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解释道:“因为奉仙君先前并不认识帝江,所以未觉共工部此番行事阴损异常,那不是帝江的脾气。待见到计蒙出现在帝江身边,我才明白过来。…你想追查屠灭奔流村一族的凶手,禄终和帝江都不可能做这种事。他们不是不会杀人,但不会那样杀人。”

虎娃眯起眼睛道:“重华大人在暗示我什么吗?”

重华:“我只是说出我的判断,但我亦无证据。”

虎娃:“您方才问我的那些话,其实蛊黎钟和吴回都问过。他们也曾提醒我,屠灭奔流村一族究竟符合谁的目的、对谁最有利,谁就可能是凶手。”

重华低头叹息道:“如此说来,可怜的奔流村一族,谁都有可能杀了他们,因为那符合所有人的目的。重辰部要有开战的借口,九黎要以此激发士气,共工部巴不得他们斗个两败俱伤。…还有幕后欲挑起这场争斗者,更有可能暗中下手。”

虎娃:“若我真有阴谋欲挑起大乱,连我自己都有可能杀了奔流村一族,甚至连重华大人您都脱不了嫌疑,是不是这样?”

重华:“所以我说该为奔流村一族之死负责者,今日皆在天使大营中。但此事的确与我无关,我事先甚至毫不知情。”

他用脚尖在岸边的泥滩上划出一道深沟,然后又一脚把这条沟给踩平了,接着道:“若裂隙已深,难以弥合,只能让壁垒自行崩塌。我为除凶平患而来,凶患已成、冲突难抑,只能待其爆发宣泄后方可平定。我实非挑起争端者。”

虎娃:“丹朱当初做的,符合天子帝尧的想法,可惜终究不能弥平隐患。…而我当初若未路过奔流村,会有今日之事吗?”

重华:“当然还会有,实也与你无关。…奉仙君方才说,蛊黎钟和吴回都曾问过与我今日同样的问题,我倒是建议您,此话今后莫再对人提起。”

虎娃:“为何?”

重华似是玩笑道:“假如这真是你的阴谋,曾当你面揭穿阴谋者都死了,这不更令人起疑吗?”

虎娃亦笑道:“我若真是那样的人,重华大人今日约我私谈,又当面揭穿阴谋,处境不是更危险吗?”

重华:“那倒不会,你若并无阴谋,我自然无恙。若真是你的阴谋,那么多人都看着我单独与你离开大营,若我出了任何意外,你都难逃嫌疑。所以奉仙君此刻反而得保证我的安全,我没什么好怕的。”

虎娃:“不开玩笑了!重华大人是否想到自己的处境真有凶险?若有人存心挑起大乱,先刺杀你再栽赃于某一方,可比死一个少甲辰后果严重多了。”

重华无可奈何道:“我当然清楚,无论谁来做这个天子使者,都会有此凶险,但总得有人来吧?而且你能想到,在场各方势力也都能想到,都会防着对方这么做,至少我在此地还是安全的。

但话又说回来,真有人这么干的可能性并不大。有怨恨冲突而互相指责对方很正常,但想刺杀天使栽赃,那就是公然反叛、欲招至灭族之祸了。”

虎娃:“我该说的都已说了,重华大人还有什么想问的?”

重华:“大营之中,奉仙君原是最不可测之人,明日公断之前,我见奉仙君一面,是不想再出节外事端,就算是我多心了。此刻只有最后一问,你如何能在战场上顺利劫走吴回?”

虎娃取出一枚玉环道:“我今日在大营前唯一未说的事情,就是崇伯鲧大人曾交给我一件信物。”

重华微微一怔,有些变色道:“奉仙君将这信物随身带着,怎不早说!”

虎娃有些无辜地一摊双手道:“我忘了,真的是忘了!今日并非是我去找你,而是重华大人来找我的。”

两人结束了这番私谈,并肩走回大营,虎娃突然以神念道:“如你所言,能为天下除凶平患者,才真正配得上天子大位。你今日既行除凶平患之事,有没有想过自己能成为天子呢?”

