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嫄弱弱地插话道:“原来是酒的意思呀,我就没猜到。”

虎娃一摆手:“那是因为你没喝酒。”

中年人仍然呵呵笑道:“你怎么不说是因为她笨呢?…那么这样,你又有什么感觉呢?”只见他一弹指,将酒坛子旁边的水纹给抹平了。

虎娃眯着眼睛道:“我想到的还是酒,所看的不仅是这坛子的形状,更重要的是我想到了——这坛子是干什么用的?”

中年人连连点头道:“好,好,好,非常好!”他一连说了几声好,然后看着虎娃道,“孩子,我们再换一种玩法吧,我先来,然后你再来。”

他再一弹指把方才的图案抹平了,然后很认真地又在地上画起东西来。而虎娃的感觉瞬间也变了,收摄心神端坐于一旁观看。因为那树枝每在地上划出一道痕迹,都带着一种奇异的神念。他此刻已可以确认,这中年人的修为绝不仅止六境,至少在七境以上,至于还可能有多高,他却说不清。

因为中年人所使用的神念手段,并非直接印入虎娃的元神,而是赋予了地上所画出的各种纹路。

在路村的寨墙上,也有历代族人刻画的不少图案,纹路大多很简单却很传神,能辨认出是山中各种鸟兽,还有人们狩猎时的场景。蛮荒野民刻画这些,是寄托着一种期望,希望神明护佑,能在山中顺利地打到各种猎物。

虎娃小时候经常盯着这些刻痕发愣,仿佛隐约能够感受到那些符文、或者说刻下那些符文的祖先,当时所寄托的心情、向后人传达什么样的信息。

路村的前辈当然没有中年人这等神通,此时无需虎娃自己去联想和体会,便有种种场景印入元神。中年人在地上画的是会“说话”的纹路,能将复杂的信息“告知”他人。

地上简单地划出一道纹,虎娃看见的就是一个盘子。盘子上又画了几道,那是用美玉结成的两条丝串,接着那盘子下面出现了一个祭台。树枝在祭台右方又简单勾了几笔,虎娃脑海中出现的便是一个垂手侍立的人。

虎娃忍不住问道:“先生,这就是赋予万事万物的御神之念吗?”

中年人看了他一眼:“你倒是很有见识,我所施展的便是这种手段。但御神之念并非凭空而来,也包含着人们对万事万物的观察与理解。”

说着话他放下了树枝,那御神之念消失了,地上只留下了这么一个很复杂的符文,与虎娃所见过的各种图腾皆有相似之处,却又都不太一样,然后问道:“孩子,这又是什么?”

虎娃答道:“先生方才赋予它御神之念,地上的符文已经解释了它是什么意思,这是一场祭礼。”

中年人摇了摇头道:“你已有四境修为,元神清明,能无碍解读这些神念,所以我们可以这样交流。但我画完之后,此符文就留在这里,它仅仅是一场祭礼吗?”

虎娃眼神一亮道:“它就是‘礼’,是象征‘礼’的符文。”

中年人一弹指,祭坛右边那人形的纹路被抹去,他又在左边画了一个方才那样的酒坛子,这回却未用御神之念,然后问道:“孩子,你又想到了什么?”

虎娃眨了眨眼睛道:“还是‘礼’,方才您在祭坛边画了行祭礼之人,现在您在另一侧画了祭礼所用之酒。”

中年人微微点了点头,弹指抹掉地上所有的纹路,又重新开画。这次他又画了一个垂手而立之人,其含义已经不用再解释了,然后在此“人”身前,很轻巧地用树枝画了一道从上至下又向旁边挑出的弧线。

这一道弧线又带上了御神之念,虎娃仿佛看见了一个在举行祭礼仪式的人,将酒浇向地面,酒在空中的轨迹形成了那一道纹路。虎娃笑着点头道:“你画的还是‘礼’,同样的场面,你用不同的符文来象征,但传达的都是同一种含义。”

中年人解释道:“礼为理之文,我方才向你演示的,便是这世上图腾符文的各种变化,最后这个倒是最简单的,几下就能画出来。…孩子,再来一杯,我们接着玩。”

两人各从宫嫄手中拿过一杯酒饮尽,中年人又在地上画出了横竖交错的纹路,却组成一种奇异的图腾。虎娃看见这些纹路的时候,脑海中出现的便是被中年人刚才剖开的那块石头。因为树枝画在地上的御神之念很简单,就是这块石头被剖开后内部露出的纹理。

中年人停下树枝又问道:“孩子,这是什么字?”

