猎游玩了,所以才会把駮马留下。否则就算我不用你的车马,你好歹也应该问一声,这才是礼数恭敬!”

宫嫄又低头道:“的确是宫嫄考虑不周,先生教训的是。”

这姑娘此刻可真乖啊,中年人怎么说她都不顶嘴,简直令人感觉没法再继续说她了。虎娃在一旁看着,感觉也是怪怪的,这中年人好像是故意在找宫嫄的茬,就看她愿不愿意听从?同时也是在众人面前帮宫嫄脱罪,让她回国都之后不必再受重罚。

虎娃猜的果然没错,此刻火堆已渐渐变得黯淡,需要继续添柴了。虎娃放下杯子道:“先生,我再去找些树枝来。”

中年人却摆手道:“正喝酒呢,你好好坐着便是!…宫嫄,去把你的车劈了,木料拿来当柴烧。”

宫嫄那辆华贵的马车,在下午的战斗中被撞翻了,趴在田地里还没被拉走。中年人的这个要求显得有些过分了,宫嫄惊讶道:“先生,您不是说过要爱惜事物、敬他人劳作之功,不可随意损毁浪费。好端端的一辆马车,为何要劈了当柴烧呢?”

中年人板着脸道:“若是换做寻常情况,我当然不该让你这么做。可我是乘此车驾而来,不想再乘此车驾而去。此车驾今日两番践踏青苗,就连拉车的駮马都有这般下场,还要将它留着给谁看啊?就以此车之木烤此兽之肉,警告他人莫要效仿你今日之行。

而你今日之行,当受刖刑之罚。虽已认罪悔过、致歉赔偿,可以不砍你的脚,但也不能不罚!你平日都是以车代步,那么今天就用这辆车代替你的脚,以后你就自己走路吧。你若没力气一个人把马车给劈了,可以叫卫士们来帮忙,但自己也得动手。”

宫嫄无奈只得从命,起身叫来卫士将那辆马车劈碎成一堆木料,她自己也用一把腰刀比划了几下,算是亲自动手了。然后卫士们将木料放在火堆旁,又往里火堆里加了几根柴,这才退去,而宫嫄留下来继续侍酒。

中年人好像越喝越兴奋,与虎娃越说话越多,谈的就是虎娃所精通的国中各种礼法,说着说着,他突然扭头问道:“宫嫄,你可知‘礼’从何来?”

宫嫄恭恭敬敬地答道:“是历代先君与国中贤人所制定,国君之权受神所赐,率万民守礼法以敬上天。”

中年人又追问道:“历代先君定立礼法,所据又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就不太好答了,宫嫄很乖巧地说道:“正想聆听先生教诲。”

中年人一边喝酒一边答道:“你只知国中有礼法,却不知定礼法以何据,更不清楚为何要有礼法?先人古时亦是蛮荒野民出身,开灵智、立教化、建城廓,置礼法而定国中之序,方有如今之人间气象。

今之礼法与古之礼法亦有不同,有历代增删修补,为治世之用,亦教人自处与相处。你虽知礼法,却自认为若能逃脱罪责便可不守,便是忘了礼法之根本。礼法并非只为你而立,也非只为你而破,如果定而不行,则国如虚设、君如虚悬。”

看中年人说话,喝了酒开口有点滔滔不绝的意思,虎娃红着脸插话道:“先生,您说了半天,还没有说什么是礼法之据呢!”

中年人又看着虎娃道:“礼法之据,便是万事万物之理,依众人所愿而定、以治世之效而定。世事流变,历代礼法亦不同,但所据皆以此。先有世上之理,后有国中礼法。若礼法不符于理,则当变,否则君与民皆危;若礼法害民,则当废,否则民变君废。”

虎娃晃了晃脑袋道:“先生,我听着有点发晕。”

不仅是虎娃发晕,旁边的人都晕了。在这个年代,巴原上尚无成体系的文字,假如只用语言去描述,很多事物细微的差别若想阐发清楚,对人们来说则是极其深奥复杂的思辨过程,必须要有极佳的悟性,并精思不辍。