重华突然怔住了,停下脚步好半天都没说话,眼见虎娃已经走向大营,又突然开口道:“奉仙君,请留步!”

虎娃转过身来道:“重华大人请放心,今日之语,我不会对他人提起。”

重华:“我今日之所以私下与奉仙君说了这么多,是你令我感觉似曾相识。”话音中带着还复杂的神念,然后举步走入大营。

虎娃令重华感到似曾相识?他们当然不是同样的人,一个人是“看不透”,另一个人是“很简单”,但重华另有所指。

重华虽然是颛顼后裔,但到他父亲这一代已是平民。重华能一步步走到今天,凭的就是他本人的才干,且能人所不能。

其父瞽叟以及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是如何几次三番谋害于他、而重华又是如何恭顺仁孝待之的事迹,早已传遍天下各部,令重华博得美名。对于此事,虎娃曾有不同的看法、认为重华谋虑甚深,但它同样也说明了重华能人所不能——这可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出身低微而有才华的人很多,但仅有才华是不够的,因各种缘故被埋没的人才还少了吗?对于别人而言,那样的经历可能只是苦难,但重华却恰恰能让它成为一种机会。

而另一方面,就算身处高位而无才干,或有才干却无实行,都不可能成就功业。重华能有今天,不仅是他抓住了机会,随后也展示了才干、真的做了很多事情。

他成了帝尧的女婿,看似受尽天子恩宠,但处境也很尴尬。若崇伯鲧未能成为天子,在帝尧眼中,重华就可成为与当年仓颉类似的一个过渡人物,然后再传位于丹朱。

这种可能性也许不是很大,因为丹朱想与崇伯鲧争位的胜算并不大,但只要还有一丝可能,重华就得明白自己是什么处境。

重华已了解虎娃的身世。虎娃出身巴原北荒村寨,少年时孤身进入巴原,一步步走到如今,其人看似至简,其实又是多么不凡!重华的神念并没有明确表达任何意思,只是发出了某种感慨,这感慨耐人寻味。

第007章、人皇教化

在共工部君首的帐篷里,帝江手持一枚玉箴道:“伯羿斩杀的妖邪中,未曾听说掌机之名,但掌机自那时起便下落不明,想必已凶多吉少。当初他获罪远遁南荒,暗中收集九黎各种情报定期告知族中,这便是他失踪前送来的最后一枚玉箴。”

一旁的雨师计蒙道:“若真是撞在了伯羿手中,掌机恐难生还,可惜了这等人才。但他也没有白在南荒潜伏这么多年,送来的情报非常重要,否则我等也不知九黎竟操练了那样一支大军,伯君大人您则顺势定下了今日的妙计。”

帝江:“这不是我的妙计,而是雨师您的妙计。按我的脾气,就直接率大军渡江进入九黎,就不信吴回还能跑得掉!”

计蒙:“九黎诸部本就希望借共工之势与重辰相斗,您若真率军进入九黎之地,禄终必然也会随吴回渡过云梦巨泽。胜负且不说,却白白便宜了那些黎民。”

帝江收起玉箴道:“所以说还是雨师大人之计高明,您来了,于我若得天助。明日中华天使公断,不可不罚重辰。而重辰若有不满,我便可助中华天使弹压,正等着禄终暴怒呢。”

计蒙:“无论计策再高明,也得有帝江大人您这样的明主方能施行。…重辰军力大损,暂时已不足为患。至于九黎已元气大伤,更与重辰结下死仇,各位大巫公若想自保,将来都不得不投效于您,可先从器黎入手分步蚕食,九黎各部皆将为共工所属。”

帝江得意地笑道:“丹朱收服九黎,很好,那我就以丹朱的名义真正去收服九黎吧。以共工如今之势,再借九黎之手,来日也必创重辰。云梦两岸、大江南北,中华南方将来尽是共工之国。如今既有少务在前,我未尝不可效仿之。”

计蒙:“那巴君少务,不过是坐拥父辈之余荫、巴原之地利而已。巴国只能困守于偏远一隅,少务哪能与帝江大人您相提并论。”