这是中年人第一次用了“字”这个称呼,在虎娃以前的概念里,“字”就是语言中的一个音节,中年人却用符文将“字”给画了出来,并且不同的意思有不同的画法。虎娃点头答道:“这应是‘理’字,却非方才的祭礼之‘礼’字。”

中年人刚才说“礼为理之文”,那么看他在地上画的这些似图腾般的符文,难道也能意味着“字为言之文”?虎娃从来没有玩过这么好玩的游戏,越玩越觉得有意思了。

中年人以隔空法力又将地上的纹路抹平,树枝再落下时线条很简单,只勾勒了左右两道,带着御神之念。虎娃还没等他问呢,便看向旁边的田地抢答道:“这是‘人’,您画的是于田间劳作之人。如果您想问它是什么字,若为言之文,那便是一个‘人’字。”

中年人不说话,抹掉地上的纹路接着画,这回他画了一个张开双臂直立之人,又在此人脚下画了一条直线,表示大地。宫嫄突然开口道:“我知道了,先生画的是君王、是大地上的王者,这是一个‘王’字,我父王的王。”

想清晰无碍地解读御神之念,至少要有四境修为,三境以下修为就比较勉强了。但中年人方才所赋予那些图文的御神之念很简单,且不伤人,就算普通人的脑海中也能隐约有所感应,只是没虎娃那么清晰而已。

中年人瞅了宫源一眼道:“这个字你倒是没看错,但你不应该称呼你的父亲为父王,而应称作父君,他只是相室国之君,还没有王达巴原。假如你无意中总是用这种称呼,巴原其余四国中人听闻,便知你父那小小野心了。”

王达巴原,居然只是小小野心,这中年人好大的口气,宫嫄当即不敢乱接话。然后中年人又一指虎娃道:“你手里也有一根树枝,你来画吧。”

虎娃挠了挠后脑勺,很为难地说道:“先生,我可没有您这等本事。…要想像您这样在地上画出字,为言之文,至少要有七境修为啊。”

中年人却瞪眼道:“谁说的?这未必要用御神之念。你既然是巴原修士,难道没有见过巴国的图腾吗?那就画出来让我看看!”

巴国的图腾标记,虎娃当然熟悉,他那块国工信物的正面就刻着呢,在这巴原上几乎人人都认识。象征巴国的图腾看着像是一条大蛇,但它的形象已经有标准的样子,如今巴原五国都以此图腾为标志,虽略有差异却基本相同,虎娃顺手就在地上画了出来。

第016章、字为言之文(上)

看着象征巴国的图腾标志,中年人问道:“如果它也代表一个字,应是什么字?”

虎娃答道:“巴国先君自称是太昊天帝的后人,据说太昊天帝的部族以蛇为图腾。巴国的标志也是由一条大蛇演变而来,已有了固定的画法。如果您说这是什么字,那么它就是一个‘巴’字,不仅代表相室国,也代表巴原五国和当年的巴国,还代表整片巴原。”

中年人又问道:“你画出的这个‘巴’字,它有御神之念吗?”

虎娃又答道:“没有,但人人都认识,知道它是什么意思。”说到这里就似混沌中开了一窍,他也忽然明白了中年人是什么意思,又点头道,“原来如此!”

中年人很满意地微笑道:“好不好玩?”

虎娃:“好玩!”

中年人:“那你接着玩吧,我边喝酒边看着。”

虎娃拿起了自己的树枝,把串在上面的肉吃了,一边吃一边在想自己要画个什么字?等肉吃完了,伸手凌空一拂、将地面抹平,他先画了一竖,又斜着交叉画了两道纹。这种图案他在路村的寨墙上见过,是狩猎场景的点缀,表示山上长的树木。

宫嫄喃喃道:“这是什么东西呀?”

候冈接话道:“这是一株树木,我跟随先生行游天下,在很多先人的岩画中、历代的符文刻痕上,包括很多器物的图案上都见过。”

虎娃点头道:“对,我画的就是一株树木。其实按先生所说,这已不仅是画,而是一种文。”接着又在树木下画了一个圈,在圈下面勾了几笔,那圈就成了一个小脑袋,下面有个张开双臂的小身子,有点像襁褓中的婴儿。

宫嫄纳闷道:“这是什么,山野中的孩子?”

那中年人喝着酒,指向不远处的一株正含苞待放的树木道:“这是一个‘李’字,李树之李,对吗?”他也许是怕这些晚辈们听不懂,声音中又带上了神念。

当时的人们说的李树,不仅专指一种树,用‘李’来表示树木,指的是春天开花、结果可食,这样的果树在广义上都被称为李。后来人们的语言丰富了,李有时也专指一种果树,它能结出深红色的圆果,饱满多汁酸甜可口。

在巴原各国的语言中,礼、理、李都是同一个读音,在不同的语言组合中表达不同的意思,但也经常会被混淆。人们提到“李”的时候,有时也表示树木开花结果的过程、象征事物发展的规律以及最终的结果,其含义近似于“理”,总之需要好好体会。

虎娃由衷赞道:“先生猜的真准,我想画的就是一个‘李’字。先生方才画了‘礼’与‘理’,我顺着先生的思路便画出了这个字,先生一眼就认出来了。”

中年人以一种很认真的眼神看着虎娃,不自觉地坐正了身体,追问道:“你以前见过这种符文吗?”