中年人方才所说的“礼”与“理”,在巴原各国所使用的语言中是同音,绝大部分世人就把它当成一种意思。在有些场合的语言运用上,语境可能会出现微妙的差别,但也很难解释清楚。中年人听虎娃这么说,继续开口时声音中便带上了神念,有着超越语言的复杂含义。

他所说的“理”是指万事万物的因由、本质、事物发生的规律、过程以及结果,这是个抽象的概念。假如运用到世人世事中,那便是对真相的判断、诸事的因由。掌管国中诉讼刑罚的主官叫做理正,因为他便是负责这样讲理之人,也是执行国中礼法者。

而他所说的“礼”,在当时的世人看来,可不仅仅是礼貌和礼数的概念,这只是人们交往的态度问题,而是社会生活中所遵循的一整套规则与制度,包括各种典章仪式,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敬神的祭礼,它是国中礼法的基础、也代表着礼法的威严。

中年人说得兴奋了,放下穿着烤肉的树枝,伸左手不知从何处凌空摄来一块石头,右手一挥,石头便从中间如刀削般整齐地剖开,又向虎娃与宫嫄解释道:“礼从理中来,礼为理之文。”

神念中打了一个比喻,把石头剖开可以看见质地与纹理,象征着万事万物的因由和本质,这就是“理”。那么人们从石头表面看见的各种纹路和裂痕,从而能够猜测与判断其内部的纹理,这便是世人所制定的“礼”。

所谓文,在当时指的当然不是文章或文字,而就是人们所看见的纹理或纹路。纹与文也是同一个音、同一个意思,而这位中年人却给出了不同的微妙解释。

这种很复杂的思辨过程与微妙的表述差异,仅凭语言是很难说清的,恐怕也只有用神念传授才行。虎娃皱起眉头若有所思,而其他人则是一脸困惑之色。远处树林中听见他们这番谈话的军士们,更是不明白中年人在说什么。

虎娃仰脖干了满满一竹筒的酒,伸手抹了抹嘴道:“先生妙论,我虽勉强能懂,可是您又如何对他人解释明白?”

中年人面带醉意瞅了一眼盘瓠道:“禽兽之属,尚能开启灵智;世上万民,亦须民智更开,走出蛮荒建立城廓国度,远非止境。既然有此问,就得想个法子,将来让世人皆有可能听明白。”

第015章、礼为理之纹(下)

中年人又拿起那根还串着一块烤肉的树枝,轻轻一掸衣袖,放在他和虎娃之间的酒坛与杯子、跪坐在那里的宫嫄,瞬间都被一股力量往后移出了二尺。宫嫄正在倒酒,身子莫名就被移到了后面,酒却没有洒出来。

这里本是长着浅草的山坡,地上的杂草也瞬间消失了,和地表的泥土混在一起全部化为了细沙状的粉末,这二尺方圆的地面竟变得平整如水面。中年人不经意之间又露了一手骇人的大神通,但他倒不是刻意在显露什么手段,而是为了干别的事。

只见他以树枝在地上轻轻地画了几道弯曲的纹路,然后笑呵呵地问道:“孩子,认识这是什么吗?”

不仅是虎娃,宫嫄、候冈、盘瓠都伸长了脖子在看着。虎娃低着头看了半天,又把脑袋歪了过来看了一会儿,这才点头道:“嗯,横着看我就认识了,这是太昊天帝当年所画的符文,八卦之一,名为坎。它既包含了结绳之数理,又象征着水,同时又蕴含着万物中的流变之理。”

中年人很满意地接着问道:“看来尊长教过你这些,但他应该没有教过这个。…你再看看,又认出了什么,或者心里想到了什么?”

说话间,他又在那“水纹”旁边以树枝画了个东西。虎娃微微一怔,随即就笑了,虽然地上刻画的纹路非常简单,就是象征那么个形状和意思,但东西很好猜,因为实物就放在旁边呢,便是那个酒坛子。

而中年人的话中有神念,肯定不是让他猜酒坛子,而是地上的符文象征什么事物,就像是在和他玩一个游戏。这种玩法是虎娃所能理解的,因为他也见过不少图腾,都以抽象的符文象征某种事物。

虎娃笑眯眯地答道:“您先画了水纹,又在水纹旁边画了这个酒坛子,一看就知道是酒,我们不是正在喝嘛?这谁猜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