这便是帝江如今的野心,而巴国以及巴君少务的出现,也促使帝江萌发了这种野心。暗中为他出谋划策亦煽风点火者,就是眼前这位雨师计蒙。

计蒙的打算,第一步就是助帝江收服与吞并九黎,然后再重创重辰,成为一统原共工、重辰、九黎三地的霸主,在中华南方建立共工之国,就像巴原上的巴国。这第一步打算如果能够成功,那么下一步的计划未尝不可更大胆、更惊人。

共工部是炎帝后裔,其祖先跟随末代炎帝榆罔一起归顺轩辕,也参与了击败蚩尤的大战,所立功劳甚大。炎帝所属部族后来被称为四岳部,共工原是四岳的一支,而且是其中最强大的一支。

因为战蚩尤、防九黎,共工部在大江北岸获得了大片的领地,逐渐脱离四岳部的控制成为一支独立的大型部族势力。当年掌机曾怂恿共工部反叛中华天子自立,谋事不密被人告发,天子下令将掌机擒下送往帝都治罪,结果却让掌机跑掉了。

掌机能跑得掉,当然也是共工部故意放走的,这也是其布置在九黎之地的一招后手,掌机与共工部君首之间总是保持着秘信联系。如今雨师计蒙来到帝江身边,煽动起帝江的野心,也让帝江看到了成事的机会,一番谋划之后赢得了今日的大好局面。

帝江志得意满道:“我若成事,国中不设历正宫,当复炎帝朝之司职,以雨师为大祭。”所谓大祭是泛称,指的就是国中地位最高的、掌管祭祀的官员,类似虎娃曾在巴国的司职。这也曾是炎帝时期的雨师赤松曾担任的职务,势力与影响极大,在国中宛如神灵。

计蒙笑道:“多谢将来之水帝!”

共工部历代君首享“水正”尊号,从计蒙口中冒出来“水帝”这个称呼,可让帝江开心无比啊,他很亲热地抓住计蒙的胳膊道:“水帝、雨师,乃是把臂兄弟。我帝江有生以来,最佩服的就是雨师大人您,如今诸事每一步,皆如在您的指掌之间。”

计蒙:“这是您的福缘,我愿为水帝之大业臂助。”

帝江突然又想起来一件事,看着计蒙道:“雨师大人料事如神,您的指点如今已一一应验,包括南荒战事的每一步。而我今日在大营前听那位奉仙君之言,奔流村一族莫名尽遭屠灭,他是来找凶手的。此事很是蹊跷,究竟会是谁做的呢?”

计蒙似笑非笑道:“谁都有可能杀了他们,包括那位奉仙君本人,但妙就妙在,此事对您的大计亦有利。区区村寨黎民,已死得其所,帝江大人何必再为他们操心。明日天使公断,我等且看好戏吧。”

帝江:“有雨师大人在一旁随时指点,本君放心得很。”

此日天明后,天使营地中央的大帐周围护卫环列,但有资格进帐议事者却不多。重华居中而坐,侯冈在其右侧,帐中还有禄终、帝江、器黎干、木黎户、山黎狻、飞黎望、蛊黎涂等七位君首坐于对面,另有虎娃和计蒙随同列席。

这里不是巴原,虎娃虽身为奉仙君,但未必比这几位君首更有权势,再加上他只是陪同列席者,所以座位排在七位君首之后、雨师计蒙之前。

虎娃并不计较这些,反正坐哪儿都行。禄终却不干了,起身沉着脸道:“奉仙君是代表崇伯鲧大人而来的使者,怎可位列众君首之后?”

尽管禄终对崇伯鲧或有敌意与不满,但另一方面,就算崇伯鲧是他的敌人,在这种场合也要尊重其身份。众人闻言皆吃了一惊,纷纷开口让虎娃坐到前面去,不是和大家坐在一起,而是转过身来与天使大人并肩,与侯冈一左一右坐在重华的两侧。

不仅禄终如此坚持,就连五位大巫公甚至包括帝江也都是这个态度。

帝江与崇伯鲧当然不属于同一派势力,但在这个年代,就算是不同阵营的各部族之间,也是很注重身份的。崇伯鲧的确地位尊荣、威望极高,大家都认同代表他而来的使者就应该坐在那样的位置。

重华一指左手边道:“看来在这边远之地,崇伯鲧大人的私使,地位犹胜帝都公派之天使。奉仙君,您且上前就座吧!”