虎娃很老实地答道:“把树木画成那样的岩画见过,但这个‘李’字,是我刚刚画出来的,我自己也是第一次看见。”

中年人又忍不住连连点头道:“此字能传言之神,可为言之文。我行遍天下研历代符文图腾、观世上鸟兽之迹,也是第一次看见有人画出了这个‘李’字。小先生,多谢了,我敬你一杯!”

正在发愣的宫嫄赶紧给两人斟酒,中年人长跪于地双手端杯过眉,很正式隆重地敬酒。虎娃慌忙还礼道:“先生,您不必谢我,这不是您方才教我玩的吗?”

中年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当谢,当谢!…小先生,你还能画出什么字?”

虎娃苦笑道:“您这么问,我也有点发懵了,不知还能画什么。”

中年人的眼神变了,竟流露出热切的光芒,以诱导的语气前倾身体道:“你修炼所求是什么,来到此地见此情此景,又有何种心境?想到什么就画什么嘛!”

虎娃扭头往旁边看了看,发现盘瓠伸着狗脑袋正盯着地上的符文在思考呢,顺手又将方才的符文抹去,在地上画了个小脑袋的样子,象征脑袋或思考,想了想又在上面添了一撮毛以示发髻,表示这是个人的脑袋而不是狗脑袋。

然后他又在脑袋周围画了几道折纹,像是一个交叉路口。那中年人点头沉吟道:“嗯,这是一个人站在路口思考——应走向何方?”

虎娃接着在符文下面又画了个脚丫子,了了几划勾成。中年人皱眉问道:“你这画的是什么字?”

虎娃笑着答道:“回答先生方才所问,这是一个‘道’字。”

中年人手中的酒杯停住了,张着嘴看了半天,这才似突然回过神来,说道:“恐怕这世上,今天是第一次有人画出这个‘道’字。我方才说的是‘礼’与‘理’,你却画出了‘道’,礼与理、思与求、行与证皆含其中。小先生高明,我再敬你一杯!”

他又将酒杯高举过眉俯身敬了一杯酒。虎娃还礼一同饮尽,看着地上画的这个符文,想了想又在最上方添了几划,画的像是一只手。

中年人笑道:“你在下面画个脚丫子也就行了,我便能明白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还要在上面添只手呢?”

虎娃答道:“画中是走在路上的人,我在前面添一只手,表示引领、指点,也象征可传承之意。…感谢先生今天的教诲,来来来,我敬先生一杯!”虎娃喝兴奋了、也玩开心了,不等中年人找他,他开始主动找对方喝酒了。

中年人左手端杯饮酒,又朝着地面一弹指,并没有把地上的符文全部抹去,只是抹掉了最上方的那只手和路口中间的那个脑袋,然后又用自己的树枝在上面添了几笔。

虎娃眼中仿佛看见了一支长杆,上面绑着鬃毛,便是使者插在车上的节。没等中年人问,他便抢答道:“您这是表示有人在赶路,那么这个字嘛,既可以是‘赶’,也可以是‘追’。”

中年人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的确如此,我们所说的同一个字可为不同之文,那么同一种文,也可表诸多之意。…来来来,我们接着喝酒。你们也别愣着,继续吃肉啊!”

虎娃也哈哈大笑,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毕竟还是贪玩的,更何况遇到今天这么好玩的事情。候冈一边看着一边吃肉,神情十分专注;盘瓠一边吃肉一边看着,神情非常好奇。只有宫嫄觉得无聊了,此刻夜已深,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中年人扭头道:“宫嫄,这么有意思的事情,你怎么觉得不耐烦了?”

宫嫄赶紧抖擞精神答道:“没有,只是觉得有些困倦了。”接着又解释道,“方才先生在谈礼法,怎么谈着谈着,就在地上画起符文了?”

中年人:“你父君一心想让你拜在我的门下,而我的符文神通独步天下,你有这么好的机会,为何不认真看呢?”

宫嫄不敢顶嘴,只得又解释道:“方才先生所画之符,我的确是认真在看,可是后来小先生所画之符,并没有什么神通手段啊,就与山野中的岩画差不多,只是别有含义、能指代言中之文,我就有点犯困了。”

中年人:“你父君让你跟随我求学,你却不知道自己真正该学什么,若只想求神通修为,又何必来找我呢!”

虎娃插话道:“先生之神通修为也的确惊人,乃当世难寻之良师!”

中年人却一指候冈道:“他是我的族人、我的家人,也是我的传人。你一定很奇怪,他为何没有修为在身,我又为何偏偏将他带在身边?”

虎娃:“我刚才确实觉得有些奇怪,请先生赐教。”

中年人却问道:“孩子,你师尊教过你神通秘法吧?”

虎娃摇头道:“没有,只是对我讲述层层修为境界的玄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