重华说出这句话时并不带任何其他的语气,就是很平淡地在描述一个事实,但若仔细琢磨,可能其含义颇深呐。

虎娃解下腰间的神器玉环,摆手道:“我并非代表崇伯鲧大人的使者,只是临行之前,崇伯鲧大人交给了我一件信物而已…”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神器玉环突然飞了出去,将帐中众人皆吓了一跳,各自闪身露出警戒之色。竟在这里御器施法,难道是想刺杀谁吗?大帐中众人修为清一色皆在大成之上,他们虽做出警戒的姿态,却没有出手阻拦,因为并没有感应到任何敌意与杀机。

虎娃也大吃一惊,因为神器玉环是自行飞出去的,并不是他施法催动的。只见玉环在大帐中央化做一人多高的光圈,宛如一道门,然后崇伯鲧的身形就穿过这道奇异的门户走了出来。

一直端坐的重华立刻站起身行礼道:“崇伯鲧大人!您不是已奉帝命远去西荒高原了吗?”

九黎五位大巫公原先并不认识崇伯鲧,此刻也知道来者是谁了,帐中人全部站了起来向崇伯鲧大人行礼。崇伯鲧一一还礼道:“我的确已远去西荒高原,这只是一道神意随奉仙君路过此地。不打扰重华大人公断,今日只想列席旁听、做个见证。”

路过?虎娃是目瞪口呆,崇伯鲧什么意思,远去西荒高原,怎么能路过这里?而崇伯鲧此时确实已身在西荒高原,来的并非地仙之阳神化身,也不是什么幻影或者分身之类,但情况又与之都有点类似。

或可将眼前之人,就视为崇伯鲧从遥远的西荒高原上,以仙家大神通发来的一个投影,除了施展不得神通法力,行止皆与常人无异,见之就如同面对崇伯鲧本人。

虎娃此刻才完全反应过来,为何吴回见到玉环时会有那样的态度,想必他是认识这件神器的、清楚其代表了什么意思。而且虎娃也明白了,为何昨夜重华看见这件信物时会当场变色,还责问他为何不早说?

重华与虎娃私下说的有些话,确实不适合被外人听闻,因为是在特定的语境中面对特定的人,若传入他人之耳很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玉环一直在虎娃手中,而虎娃也不清楚这是何等仙家手段,他的修为毕竟不如崇伯鲧。但虎娃也有感应,在平常情况下,崇伯鲧应不能通过神器玉环窥见虎娃之私,否则虎娃早就发现异常了。而且以崇伯鲧大人的性情,想必也没有窥探他人私秘的癖好。

但另一方面,重华昨夜当场变色也很正常,他也没想到崇伯鲧竟让虎娃带来了这件神器。

此刻崇伯鲧以真仙境界施展大神通,通过虎娃随身携带的神器玉环,相当于穿过万里之遥来到了此地参与这场公断。他一露面便表态不会干涉重华的公务,就是坐在旁边看着。

崇伯鲧本人“到场”了,也就没有虎娃什么事情了,于是虎娃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但重华坐的地方得稍微让一让了。大帐正中央排了长案,崇伯鲧与重华并肩落座面对众人,侯冈还是坐在右侧。

崇伯鲧的身份也是中华天使,只是他此刻执行的使命不在此地,而论本人的地位,他的确比大帐中所有人都要高。坐下之后,崇伯鲧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众人,但他的目光本身就似有一种无形的压力。

从某种意义上说,崇伯鲧也是来给重华撑腰的。但有他在场,重华也难偏袒某一方。

重华这几天该见的人都已经见了,针对公断现场可能会出现的各种意外枝节,基本都做到了心中有数,没想到又出了这样的变故。